被樊少景圍捕一事,對綠瞳殭屍影響很大。興許它也不以為自己的修為能被人傷到這種程度。但是對方十幾個道士,而自己這邊若不是紅瞳殭屍分散了對方一部分火力,單憑自己一個,怕早已命喪陣中了。
巧兒也不知道它在想什麼,但是某一天,它開始從外面扛回來許多殭屍,吸血的、不聽話的、修煉不努力的就全部吃掉,乖的、刻苦修煉地就全部丟到深海裡。
倒是紅瞳殭屍它一直留著——跳屍也是極為難得的。
等到巧兒的西瓜秧開始牽籐的時候,小木屋旁邊的深海裡殭屍越來越多,晚間它們也學著綠瞳殭屍一樣從水裡爬出來,曬曬月光、在小木屋周圍晃悠。
但彷彿知道那是誰的領地,它們並不進去,更不敢傷害巧兒。有幾個智力高些的甚至還會拍拍巧兒的馬屁,在綠瞳殭屍出外做活的時候給她做點挑水、劈柴之類的體力活。
它們長得都差不多,動作又快,巧兒時常分不清哪個是哪個。但它們顯然都很樂意在她面前混個臉熟,她只要大聲說一句話,立時便有幾隻來小木屋旁邊探頭探腦,瞧瞧她有什麼事做。
這一天,綠瞳殭屍竟然扛回了一具紅衣女殭屍,巧兒很是高興,總想要這個女殭屍陪自己玩。綠瞳殭屍對此依舊不滿,仍然時不時將該殭屍攆出去。
後來巧兒才知道,其實殭屍是沒有性別的,它們身體的主人早已死去,留下來的不過是另一種生命,寄居在這個軀殼裡,不辨男女。而它們繁衍的方式不是生殖,於是更無所謂性別。
在碼頭那邊被道士盯上,綠瞳殭屍自然是不能再去那邊上工了,它有時候去河道上做點臨工,銀子給得低,但管飯——而它力氣大,又不吃飯,工頭極是喜歡。
這一天夜裡,巧兒正在牲口棚裡撿鴨蛋,突然發現外面站了一個人。她狐疑地回頭,那人一身天藍色道裝,身後斜背一柄長劍,以黃綾裹住劍身,右臂間斜跨了搭鏈。他靜靜地站在小木屋旁邊,斜斜的流海遮覆了左額,也並不見其他動作,身上卻充斥著與他的道家裝扮完全不符的陰沉肅殺之氣。
巧兒認得這身道裝,是翠微山門人的打扮,她心中頗有不安,對方只是跟定了她,不言不語。
巧兒極力想要遠離小木屋將他引開,他只是於她身後五步之內,不急不徐地跟著。
巧兒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春天的夜晚來得極早,幕色降臨了。她也沒有多少力氣再往前走了,面前雜草遮蔽了小路,竟是荒郊了。
身後跟著一個陌生男人,她自然也怕,心中卻更擔心綠瞳殭屍會來尋她。她實在走不動了,只得停下來壯著膽子看他:「你是誰?為什麼跟著我?」
那道人並不言語,漸暗的光線中,他的長髮高高紮起,流海斜過左額,下巴上隱約還有青色的鬍渣,他的目光並未落在她身上,待她停下來時他便取了腰間的酒葫蘆,猛灌了一口酒。待夜色愈加粘稠時,他抽了背後長劍,以黃綾輕輕擦拭,彷彿她並不存在。山風撩起他長長的流海,巧兒嗅到帶著異香的酒氣。
巧兒以為自己已經走了很遠,可事實上在最後一絲光亮消失在天際,毛毛的月亮還像個影子一樣掛在天空時,綠瞳殭屍便找了來。
巧兒看見它綠色的瞳孔時幾乎哭出來,它在離藍裝道人五步之遙的距離停下來,那道人仍在擦拭著自己的劍,月光微弱,卻難掩其寒芒。
對於他,綠瞳殭屍也多少知道一些,翠微山二弟子樊少皇的大名,以往沖靈老道也時常提起,很多妖物都如雷貫耳。
他的排名在樊少景之下,但是論修為卻高出樊少景太多,有人很八卦地評議或許是因為他是翠微山當今掌門樊復清的親生兒子,老掌門開了小灶的緣故,也有人認為他從小便隨樊復清練功,再加之天資又高過樊少景,厲害些自然是無可厚非。
而不管外人如何議論,樊復清最終卻選了養子樊少景作嫡傳徒弟,大有令其繼承衣缽之意。
綠瞳殭屍這也是第一次見到樊少皇,傳聞中這個人下手毒辣,但凡落在他手上的妖物,必然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它知道這個人不簡單,上次樊少景伏擊自己都帶了十數個道士,他卻孤身一人前來。一人一屍對恃,巧兒便有些著急,也不顧它聽不懂就沖它喊:「你走啊,我是人,他不會對付我的!」
其實她的意思,綠瞳殭屍多少能懂,但那時候的它涉世不深,尚可稱年輕氣盛,不明白留得青山在就會有柴燒的道理。
樊少皇顯然知道它的目的,他並不追趕它,卻始終站在巧兒五步之遙的地方,而這已經完全可以阻止它接近巧兒。
巧兒強撐起身想要繼續跑,他指間微動,一根原本用來對付妖物的墨線蛇一般纏在她足踝間。
綠瞳殭屍乍然長嘯,眸中綠光斗盛,長髮瞬間變白,長及雙膝。指甲爆漲,獠牙露出唇外一寸,相貌猙獰可怖。隨著它的改變,一股灰黑色的屍氣帶著微腥沖天而起,遮天蔽日。
它化作了屍形,樊少皇右手持劍,左手結了個古拙的劍訣,藍色的天幕斗變,風雲匯聚。新月亦淡去了浮彩,蒼白無力地掛在天際。
週遭的草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山中飛鳥墜地,野獸奔逃,樊少皇手中劍現出淡金色光芒,他神色也異常嚴肅。
綠瞳殭屍喉頭低吼,它舉爪,週身環繞著黑色的屍煞之氣。灰白色的利爪直接對上淡金色的長劍,符錄在黑夜中爆出暗金的火花,似驚雷爆破之音在山中響起,一場鬥法轟轟烈烈。
樊少皇身若靈蛇,但始終不離巧兒左右,綠瞳殭屍出手便始終有所顧忌——她的生命實在脆弱,單是一團屍煞之氣就能傷了她。
屍氣不過略略一繞,地上已經開始長出死灰色的屍苔,而樊少皇也正是在等這一刻,所有術法,不論攻擊還是守護,一旦被破就會有反噬。是以不到萬不得已,綠瞳殭屍始終以爪子為武器,與對方拚力量,不曾鬥法。
屍苔鋪天蓋地而來,遮星蔽月。樊少皇卻並不驚惶,在屍苔狂湧過來時他一扯墨線,擲出了巧兒。動作太快,巧兒只來得及驚呼一聲。
綠瞳殭屍反應比她自然快得多,就在它回收術法,法術反噬亦不過令它鬆動一瞬,樊少皇卻就在等這個機會,當即長劍金光爆漲,一劍撕裂夜色。
綠瞳殭屍長嚎一聲,一條手臂已經落在碧草上,濃黑的血液沾滿肩頭。它何曾吃過這種大虧,但論實戰經驗,實在相差太多。
巧兒驚惶地撲到它面前,它眼中卻未現慌亂之色,抬起左手以手背輕輕拭過她的臉頰,略略安撫了一下。
樊少皇緩步走近,竟然在它面前傾身蹲下來,綠瞳殭屍也不打算再逃,它元氣大損,這時候他要殺它,易如反掌。
而樊少皇卻沒有動手,他在地上寫字,巧兒能看懂,他是想將綠瞳殭屍煉成自己的屍煞。
這與被包養不同,屍煞與養鬼相似,雙方訂下契約,從此視他為主。綠瞳殭屍在猶豫,巧兒已經撿了它的手臂抱在懷裡,她見過紅瞳殭屍的手臂被斬下,後來又接上了的事,喝問樊少皇時也沒有多少驚懼:「如果它做你的屍煞,你能幫它接好胳膊嗎?」
樊少皇這時候才正眼打量巧兒,他沒想到這個女人竟然能看懂殄文,當下便微微一笑,他本孤高,這一笑俊逸中透了幾分陰邪輕蔑之意:「那是自然,我不需要廢物。」
巧兒重新蹲在綠瞳殭屍面前,它聽不懂巧兒和樊少皇的話,巧兒只得在它手心裡寫字,讓它應下。
樊少皇收了劍,眼中倒是多了幾分玩味,這具飛屍已經是他的囊中物,他不急。
巧兒不斷地在綠瞳殭屍手心裡寫字,它雖然靈智初開,但是自尊心卻是極強的。即使被沖靈老道包養,也只當合作,如今要它寄人籬下,它自是心有不甘。
但是情勢迫人,巧兒哄孩子似的哄了它半天,良久它終於起身,默然任樊少皇在它體內種下禁制。
這一次,它學會了委曲求全。
屍煞這事,說白了就是養屍。不止術士,甚至許多大夫、商賈、賭坊等也有供奉小鬼靈屍,在生意稀少時便放出小鬼,製造事故。
不過屍煞比起一般養靈,技術性稍強點,法力不夠的術士根本控不住。而祭煉這種修為已成飛屍的屍煞,一般術士根本不敢存這種心思。
樊少皇不是一般人,他一向心比天高,煉製一隻極品屍煞,能夠自由來往於陰陽兩界,對於術士來說,助力極大。屍煞在術士中不僅是助力,更是一種身份的象徵,大凡有眼色的術士只要看看對方的屍煞就知道此人是惹得還是躲得。
而有時候修道者也有很多不方便自己動手、又不好直接讓別人動手的事。比如翠微山的樊復清,如果有個不入流的小角色罵他,他貴為翠微山掌門,總不能跳腳和人對罵不是?
如果這時候他對身後弟子臉一虎喝聲「上去揍他!」也終歸掉了身價。但是如果有了屍煞就不一樣了,屍煞與他心意相通,他大可暗中催動,讓它過去扇對方幾個大嘴巴。
綠瞳殭屍體內被種下禁制,從此便與他生命共享,倘若這期間煞屍被殺死,法術反噬,他也勢必身受重傷。但是若是他死亡,他的屍煞失了靈氣指引,也只能消亡。
是以歷來屍煞,對自己的主人一直很忠誠,從不背叛。
樊少皇煉製這只屍煞也很是費了些心思,開啟靈智的殭屍極為少見,他也並不願抹去這分靈智。畢竟再兇猛的野獸終也難成大器,你見過戴虎皮手套的人,可你見過戴人皮手套的虎麼?
樊少皇對自己一直有信心,再加上這只綠瞳殭屍的實力,一隻亙古未有的極品屍煞就要誕生了。
只是一點他很鬱悶——這個屍煞,它好像有點……不務正業?
既作了他的屍煞,自然就得跟在他身邊,為了培養主人與屍煞的默契,術士一般與自己的屍煞形影不離。而沒有主人的命令,屍煞通常也與主人隨行,絕不擅離。
他這只倒好,他這只屍煞每日盞燈時分便會偷偷離開。樊少皇尋著氣息也跟蹤過兩次,它每夜準時回海邊的小木屋,挑水、劈柴、捉魚蝦。
世間但凡高深術法,總有其獨到專精之處。樊少皇研究了這只屍煞好長一段時間,一直沒能找出它專精什麼,在這裡他終於發現了——自己這個極品屍煞……它擅劈柴。
碗口粗的柴火,它以手代刀,一刀一個,木柴創口整齊平滑,長度粗細均勻無比。
看著那堆一個媽生的柴火,樊少皇鬱悶歸鬱悶,卻也沒有阻止它,害死巧兒對他沒好處,留著她反而有用——如果哪天他的屍煞跑了,他至少知道去哪兒捉它回來。
從那以後,綠瞳殭屍便由一隻流浪野殭屍變成了家養殭屍。巧兒每日裡也就只能和它見一面,而它一回來便忙裡忙外,兩隻唯一相處的時間便是她睡前,它會躺在棺材裡陪她,到她睡熟便悄悄離開。
綠瞳殭屍無事時便住在翠微山,翠微山揚名天下,靈氣自然也是充盈的,只一點綠瞳殭屍很鬱悶——它名為山,事實上卻不過是個大峽谷。
谷中有湖,水色淡藍,長年沉寂如鏡,偶有柔波,不起大浪。
翠微山大多弟子都養有屍煞,它去的第一晚,水土不服再加上認棺材,吸了一會月光就對著月亮一聲長嚎。嚎完,翠微山所有屍煞都受驚跑了,它自我感覺十分良好。只是那晚大多翠微山弟子都頂著熊貓眼,沒睡好——一晚上盡找屍煞了。
翠微山於綠瞳殭屍而言,乃一方嶄新的天地。之前它吸收靈氣,不過出於本能,它並不明白為什麼修煉,應該怎麼修煉,修煉到後來又幹什麼。
而樊少皇明顯是這方面的大行家,屍煞祭煉成功後,他與它便能心意相通。他會告訴它修行的秘法,只是他這個人一向急功近利,正所謂有其主必有其屍煞,是以傳給綠瞳殭屍的心法便也是速成急進之法。
這點頗為有趣,整個翠微山,就屬屍煞與主人相處的時間最長,於是屍煞也會多少受到主人性格的影響。比如掌門人樊復清的屍煞,一向老氣橫秋,喜歡斜眼睨其它屍煞,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大師兄樊少景的屍煞,老實憨厚,若是一同出門在外,背東西的肯定是它。三師弟樊子君的屍煞,偷奸耍滑,平日裡能躺不坐,能坐不站,通俗點講,就是你在它脖子上掛個餅它都懶得轉圈吃。
而二師兄樊少皇也如他一樣實力最強,至於其他性子麼,相處甚短,尚未學成。
既然成了自己的屍煞,總得起個名字。這個起名有講究,名字雖然是一個代號,卻通常也是給別人的第一印象,就比如獬豸、贔屭如果改名叫水牛,還會有人覺得它們是神獸嗎?
這個道理樊少皇自然是明白的,他想了半天,終於給自己的屍煞也起了個名字:「以後,你叫犼。」
此後,綠瞳殭屍有了自己的名字。
術士的力量,一般來源有三,第一是開山祖師,這類先祖雖然逝去,但他們的神通並不會消弭,相反會隨著後世弟子的虔誠供奉而日漸強大,如同一個寶庫一般,等待門人弟子借用。
第二是師尊,弟子可以向自己師尊借法,但是如果師尊活著,一旦借法他便能有所感應。
第三才是自己修煉,而這類神通,也是最最艱難的一種。
屍煞也是可以跟自己主人借法的,每一次借法、受傷,直至死亡,主人都會有所感應。
綠瞳殭屍,也就是現在的犼對於這些道門之事可謂是個二百五,一應事宜樊少皇都要重頭講起。其實他大可不必這麼費勁,這些基礎的入門知識早就被翠微山先賢著成典籍了。
奈何他這屍煞不僅什麼都不懂——它還不識字!
好在他能與它以心語交流,否則要是還得翻譯成殄文,他非氣得暴亡不可。
巧兒一個人呆在海邊小木屋,綠瞳殭屍固定每天入夜時分回來一次,好在它以往扔在海裡的小殭屍們經常出來晃悠,仍是在小木屋前探頭探腦,幫她做些活計,順便起個保全作用。
綠瞳殭屍回來一次便很忙,它先把海裡不聽話的、修煉不爭氣的小殭屍吃掉,再捉回一兩具新鮮的補充。
樊少皇並不阻止它,殭屍也需要一個交際圈聽八卦,打探各種消息都會容易得多。而且這些殭屍如果能為犼所用,對他自己也是如虎添翼。
沒有參照物,樊少皇也不知道自己這個屍煞厲害到什麼程度。終於這一天他找到一個可以試驗一下的機會——他爹即翠微山掌門閉關時分,將屍煞留在門前守護。
暮色初降時分,他帶著犼來到後堂,示意——攻擊!
犼一躍而上,那只本來趴在洞口打盹的屍煞驟然睜開眼睛,眸中光芒爆漲。綠瞳殭屍這才看清它的長相,乖乖,這麼一看它由衷升起一股自豪感——它眼睛是灰白色,因被抽乾血液,眼圈與唇皆呈紫黑色,皮膚卻異常地白。整個長相便是修羅夜叉見了也定然無地自容。
樊復清的屍煞,修為自然也不低,它不待綠瞳殭屍落地便鷹一般地反撲過來,眼瞅著二屍即將抱個滿懷,犼嗷地一聲,身形一晃,不見了。
樊少皇還站在原地,他對它有信心,以它的速度對付老頭這只屍煞不成問題。
他在門前與老頭的屍煞大眼瞪小眼等了老半天,最後終於確定了一件事——他的屍煞跑了!
所以有一隻開啟了靈智的屍煞也不好,有靈識就會有喜惡哀樂等各種情緒,如果一個沒開靈智的屍煞,笨是笨點,但它實在,不知道害怕呀,你只需要指揮著它往前衝就行了。可是如果一隻開了靈智的屍煞,它不厚道。等你哪天遇著危險了,還來不及指揮它,轉頭一看,靠,它已經跑了,速度比你還快。
樊復清雖然在閉關,卻能感覺自己屍煞瞬起的殺意,翠微山沒幾個狗膽包天的敢挑戰他掌門的威嚴,打狗還得看主人呢是吧。是以他出關後對自己親兒子就沒什麼好臉色。當下板起臉狠狠地訓了樊少皇一頓,樊少皇仍舊是左耳進、右耳出,掏掏耳朵,將他的訓詞以彈耳屎般的姿勢給彈了出去。
老頭悖然大怒,罰他去跪祖師牌位。樊少皇惹了老頭屍煞被訓了個滿頭包,卻是什麼沒撈著還要跪祖師牌,他比老頭更鬱悶。
那以後綠瞳殭屍在翠微山就很有優越感——它覺得所有屍煞中自己最帥。而老頭的屍煞從那以後就找著了對付它的方法,每每一交手便試圖抱住它。
到後來,綠瞳殭屍一見它張開雙臂便嗷地一聲,掉頭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