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瞳殭屍在山巔呆了許久,一身鮮血凝固,在黑色的法衣上結出紫色的血疥。它傷得厲害,妖魔道的禁制腐蝕著它的血肉,若殭屍不是肉體成聖,它現在早已是一具枯骨。它知道,每一寸血肉的疼痛它都知道,女魃的殭屍血、不再歸於黑暗的永生,這一場清修它想要得到的已然全部得到,卻大抵有一種感覺,好像功成之後,失去了所有。
它獨坐山頭,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氣已被腐血的味道替代,手中的荷包還在,它攤開手心,細細地打量。
「咳,阿彌陀佛,施主要在這裡坐成望婦石麼?據傳塗山有望夫石,如此貧僧倒是可以將施主搬往該處,與之配成一雙。」
犼轉頭就看見了觀世音,依舊持了淨瓶,黑髮白衣,神光繚繞。這山間因得了他的祥瑞福澤,又添了幾分仙靈之氣。
犼並未理他,儘管它現在已經極度虛弱,便是未歸神位的樊少景也能殺了它。觀世音仍是毫不自覺,其緩步踱來,直接就在犼身邊坐下:「犼,你我做個交易如何?」
犼眸色深深地望向手中針腳細密、繡功精緻的荷包,聽若未聞。
觀世音便開始歎氣:「唉唉,罷了罷了。貧僧還以為繡荷包的人會比這荷包好看一些。」
話一落,他便轉身欲走,綠瞳殭屍終於開了口:「什麼意思?」
它的聲音很乾澀,眸中碧色黯淡,如同風雨將至時、滿天雲翳,觀世音俯身挨近它:「做個交易,貧僧能夠讓你與貢兮施主已斷的情緣再續。」
綠瞳殭屍站起身來:「她在哪裡?」
觀世音抽取了淨瓶之中的楊柳枝把玩,半晌方道:「不問條件?」
「我不在乎條件。但是如果你敢騙我……」
觀世音接嘴:「你就蕩平三界。」
綠瞳殭屍瞪眼:「我就掐死你!」
「嘖!」觀世音又是搖頭,「貢兮施主私埋水珠,至使三途河決堤,人道受創。犼,如果她從此以後只能是一個普通人,會經歷生老病死,再不能脫出六道輪迴,你還愛她嗎?」
綠瞳殭屍只是重複了同一個問題:「她在哪裡?」
觀世音將一物遞給它,卻是一頁陰司司命薄的手抄版。綠瞳殭屍轉身欲走,觀世音又叫住它:「人類幼仔不能交配啊!」
觀天苑香客依然絡繹不絕,搖光將其師尊貢兮真人葬於後山,觀天苑運營如常。他比巧兒更擅經營,來往香客大多能心甘情願地添香錢。失了巧兒,觀天苑似乎並不受影響,就像當初失了樊少皇一樣。
觀世音在沙灘上搖那棵搖錢樹,這已經成了他每天的日常工作。樊少皇在法陣中鐵青著臉旁觀,有這樣的仙僚,顯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觀世音卻渾然不在意:「仙友,想來那丫頭將這棵樹種在這裡時也是滿有深意的,若非如此,貧僧怎會天天前來探望仙友你呢?」
提到巧兒,樊少皇唇邊卻露了一絲笑意,他別過臉看埋在法陣旁邊的墳包,目光中竟然有些許暖色,言語中亦失了最初的鄙夷之意:「一個蠢人,盡做些蠢事。」
觀世音搖完了金葉子,又從樹下刨了壇秋露白過來倒在法陣前,他雖浪蕩不羈,但佛家規矩卻是從不逾越的,故酒是不沾的,無法陪樊少皇同飲。樊少皇飲著酒:「你渡她輪迴了?」
觀世音正捲了片金葉子吹曲兒,半晌方答:「嗯,過忘川的時候她讓我給你帶個話,謝謝。」
樊少皇冷哼了一聲,推演到巧兒命數之後,他托樊少景去找了觀世音,不然以巧兒犯下的過錯,功過薄上,即使神界不為難她,也定然淪落牲畜道。只是那個看著笨笨的丫頭卻不知怎樣知曉了。
「其實那丫頭還成。」觀世音拍了拍酒罈,「對你還是頗為有心。」
古戰神應龍飲著酒,冷冷地哼:「我教出來的徒兒,自不必說。」
言語中頗有得色,觀世音便不滿:「居然有比貧僧還自來熟的,人家拜你為師了麼……想想真是不平,你坑了她那麼久,她走時還為你備足了十年份的秋露白。我為抵她惡果消耗了無數善業,也沒見她補償我什麼,哼!」
二神正在鬥氣,冷不防搖光含笑而來:「菩薩你犯嗔戒了,你看,家師這還不為你留了這棵搖錢樹嘛……」
觀世音甚覺有理,又上前抱著那樹猛搖。那樹也是棵了不得的樹,好色得很。若樹下是美人,不抱緊它任你再怎麼搖,愣是不掉葉子。若樹下是醜人,那沒辦法了,抱得再緊也堅決不掉葉子……
為此鬼車曾經幾度揚言,總有一天要將這棵樹給砍成九九八十一段……
柳州季員外府。
綠瞳殭屍已經躲了好些時日,它很是困惑,那觀世音只告訴它在這裡等,可是這員外府上小姐、丫環這麼多,哪只才是它家巧兒啊?
等其實是能等,一想到即將見著,它心裡就是洪湖水浪打浪,但是不清楚哪只是巧兒,它就有意保護著府裡的小姐、丫環,把每隻都當做巧兒,連二小姐被針紮了一下都心疼得不得了。
這樣又過了兩天,它方有些醒悟——巧兒才離開它不過幾天,哪來這麼大只啊!
於是它開始尋找季員外府的女嬰,可是這季員外府最小的女孩也已經兩歲半了,倒是昨夜那隻母貓生了四隻小貓……
一想到這個它就炸毛,它分不出哪只是巧兒,只得將四隻小貓連同母貓都護著,生怕被人欺負了去。而那母貓比人類的感覺靈敏許多,自然看出它的來歷,嚇得瑟瑟發抖、惶惶不可終日,幾天下來什麼也不敢吃,直餓得奄奄一息,急得它到處尋奶喂小貓。
第四天,季府六姨太分娩,綠瞳殭屍方才鬆了一口氣——這下應該是了吧?
它眼巴巴地在院子裡呆著,等得比季老爺還心焦,一個時辰之後,孩子抱出來了。它大驚就隱了形跡去看,一看之下它罵娘了——是個男孩!
「我靠!」它狐疑地去瞅孩子的小雀雀,但是沒錯,確實是個男孩。它心下有些著慌,變成了個男孩可怎麼辦……
正東想西想呢,屋子裡又是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之聲,不一會那婆子又出來,一迭聲高喊:「恭喜員外,又得一千金。」
綠瞳殭屍這才放下心來,等不及婆子抱出來,它匿了身形跑到產房裡去瞧,連帶床上汗濕重衫的六姨太它都覺得美艷非常。
那柳員外卻是寶貝著兒子,對產婆抱出來的女孩連看也沒看一樣。綠瞳殭屍很是氣憤地瞪他,然後又想反正是自家巧兒,自己疼就好。他想疼還不給他呢,哼!
他身上傷未好,血肉仍腐。長時間呆在巧兒房裡,便有一股味道。時間一長,這員外府的人就開始議論,謂之九小姐小小年紀就身帶腐屍之氣,只怕不祥。
柳員外本就不喜歡女兒,再加之其他妻妾一攛掇,立時就決定把這個女兒放到莊子上,由奶娘撫養。六姨太也捨不得,但這個家她作不了主,也只得將堪堪滿月的女兒送到一處莊子。臨走時讓柳員外給起個名字,柳員外見水仙開得甚好,就隨意揮手:「就叫柳水仙吧。」
綠瞳殭屍大怒,水個毛,仙個毛!!
它隨著巧兒一併轉到莊子上,嬰兒太小,它想抱都無從下手。那奶娘也不是個省心的,這莊子上也沒個人管,她經常不在房裡。綠瞳殭屍也樂得自在,偶爾房間裡碳火滅了,它就將她捂在懷裡,以體溫暖著。
最後觀世音實在看不下去:「你先顧及一下自己吧,再這樣下去,等不到她長大你就先掛了。」
綠瞳殭屍一想,也是。何況它若要療傷,這裡的靈氣並不夠,它若堅持呆在這裡,靈氣匱乏之後,她這麼柔弱,肯定撐不過去。而離開這裡,它又捨不下巧兒。
仍是觀世音比較想得開:「你先止住傷勢,大約也就十來年光景,十來年之後再過來,她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兩不耽誤。」
綠瞳殭屍在莊子上又賴了兩個月,它實在撐不下去了,身體會自動吸收周圍的靈氣,再呆在這裡對巧兒不好。走的時候它又想了個損招,就在當天晚上給巧兒這世的爹——柳員外托夢,想著自己他可能不認識,於是化作了觀世音的女相模樣,指著對方鼻子對之言道:「柳老頭,你不要不識好歹。你們家九姑娘,那是天人下凡,大富大貴之人,你們柳家日後家運全靠她了,你若是對她不好,哼!」它尋思著這樣不能刺激到他,冷不防把臉往它面前一伸,離鼻尖不過一寸,眼睛瞪得又大又圓,獠牙長長伸出兩寸,雙手曲為爪狀:「啊!」
觀世音正要捉住這個冒牌貨,見狀頓時倒地不起……
「啊——」那柳員外卻比它還叫得大聲,從床上驚坐而起,一身冷汗。他聲音顫抖著叫人,「快,去莊子上把九姑娘接回來!啊,外面天寒,轎子裡一定要多放暖爐,仔細著萬不可讓姑娘著涼,快去!」
下人應答一聲,匆忙就去了。那柳員外天生便有些信佛,當下便捻著腕間的佛珠,喃喃地念:「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綠瞳殭屍回了天外天,紅瞳殭屍和兩隻古洞殭屍都在觀天苑,只有紅衣殭屍仍呆在天外天等它。它閉關療傷期間也一直是紅衣伺候著。雪榕與魔靈胎本是一對夫妻,如今不需要再作戲,自然也就窩一起甜甜蜜蜜了。
這些神靈妖魔對於時間著實沒有什麼概念,修行那麼久,生命那麼長,時間彷彿就是一片廣闊無垠的雪域,入目全是一片茫茫地白,看不到盡頭,亦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多久。
紅衣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它,為了補它神體,甚至取了新鮮的人血供它療傷。
綠瞳殭屍目光犀利地看它,它卻只是微笑:「是學著貢兮真人那樣,從人類手裡買的。紅衣不曾半分為難他們。」
綠瞳殭屍便點頭:「擱下吧。」
綠瞳殭屍傷好了些便尋思著去找巧兒,奈何又被觀世音尋了去。神界依舊熱鬧如初,對於天外天主人的到來,絲毫沒有緊張的氣氛。那時候天帝正忙著看蹴鞠比賽,用的居然是一面巨大的水鏡,水鏡下方還刻有一行簪花小楷:觀天苑製造。
「我靠,射,射啊!你個臭腳!」天帝明顯極為惱怒,幾個戰神卻興致勃勃:「啊哈哈,四比零,陛下,您又輸了。」
天帝衣袖一撫,轉過頭又是一派三界之主的風範:「你們幾個,整日裡正事不做,玩物喪志、不思進取,哪有還有半點古戰神的樣子?傳朕令,明天神界大考,凡排名落後者一律扣發三月俸祿!」
幾個戰神頓時痛哭流涕:「天帝不要啊——」
見到綠瞳殭屍前來,天帝總算是高興了些:「天外天主人,哇哈哈,看見你實在是今天最高興的事了。」
綠瞳殭屍側了臉在殿中站好,觀世音雙手合十為禮:「陛下,貧僧與犼施主已商量妥當,犼施主因受貧僧感化,願意投入貧僧門下,為貧僧座下神獸。」
天帝一口茶噴出老遠,綠瞳殭屍面色鐵青,垂眸不語。偏生天帝最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菩薩,朕欲試騎一番,可否?」
觀世音白衣黑髮,一派仙家祥和之相:「愛獸,過來趴好。」隨後又對天帝恭聲道:「陛下請。」
天帝捋捋美須,正欲上前,突然殿外一聲梵唱,聲如洪鐘。
諸天神佛,剎時間一臉苦逼。觀世音畢竟比其它菩薩心理素質強些,當下便微笑上前:「恭迎師尊。」
來者果是西天如來,他梳著個海螺頭,方面大耳,佛光萬丈,週身隱有仙樂繚繞,此刻倒是微笑滿面:「阿彌陀佛,徒兒,你新得了這麼好的東西,竟然不告訴為師!」
他語聲裡有訴不盡的委屈,眾神佛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觀世音更不好受。西天如來,神通早已深不可測,他有意施壓,便是觀世音亦難再保持鎮定:「師尊,都是徒兒的錯。但這座騎……」 他咬牙,終於一狠心,「徒兒原本就是打算獻給師尊的。」
觀世音的語聲裡亦是人盡可知的委屈,若不是在如來面前,他早已掩面嚶嚶而泣了。眾神佛都一頭冷汗——果然不愧是師徒。
眼看就要易主,綠瞳殭屍卻是有自己的主意:「我跟著觀世音。」
如來大惑:「貧僧乃西天如來,釋加牟尼尊者。你跟著貧僧,不是比跟著我那劣徒更風光麼?」
綠瞳殭屍瞅瞅觀世音,又瞅瞅他,半天憋出一句話:「可是你比觀世音重。」
諸天神佛絕倒。
如來悲憤捶地:「減肥,必須得減肥啊!!」
殿中天帝與如來皆爭著試騎了一遍,出來時綠瞳殭屍面沉如水,觀世音便拍拍它的肩:「這些神佛也都是像你一樣修行而來,他們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壞,更不是你的敵人。反正跟他們,認真你就輸了。」
綠瞳殭屍抬眸看他,言語中不見半分怒意:「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應該很屈辱?」它與觀世音對視,唇角一勾,隱露了一絲笑意,「我不委屈,值得,非常值得。」
觀世音看著它的背影,依舊銀髮黑衣,週身環繞著火焰的浮彩,明明已成了他的座騎,卻透出上古戰神那種骨子裡的灑脫與傲然。
天外天主人投入觀世音門下,作了他的座騎。整個天外天都炸開了鍋。這些妖魔性子急,脾氣差,當時就揚言要打到西方極樂世界,活捉了觀世音。
綠瞳殭屍回來時這場面正一團混亂,他處理這混亂的方式很簡單:「魔靈胎,以後這天外天,就交給你了。」
魔靈胎震驚地看它:「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你費了那麼多心血,數千年清修,費盡心機奪得女魃的殭屍血,忍受了那麼多的苦痛,到最後就為了成為觀世音座下的一個神獸?」
綠瞳殭屍的回答,就是拍拍他的肩。它轉身欲離去,魔靈胎的聲音再度傳來:「是為了那個女人?」
綠瞳殭屍輕笑一聲,算是回答。身前紅衣殭屍卻突然擋住了它的去路:「主人!」
它眼中泛著盈盈水光,綠瞳殭屍仍是笑著撫了撫它的長髮,離去時它聲音哽咽:「主人,你怎麼可以……難道我們在你心目中還比不過一個人類嗎?你怎麼可以承受這樣的屈辱?」
綠瞳殭屍轉身輕拭了它腮邊的淚珠:「你若累了,便回觀天苑,它們在等你。你若仍雄心不減,就留在天外天,以後不論立場如何,我絕不向你們出手。」
紅衣殭屍卻輕攥了它的衣角,半天方低聲道:「主人,其實這天下的女人不止她一個,我……」
「噓。」綠瞳殭屍將食指豎在唇邊,含笑打斷它的話,「別說話。」
紅衣的眼淚終於滑過了腮,滴落到它手上,濺成細碎的水花:「她轉世輪迴,必不能時時陪在主人身邊,讓我留在你身邊,照顧你……在她不在的時候。」
綠瞳殭屍依舊含笑看它,半晌方輕聲歎息,它唇邊笑意不減,暗裡卻隱隱施壓。來自血脈源頭的威壓激起血液深處的恐懼,紅衣殭屍不受控制地鬆開了扯著它衣角的手。
它不願拒絕,就此靜靜離開,紅衣欲跟出去,魔靈胎以一個定身訣定住了它的腳步,他拍拍它的肩:「不管年頭再久,這天下總有些東西不能據為己有,若是實在無望,就當學會捨棄。過分的執念,不過苦了自己。」
身後紅衣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綠瞳殭屍來到柳員外府時,柳水仙即巧兒十六歲。那時候是夜晚,它站在她窗前,窗外一簇鳳凰花開得嬌艷欲滴。雕花的窗欞上映出她的影子,她似在繡花,一雙手穿針引線已極為熟稔。
它就在窗外呆呆地望,渾然不覺時間流逝。直到屋裡有丫頭的聲音脆脆地道:「小姐,天晚了,先睡吧。」
柳水仙始擱了手中的繃架,丫頭將床鋪都收拾了,又剪了燭台的燭花,這才腳步細碎地出了屋子。看得出來,這些年柳員外總算待她不錯。
綠瞳殭屍這才放了心,它進得屋裡時柳水仙尚未睡著,見著憑空出現的它卻似受了很大驚嚇:「你……你是誰?」
綠瞳殭屍難掩激動,它上前欲坐在她床邊:「巧兒,我是犼,我回來了。」
那柳水仙卻驚聲尖叫:「爹爹,娘親!」
綠瞳殭屍不知道為什麼她會那麼怕它,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山洞,二人不曾相識。它上前捂了她的嘴,低聲安撫:「巧兒,別怕,是我,是我啊!」
那柳水仙卻掙扎得更凶了,她疑心是遇上了傳說中的採花賊,當下欲擺脫它的鉗制,雙腿一蹭,撞倒了榻邊的燭台,發出很大的聲響,很快便驚動了整個員外府。
柳員外領著家丁起來時就見著綠瞳殭屍正在行兇,它身下壓著衣裳凌亂的柳水仙。柳員外當即就是大怒:「何方淫賊,竟然敢壞我女兒清白!!」
家丁們持著棍棒衝上來,綠瞳殭屍不願與他們動手,又怕混亂中傷到巧兒,只得以一手相擋鬆開了柳水仙。
而柳水仙一掙脫,立時便撲進了她父親的懷裡,再不敢多看它一眼。綠瞳殭屍一遍又一遍地喚她:「巧兒,巧兒!」
她只是哭泣,再不肯回頭。
綠瞳殭屍眼見這次是難以解釋了,它只得輕聲道:「你只是喝了孟婆湯,暫時忘記了我。別怕,我下次再來看你,我會等你記起。」
話音一落,它逕自隱沒。正在圍毆它的家丁瞬間失了目標,所有人都驚在當場,許久柳員外才反應過來——有妖怪!!
柳水仙以前的房間是再也不能住了,柳老爺將她安置在大夫人的院子裡,就住在大夫人隔壁,有個什麼動靜也好照應。對於這個女兒,他很是寶貝,據說是小時候他將柳水仙送到莊子上養病後曾得觀音提點(恐嚇),自那以後他就深信這個女兒乃柳家的貴人,一直奉為掌上明珠。
果然這個柳水仙也爭氣,十四歲便與平南王府世子訂下親事。柳員外乃一介商人,在當時最是沒有地位的。何況那平南王乃何等尊貴的人家,平南王世子更是眼高於頂的天潢貴胄,無數才女佳人他根本就不屑一顧,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一眼就認準了柳府的柳水仙。從此便揚言非她不娶,將整個平南王府鬧了個雞飛狗跳。
柳員外做夢也沒想到能攀上這根高枝,對柳水仙小時候的那次觀世音顯靈更是深信不疑。此時眼看著下半年巧兒就能過門,冷不丁半路殺出一隻妖怪,他只擔憂此事洩露風聲,影響這門絕好的親事。
柳府鬧妖怪的事誰也不敢聲張,僕人都知道這事兒說不得,柳家九小姐將來會是平南王妃,誰敢嚼這種舌根子,怕是幾個腦袋都不夠砍。
柳員外將所有僕人都威脅利誘了一通,又匆匆去請道長,就擬著收了這妖怪。當時最有名的道觀,一個是翠微山,二個是觀天苑。
柳員外左右想想,最終還是去了翠微山,這是個道家名門,想來比及觀天苑會穩妥些。
綠瞳殭屍坐在柳水仙床邊,它修行了很多年,但真的極少跟人類打交道,巧兒又是個極省心的,平日裡它從未花過心思哄她。此時自然也不知道怎麼哄柳水仙。它施法定住柳水仙,令她不能動彈,不能說話。
柳水仙眼中的驚懼令它有所不忍,但是它沒有解開術法,它想起很久以前的忘川,她告訴它十年之後,巧兒也會忘了犼。
它心裡有些難受:「別怕,如果你忘了,我就說給你聽,直到你記起。你前世叫巧兒,住在觀天苑,是一個修為很高的女道士。我是犼,是個殭屍……」
它在她耳旁絮絮叨叨地講前世種種,柳水仙的眼神卻越來越恐懼,它有些慌了:「不要怕巧兒,我不會傷害你的……」
翠微山的道士修為並不高,但是因著樊少皇傳下不少法陣、奇巧之術,他們一直都為諸妖忌憚,綠瞳殭屍亦是吃了這虧。它先時並未將這十幾名道士放在眼裡,可是法陣一旦布成,竟是百般衝突難出。
它衝撞妖魔道時留下的傷太重,完全恢復至少也要百來年,但是它等不及,十多年之後便重新前來尋巧兒。此時功體修為不及百分之一。
此時一對上就吃了虧,它舊傷未癒,再添新傷,待破陣而出時,柳水仙閨房內,留下一灘鮮血。
柳水仙與平南王世子的婚期,漸漸地近了。柳員外從去年開始已經在準備她的嫁妝,現在只盼著早些將她嫁出去,以免節外生枝。
綠瞳殭屍幾乎每日都來,但是它的功體越來越虛弱,柳水仙可以看得出來,它再撐不了多久。她不知道它是誰,許是孟婆湯真的質量太好,她對它沒有半點印象。可是它來得實在太勤了,就算是素不相識,如今也慢慢見怪不驚了。
這一日,它一來便坐在床沿上,它的身體已經開始腫脹,皮膚隱隱呈紫黑色,身上卻香得可怕。柳水仙第一次沒有急著呼救,也許是見它次數太多,又或者它的眼神太過溫柔,她試著與它說話:「對不起,我真的忘了你是誰。」
「我是犼。」它答得又快又乾脆。
柳水仙苦笑了一下:「好吧犼,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就是你口中的巧兒……」
「你是。」它仍是極快地答,她第一次肯與它交流,它又驚又喜,想靠近又怕驚到她。
「好吧,就算我是。」柳水仙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她也怕突來的舉動刺激到它,「可是犼公子,人類的輪迴,代表一切愛恨情癡的終止。前世的因果,早已止於前世。你尋找的不是我,只是你記憶中的巧兒。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千方百計想要追尋的,只是她的記憶與情感,你們相識相知的回憶。而我沒有。就算我是她的轉世,我與她亦沒有任何關聯,我和每一個魂魄都是一樣的。」
綠瞳殭屍愣在原地,它沒有想過這麼多,它只知道它要找到巧兒,繼續和她在一起。可是眼前的人告訴它巧兒沒有了,所有的回憶,都將只是它一個人的回憶。那些曾有的淚水歡歌、耳鬢廝磨,最後只有它一個人記得。
「犼公子,我過得很好,我已經有了自己的夫家,再過一個月就會出嫁,然後相夫教子,過我這輩子。或許未來會有變數,我未必能幸福。但是不管再多坎坷,我也願意作我自己。我是柳水仙,我不是你的巧兒。犼公子,或許你們確有一段纏綿的愛情故事,但是過去的便應該任它過去,太過執迷,最後不過苦了自己。」
綠瞳殭屍輕輕搖頭,卻不知道怎樣回答她。她是巧兒,她的性格永遠那麼溫婉恬淡,骨子裡卻倔強得可怕。她是巧兒,可是她已經不記得它。
巧兒告訴犼,她已經有了自己的夫家,犼不應該再出現在她的生命裡。
巧兒告訴犼不應該執迷於過往。
巧兒忘記了犼。
可是犼要怎麼忘記她?犼怎麼能忘記她?
一個月後,柳員外府九姑娘柳水仙出嫁,良田千畝,十里紅妝。綠瞳殭屍混在觀禮的人群裡,花轎裡鳳冠霞帔的新嫁娘掀了紅色的轎簾,那回眸一笑,燦若春花。
那時候的街頭,已是人去夕陽斜,它靠在觀世音的肩頭,哭得十分滂沱:「不要丟下我,你說你愛我,你給我留存於天地之間的理由,卻丟下我一個人,窮天地陽陰之壽……不要忘記我……」
倘若你所有的依憑只有我的愛,那麼我的依憑是什麼?
終其一生,柳水仙再也沒有見過犼,她與平南王世子一世恩愛,生同衾,死同穴,七十壽終,兒孫滿堂。某日其子孫前往陵前祭拜,一四歲孩童指著碑前,聲音清脆稚嫩:「娘親,有個長得很美的哥哥在祭拜祖爺爺、祖奶奶,哥哥哭得很傷心呢。」
所有人順著他的指尖看過去,那碑前空無一人。
當回憶像生命一樣漫長,那些過往的狼狽與輝煌、仇怨或纏綿,人已經忘卻,唯有神依然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