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那座騎還在守墓呢?」法陣中樊少皇百無聊賴,他身下的蒲團得他靈氣福澤,竟然也隱隱有了靈覺開啟的跡象。
觀世音搖完了金葉子,正研究旁邊的翳形草,聞言也是苦惱:「可不是麼。呃,我說仙友,我們這麼做,會不會太過分了?你沒見它那天哭得,貧僧一身都遭了水災了。」
樊少皇可沒有觀世音的慈悲心腸:「有一百年了吧?」
觀世音點頭:「一百年,守了活人五十四年,守了死人四十六年,餓了就遠遠地找個地方吸點靈氣,能夠維持生命又趕緊回去,片刻不曾耽擱。這哪裡還是座騎啊,就一護陵神獸。」
樊少皇棄了手中的石子,一百年,他的修為已經大大精進,如今陣中的魂魄已完全修成了實體:「貢兮臨死時曾經問過我一個問題,她問我她這一生值不值得。初時我覺得不值,她本可以成仙,脫出六道輪迴,免生老病死之苦。不管是入你門下習禪定修菩薩行,還是入我門下修道法,傳道度人,總也……可是現在我倒覺得也值,徜他日你我身死,誰會傷心至此?」
「阿彌陀佛,」觀世音雙手合十,莊重地口宣佛號,「施主,你悟了。八荒六合,各有各的活法,為權、為名、為利還是為情,哪一種都不枉活過一場。」
陣中樊少皇冷哼一聲,一顆石子正中觀世音額頭:「叫它來見我。」
觀世音握了這顆石子,覺得菩薩報仇,十天不晚,還是先找他的座騎比較要緊。
觀世音在柳水仙的墓前找到了犼,一百年,它的神體恢復得極慢,只是膚色的腫脹消了下去,身上的腐味也沒了,整個人看上去十分消瘦。
他將手搭在它肩頭,它抬頭看他,目光淒哀。觀世音是個容易心軟的菩薩,當下便受不了:「好了好了,上次你哭濕的衣服現在還沒洗呢。」他伸手拍拍它的肩,「犼,我不知道是你控制了體內的濁欲,還是它已經從原本的皇圖霸業重新變成了情愛,這段日子也不知道你對神界有無改觀。貧僧實在不想以後和自己的座騎刀兵相見。咳,好了,我說這些作什,你現在馬上去觀天苑,找陣中那個小氣龍。」
綠瞳殭屍並未馬上動身,觀世音矮身在它耳邊低語:「很久以前,小氣龍曾經補了貢兮一魄,那一魄不屬於貢兮,不可能隨她輪迴。」
綠瞳殭屍猛地抬頭看他,他卻不再多言:「去吧,小氣龍在等你。」
觀天苑舊景未變,後山人跡罕至,時日一久,雜草叢生。巧兒種的翳形草長得十分茂盛,矮矮地貼地而生,一片蔥鬱。綠瞳殭屍來到法陣前,樊少皇正閉目養神,見它前來也沒有多少好臉色:「坐。」
綠瞳殭屍於是在陣前坐下來,樊少皇無視它眼中的急切,上下打量了它半晌,方沉聲道:「咳,那一魄確實在貧道這裡。貧道考慮了一陣,你這個殭屍還不錯,於是貧道決定將這一魄煉化成九千九百九十九塊,每一百年賣給你一塊,打八折。」
綠瞳殭屍:「……」
幸好身後有人替它解圍,樊少景自雜草中走來:「少皇,別鬧了。」
樊少皇翻了個白眼,終於掐了個訣,將那一魄引了出來:「小心護著,這個若沒了,貧道可就真的再無辦法了。」
綠瞳殭屍雖然很著急,但它沒有立時去找巧兒,它在觀天苑附近的海域裡呆了兩天,吸了足夠多的靈氣,然後在這一夜月上中天之時,它竭力撐開這借山海之勢而成的法陣。它神體未復,此陣破得極為吃力,嘴邊溢出的鮮血如珠似線般滑落:「出陣之後,盡快修復神體,我陪你相殺一場,以洩舊怨。」
樊少皇真的出了陣,離他推演的自由時間早了兩百多年。巧兒雖愚笨,有句話說得不錯——或許你能推演所有的命數,但你永遠推演不到命中的變數。
論打架,應龍最是喜歡的,但他還有顧慮:「等你找到她之後。」
心有所慮,打得不痛快不如不打。
綠瞳殭屍知他心意,當下便點頭:「好。」
它轉身即走,身後樊少皇又叫住它:「你去哪?」
綠瞳殭屍答得乾脆:「我去找她。」
樊少皇半晌方輕聲歎氣:「你沒事的時候,多看點人間的話本子。和她在一起那麼久,你卻完全不懂得博女孩子歡心,這次若再冒然前往,怕是又要空手而歸。」
綠瞳殭屍望定他,半晌方道:「謝謝。」
古戰神應龍不說話則已,一說話準得罪人:「別謝,我做這些不是為了你。」
地府對魂魄的資料管得極嚴,非陰司指定官員以外,旁人不得私自查閱。這是為了令輪迴成為真正的開始,人生一世,難免留下些愛恨情癡,若是所有的遺憾都可以輕易圓滿,所以已被生死阻隔的情緣隨時能夠再續,時間還有什麼意義?輪迴又還有什麼意義?
且有前仇未了的若查到仇人的去處,難免又要壞了人間的秩序。
此時巧兒一輪迴,陰司就防備著犼溜進來偷看司命薄,對存放資料的往生殿看管得更是森嚴。
但對付這些默守陳規的傢伙,觀世音有自己的主意,他提醒自己決定硬闖的座騎:「陰司能私自查閱司命薄的有限得很,無非就是十殿閻羅。」
這個綠瞳殭屍還是曉得的:「秦廣、楚江他們。」
觀世音點頭:「菩薩我記得我的座騎化形之術還不錯吧?而十殿閻羅中,轉輪王常司魂魄功罪,以定輪迴壽夭貧富,經常至往生殿查閱司命薄。」
綠瞳殭屍大悟,臨走時觀世音又叮囑:「你可莫只看巧兒那一本啊,這樣傻子都知道是你了!冒充陰司閻羅,沒被發現自然無罪,如果被抓住罪很重的。」
次日,陰司轉輪王大搖大擺地光臨往生堂,查閱了數十本司命薄後大搖大擺地離去。陰司吃了這個啞巴虧也是心頭惱火,十殿閻羅一商量,保不齊下次它還來,於是規定往生殿一律設置暗號,暗號不對,即使十殿閻羅親往亦不得開啟。
綠瞳殭屍沿著司命薄的指示走了許久,它腳程實在不慢,但這些陰司的人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與它為難,這次巧兒的輪迴之地又遠了許多。
它在郢州一個小鎮上找著巧兒時,她已經三歲,生在一處秦姓農家。彼時國家太平,雖不能錦衣玉食,卻也衣食無憂。
她閨名秦秀兒,上有兄長秦觀,一家四口父慈子孝,倒也其樂融融。
綠瞳殭屍無疑是只好學的殭屍,無事時它果真從民間收了些戲本子,無非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不管感不感興趣,它每日裡總會看上那麼一兩本,別的事知道得不多,床上那些香艷靡靡之事倒是學到了不少,對人間女子易傾心相許的男子形象也多少有了些瞭解。
想著巧兒在這裡大約需要生活百十來年,它便在小鎮上落足。它並不打算先將那一魄融到巧兒魂識裡,畢竟她還小,那些前塵往世,不過無端地剝奪了她童年的樂趣。
它在小鎮上開了家米行,後來覺得不妥——那小丫頭好像對賣燒餅的劉二情有獨鍾,每日都愛纏著哥哥秦觀前去買燒餅。日子一久它就坐不住了,索性便在米行旁邊開了一家燒餅鋪,雇了那劉二前來做燒餅,它工錢給得高,那劉二自是喜不自勝,這燒餅鋪子開起來,生意竟也不錯。而綠瞳殭屍開心的卻是巧兒終於每日裡纏著她哥哥到這裡買燒餅了。
那年她四歲,一見燒餅就走不動路。綠瞳殭屍便常常將她帶進鋪子裡逗弄,它那裡有她吃不完的燒餅,她自然就願意天天來。每日離開時還能帶著走,她越發歡喜,只圍著它哥哥左哥哥右地撒嬌,喜得它更是眉開眼笑。
倒是時日一長,秦家人不樂意了——這位公子一身貴氣,一看就非出自平凡人家,卻來這小鎮開米行。而且任媒婆踏破了門檻也不見他相上什麼姑娘,倒是對自己三四歲的丫頭喜愛得過了分。莫非這位公子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嗜好?
此念一出,秦家任秦秀兒再怎麼哭鬧,也絕不允許她接近那位「侯公子」半步。
綠瞳殭屍覺得很鬱悶——自己還什麼都沒做呢,就請她吃燒餅而已,至於嗎!何況那本來就是我的,我的!憑什麼不許見我……
直到後來它又看見一個話本子,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在人間,男人不光要討好媳婦,還要討好老丈人和丈母娘以及大小舅子。
它開始採取迂迴戰術——接近秦秀兒的兄長,秦觀。
好在這個秦觀不難接近——他喜武,曾拜過兩個師父,但因家境一般,名師是請不起的,不過學了些江湖把式而已。綠瞳殭屍就琢磨著投其所好。
它跟蹤了秦觀好些時日,卻一直沒地方展露自己的身手。這日夜裡,秦觀與友人喝了點小酒,哼著小曲兒往家裡走,冷不防突然出現個劫道兒的。綠瞳殭屍大喜,忙不迭衝將出去,在秦觀還沒反應過來時一拳將倒霉催的劫道者打翻在地。
秦觀愣了好半天方轉頭看它,神色驚駭:「侯公子,你先前百般討好我家小妹,如今又深夜跟蹤在下,莫非……」
綠瞳殭屍大喜,好傢伙,你倒是終於看出來我想追你妹子了啊,不想那秦觀見它面露喜色,更是惶恐不已:「莫非侯公子你對在下有意?可是在下與侯公子都是男的啊,如此有悖倫理道德之事,萬萬不可呀……」
「你妹啊!!」綠瞳殭屍倒地不起……
秦觀現在竭力避開綠瞳殭屍,綠瞳殭屍無法,只得討好老丈人。它家老丈人秦洪聲,平素別無他好,就喜喝上兩口小酒。綠瞳殭屍於是在燒餅鋪旁邊又開了酒肆,平素無事時便送些好酒給秦洪聲。
秦洪聲倒是感他好意,也不時回贈些南瓜、冬瓜之類的土貨。如此它與秦家的關係倒是更近了一步,就是秦秀兒平日裡居於深閨,難得看見一次。秦觀這一日終於是忍不住,期期艾艾地將它叫入後園,一臉的貞潔烈女狀:「侯兄好意在下心領了,但是此事萬不能成,侯兄與秦某俱乃七尺男兒,豈可生出這種齷齪心思,侯兄盡快娶妻,早日死了這分心思吧。就算吾父應下,秦某也絕不屈從。」
綠瞳殭屍的反應就是直接一拳擊出,正中秦觀左眼——念著將來會是親戚,打殘了不好見面,只用了小小半分力。它氣沖沖地離開,身後秦觀捂著眼睛,言語堅決地高聲喊:「你就是打死秦某,今生秦某也只喜歡美嬌娥,若有來世、倘若來世……」
「來世你妹啊!!」綠瞳殭屍迎風揚起了兩條寬麵條淚……
討好老丈人的同時,自然也要討好丈母娘,綠瞳殭屍每次前來都給秦洪聲之妻秦烏氏帶些珠環釵花、胭脂水粉。那秦烏氏雖家境一般,但上有夫、下有子,未經操勞,人卻是不顯老的。她十五歲嫁給秦洪聲,十六歲生秦觀,二十八歲生秦秀兒,如今也不過三十二三年紀,哪能不喜歡這些東西。
東西送得有些多,一來二去她與綠瞳殭屍也見過了幾面。綠瞳殭屍對她是畢恭畢敬,讓往東絕不往西,讓打狗絕不打雞的。偶爾它來秦洪聲不在,她也陪它坐坐。
綠瞳殭屍的形象仍是百年前,銀髮黑衣、眸若沉碧,偶爾勾唇一笑,說不出的俊逸風流。也不知什麼時候起,她見到它竟然會臉紅心跳。
綠瞳殭屍沒什麼眼色,仍是不斷地送東西過來,盡一切努力討二人歡心。
偶爾也送些東西給秦秀兒,但那時候秦秀兒不過五六歲,它不好意思明說,只得托秦烏氏代交。
終於這一日,它前來時秦洪聲未在,秦烏氏粉面含羞地道:「侯公子,多日來承蒙您的照撫,情義妾身心領。但……奈何妾已他嫁,如今更有子女繞膝承歡,侯子公以後……請不必再來了吧。」
綠瞳殭屍噴血,絕境之下,它終於爆發了:「這都一家什麼人啊!我就想娶你們家秦秀兒!!」
此言一出,秦觀更是震驚:「原先在下只以為侯公子戀兄、戀母,卻原來侯公子戀童……」
……
話一挑明,秦洪聲與秦烏氏商量了一番,總覺得秦秀兒年齡尚小,雖然綠瞳殭屍看上去有家有業,且無妻無室,條件還不錯,但此時談婚論嫁,終歸是太早。
綠瞳殭屍也明白他們心意,先不成親沒關係,先不訂親也沒有關係,但至少能讓它光明正大地見著人吧?
秦洪聲與秦烏氏商量了一陣,平日裡苦心維護的關係總算也發揮了點作用,夫妻二人均覺得它也不是個一肚子壞水的,對秦秀兒的管束,終於也不那麼嚴格了。
只是二人單獨出去仍是不允的,只有秦觀陪同的時候勉強可以。綠瞳殭屍很憋屈,它覺得明明是它的寶貝,現在卻要別人的允許才能接近。
秦觀因著之前的事還在想不開,被綠瞳殭屍狠狠地揍了幾次,又經一番威逼利誘之後,他終於會在帶秀兒出來後就自動消失一段時間。
綠瞳殭屍為了應付自己這個大舅子也沒少費心思,當下便花大價錢給他請了武師,秦觀其實年紀也不大,有了好老師,一天便難得見到個影子。
綠瞳殭屍這才長吁了口氣,想起當初在沖靈老道的道觀裡,巧兒與它寸步不離的日子,多簡單幸福啊,為什麼一旦換成人間,就有這麼多麻煩呢。
秦秀兒卻是很開心的,綠瞳殭屍的燒餅給她留下了很是深刻的印象,她對綠瞳殭屍一直都很親暱。綠瞳殭屍閒暇便馱著她跑過許多地方,她喜歡它這麼帶著自己飛。學著騎馬一般夾了雙腿,叫聲駕,綠瞳殭屍便帶著她騰雲駕霧,留下一路銀鈴般的笑聲。
它每天夜裡都將她送回秦家,每天想著花樣為她淘好吃的、好玩的,所有衣物無不挑選最好的。每次送她回家它都捨不得,但想著第二天便能再見到,心中便生了期盼,它修行了數千年,從來沒有那麼喜歡過日出,也從來沒有這般眷戀過日落。
終於這日,觀世音找到它:「愛獸,馱菩薩我去參加蟠桃會。」
綠瞳殭屍不願意,觀世音拿柳枝抽它:「你這個座騎,盡過一天座騎的責任麼,快走!」綠瞳殭屍對他很有些無語,只得馱了它去,它想想以自己的速度,一天便可來回,也不以為意。
它跟米行、酒肆、燒餅鋪都打招呼,又命劉二看店。臨行前不放心,又去了一趟秦家,那時候它與秦家已經甚為熟稔,它只說要出去一段時間,秦洪聲立時便道:「去吧,秀兒等你回來。」
這等於是認了它這個女婿,綠瞳殭屍心花朵朵開。
嚴格說來這是觀世音第一次真正使用這只座騎,他左右看了看也是為難:「這個怎麼騎呢這個……」
綠瞳殭屍也有自己的原則:「反正不能騎脖子。」
觀世音試了幾個姿勢,最後還是使用了樊少皇曾經使用的——公主抱。那場景其實不錯,綠瞳殭屍銀髮黑衣,觀世音一襲白衣纖塵不染,綠瞳殭屍將他打橫一抱,還是頗具美感。
唯觀世音左右看看:「不行不行,這樣赴蟠桃會,菩薩要被笑死了!」
綠瞳殭屍就提議:「要麼菩薩仍化作女相?」
觀世音又化作女相試了試,感覺似乎更唯美了些,也挑不出什麼問題,但他就是感覺說不出來的囧。
時間緊迫,也顧不得許多,綠瞳殭屍就這麼橫抱著女相的觀世音施施然前去赴宴……
王母壽宴,禮物還是要備的,觀世音又令它馱著去尋七彩琉璃盞。觀世音其實是個很吝嗇的菩薩,往日裡從未獻過禮,今日費此周章尋琉璃盞,綠瞳殭屍知道他是想拉近自己與神界的關係。它心裡很感激,或許這就是菩薩心腸,他從不說什麼,他只是默默地做。偶爾惡作劇,但從不存壞心。
臨到了席間,觀世音又出主意:「愛獸,你見過哮天犬麼?」
綠瞳殭屍歪著頭想了想:「沒見過。」
觀世音便蘸了酒在矮几上畫了個獸形:「來來來,變成這模樣。」
它略一施法,觀世音畫的一條犬狀物,它卻變成了一隻金毛狼,狼尾極長,因其性屬火,全身仍環繞著火焰的浮彩。鱗鬣金光燦燦,似火焰騰空丈餘,甚是威風。
觀世音對它突然這麼聽話,甚是困惑:「不問為什麼?」
地上的金毛犼擺擺尾巴:「菩薩是犼的朋友,菩薩要犼做的事,犼不問為什麼。」
觀世音拍拍它的頭:「好,好。其實你遠不止貧僧這一個朋友,每個物種都不可能生來孤獨。殭屍一族之所以萬物不眷,只是因為它們不眷萬物。犼,你有貧僧亦無法匹敵的力量,但是你所經的事不多,很多事你需要慢慢去經歷,有些道理,你也需要逐漸明白。」
綠瞳殭屍抬頭望他,它好像有些明白了。
王母堪至瑤池就被這隻金光燦燦的獸給吸引住,她喜得語無輪次:「呀,好漂亮,這是哪位仙家的愛騎?快過這邊來。」
綠瞳殭屍看看觀世音,觀世音已經微笑著開口:「娘娘,此乃貧僧座騎金毛犼,性子頑劣,只怕驚了娘娘……」
那邊王母已經開口:「原來是金毛犼,太漂亮了,這一身的毛還水汪汪的,這裡來。」
她撿了最大最紅的那個蟠桃,遠遠地丟過來,綠瞳殭屍一看,這個它會。它跳起來一口將蟠桃叼住,順勢打了個滾兒,重新叼回王母面前,還萬分得意地甩甩尾巴,一副拽得二五八萬的樣子。王母喜得不行,連連撫著它的頭:「太可愛了,來人,賞,重賞!」
眾仙見狀都是一臉黑線,看向觀世音的眼神俱都萬分鄙視:「可惡,你賣萌……」
這次的蟠桃大豐收,王母娘娘甚為開心,但整個瑤池堆滿了仙桃,那時候又沒有冰箱,不易存放,過不了多久就壞了。王母娘娘是個節儉的神,於是一場壽宴從二月初二一直吃到三月初三。眾神仙二月初二吃仙桃,二月初三吃仙桃,二月初四吃仙桃……直吃得眾仙想落荒而逃……
綠瞳殭屍掛心著巧兒,奈何王母對它甚是熱情,而且在眾仙都想逃的情況下,它實在不能逃走。畢竟若與神界的這位高管拉點關係,以後巧兒那邊有什麼事,大家也就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人際關係,能搞好的時候還是得搞好的,畢竟它現在拖家帶口了,再不是以前一隻吃飽,全家不餓的模樣了。
臨走時候觀世音終於提起此事:「王母娘娘,近幾日貧僧座騎正欲配種,相中人間一女子,奈何天理輪迴,總查不到她的去處……」
王母一聽便下了旨:「這有何難,來人,取本宮信物,以後菩薩就讓犼帶著這信物前往陰司,奉本宮之命前去查看司命薄,自當無人敢攔。只是只能觀該女子一人之往生方向,別的萬不可查,這天道循環之理總還是要遵守的。」
觀世音自然是俯首稱謝,王母娘娘還有話說:「若是配種成功,小金毛犼菩薩一定要送本宮一隻!」
觀世音一頭冷汗,但他本就是非凡之佛,當下仍面帶微笑,俯首恭聲應下:「這個自然,自然。」
這一趟蟠桃宴之行,往返耗時四十一天。可是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人世間已過去四十一年。綠瞳殭屍不明白這個人間,轉眼間便可以物似人非、滄海桑田。
郢州小鎮已改變太多,它問了許多人才問到秦府,街景大多已改變。它心裡有些疼痛,它有些害怕再見到她與旁人琴瑟和諧。它等了一百多年,錯過卻只在彈指之間。
它在秦府從黑夜站到黎明,到次日秦府老爺出門才看見在石獅前發呆的它。四十一年之後的秦觀,他的頭髮早已花白,眼角皺紋密佈,但他的眼神依舊清澈,他注視了綠瞳殭屍很久,眼中是止不住的震驚:「侯公子?」
綠瞳殭屍想問他巧兒的消息,張開嘴卻什麼也問不出來。那邊秦觀卻握了它的手,他眼中竟是故人重逢的喜悅:「我是真的老了,有四十年了吧?你怎麼可能是侯公子呢,你是他的後人?」
犼不知道應該怎麼跟他解釋,又或者若是說了他又會不會信。他卻是拉著它往裡走:「他還記得讓你回來找我們,很好,也不枉秀兒等了一輩子。」
綠瞳殭屍聞言一怔,它終於能夠說話:「秀兒在哪裡?」
秦觀將它往府裡帶,他的腰身已經不再筆挺:「和侯公子真的是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綠瞳殭屍在秦府見到了秦秀兒,那年她四十九歲,韻華已逝,只有眉目間依稀可見當年的靈動。
綠瞳殭屍緩緩走過去,握了她的手:「巧兒,我回來了。」它對她輕聲道,她聞言卻只是迷惑:「你是……」
果然,它離開的時候她年齡尚小,四十一年,完全足夠她忘記它。
「你為什麼這麼傻,」它伸手觸碰她鬢邊的白髮,「四十一年,我沒有回來,你就不能嫁人嗎?如果我一輩子不回來,你就等一輩子嗎?」
秦秀兒迷惑地望它,還是其兄秦觀解惑:「秀兒,這是侯公子的後人。侯……侯公子,我爹四十一年前曾應下你家一門親事,他老人家臨終前留下話,命秀兒等那位侯公子回來。」
秦秀兒便瞭然:「原來你是侯家的人,哥哥,替秀兒退了這門親事吧。」
綠瞳殭屍伸出手去,只觸到她的袖角。它不能明白,空等了四十一年,耗盡最美麗的年華,只是為了一句應允。
綠瞳殭屍在街上遊走,有一老人經人攙扶著拖住它:「敢問這位公子,你可是姓侯?」
他的聲音亦蒼老瘖啞,綠瞳殭屍轉頭看他,卻怎麼也記不起對方是誰:「你怎知我姓侯?」
來人便拖住了它:「果然是侯公子的後人,果然是……和他當年,一模一樣,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他不由分說便將綠瞳殭屍往前面拖:「走公子,跟我回家。」
綠瞳殭屍便知道了他是誰,他將它引入燒餅鋪子裡坐了,又命一直攙著他的年輕人將牆邊的櫃子搬過來。
「侯公子,四十一年前你家長輩曾在郢州置下三處買賣,托在下看管,四十一年了啊,在下只恐年命不久,日日惶恐不安,公子終於回來了。」他吃力地彎腰將盒子裡的東西擺在桌上,卻是一本一本帳目:「公子請查帳,這是四十一年來三個鋪子的收入支出帳目。」
犼翻看那些帳目,卻並不是在查帳:「我記得劉二並不識字?」
那老者抬頭望它,卻是說不出的驚懼:「在下是不識字,後面恐有負侯公子所托特地與帳房先生學了些,公子你如何知道?」
那些帳目,事無鉅細均記得十分清楚,它默默翻看下去,再說不出別的話。
君子信義,一諾千金。只要點頭應允,我便不敢背棄。
劉二根在第三天闔目長逝,綠瞳殭屍親自為他抬棺。它將應下巧兒的每句話都牢記在心上,自以為這已是無價情義。而在人間,秦洪聲和劉二可以將這種情義,給予一個僅數面之緣的陌生人。
殭屍一族喝過無數人的鮮血,但是從來沒有殭屍能夠真正明白這個種族。它想起觀世音曾說過的話:每個物種都不可能生來孤獨,殭屍一族之所以萬物不眷,只是因為它們不眷萬物。
其實每個擁有靈識的生靈都有一扇門,你不開門,旁人如何走進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