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塵子下得山崖,很快找到了東南角陣法威力減弱的地方,附近草木繁茂,他以神識試探,只見山下白茫茫一片,彷彿蒙著一層薄霧一般看不真切,但他的心卻沉了下去——如果這一片全是三眼蛇卵……
陣中並無其他法術波動,他緩緩靠近,正要伸出粘竿,崖下突然傳來一陣巨大的吸力。容塵子心下暗驚,他本就重傷初癒,氣息不穩,雖然小心防備,卻仍是不敵,直接往下就墜。
他心中暗驚,卻並沒有發出聲響——崖上清玄、清素不明情況,若聽他出聲,必然前來,屆時恐怕難以自保。至於那個河蚌……
他腦子裡閃電般閃過她的身影,卻就此打住,再不願深想。那是他的一塊疤,他想把它藏在一處連自己也看不見的地方。
河蚌本來在崖上躺著,突然她化為人形,清玄、清素眼前還留著她的殘影,她已經合身撲向了崖下。容塵子下墜之勢突然減緩,陣法之下的吸力卻分毫未減。他只覺懷中一暖,面前已經卡了一個人,是卡。這古陣法像一層堅冰,緊緊將他同河蚌卡在一起。
河蚌緊緊貼著他,情急之中,她用凝冰術凝結了崖下的水汽,配合古陣法抵禦崖下的吸力。是以二人之間全無半點縫隙。
她身體太細嫩,受不得堅冰的擠壓,便只得往容塵子懷裡拱,二人粘在一起。
軟玉溫香抱滿懷,容塵子不動如山:「陣法破裂了,我們這時候抽身而出,崖下的東西有可能會脫困。不論如何,絕不能讓它上得地表,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河蚌明顯沒有認真聽他說話,自從上次被他掐了脖子,河蚌一直不怎麼親近他,這時候她整個小臉都皺到了一起,身體死命往前擠,一眼也不看容塵子。
容塵子皺眉,語聲倒是沉穩:「我需要一刻鐘凝結山間靈氣修補陣法,你的凝冰術可以堅持嗎?」
河蚌鼻尖微皺,張嘴就欲哭,抬頭發現在面前的是容塵子,她又收了眼淚,揚起頭冷哼了一聲。這意思容塵子倒是明白。
他結了手印開始採集附近的靈氣,回頭見那河蚌上齒咬住下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他歎了口氣,突然伸出右手,強行隔在河蚌腰背與堅冰之間。那縫隙實在太小,他的手背被蹭破了皮肉,血染紅了冰層。
河蚌抬頭看了他一眼,容塵子低頭正迎上她的目光,片刻沉默,兩個人都沒再說話。他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腳下的古陣法得到靈氣的修補,開始慢慢厚實。下面的吸引力似乎堅持不了太久,突然消失了。
河蚌收了凝冰術,容塵子足下一輕,環著河蚌上得山崖。他在清玄、清素趕過來之前抽回手,右臂手肘以下都被蹭破了皮,血肉模糊的一片。好在只是皮外傷,看著血肉模糊,其實並不要緊。他連眉頭也不皺,只隨手施了個止血咒,撕了一角內衫草草包紮。
河蚌嗅著那神仙血肉的香味,也不知嚥了幾回口水,但見容塵子容色肅然,她倒也沒開口要肉,只悄悄撿了塊染滿他鮮血的冰塊含在嘴裡解饞。
劉府。
淳於臨正領著一隊官兵於凌霞鎮各處鋪撒草木灰。初冬的天氣寒意已重,官兵們都穿著棉裌襖,他一身紅衣瀲灩如血,輕靈飄逸,彷彿不在人間。
他依著一棵黃葉落盡的桉樹,天空是一片淺灰色,像一張神色陰沉的臉孔。太陽輕薄淺淡,如一片圓圓的薄冰,有氣無力地掛在空中。淳於臨注視著幾隻晚遷的飛鳥,突然想起凌霞海域那些細如流沙的歲月。
「祭司。」身後一個女孩的聲音柔綿若冬陽,「天涼了,您……應該多穿點衣服的。」一件淺灰色的披風蓋住肩頭,淳於臨轉身就看見劉沁芳。
她著了煙青色繡百靈鳥銜金珠的裙衫,腰間的玉飾、耳畔的明珠都經過精心選配,面上薄施粉黛。十三歲的年紀,彷彿將綻未綻的花蕾,嬌俏青春。只是那一雙眼睛,不知道什麼原因熬得通紅。
淳於臨腳步微錯,後退半步:「其實你不用做這些,我……」
不待他繼續說下去,劉沁芳已經含羞而走。
淳於臨無奈,只得繼續指揮諸人撒灰鋪路。
劉沁芳回到劉府才覺得腳疼,她的小腳纏得不過三寸,行不得遠路。她在後園湖邊的三角小亭裡坐了下來,心裡滿滿當當都是紅衣黑髮的身影,那微微一笑,傾天絕世的風華。
「你心裡想著他,他卻未必在乎你。」身後一個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幾分刻薄的譏嘲。音色卻與劉沁芳自己相差無幾。
劉沁芳一驚,忙回頭看過去,身後空無一人。她倏然站起,那個聲音又冷笑:「那個祭司確實美貌若仙人,但他身邊的河蚌精不是尋常妖怪,她養在身邊的東西,豈會輕易給你?」
「你竟然還敢呆在這裡!」劉沁芳警覺地望向四周,那聲音……竟然來自湖裡!「是你們殺死我姨娘的?!」
亭邊湖裡突然伸出一個蛇頭,蛇頭只有嬰兒拳頭大小,蛇身足有成人手腕粗細,綠底墨紋。劉沁芳第一次這麼近看到這樣的怪物,心中恐懼更兼著憤怒:「為什麼你們要殺死我姨娘?!」
那蛇第三隻眼一直緊閉,它哼了一聲,竟然發出冷笑:「如果不是你姨娘的身份,你是劉閣老嫡出的女兒,如今想必早已配得佳婿。又豈會被父親送給一個道士作妾?」
劉沁芳握手成拳,指甲刺入掌心。那蛇並沒有再冒頭,聲音卻清晰無比:「再者,她若不死,還得留在劉府繼續被人欺壓,不如死了得好。我們是在幫她。且她死了,你卻總還得活著。而現在,我可以讓你得到心愛的人,並且與他雙宿雙飛,永遠在一起。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現在最需要的不是復仇,更不是躲在角落裡怨天尤人,你最需要的是實力,這個世界已經延續了千年萬年,但規則從來沒變——沒有實力的人,就沒有發言權。」
河蚌同容塵子上了山崖,正要下山,突然從山頂走來兩個樵夫,各背著一捆乾柴,腰懸利斧和皮水囊,褲角挽至小腿,一身肌肉,顯得十分粗壯。
河蚌才不管這個呢,她若無其事,蹦蹦跳跳往回走,想著淳於臨做的晚飯。容塵子行到她面前,面無表情地伸出左手。河蚌皺著鼻子,半天才默默地拿出一枚白色的蛇蛋放在容塵子手心裡。容塵子淡淡道:「嗯?」
她猶豫了片刻,又拿出一枚。見容塵子仍然不語,這才嘟著嘴將剩餘幾枚全都遞了過去。幾枚蛇膽俱都雞蛋大小,呈雪白色,對強光照看時可以看見裡面隱約的淡青色陰影。
容塵子已經不知如何形容這河蚌——生死存亡的關頭,這傢伙還能想著她的芙蓉蛋……
兩個樵夫越走越近,容塵子漸漸走在了最後面,清玄、清素跟在河蚌身後。兩個樵夫走到四人身邊,用袖子一抹額上汗珠,麻衣上還裹著泥:「道長,我兄弟上山砍柴,乾糧掉下了那邊山崖,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上一口東西。道長能不能……」
二人靠近容塵子,突然雙手一翻,兩把利斧破風劈下。容塵子面色沉靜如水,手中拂塵一揮,二人斧頭已經脫手而出。穿褐色麻衣的樵夫猱身而上,另一個樵夫一張嘴,口裡噴出一股墨綠的毒液!
容塵子以掌風擋開,那邊河蚌已經站到清玄和清素身邊。兩支冰錐於空中一現,河蚌聲音又嬌又脆:「六兩!!」隨即只聞噗哧一聲,冰錐如利箭,直接沒入兩個樵夫的胸口。容塵子還未及退後,兩個樵夫的胸口砰地一聲炸開了花。
心肺、腸子噴得到處都是,腔子裡還有兩條身首異處的死蛇。容塵子躲避不及,發間也沾染了些許血肉,他轉頭望那河蚌,河蚌一蹦一跳地繼續走路,假作不見。
清玄、清素又跟回容塵子身後:「師父早就看出這二人有異?」
容塵子點頭:「此時已進初冬,二人仍作夏日打扮,豈不蹊蹺?」
清玄不解:「師父既知二人古怪,為何要待他們走近方才動手?」
容塵子神色嚴肅:「人命豈可兒戲?自須慎之又慎。」
這一番話落,那大河蚌又一蹦一跳地退回來了。
容塵子抬頭看過去,但見山間的羊腸小道上,十幾個村民模樣的人緩緩沿徑而來。
夜間,容塵子一行未歸。
淳於臨領著官兵鋪完草木灰,回到劉府自然就去尋那河蚌。莊少衾攔住他:「師兄同海皇遇上了幾條蛇,正在追趕,相信不久即可趕回。」他與容塵子之間有傳音符聯絡,並不十分擔心。
淳於臨卻斂了眉:「我家陛下經不得勞頓,飲食也務必要精細,若要過夜,我必須前往長崗山尋她!」
他轉身欲走,莊少衾只得勸阻:「你行不到中途,說不定他們已經折返。你若有閒暇,不如隨我找尋三眼蛇。」
淳於臨還是有些猶豫,莊少衾只得掏出傳音符,那邊河蚌的聲音中氣十足:「嗷嗷嗷嗷,第六個,十八兩!!」
她的聲音清脆若銀鈴,淳於臨卻眉頭緊蹙:「我過來尋你好不好?」他把聲音放得很柔,那河蚌卻似乎玩得很開心:「不用,這些蛇好傻呀,哈哈哈哈。」
她把傳音符一丟,又跑遠了。淳於臨欲言又止,最後終於默然。
夜間子時,劉府。
劉沁容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陣異響驚醒。她睜開眼睛,就看到她庶出的妹妹劉沁芳站在她床前,那時候劉沁芳披頭散髮,瞳孔血一般地紅。劉沁容頓時花容失色。
這些年在府中劉沁芳與她雖然名為姐妹,實際上不過是個下人,她對這個妹妹雖不至於打罵欺辱,卻也從來沒有正眼看過。
劉府不時有朝臣或者新貴登門拜訪,也多有攀親的意思,但在諸人眼中,劉府也不過只有一位真正的小姐,那便是她劉沁容。劉沁芳注定了只是她的陪襯。
「你……你做什麼?」時已夜半,周圍太過安靜,劉沁容也不過是個閨中小姐,見到這樣的劉沁芳,難免就膽虛了幾分。
劉沁芳微微一笑,唇色紅得邪艷:「我來看你啊,姐姐。」
她步步靠近,那身影飄忽如剪影。一種恐懼從心底升起,劉沁容想要叫喊,喉嚨裡卻完全發不出聲音。劉沁芳抬手觸摸她的臉,終於這麼一刻,可以讓她渲洩所有的恨和憤怒:「你害怕了?你不是一直高高在上嗎,姐姐。我們都是父親的女兒,同樣的骨血,也要分高貴和低賤嗎,姐姐?」她的指甲又尖又長,如刀裁紙一般劃過劉沁容細嫩的臉龐,血浸出來,越來越多,她卻似乎不覺,「我一直在替我姨娘惋惜,如果她當時只是嫁給一個屠豬販履之輩,肯定不至於受盡委屈。」
那一層薄薄的臉皮被剝下來,劉沁容想喊想哭,可是她只能維持著夜半驚醒的姿勢,只有一雙瞳孔能看出她心中的驚怖。
「我也替自己惋惜,姐姐,我身為人女,不能替她討回半點公道,現在她死了,我連她的屍骨都找不到,姐姐,我不知道他們把她丟到了哪裡……」
那一年,劉沁芳十三歲,第一次嘗到實力帶來的美妙滋味。只要你有能力,這世界萬物都可以由著你伸手去取。再沒有人能夠欺你辱你,再沒有人膽敢輕視你,紅塵三丈,這芸芸眾生都在你腳下。
「這滋味如何?」她身後,一條蛇緩緩爬進來,滿地血腥中,它口吐人言,「主人乃上古神獸,其力量早已是鬼神皆懼。如今你得它一滴蛟血,哼,至少道宗那些傢伙是不必放在眼裡了。好好替主人辦事,待日後他老人家脫困而出,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對了,主人還有一樣東西要獎賞你。」
劉沁芳覺得體內充盈著一種莫名的力量,整個人都脫胎換骨一般。以前也多次聽劉閣老提起仙道之神奇,但如今親眼所見,方覺他所言非虛。聽到這條蛇的言語,她哪裡還猶豫?當下就轉過頭去:「什麼東西?」
那條蛇高高地昂起頭,驕傲地吐了吐信子:「現在,到湖邊去。」
冬夜清寒,天際貼著半輪毛月,蟲鳥俱歇,春暉園的湖邊一片寂靜。偶爾能聽到水滴聲,從假山亂石上滴到湖裡。良久之後,湖中心突然傳來一聲呻吟,像是長久壓抑的痛苦。不多時,一個人濕淋淋地從湖中上了岸,喘著氣仰躺在榕樹下。
劉沁芳躲在亭邊一塊福字碑後已經等了很久,她悄悄探頭,稀薄的光影中,一向舉止優雅的海族大祭司一身濕透,形容狼狽。
他主修武道,走的是剛猛的路子。平日裡河蚌同他雖則親密,但從未有過肌膚之親。河蚌修習水系法術,乃純陰之體,以淳於臨目前的修為,同她交合實在有害無益。
淳於臨也明白,但他也是個男人,也會有自己的需要,何況修煉熾陽訣本就易生心火。
冬夜的湖畔已經開始結下薄冰,他身上還殘留著細碎的冰渣。寒意從毛孔滲入骨髓,冷徹心肺。酷寒讓心火漸褪,他在湖邊喘息。這時候她又在幹什麼?玩了一下午,應該累了吧?她肌膚細嫩,不知道容塵子帶她在哪裡歇息,山石粗糙,有沒有硌著她?晚餐吃的是什麼,容塵子有餵飽她嗎?
她本就喜歡容塵子(的肉),莫不是又與他重修舊好了?
他突然翻了個身,趴在湖邊,冰冷的湖水浸沒了半個身子。
劉沁芳緊張得手心裡都出了汗,她從未見過夜間的淳於臨,離開那個河蚌精,他身上彷彿凝結著化不開的孤獨。她緩緩走近他,先前的戾氣瞬間散盡,復仇之後的心裡,只剩下一片溫軟。那窄小的繡花鞋踩在凍土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淳於臨猛然起身,在看到劉沁芳的剎那之間臉色如染煙霞:「你,」他聲音乾澀,「你怎麼在這裡?」
劉沁芳上齒咬住下齒,感覺自己臉上火辣辣地燙,她強忍著不退縮:「師父,今夜的事……我不會和任何人說。」她的繡鞋踩過降霜的枯草,微微伸手,已經觸到淳於臨仍在滴水的衣角。淳於臨透過朦朧的月光,看到她青蘋果一般稚嫩的臉,以及眼中厚厚沉澱的羞澀。
劉沁芳伸手觸摸他的臉,他的肌膚也是冰冷的,像是平滑的冰面。劉沁芳踮起腳尖,蜻蜓點水般吻過他的下巴。那確實是她最想要的東西,但他之於她,像是凡人眼中的天庭。她真的能夠得到他嗎?
淳於臨緩緩隔開她,語聲已然平靜下來:「夜深霜重,回去吧。」
劉沁芳突然緊緊抱住他,淳於臨從背脊開始渾身僵硬——她身上真的太暖,少女的清香在鼻端縈繞不去,他突然想到河蚌。
她夜間總愛爬上他的床,平素裡也多有摟抱,她的身體也是這麼暖。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摟抱劉沁芳的纖腰。劉沁芳抬起頭,她的眼中閃動著淺淡的月色,她的聲音彷彿也下了蠱,帶著魔魅的誘惑:「如果你真的想……我願意,哪怕只是今夜,我什麼都不要,也不會跟任何人提。只要你不再呆在水裡。」
她輕輕解開淳於臨紅色繡金的外袍,語氣中壓制不住的心疼:「只要你想,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
紅色的外袍褪下,溫暖的掌心撫過胸口,淳於臨五指緊握,又緩緩鬆開:「你一個大家閨秀,不該來這裡。」他聲音瘖啞,「劉……」
兩片柔軟突然貼上了他的唇,他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那只嬌小的手卻已經引著他的手觸摸自己的身體:「叫我沁芳吧……或者如果你願意……將我當成她也可以。」她極慢地解開自己的衣裳,夜間太冷,她禁不住瑟瑟發抖。
淳於臨也在顫抖,心裡像是鑽進去了一條毒蛇,他的指腹在那具火熱的少女身體上游移,劉沁芳與他赤祼相擁,他沒有拒絕。
三百多年,他自修成人身以來第一次嘗到少女身體的滋味,知道那觸感、嗅到那體香。
心中的積火彷彿終於找到宣洩的出口,他將劉沁芳靠在冰冷的福字碑上,一點一點地品嚐她舌尖的清甜。
石碑太涼,劉沁芳卻溫馴得如同一隻小綿羊,身下一陣劇痛,她攬著淳於臨的頸項,突然想流淚。
大河蚌回到劉府,天已經快亮了。天氣太冷,但她興致很高——容塵子欠她五十一兩肉了……
她蹦蹦跳跳地踹開淳於臨的房門,也不管他睡得多熟,一身寒氣就往榻上拱:「淳於臨,格老子的,人家都冷死了你還在睡覺!!快起來給人家擦擦殼!」
淳於臨摸著她柔若無骨的手,見確實太冷,只得起床去尋熱水。大河蚌在他睡得熱乎乎的床榻上躺下來,不一會兒便睡得酣聲陣陣。
淳於臨本來想同她說說話,見狀只有絞了毛巾替她擦了擦臉和手腳:「晚上吃東西了沒有?」
河蚌又哪是個聽得吃的的,她立刻就應聲:「沒有!道士不給買吃的。人家都餓了,嚶嚶,他還讓人家趕路。」
淳於臨用被子將她捂好,又去廚房打算給她做點吃的。還未走進廚房大門,正好遇見劉沁芳出來。
淳於臨實在不想同她再有沾染,當下放淡了語氣:「天色尚早,你如何在此?」
劉沁芳紅了臉頰:「我聽見容知觀和海皇陛下回來了,想著你可能要給她做點吃的。」她將手裡的托盤遞給淳於臨,聲音低似蚊吟,「我想你也沒睡多久,所以……」
托盤裡放著幾樣小菜,還熱了兩盤糕點,品相十分精緻。淳於臨接過來,突然又想起春輝園湖邊的荒唐事,他輕聲道:「好了,回去睡吧。」
他不過給了一分顏色,劉沁芳臉上已經開出了三月春花:「嗯,你也早點睡。」
她紅著臉說了一句,隨即轉身跑走了。
淳於臨端著吃食到了房裡,大河蚌被香味給誘了起來。她只吃了一筷子就皺眉:「不是你做的!!」
淳於臨想著天氣寒冷,給她倒了小半杯果酒,語聲溫柔:「廚房有現成的,便熱了給你。現做需要時間,你先墊墊肚子。」
河蚌每樣菜都嘗了一下,這才抱了酒盞喝酒:「味道也還滿不錯的啦。」她開心地夾了一筷子豬肚喂到淳於臨唇邊,淳於臨張口嘗了嘗,劉沁芳生於大家,從小就學女紅和廚藝,手藝自不必說。
他點點頭:「喜歡就多吃些。」
河蚌吃過東西,又爬上榻睡覺。淳於臨收拾完碗筷,天亮得晚,外面還一片漆黑。他上得床來,河蚌立刻小狗一樣拱到他懷裡,語聲嬌脆:「淳於臨,人家的鮫綃濺了蛇血,不想要了!」
淳於臨摟著她柔軟的腰肢,不知怎的就想到湖邊那一場風流韻事。他答得心不在焉:「我讓鮫人再替你織一條。」
河蚌這才開心了,靠在他胸前沉沉地睡了。聽著她輕微的酣聲,淳於臨睜眼到天亮。
次日一早,劉府就發生了大事——下人發現劉家小姐劉沁容橫死房中,整張臉都被剝去了皮,死相恐怖。整個劉府剎時被陰雲籠罩,劉夫人哭得死去活來,劉閣老白髮人送黑髮人,自然也陪著傷懷。
容塵子等人自然也到了場,看到房中慘況,連莊少衾也不免歎了口氣。劉夫人已經開始口不擇言:「你們道宗不是號稱降妖除魔嗎?如今你們這麼多人在這裡,竟然累我女兒死於非命!老爺敬你們有什麼用?!」
一席話說得諸人面子上都不好看,只有河蚌無所謂,正一門心思地等著吃飯。劉閣老畢竟是大風大浪裡混過的,雖有哀色,卻也心思清明——這當口,連官府都沒用,能夠倚仗的,也只有這些人了。是以他出言便訓:「胡說什麼?來人,送夫人下去。海富,備口棺材,將小姐厚葬,對外就稱……暴斃。」
海執事趕忙去辦,劉閣老擦乾眼淚:「婦人之見,諸位莫要見怪。事已至此,也是小女福薄。只希望以後有機會抓住那些作惡多端的三眼蛇,千刀萬刮,替她報仇。」
這頓早飯的氣氛格外低沉,席間也無人言語。劉夫人那番話,雖是悲慟之下怒而出口,但著實也不是全無道理。
河蚌卻是不管這些的,她本挑食的,且也不習慣與人同食。淳於臨先用碟子替她分菜。她就坐在桌邊玩旁邊古董架上的水晶擺件,順便等飯。劉沁芳坐在女眷一桌,不時抬眼偷瞟淳於臨。
淳於臨依舊一身紅衣,黑髮柔滑如絲,長長地垂至腰際。他的膚色白淨如玉,一雙美目眼角微勾,目光清亮溫潤,勾魂奪魄。
那才是真正的妖,就算沉浮於濟濟紅塵,也能讓人一眼看出他不屬於這紛擾人間。
他將飯菜放在河蚌跟前,河蚌柔若無骨般倚在他懷裡,坐相風情萬種,吃相卻半點不知何為斯文。淳於臨的目光卻像要滴出水來:「炸糕已經很甜了,不要再加糖了。」他的寵愛之意由骨子裡滲出來,聲音完全沒有平日的冷淡疏離。河蚌遞了碟子過去,瞪著圓圓的眼睛:「可是人家就要吃糖嘛!」
淳於臨無奈,只得擱了筷子再幫她往炸糕上撒些白糖。
河蚌吃完了炸糕,又伸出筷子去夾香草山芋穌,淳於臨趕緊用筷子壓住她:「你不能全部吃甜食,先喝口粥,今天的小鹹菜不錯,來,嘗一口。」
河蚌嘟著嘴,委委屈屈地用小鹹菜配了一口粥,隨後飛速地挾了一塊香草山芋穌。淳於臨歎了口氣,又給她蘸了個芝麻卷。
莊少衾同行止真人等俱是出家人,男女之間這等親密之舉實在是很少見,幾個人都不好多看。葉甜和容塵子坐在一起,見狀倒是極快地瞄了容塵子一眼。容塵子白袍整潔如新,神色從容、目光坦蕩。
葉甜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完全不在意了,但心中還是有些酸楚。雖然她一直莫名地討厭這個河蚌,並且討厭到骨子裡,但是容塵子從小到大,真正能稱得上喜歡的東西……真的不多。
她起身給容塵子添了粥,強作笑顏:「師哥,今日有什麼安排?」
容塵子沉思片刻:「今日順著草木灰搜索凌霞鎮的三眼蛇,少衾,你細看一下帶回的幾枚蛇蛋,希望能在近期孵化,找到它們的弱點。」他話落,見莊少衾埋頭作沉思狀,無絲毫反應。
容塵子心下詫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他頓時一股血直衝了腦門——莊少衾的目光直粘著河蚌那雙小腳。
她用水結了一雙鞋子,鞋身透明,足兩側還游動著一尾指甲殼大小的金魚。那雙小足隔著魚水,又圓潤又精巧。偏生她坐也沒個坐相,小腳擱出老遠,正好交疊放在莊少衾面前。
莊少衾兩個眼球呼之欲出,他看女人一向只看深溝,從未曾想到一雙足可以美到這般地步。那小腳巧奪天工,容塵子心跳驟亂——他知道那握在手中把玩的滋味,那如玉石一般涼滑細膩的質感。
心思一動,神魂澹蕩。容塵子急忙念了一段清心咒,將目光從那雙美足上移開。他清咳一聲,再不願多想。葉甜自然也發現莊少衾在看什麼,她走到莊少衾面前,二話不說,一腳跺在他腳背上!
莊少衾猛然回神,於眾人面前失態,覺得實在是有損自己國師的威嚴,他也清咳一聲:「蛇卵,嗯,當務之急我們確是需要研究蛇卵。」
這頭說著話,目光又落在河蚌身上。
大河蚌一頓早飯要吃一個時辰,容塵子是等不了的,只能領著徒弟和行止真人先行外出尋蛇。淳於臨將碗筷收回廚房時,廚子們已經在做午飯了。河蚌的餐具都是淳於臨親自洗涮,並且在櫥櫃裡單獨放置,他不願假他人之手。河蚌卻覺得無聊了,她吃得飽飽的,然後她又有點睏了。
她打著哈欠:「淳於臨,我先睡會,有事叫我。」
淳於臨應了一聲,埋頭刷碗:「天冷,蓋好被子。」
河蚌將臉貼在他背上,他的衣服柔滑如絲,她將臉蹭來蹭去:「可是我房裡好冷哦。」
淳於臨十分無奈:「那你去我房裡睡嗎。」
河蚌立刻應了一聲,轉身一蹦一跳地走了。
淳於臨刷完碗筷出來,見劉沁芳站在走廊下的鳥籠前。她今日穿了一件櫻花白的裌襖,髮髻上別了一朵綢花,樸素卻精巧的妝扮。淳於臨腳步微頓,只微微點頭便大步前行。
他身後劉沁芳靜靜地立於廊下,手中的鳥食全部散落一地,急得籠中的畫眉嘰嘰喳喳叫嚷不止。
淳於臨行出兩丈有餘,終於忍不住停下腳步。他的聲音極輕,但立場鮮明:「上次的事……對不起。」他是真的不想傷害這個姑娘,但是他更不想讓她再空無希望地癡想,「我從還是一條魚的時候就跟著她了,其實以我的修為,根本就不配作她的武修。所以與其說我是她的武修,不如說我是她的家臣,不,是家奴。」
「我知道!」劉沁芳語聲急切,「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
淳於臨打斷她:「你不知道!如果沒有遇見她,一條三百多年的魚,連人形都不能幻化!她對我而言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他垂下眼瞼,目光沉鬱而哀傷,「也許在她眼裡我還什麼都不是,但是我的一切努力,都只為了有一天能站在與她並肩的地方,不為其他。」
話已說絕,劉沁芳閉上眼睛,眼角有一顆眼淚滑到腮下:「我一直就明白。」她轉身向後走,十三歲的女孩兒,她的神色懂事得讓人心疼,「我一直就明白你有多愛她。只可惜即使我什麼都明白,仍依然不能克制地愛上你。」
眼淚暈花了她的妝,她用雙手捂著臉:「你覺得三百多年很短,可是對我而言,三百多年已經需要耗盡幾世輪迴。我真羨慕你們有那麼多的時間可以在一起,可以愛一個人,可以為了自己愛的人而努力。」
她掩面狂奔而去,淳於臨垂手肅立,他沒有去追,三百多年於他而言真的很短,短到還來不及寫完一個開始。
容塵子和行止真人沿著草木灰上尋找三眼蛇的蹤跡,莊少衾在研究蛇卵,浴陽真人帶人巡視劉府上下,保護劉閣老等人,河蚌在睡覺。
淳於臨放輕動作開門,在榻邊坐下來。他不過剛一坐下,河蚌已經捲著被子靠過來。她將頭擱在淳於臨腿上,瞪著圓圓的眼睛算算術:「清虛觀一條,三兩!冒充葉甜一條,六兩。救葉甜,九兩……」
淳於臨撫摸著她鋪了半枕的黑髮,突然俯身在她臉上輕輕一吻。河蚌完全沒有閃避,還在繼續算:「長崗山獵戶兩條,再加六兩……」
淳於臨忍不住親吻她的唇,右手探進被窩,從她腰間探進去。河蚌冷不防握住他的手,倒也沒有生氣:「你又來了!都跟你說過了,你現在的功法是熾陽心訣,以童子之身修煉最佳。」
淳於臨壓在她身上,長期的壓抑,他終於有些暴躁:「可是我需要,就一次好嗎,就一次!」
河蚌用一個水凝術困住了他,又爬到他胸口,以明心訣滌他濁欲:「古往今來那麼多妖,真正成氣候的卻沒幾個。因為生命太久,所以更要忍得,貪一時之快,對你不好。」她第一次提到一個人,神色卻極淡漠,「嘉陵江尊主江浩然也是修習的熾陽訣,熾陽訣易生心火,但千餘年人家都忍了。」
她摸摸淳於臨的臉,又用唇去貼他的額頭:「世間人存活本就不易,妖要存活更難。你一直在我身邊,這個道理現在還不明白,但是要想活得久一點,就必須要學會忍耐。」
淳於臨別過頭去,並不言語。河蚌翻個身枕在他臂間,半晌突然道:「你若實在需要,和劉家那個小姑娘也是可以。她是人類,那點陰氣,對你影響不大。」
淳於臨渾身一震,轉頭看她,目光中有心虛、有愧疚、也有些赧然:「你……你知道了?」
河蚌緩緩抬起手臂,她細嫩的右手上一塊紅色的淤痕,淳於臨低頭看自己榻上——劉沁芳送給他那件披風,他隨手擱在床上,而衣上的刺繡硌著了她:「這繡功和她衣上的刺繡很像。」
她語聲平靜,淳於臨輕輕伸手去揉,那雪膚上的痕跡已經淡了:「昨夜硌著的?」
河蚌攬著他的腰:「嗯吶。」
淳於臨凝視她:「可是你一直沒有提。」
河蚌搖頭:「沒什麼好提的呀,你要睡她影響也不大,只是熾陽訣不宜洩陽,次數也不要太頻繁了。」
淳於臨按住她,突然暴怒:「我和別的女人睡覺,你就一點都不介意嗎?!」
河蚌與他對視,良久方緩緩閉上眼睛:「中午我想吃炒米餅。」
淳於臨抓著她肩頭的手突然鬆開,他語聲恨恨:「我先去睡劉沁芳一次,再給你做炒米餅!」
他下榻穿鞋,摔門而去。河蚌睜開眼睛,伸手把玩那件竹青色的披風。那用料真好,繡功也上乘。她的指尖順著那蘭花的輪廓蜿蜒,突然想起這好長好長的一段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