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知觀不走我也不走

朝廷要焚燒凌霞鎮和李家集,道宗的人自然也多不同意,然而鳴蛇久無動靜,如今誰也不知道對付它到底有多少把握。自古江湖不涉官府事,思前想後,不少道門中人都告辭而去。莊少衾也知道容塵子的脾氣,也因著有他這個國師在,前來傳令的千戶才顧忌著沒有立刻執行。

村莊中有村民開始逃跑,但不過兩百餘戶的人家,如何逃得出這些官兵的長矛利槍?

容塵子焦慮萬分,莊少衾在,觀中這百餘人倒是可以送出凌霞鎮,但是如果這百餘人中有哪怕一個人是鳴蛇所偽裝,此後只怕要從此不得安寧。

可是縱然百般試探,誰又敢保證這些人中沒有一條鳴蛇?

當日,他同行止真人等人將十幾條小鳴蛇俱都細細研究了一遍,未出結果。中午,他坐在榻邊,眉頭緊皺,長吁短歎。河蚌攬著他的脖子,嬌聲安撫:「知觀也不要愁啦,天災哪朝哪代都有,且這些三眼蛇到底做人不久,要試探還是能試出來的。」

空塵子輕拍她的背,語聲低柔:「天道無常,修道者空有除魔衛道之心,卻只能眼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地死去。我縱知生死由命的道理,多少也總有些難以釋懷。」

河蚌貓兒一般蜷在他懷裡,容塵子難免又生愛憐之心:「你若累了就早些歇息。」他略微猶豫,「少衾那邊傳來消息,要大家盡快撤離凌霞鎮……你要走嗎?」

河蚌任他給拍背,又猶豫了片刻才勸說:「知觀,其實鳴蛇之事本就是當今皇帝的事,他要出面解決……扔給他便是了。凌霞鎮鎮民雖無辜遭難,但人間劫數,哪有蒼生全部殞命的道理?所以我覺得……」容塵子面色嚴肅:「明日貧道即送你離開,但餘下的鎮民即將葬身火海,貧道斷難坐視。」

河蚌摸摸他的臉:「知觀不走嗎?」

容塵子緊抿著唇,許久才搖頭:「我不能走。昨夜我們一路行來,近半數居民都未被蛇借氣或者寄居,我想讓少衾爭取三日時間,盡可能將無辜鎮民轉移出去。且長崗山下的兩條鳴蛇術法本就屬火,就算縱火,也不一定能傷其性命。屆時……只怕還有一場惡鬥。」

河蚌舔舔他的脖子:「知觀不走我也不走。」

容塵子右手在她背上打著拍子,心中卻湧起一股暖流:「嗯。」

然則下午,江浩然卻找了過來,他也不避諱容塵子,直接就扯著河蚌:「既然朝廷都下令了,你又為何留在這裡?降妖除魔是衛道者的事,更是男人的事,與你無關,你不要摻合,立刻同我回嘉陵江!」

河蚌避開他的手,縮到容塵子身後,容塵子以腕相格:「江尊主,她如今乃貧道女客,還請閣下放尊重些。」

江浩然急怒之下,口不擇言:「尊重?你乃出家之人,平日裡同她卿卿我我、摟摟抱抱的時候怎麼不覺得應該放尊重些?」

容塵子面色微紅,但仍護住河蚌,氣度森然,毫不退縮:「她若願意,貧道自無話說,但她若有絲毫不願,尊主就休得無理!」

江浩然雙手握成拳,面色鐵青:「如此說來,道長是要與我江某過不去了?」他語帶威脅之意,河蚌從容塵子身後探出頭來,頗有躊躕之意。容塵子不動如山:「江尊主若要作此想,貧道也無話說。」

江浩然眼神漸漸鋒利,語氣冷若寒冰:「那麼、如果江某今日非要帶她走,道長又當如何?」

容塵子抬目直視,分毫不讓:「若她不願,絕無可能。」

話已說絕,雙方又是一陣僵持,迦業大師想打圓場,被江浩然一臂擋回。他語態倨傲:「容塵子,你可願同江某一賭?」葉甜已經著急了,奔過去扯扯容塵子衣袖,容塵子不作理會:「怎講?」

「今日道門高師眾多,就請各位作個見證。你我單打獨鬥,若你戰敗,容江某帶她離開,並且此後永世不得再同她往來。」江浩然在看自己的手,他的手很大,指節也格外粗,顏色偏黯,像是褪了色的鎏金器具。他的語氣越來越悠閒,「若江某戰敗,不但不再干涉盼盼,甚至奉你為師,隨你剿滅三眼蛇,直到救出最後一個人為止。」

容塵子還來不及答話,那邊高碧心已經奔了過來,她一臉怒色:「江浩然!你應下我娘的話難道忘了麼?何盼跟了那麼多男人,早已是個被人玩爛了的貨,你居然還念念不忘……你……」

「住口!」容塵子當先喝止,他將河蚌攬在懷裡,是個保護的姿勢。河蚌目光幾轉,卻終是露了擔心之意:「知觀……他修煉剛猛一類的功夫,如今已經不需要兵器了,他很厲害的。」她嫣然一笑,彷彿高碧心的話半點也沒能入得了耳裡,「活了這麼多年,再難聽的話都聽過啦,知觀不必理她。」

容塵子卻沒再看江浩然一眼,他語聲鄭重:「告訴我你與江浩然的關係。」

河蚌抬頭看他,他面如凝霜,那雙眸子裡卻帶著難抑的寵溺之意。河蚌莫名地就有了勇氣:「有一年為了找吃的,我師兄和另外一幫水族打架,最後他受傷了,只得把我丟下了。是江浩然救了我。」江浩然聽到這裡,一臉得色:「你還記得,盼盼,我於你有救命之恩,你怎麼能絲毫不為我著想?」

河蚌不理他,繼續說下去:「我就跟著他去了嘉陵江,他們家族很大,又都嫌我沒背景家世,幾個長老礙著我有千年修為,將我留下了。」她倚在容塵子懷裡,委屈得不得了,「他修煉剛猛的熾陽訣,脾氣很差,動不動還打人家!後來有一次我們殺死了一隻風鳥,說好了他取其他的法寶,把風鳥的天風靈精給我。誰知道幾十年後他姑姑知道了,就要我交出天風靈珠,給高碧心,還說……還說……」

她聲音越來越低,江浩然又上前幾步:「以前是我不好,那時候我心火太盛,也易焦易怒。但江家收留你千餘年,如今我又尋了你三百餘年,你莫非還不懂我的心嗎?!我姑姑的性子你也曉得,我也是沒有辦法!何況你已有天水靈精,若天風靈精給我表妹,我們江家至少可以出兩名內修,你怎麼就不能為我考慮考慮呢?」

容塵子心中終於解開一些疑惑:「難怪你習過風系法術,卻不怎麼用。」河蚌環著容塵子的腰,眼睛裡已經隱有淚光:「可是那是他早就答應給我的!我不給,他就剖人家的心來取!」她抱著容塵子開始哭,「他們都說他救了我,我就應該以身相許,可是他對人家又不好!」

容塵子輕拍她的肩,還未及說話,葉甜已經搶白:「呸死你個姓江的!你送出去的東西哪還有拿回去的道理?再說了,她可是幾千年的內修,別說你嘉陵江了,就是東海怕也找不出幾個吧?沒有她你能殺死風鳥?呆在嘉陵江的日子你們沒少驅使她做事吧?臨了好意思說收留?」

她還待再言,容塵子止住她的話,他語聲沉穩,威怒不揚:「江尊主,不論前事如何,現今她是貧道的人,賭,恕貧道不能奉陪。畢竟她有自己的思想,貧道無權用其下注。這清虛觀她願來則來願去則去,貧道絕不許任何人勉強。但是若尊主不吝賜教,貧道倒也有心討教一番。」

河蚌淚眼朦朧,容塵子低頭以鮫綃替她拭淚,那言行舉止,溫柔不掩清俊,氣度卓然。江浩然冷笑:「好一個癡情種,今日江某還真要向紫心道人的高徒討教幾招。」

容塵子示意葉甜牽著河蚌,向前走幾步,突然他解下腰間乾坤袋遞給一旁的弟子,身如山嶽、語態從容:「江尊主是武修,又是妖身,吾用道術,勝之不武。」他此話一出,便是行止真人和迦業大師都是面色陡變。

「知觀……」身後河蚌輕聲相喚,容塵子並不回頭,淡然道:「無事。」他劍不出鞘,凝神調氣,擺出太極拳的起手式。江浩然擦拭著自己仿若金屬般的一雙手,怒極反笑:「容塵子,你自己找死,休怨旁人!」

江浩然的一雙手漸漸散發出淡金色的光澤,顎下美須陡然根根立起,容塵子腳踏禹步,宛踏罡星斗宿,中正安舒,暢若行雲。葉甜牽著河蚌,手心裡微微出汗,神色強作鎮定,聲音卻透露出一絲不安:「依你看,師哥比這姓江的勝算有多大?」

河蚌望著場中的容塵子,臉蛋紅撲撲的、眼睛水汪汪的:「知觀要是打不過他,咱們就偷襲他。」

葉甜嘴角抽搐,義正辭嚴地教育她:「師哥不是個好勇鬥狠的人,但既然放下話來,勝負便須由他二人抉擇,旁人豈能干涉?」河蚌不服:「打不過也不能幫忙?」

葉甜焦急:「那是自然,言而無信是齷齪小人才幹的事!」

河蚌也有些憂心了:「那知觀要是打不過怎麼辦吶……」

江浩然與容塵子一交手,眾人便感覺一股巨大的壓迫力,其掌風如刀,過處吹毛斷髮。諸小道士紛紛避讓,河蚌施了個水紋護身,連帶葉甜也沾了個光,不受其掌風所擾。容塵子意貫四梢,以纏絲勁應對。江浩然雙掌金光越來越盛,是功力催加的緣故。他的動作也越來越快,罡風所過之處,密如蛛網,任何兵器亦不能近身。偶有冬葉掃過,俱碎成粉末。

容塵子似乎只有招架之式,但下盤極穩,足沿陰陽八卦之勢,不進不退,始終守在八卦正中。葉甜緊緊握住河蚌的手:「師哥是想耗到他力竭?」

河蚌將自己的手從她掌中搶救出來,不斷甩著手掌:「那恐怕不行,江浩然有千年道行,且千餘年來癡迷熾陽訣,內力深不可測,要論持久,知觀肯定不如他。」場中二人雖專注較量,但她的聲音自然聽得清楚,江浩然望了河蚌一眼,化掌為拳:「你既知道,又何必讓他為你枉死?」

河蚌倚著一根黃旗旗桿俏生生地立著:「江浩然,熾陽訣乃本門密術,若非我師兄離世,傳人斷絕,我斷不會傳授於你。但是即使再高深的內功法門,也斷不可能無懈可擊。」江浩然聞言,面色陡變。河蚌繞著場中緩行:「你救我一命,我助你的也不少,如今已算兩清。」她表情越來越嚴肅,「知觀,擊他神庭、上星、百會、強間、風府五穴!」

江浩然聞言大驚,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立刻回手相護頭顱。但容塵子豈是趁人之危之輩,他根本沒有打算突襲其顱上五穴。江浩然驟然撤拳,被容塵子一拳直擊腰側,他出力看似不重,然拳勁入體,卻打得江浩然噴出一口鮮血。「你……」他指著河蚌,氣得渾身發抖,河蚌已經歡呼一聲,跳將過去將容塵子挽住:「嗷嗷嗷嗷……知觀贏了贏了!」

江浩然不服:「你使詭計,豈能作數?」

容塵子也是面色微紅,輕聲訓河蚌:「又胡鬧。」

河蚌才不管那麼多呢,她抱著容塵子的胳膊:「三眼蛇還沒打呢,知觀何必同他一般計較?」她親熱地貼著容塵子的手臂,「知觀不知,那條公鳴蛇乃上古神獸,寶物諸多不提,體內更有一顆天火靈精,如果讓這顆天火靈精落入壞人的手上,這才是了不得的禍事呢!」

這話一出,周圍諸人俱都呼吸一滯。傳說中靈精乃萬物起源,是可遇不可求的稀世珍寶。天水靈精的持有者若修習到足夠程度,可號令天下水流。若是得到天火靈精……又將是何其深厚的福緣?

連高碧心聽後都是眸色一亮——靈精之間也有相生相剋,她體內有一顆天風靈精,可若能得到天火靈精,風助火勢,日後即使是這個幾千年的大河蚌也只有任她踩在腳下。

自古捉妖殺怪,若是只為蒼生,難免單薄,但如果為了寶物……那又不一樣了。即使得不到天火靈精,撿兩件上古法器也好啊……

原本一些聽聞朝廷令諭有所動搖的人聽說這事,又漸漸轉了方向。

這一次諸人空前配合,很快便集結了一批人,約定先將觀中百餘鎮民安置妥當,次日一早向長崗山進發。

諸人各行其事,及至夜間,河蚌難得慇勤,為容塵子更衣沐浴。容塵子不大習慣,拍拍她的手:「好了,我自己來。」河蚌不聽話,倒了澡豆替他搓背。她的手又軟又嫩,容塵子泡在熱水裡,享受著她的服侍,閉目養神。河蚌也不吵他,乖乖地替他捏肩鬆骨。

約有兩刻,容塵子終於披衣起身,握著河蚌的手:「天不早了,睡吧。明天我們動身去李家集。」

河蚌點頭,臉蛋被熱氣醺得紅紅的,像冬天剛熟的蘋果。容塵子突然升起想要咬一口的心思,他暗道一聲慚愧,想著明日還有要事,須保存體力,便將河蚌抱到榻上:「睡了。」

清玄和清素將澡盆抬了出去,容塵子將屋裡的燈熄得只剩一盞,仍然點了驅邪避難香,抱著河蚌就欲入睡。

他剛剛泡完澡,身上溫度偏高。河蚌將小手伸進他中衣裡,緩緩觸摸他胸口結實的肌肉。容塵子低頭親親她的額頭,冷不防她以唇相迎,唇瓣相接,容塵子呼吸一停,便覺那柔軟靈活的小舌頭緩緩探入自己口腔。他呼吸一亂,那小舌頭又軟又暖,遊走在前無來者的地方。河蚌小手輕輕解開他穿著整齊的中衣,他想要阻止,私心裡卻又有一種隱秘的留戀。

猶豫之下,河蚌整個人已經貼在他緊實的身體上,那隻小手引著他粗糙的手掌,斜挑過柔若細羽的衣裙,觸摸裡面最柔嫩的所在。容塵子心跳越來越快,他是個守禮君子,這具身體是什麼樣,他都沒看幾次。河蚌在他耳畔低喚,吁氣如蘭:「知觀……」

容塵子只覺那肌膚入手柔軟異常,如觸雲端,一時再難克制。河蚌臉頰如暈煙霞,她低聲呻吟,極力舒展著身體任他享用,媚色傾城,容塵子恨不能化在她身上。

一番纏綿耗時甚久,熄燈之後,容塵子翻來覆去睡不好。懷中肌膚溫軟,他有些不想河蚌穿上衣服,想就這麼摟著她。河蚌便一動不動,任他淺吻輕撫。容塵子久久不能入睡,河蚌想起自己的殼裡還藏著些補氣安神的香料,當即赤身坐起。她東西沒個收拾,這會兒只得亂七八糟一大堆倒在榻上,容塵子起身將燈燭撥得更亮些:「怎麼了?」

河蚌將那些香料盒子一盒一盒地看過去,還自言自語:「在找千日眠,能讓人安神好眠的。」

容塵子替她找尋,她殼子裡寶貝真多,整個臥房裡都是光華蘊蘊。容塵子輕聲歎氣,找了半天才發現一個紅色盒子裡一盒泥狀物。他嗅嗅氣味遞給河蚌,河蚌歡呼一聲,接過盒子跳到香爐前,用指甲微微挑了少許加入香爐裡。她站在爐前等那香氣裊裊而起。容塵子不經意劃拉著她一床的寶貝。突然一個銀白色的玉瓶滾過他面前,他拾將起來打開瓶塞。

裡面是幾粒白色珍珠狀的藥丸,容塵子輕輕一嗅,頓時就變了臉色——白色曼陀羅,傳說中引人墮落的邪惡之花,能挑起人心中最隱秘的慾望,並將其無限放大。此物無色無味,甚至可以說無毒,憑你修為再高深也難以察覺。然一旦滲入體內,輕則亂其神識,重則可令人從此性情大變。令善者惡,令惡者瘋魔。

他拈了一粒在手中反覆摩娑,心卻瞬間沉入無邊無際的深淵,他想起巫門的芙婭,以及和河蚌的第一次親密。他一直以為自己當時情緒失控,是因為巫門的藥引中加入了白色蔓陀羅,可是如今看來,自是這河蚌早有圖謀。

他隨後又想到了很多事,包括一些他原本不願深究的東西。這河蚌耗盡三百餘年的時間,真的只是為了嘗嘗自己的血肉?她這樣自私自利的妖怪,聽到鳴蛇亂世卻肯出面相助,真的只是為了那一條蛇三兩肉的約定?她接近自己的背後,會不會有更大的陰謀——或者她同封印在長崗山中的兩條鳴蛇有什麼關係……

他出了一身冷汗,回過神來,卻見那河蚌吊在他脖子上,軟語呢喃,嬌美如花:「知觀,感覺怎麼樣?」她摸摸容塵子的額頭,瞪著大大的眼睛,「知觀,你流了好多汗!」

柔軟的鮫綃拭過額頭,容塵子努力止住自己再往這方面細想,他猛然握住河蚌白嫩的皓腕,驀地發現自己全身都在顫抖:「何盼,」他舒長臂將她緊緊圈在懷裡,吃力地喚她。河蚌貓兒一般慵懶:「知觀,你做惡夢啦?」

容塵子閉上眼睛,掩飾心中的驚悸:「你要乖,不許再騙我。」他下定決心般說出這一句,隨後睜開眼睛,神色又恢復了淡然——既然決意要在一起,過去的事便可以既往不咎,但是真的不要再騙我……

河蚌依偎在他懷裡,聲音又嬌又脆:「我不騙你……我喜歡你。」容塵子用下巴揉著河蚌頭頂,懷中佳人如酒,令人不飲自醉。

次日一早,容塵子梳洗完畢,帶上九個清字輩的弟子準備前往李家集,其餘道童本領不濟,只同百餘名鎮民先行遷至凌霞鎮旁的安國寺暫住。前來傳諭的林千戶雖頗有微辭,但礙著莊少衾的面子,不敢有違。莊少衾也很為難,縱然他是國師,然終究聖意難違。

他軟硬兼施,林千戶終於答應拖延三天,三天之後如鳴蛇不除,放火焚村。

容塵子將河蚌從榻上抱起來,她本來就是個懶惰的,這時候還在睡。道宗其他人已經收拾行裝向長崗上進發了,若是平常,容塵子隨便帶幾個饅頭路上吃,也就算早飯了。可是這會兒有河蚌卻是含糊不得。她是個吃貨,飯量又大,吃得又慢。容塵子雖是心急,卻也不忍催促——她若不和自己在一起,又何須奔波?

師父不表態,徒弟們自然只有等。清玄、清素、清韻、清貞、清靈等九個小道士收拾得整整齊齊,排成一長溜,等著她吃飽起程。她慢慢地刨著粥,最後三眼蛇又釣了兩條魚,清韻給做了一鍋魚湯拌飯,她用一個時辰吃了大半鍋,這才算飽了。

一行十二人外加一條蛇,浩浩蕩蕩地直奔李家集。

李家集窮,是真的窮。路窄地狹,入口夾在長崗山和凌霞鎮中間,最窄的地方半尺不到,右手邊就是萬丈懸崖,走得人心驚膽顫。好在容塵子一行人腳力穩健,除了走得一身泥漿草籽,倒也無驚無險。那條三眼蛇就更不用說了——它那身板,別說有路了,就算只有個洞它也能過去。過了這羊腸窄道,沿著彎曲的小路下山,便隱約可見一處錦竹環繞的村莊。

冬日天冷,黑雲掩日,本就光線暗淡。然而一見這李家集,如同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滿目煙塵,入眼只見一片沙黃,連天空都帶了古銅色。風捲著竹葉刮過,其聲蕭瑟。整個李家集不聞一聲鳥鳴,不見一個活人,沉寂得像一座死城。容塵子走在前面,葉甜緊跟其後,雖面色鎮定如常,卻抽了寶劍握在手中。人只有在恐懼時才會不自覺想到保護自己。倒是大河蚌大大咧咧地跟在身後,不時還東看看西望望,十分好奇的模樣。

竹林如今早已只剩光禿禿的竹竿,枯黃的竹葉無人打掃,鋪落一地。沿著小路走下來,旁邊有個石窟,裡面還堆著散亂的石條。容塵子踏足其上,突然一陣腥風,枯葉撲面而來,他舉劍相迎,風中卻只有落葉,別無他物。他一劍擊空,卻見石縫裡黑影一閃,一條細蛇直撲葉甜!

葉甜手心裡全是汗,舉劍相擋,黑影居中而斷,血灑一臉,那蛇頭卻毫不停留,張著嘴直奔她面門。黑底紅花的蛇頭、兩排尖利的毒牙,葉甜頓時就有些手軟。她回劍一護,容塵子也搶身來救,還未靠近,那蛇頭已經凝在半空,不遠不近,正與葉甜鼻尖相對。

葉甜駭得瞪大眼睛,一動不敢動,河蚌纖手微指,那猙獰的蛇頭彷彿被一層清水包裹,水紋微攪,也不見如何劇烈,整個蛇頭卻融於水中,水球啪地一聲落在地上,滲入泥土。葉甜氣得暴跳如雷:「你這個賤蚌,你不能早點出手嗎?!」

她身後河蚌笑嘻嘻的:「格老子的,不是沒咬著你嗎。」

葉甜還要再言,容塵子輕咳一聲:「好了,都警惕些。」葉甜扭過臉不理他:「你就向著她!」河蚌蹦到容塵子身邊親熱地蹭他,容塵子略帶懲誡地拍拍她的頭,起手很重,落下去卻極輕:「不許調皮。」

下至山腰時,見到一戶人家,小木屋外插著一扎竹籬笆,院子裡種了許多橙樹,樹上一個一個金黃的橙子在綠葉間搖搖擺擺,小燈籠一樣。河蚌哪裡是見得這個的,她立刻就跳到容塵子身邊:「知觀,人家要吃橘子!」

容塵子是想到小木屋裡看看,自然應下來:「是橙子,我看看屋裡有無主人,買幾個給你。」

河蚌這才高興了,她也沒禮貌,伸手就去推籬笆外的小竹門,容塵子趕緊拉住她:「小心,我先進去,萬一裡面有蛇,也好應對……」

河蚌打斷他的話:「小三兒,快去!」

三眼蛇從小道士身後游過來,有些不情不願,卻又不敢違抗河蚌的命令,只得輕聲輕腳地游進去趟雷。然後它剛游到門口,突然裡面有人開門出來,一見這麼一條綠底墨紋的東西,嚇得幾乎背過氣去。

容塵子急忙接住,才發現是個穿花棉襖的小媳婦,二十來歲,長得清秀,穿得就太過樸素了,衣服上好幾處補丁。見倒在一個出家人臂間,她又是一聲驚叫,還好葉甜上前兩步扶住了她。

葉甜形象莊重,是個值得信任的道姑模樣。這小媳婦方才放下心來,兀自拍著胸口道:「嚇死俺了,你們是誰?」她再看一眼容塵子,臉色一紅,突然倒是想起來:「莫非是容塵子道長嗎?」

李家集是個窮地方,連陰陽先生都不怎麼請得動,經常來這裡的道家也就容塵子了。容塵子方才點頭,還未說話,這小媳婦已經轉了態度:「哎,實在是太失禮了。」她用衣擺擦了擦手,又暗暗看了容塵子兩眼,容塵子雖不時過來,但畢竟內外有別,她也就隔著竹簾看過幾眼,這時候無阻無礙,更覺其端方偉岸,「道長快裡面請,裡面請!」

容塵子也正好有話要問,自然不辭。一行人進了屋裡,小媳婦趕緊去裡屋請自家公公,河蚌卻不耐了:「知觀,橘子!」

容塵子苦笑,裡屋竹簾一撩,卻見一個七十來歲的老人家拄著枴杖出來,白眉白鬚,眼神清亮,是個和善的模樣:「知觀!」見到容塵子,他驀地激動起來,上前握住他的手就要跪下,「知觀,可算把您盼來了!您可要救救我們吶!」

容塵子趕緊將他扶住,言語間義不容辭的模樣:「許老放心,除魔衛道,修道之人責無旁貸。但貧道還有一些事想問許老。」這個被稱作許老的老人連連點頭:「能幫得上知觀,搭上老朽這條老命也是值得的啊。老朽倒是活夠了,只可憐村裡的娃娃、丫頭們還這麼小。」

容塵子很嚴肅地問出了第一個問題,問得清玄、清素都是面色一紅:「許老……你院子裡的橙子能不能賣給貧道幾個……」

結果不用說,河蚌自然吃上了最大最紅的橙子。許老讓小媳婦找了扶梯,撿那些皮薄汁多的大橙子,狠狠地給她摘了一兜。河蚌對這個老頭以及這個小媳婦立刻好感大增:「嗷嗷小許你們真好,你們家的橘子也好。明年我還來你們家吃橘子。」

容塵子聽得直皺眉:「怎麼稱呼人的,沒禮貌!叫許伯伯!」

清玄正在給河蚌剝橘子,河蚌已經拿了兩瓣肉肥汁多的橙子吃得滿嘴金黃,還含糊不清地道:「那他可擔不起!」

許老倒也不在意,笑得慈祥又帶了些苦楚:「若是明年小老兒家中還有活口,小老兒定然吩咐他們將所有的橙子都留給姑娘,一個也不許別人碰。」

橙子又大又甜,河蚌立刻下定決心:「你們家全活著,一個也不許死,明年我要過來吃橙子!」

穿花襖的小媳婦端了幾碗甜茶進來,給了他們一人一碗,看見那條東張西望的三眼蛇,她還是有些怕,遠遠地避開。倒是許老活得久了,見得也多些,且同容塵子熟識,並不畏懼。聽見河蚌的話,他臉上在笑,眼睛裡卻閃著淚花:「只可惜老兒家裡有兩個人已經快要死了。」

他這話一出,容塵子都變了臉色,當即責備:「許老!如此要事,你應當先提出,如何還經得起耽擱。」他大步走向裡屋,「人在何處……」話未完,他已經看見。許老家裡就兩個臥房,床上躺著他已然骨瘦如柴的兒子和不過八歲的孫子。

容塵子三步並兩步跨到榻邊,伸手診脈。他診脈時極為專注,河蚌拿著剝好的橙子跳到他面前,餵了他一瓣:「他們家橘子好吃,知觀你將他們治好吧。」

清甜的橙瓣入口,容塵子卻眉頭緊皺。床上二人面如金紙,眼見是氣若游絲了,他神色嚴肅:「是邪物吸其陽氣,竟不像鳴蛇所為。」他面色凝重,河蚌卻不管那麼多,她比許家老太爺還關心這二人的病情:「能治好麼?」

容塵子語聲低沉:「邪物貧道自能驅趕,但是此二人精氣將盡,已是絕脈之象,只怕……」

許老聞言,眸中雖溢滿悲傷,但也並不十分意外:「這也是命數,沒想到我一個老頭子一生行善,臨了時竟要白髮人送黑髮人……」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又對著容塵子拜下去,慌得容塵子趕緊扶起來,他語聲哽咽,「知觀,老頭子兒孫若亡,便只得這一個媳婦,銀鈴是個好孩子,老頭子求您務必救救她。」

容塵子還沒答話,那河蚌已經湊了過去:「是不是將精氣補上,他們就不用死啦?」

她伸手去摸那個小孩,容塵子點點頭:「嗯,但人之精氣十分珍貴,只怕……」

他話未完,河蚌已經湊到他面前,她吃著橙子,答得漫不經心:「知觀你以前渡給人家的元精,人家都用不完,我渡一點給他們,他們應該能活吧?」

出家人提及元精,自然都知道是何物。偏生她瞪著圓圓的眼睛,天真純潔到了極點,把德高望重的容塵子羞得幾乎鑽了地縫。九個小道士幾乎笑破了肚皮,偏偏還不敢顯露。葉甜嘴裡的甜茶全部噴到了牆上。容塵子清咳一聲,壓低了聲音:「已經到你……體內的東西,如何轉?」

河蚌又餵了他一瓣橙子,拍拍自己已不存在的殼:「都化成清水儲著呢。人家一時消化不了那麼多。」

容塵子輕咳兩聲,側過臉去,臉上帶著可疑的薄紅:「嗯,那你給他們吧。」

河蚌吃著橙子,趴到榻上,如玉的食指摁在床左邊那個小孩額頭。也沒見如何催動,只見那根食指漸漸地滴出一滴水來,那水很快浸入孩子眉心,不過眨眼的功夫,原本氣若游絲的孩子便漸漸有了顏色。

容塵子本就是高道,元陽精純,給河蚌的更是沒有一絲馬虎。再加之正神轉世,其精氣可謂至寶。這麼小小一滴,滋潤一個普通人,已是綽綽有餘,若他仙根足夠,甚至可以通陰陽、修正道。河蚌又準備爬到榻右邊許老的兒子許鐵柱身上,容塵子趕緊伸手將她挾住,她爬不過去,只得嘟著嘴遠遠地滴了一滴到他眉間。

許鐵柱也瞬間氣色紅潤起來,許老爺子激動得就要下跪,容塵子扶住他,河蚌也很高興:「你們都活著,明年我要來吃橘子的。」

許老渾身顫抖,一迭聲地叫:「銀鈴,去將樹上的橙子都打下來,讓仙姑吃好!」

看著外面纍纍垂金的橙子,葉甜悚然:「賤蚌,都打下來你自己扛啊!!」

《一念執著,一念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