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今日你我只能在此一決高下,不死不休

龍王拈著長長的鬍鬚,面帶微笑。葉甜臉色非常不好看,容塵子抿著唇面無表情。河蚌風兒一般奔進來,伸手就抓章魚頭上的吃的。章魚不躲不閃,葉甜卻將她扯住:「還沒洗手呢!」

她略微猶豫,終於將雙手在葉甜身上擦了擦,然後歡呼一聲,開始吃東西。= =

葉甜歎了口氣,轉頭看容塵子,龍王笑瞇瞇地看正在狼吞虎嚥的河蚌:「何盼,這次做得很好。如今你傷勢已經養得差不多了,跟知觀道聲謝,和本王回東海吧。」他挺直了腰,說話很官方、很有禮,「自然,清虛觀為我東海官員療傷之事,東海會記得這份恩情。一應費用什麼的,隨後本王便會派人送來。有勞知觀,有勞諸位了。」

他拱手為禮,就去牽河蚌。

河蚌覺得他帶的東西好吃,對他的好感也增加了不少,並不打算避開。然龍王卻未能碰到河蚌的手——容塵子擋住了他。龍王故作不解:「知觀,這是何意啊?」

容塵子將河蚌拉過來,摁到懷裡,他不敢再說出諸如「只要她不同意,任何人也別想帶她走」之類的話,誰知道她會不會同意?懷中還只是個六七歲的小姑娘,頭上是葉甜扎的花苞髻,耳畔綴著兩顆明珠,她的小臉粉嘟嘟的,眼睛水汪汪的彷彿會說話。

容塵子為人素來剛直不阿,如今摟個小姑娘在懷裡,心中多少也有些矛盾,但他態度堅決:「恐怕龍王不能如願了。」葉甜跑上來抱過河蚌,用絲帕替她擦嘴,容塵子神色嚴肅:「她已是貧道的人,貧道在哪裡,她就會在哪裡,誰也別妄想帶離。」

龍王倒不以為他會這般:「知觀是個明事理的人,本王前來帶回自己麾下官員,天經地義……」

不待他說完,容塵子便行打斷:「龍王毋庸再言,此事無任何商議的餘地。請回吧!」

龍王哪有可能就這麼回去,他笑容不減:「可是知觀若要強留我東海之人,未免也太不把本王放在眼裡。是去是留,你我都不能決斷,總還得問過何盼自己的意思。」

河蚌在葉甜懷裡,嘴裡還塞著好吃的,兩頰鼓得像包子。屋中諸人都看向她,她望望葉甜,又望望海參,最後看看容塵子。容塵子與她對視,目光嚴厲,她不敢再看他,又低頭鑽進葉甜懷裡,很久才低低地說:「想回水裡。」

葉甜以咳嗽聲將她細若蚊吟的聲音掩了過去,大聲道:「你也看到了,她不過還是個小孩子,如何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若真是要她決定,也得她再長大一些!」

龍王似乎沉吟了片刻,容塵子是天庭的人,論神位不比他低,他也不能真和他動武:「也好,那本王就待她法力恢復之後再來接回。」

河蚌戀戀不捨地看著他……身後的章魚,龍王微微一笑:「海裡有許多許多的海參,回去就有得吃了。」葉甜立刻拍了拍懷裡河蚌的頭:「清韻正在做吃的,肯定比海參好吃,走,我們去看!」

她抱起河蚌,頭也不回地就去了膳堂。

龍王帶著東海的人走了,容塵子站在原地,方才河蚌那句話,他聽見了。

她想回水裡。

晚飯在飯堂裡吃,河蚌坐在葉甜和容塵子中間。他本就是個不苟言笑的,往日裡大河蚌臉皮厚如城牆,還不覺得,如今小河蚌就有些怕他。她靠著葉甜坐,盡量連衣角也不碰到容塵子,容塵子也想盡量對她好些,他歎了口氣,用公筷挾了海膽丸給她。

他本是不食葷腥的,以前膳堂俱都是素菜,如今為了照顧這個河蚌,竟也單獨做了些菜色。她埋頭吃菜,似乎知道容塵子聽見了,不敢看他。容塵子卻不打算就此揭過:「在清虛觀……大家對你不好嗎?」

河蚌海膽丸吃了一半,默默搖頭。容塵子神色冷凝:「過得不開心?」

河蚌搖頭。他語態沉緩:「那為何想去東海?」

河蚌低著頭,半天也沒吃完一個丸子,容塵子還待再言,葉甜趕緊攔住他:「師哥!你先讓她吃完飯再說嘛!」她起身和河蚌換了個座,河蚌輕聲啜泣,葉甜趕緊挾好吃的給她,柔聲哄:「不哭不哭哦,他沒有罵你,他是壞人,我們不理他。來,再吃塊魚……」

晚間,河蚌粘著葉甜,容塵子也是心事重重:「今日晚課由你主持。」

葉甜看看身後的河蚌,想著也應該多給點時間讓他們相處,便也點頭應下。河蚌還扯著她衣角,那可憐兮兮的模樣讓她心底無由來地柔軟,連帶以前對她的厭惡都消失無蹤了。葉甜蹲在河蚌面前,舉手拭淨她唇角的湯漬:「讓師哥陪你玩,要乖乖的哦。」

河蚌不是很願意,容塵子只是傾身抱起她,逕直回房。

回到臥房,河蚌坐在榻上,目光不安。容塵子也有些侷促,如何面對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兩個人之間到底應該說些什麼,做什麼,他不知道。以前同她在一起,也總是她主動,要什麼,他再考慮給什麼。如今她已經不知道該要什麼了,而自己竟然也不知道應當做些什麼。

容塵子站在榻前,河蚌垂頭坐在床中間,他的弟子們做錯了事也經常這種反應,忐忑、畏懼。可是這是他所希望的麼?

他久無反應,河蚌終於睡著了。她的睫毛很長、唇瓣又鮮嫩又飽滿,安靜下來時像個精緻的瓷娃娃。容塵子有心吻吻她,但她真的太小,小到令他不能逾禮。他只有扯過被子給她蓋好,她睫毛下突然溢出清亮的水珠,如同晨露:「想回水裡。」

容塵子心中倏然一痛:「別回去。」他吻在河蚌額頭,「我愛你,別回去。」

彷彿油燈影響了她的睡眠,她鑽到容塵子懷裡,將頭拱到他臂間:「你不愛我,你只愛甜甜。」

那聲音極低,還帶著囈語的朦朧,可容塵子聽得真切。他一夜未眠。

熄了燈,耳邊靜謐無聲。黑暗總是讓人多思,他想了許多。從去年九月的相識,到如今的形如陌路。那一日他在海皇宮裡發現睡在水晶殼裡的她時,縱然佳人多嬌,卻也終礙於禮數,未曾留意半分。後來觀中,雖多有遷就,卻也不過是行待客之道。及至有了肌膚之親,他的縱容和照管也不過只是基於男人的責任。

她背叛了他,暗箭入體,自己雖然也有惱怒,但誰又能說沒有一絲絲的如釋重負?

他是個道士,半生清修,一心問道,又幾時真的希望被人攪亂一潭無波死水?

可兩個人似乎總有斬不斷的牽扯,百轉千回之後,他有幸失而復得,然細細想來,才發現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愛。

他伸手輕輕觸碰河蚌的小臉蛋,她睡得格外香甜,渾然不覺。

次日,河蚌醒來時發現容塵子還在身邊,手裡握著一卷古書,她眼睛睜得圓圓的——往常這時候,容塵子是會領著弟子做早課的。注意到她醒了,容塵子放下書:「起床了。」

他將河蚌抱下來,自有服伺的弟子送了熱水進來。以前河蚌的東西,容塵子讓清玄收走了,好在清玄留了個心眼,一直放著沒丟。這時候倒是又派上用場了。容塵子將河蚌放到木盆裡,將她仍化成河蚌。從受傷之後,容塵子一直沒給她洗過澡,怕她偷喝水,平時都只用濕毛巾擦拭。

如今她傷勢好轉,些許水也不要緊,方用木盆盛了水給她泡澡。

河蚌是很喜歡洗澡的,它在盆裡爬來爬去,容塵子用絲瓜囊給她擦洗:「好了,快點洗好吃早飯。」

他聲音倒是壓低了些,不似往日的嚴肅。河蚌將盆裡的水都吸了一半,又全部吐出來,高興壞了,終於和他說話:「知觀不做早課嗎?」

容塵子捏住她的殼,不讓她喝洗澡水:「我將早課提早了兩刻鐘。」他淡淡道。

陪她玩了一陣水,清玄送了吃食過來,容塵子仍是清粥小菜,河蚌就豐盛些,光糕點都做了六樣。河蚌低頭狂吃,不一會兒又抬頭看看容塵子。容塵子摸摸她的頭,不說話。

河蚌覺得容塵子空餘的時間開始增加了,他將早課提前兩刻,回來時河蚌還在睡覺,她早上一睜眼就能看見他。中午趁她午睡的時候接見香客,餘下的時間幾乎都在陪著河蚌。她在長個頭,總是殼癢,不時喜歡變成河蚌到處擦殼。容塵子經常一邊看書一邊替她擦殼,她要夾玩具也陪著她,漸漸地河蚌便不似往常般排斥他。

觀中似乎並無改變,如果一定要說有何不同……也許是諸小道士都發現自家師父聲音小了,連脾氣都好了不少。以往教任何道法、劍術都是演練一遍,稍有懈怠便會厲聲訓斥。如今若有不懂之處,他竟也會細細講解了。

三月下旬,容塵子推掉了諸事,特地帶河蚌去光裕寺的廟會。走的時候河蚌還捨不得清韻和葉甜,但葉甜和清韻卻是知道應多留時間讓二人相處,一同哄勸。當天早上,河蚌吃完早飯,葉甜給她穿得漂漂亮亮的,她便隨容塵子下山了。

光裕寺的廟會是附近的盛會,大街上人群濟濟,容塵子抱著河蚌。她如今仍是個女童模樣,連說話都奶聲奶氣,嬌嫩得很。一個道士當街抱著一個女娃,自然怪異。但恐她走丟,容塵子也顧不得了。

廟會一共三天,光裕寺外一大片空地上全是小吃攤,河蚌高興壞了。容塵子領著她從頭一路吃過去,每樣一份,一樣不落。她從豆腐腦吃到燒肉串,最後被毛血旺辣得慘兮兮的。容塵子給她買了柚子水,她眼淚汪汪地喝了一大杯,吃到最後看見有道菜叫豉椒蛤蜊,她興沖沖地就要點,容塵子趕忙止住,低頭替她擦掉嘴角的辣椒末:「……連這個你也不放過麼?」

晚間,廟會外有戲班子唱戲,容塵子帶河蚌聽了半夜的戲,又帶去吃了豬腳面,這才帶回客棧歇息。河蚌體力本來就不好,這會兒已經累得不行了,但她還在玩著那十幾個顏色、形態各異的糖牛。容塵子抱著她回到房裡,將她放在榻上,打了水給她洗澡。

她將糖牛俱都插在筆筒裡,脫了衣服就往澡盆裡鑽,容塵子不由別過臉去。半晌他抿了抿唇,似是下定決心,拿了香膏替她洗澡。她的肌膚一如從前的光潔細嫩,只是那身子還沒開始發育,小小的讓人不敢妄生邪念。容塵子本就是方正之人,是以他給河蚌搓澡搓得一絲不苟。

澡還沒洗完,河蚌已經睡著了。容塵子怕她著涼,又找了乾淨的大毛巾將她裹住,抱回榻上。

白日裡累著了,這一覺她睡得特別香。容塵子聽著她淺淺的呼吸聲,不覺也一夢沉酣。

次日,河蚌睡到日上三竿,醒來時容塵子早已衣著整齊,桌上擺著早飯。她歡呼著坐在桌前,容塵子替她洗過臉、手,這才坐下來和她一道吃飯。她吃沒吃相,容塵子也沒再糾正:「你以前的武修,都做什麼?」

「武修?」河蚌還小,以前的事零零碎碎記得不全,容塵子細心引導她,「比如你師父,師兄、或者江浩然他們,平時都做什麼?」

河蚌往嘴裡塞蟹黃包:「師父不怎麼見得著的,他不讓我們說是他徒弟,我們都是師兄照顧的。」

容塵子很少聽她提起以前的事,這時候也不打斷,靜靜地替她挾菜。她一邊吃一邊想:「後來他被人殺了,殺他的人都是光著頭的。然後我們就過得特別不好,符禺山的妖怪又多又凶,我們總是被人欺負,都沒有吃的。」

容塵子聽得很認真,河蚌一個一個慢慢地數:「師兄會帶我們去找吃的,對我們還是很好的,只要找到吃的,都會分給我和師妹。可後來……後來遇險,他帶著我逃走,把師妹丟下了。」

她似乎又看見那日水中瀰漫開來的血,微微發抖,容塵子趕緊攬住她。她倒是沒有哭,時間太久了,再如何深重的悲傷,終也會淡:「再後來,我們再遇險,師兄逃走時把我丟下了。四周全是來搶吃的的水族,好多好多。」她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比劃了一個很多很多的姿勢,「我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是一隻大鵬叼走了我。它啄不開我的殼,又兼我是內修,便索性帶我一起找吃的。我們吃的不一樣,但實在餓極了,我還是會吃點小鳥、小兔什麼的。後來師兄來找過我,當時我覺得他壞極了,再沒有同他說過一句話。」

那段日子已經很久遠,她奶聲奶氣地講述,容塵子不時點頭。她似乎想到什麼:「後來……後來一次遇險,江浩然剛好路過,他身邊跟著東海的人,水族不敢惹,紛紛逃竄。他救了我,我就在江家住下啦。那時候江浩然還很小啦,才剛剛修成人形,但他是江家的繼承人,所以地位很高。而且嘉陵江的妖怪不多,吃的卻很多,跟著他就可以吃飽了。」

容塵子覺得這中間漏了什麼,那河蚌卻漸漸低下頭:「那隻大鵬鳥……當時真的太危險了,它們把我們隔開了,我水遁到岸邊的時候……沒能帶上它。」所以在後來很多很多年的記憶裡,她總是刻意避開這個人,當他不曾存在過。「我恨了師兄很多年,可是直到那一刻,我看著水中的血越來越濃,我才明白師兄其實絲毫不曾虧欠我。我根本沒有資格恨他,他對我,早已仁至義盡。可惜當我想明白這個道理之後,再也沒有機會告訴他。」

容塵子將她攬在懷裡,她將臉貼在他胸口,悶悶地道:「後來的事,你都知道啦。」

容塵子雙臂施力,牢牢地將她圈在懷裡:「如果……我說如果,你還是江浩然的內修,在遇到危險,不得不為之的時候,你會拋下他嗎?」

河蚌瞇著眼睛仔細想:「應該會吧,反正如果到了實在不迫得已的時候,他肯定會拋下我。內修和武修合作,生命是最後的底線。在危及生命的時候逃脫,本來就不算背叛。」

容塵子撫摸她的鬢角,時間太長了,長到當年會怨恨自己師哥的小妖怪,已經可以看淡取捨。他默默擁抱她:「你孤獨嗎?從修成人形,有了自己的意識開始,你孤獨嗎?」

河蚌沒有回答。

如果身邊朝夕相處的人完全只是一種互利的合作,數千年的歲月,怎麼會不孤獨?

「我會盡有生之年陪在你身邊,」容塵子親吻她的額頭,「以後……我們都不再孤單。」

吃過早飯,容塵子帶河蚌去鳴溪泉摸魚。河蚌看見水,高興壞了,在裡面打滾胡鬧。容塵子也不管她,自找了個樹蔭處,坐下樹下看書,順便照看。待他看完半頁《天集卷》的時候,抬頭一看,水中本來玩得開心的河蚌不見了蹤影。容塵子一驚,倏然起身,如今她是仙體,捉妖那套對她不管用。且又在水裡,她斂藏氣息的法子可多的是。

容塵子便著了急:「小何?!」

他走下溪澗,那水及膝,河蚌倒是見了許多,惟獨不知道是哪只。

容塵子本是個嚴整的人,平日裡格外注重儀表,這會兒也顧不得了,挽起衣袖便四處尋它。這河蚌也壞,不知道躲到了哪裡,任容塵子左呼右喚,就是不吭聲。容塵子心下微沉,他也清楚,這是水裡,若是這時候不找到它,它不知道又要游到哪裡去。

她還是想走。

若是在從前,他斷不會勉強旁人的去留。但這時候他不願再固守所謂的君子之風了,它若走了,自己便會像江浩然、淳於臨一樣成為過去。它一樣會開開心心地生活,說不定回到東海,再找一個武修,整天吃吃喝喝,以食忘憂。

他不願意就這麼成為過去。

溪澗清幽無人,容塵子尋了一陣,突然轉身上了岸,他語聲極輕,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儀:「你走不了的,出來。」

水中毫無動靜,他不過片刻便以陣法困住四方,復又在樹蔭下坐下來,語聲淡然:「餓了就出來,中午帶你去吃佛跳牆。」沒有回應,他也不著急,衣裳濕著,他以內勁祛濕。

一人一蚌一直僵持到午時,靠近山體的石縫裡突然冒出一串泡泡。容塵子搖頭:「出來,走了。」

沒有聲音,容塵子還是擔心她餓著,不由又哄:「乖,御香庭的佛跳牆很有名的,走吧。」

半天石縫裡才有一個聲音悶悶地傳過來:「格老子的,你過來幫我一把,我卡住了!!」

容塵子啼笑皆非,復又下水將它掏了出來,怕擦到它的殼,還細細查看了一番。河蚌變成人形,累得直喘,她還不服氣:「我要是不被卡住,早就跑遠了!!才不怕你這個陣呢!」

容塵子將她抱在懷裡,咬破食指,在她額頭一點,印下一顆鮮紅的美人痣。河蚌只覺得額頭一燙,忙不迭伸手去摸,自然是什麼也沒摸到。她神色驚惶:「你做什麼?」

容塵子腳步不停:「別鬧了,再晚沒得吃了。」

御香庭離凌霞鎮已經有五十多里路了,容塵子也不急,給河蚌折了個小毛驢慢慢走。河蚌手裡拿著十幾串糖葫蘆,一路東張西望,開心得不得了:「知觀,你看那邊有賣河蚌的!」

那小驢走得穩便,容塵子也不怎麼經管。他行到路邊,看著桶裡一堆吐著泡泡的河蚌,不知為何就心軟了,停步將蚌連桶全買了,也無他話,找了個小河全放生了。回來時那河蚌還在吃糖葫蘆,小毛驢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她嘴角沾著亮晶晶的糖渣,兩頰鼓鼓的。夕陽晚照,風吹柳絲,平淡的風景莫名地就添了一抹亮色。

前行不遠,容塵子就遇到了一個他絕計不想看見的人,這個人從後面追了上來,緊盯著毛驢上的河蚌,語聲中滿是不可置信的驚疑:「盼盼?」

河蚌回過頭,就看見了江浩然。他身著一襲淡金色的長袍,玉冠束髮,一雙手質如金玉。千餘年,他也褪卻了當年的稚嫩,有了一方之主的氣勢:「盼盼,真的是你?」

河蚌又含了一粒山楂在嘴裡,斜睨他。那小毛驢與容塵子本就心意相通,這時候倒是往後跳了兩步避開他的祿山之爪。

「江尊主,別來無恙?」容塵子神色疏淡,江浩然似乎這時候才注意到他,雖然百般不願,卻仍是先見了禮。河蚌有吃的也不著急,就坐在小毛驢上揪驢耳朵玩。江浩然也漸漸平復了情緒,他看了容塵子一眼,正好對上容塵子的目光,他也有了計較:「此處不是個說話的地方,知觀,我們且借一步說話。」

容塵子身如山嶽,不卑不亢:「貧道同尊主無舊可敘,亦無話可說。尊主若無旁事,還請借過。」

江浩然可沒有龍王好打發,他對這只河蚌的習性再清楚不過的。誰給吃的她就覺得誰最好,而容塵子雖然方正嚴厲,但對她也是真有情義的,若是由著他養下去,日後再想要回就難上加難了。心下一思忖,他便攔住了那頭小毛驢:「知觀,我與盼盼之間有點誤會,您是出家人,便應修清虛之道、覓長生法門,這些凡塵俗事,您就不必摻和了吧?」

小毛驢跳回容塵子身後,容塵子將河蚌從驢背上抱下來,攬在懷裡。河蚌在他懷裡吃著糖葫蘆,他伸手細細拭淨她唇邊的糖渣,沉默了很久方道:「出家也可以還俗。」

江浩然微怔,連河蚌都目帶驚詫,容塵子微微一笑,摸摸她的頭:「只要下定決心,原沒什麼事是不能解決的。你若要名分,我入世便是。」

河蚌隨即又低頭吃果子,不說話。

江浩然上前兩步,容塵子一手格住他,二人寸步不讓,就這般對恃。江浩然長年禁慾,又修的外家法門,脾氣難免暴烈,這時候早已不耐:「知觀這是要同本尊主動武嗎?」

容塵子右手握住背上寶劍,威怒不揚,神色淡然:「以你我身份,本不應作意氣之爭,但若關乎於她,貧道絕不相讓。江尊主若再上前一步,今日只怕要血濺此處。」

「好!很好!」江浩然怒極反笑,他雙手交握,發出金屬相擊的聲音,「本尊主倒要看看,今日到底是誰血濺此處!」

容塵子將河蚌放下,二人狹路相逢,畢竟時候不對。若河蚌長大了,性子穩了,自然也會顧全大局,不讓他們真刀真槍打起來。但如今河蚌智商如同七八歲幼童,正是貪玩的時候。她巴不得看熱鬧,哪裡想得到那麼多。

容塵子將她抱到小毛驢上,又從包袱裡取了些果子給她,柔聲安撫:「先墊墊肚子,馬上就好。」

河蚌吃著果子,又看了一眼江浩然。江浩然雙手金光湛湛,眸中怒火熊熊:「不必擔心,你死之後,我自會好好照顧盼盼。」

容塵子並不理會,兩個人都是有身份的人,要比劃也要選個像樣的地方,總不能站在路中間。就近有一條溪流,人跡罕至,是個爭風吃醋的好地方。小毛驢駝著河蚌站在柏樹下,江浩然站在溪澗中央的一塊岩石上,容塵子站在他對面,三月春風撫面而過,夕陽漸沉,暮色降臨了。

江浩然性子火暴,自然是他先動手,容塵子凝神斂氣,不過瞬間,他便平和如晚風。四下無人,江浩然便起了殺心。雖然容塵子是星宿轉世,但如今他未歸神位,也不過是個肉體凡胎。而自己卻至少總有千餘年的道行,要殺他還不是易如反掌?

真要說來,他與容塵子並無仇怨,但河蚌居然同容塵子有過肌膚之親,他雖仍想將她帶回江家,但說一點不介意卻也是自欺欺人之言。他自出生便是江家指定的繼承人,可謂一生順遂,有些事難免耿耿於懷。這時候正逢良機,難免不願錯過。

容塵子是道家仙師,江浩然乃武道翹楚,二人交手的場景可謂是百年難遇。暮色籠罩下的溪澗不時泛出金色的奇彩,江浩然一雙手在淺淡的暮色中看來分外醒目,河蚌啃著糖葫蘆,駝著她的小毛驢也不吃草,在樹下呆呆地站著。她揪揪驢耳朵,也十分無聊:「你們誰贏了誰就帶我去吃東西嗎?」

江浩然掌風如刃,攪亂一澗溪水,水珠賤散開來,斷枝穿葉。聽得河蚌言語,他語態森然:「容塵子,你若退讓,尚有生理。」容塵子神色淡然,應對之間從容不迫。

江浩然本就走剛猛一路,對上容塵子,漸漸竟如擊中流光晚風。上次二人交手,他一直認為容塵子不過是趁他不備,僥倖得勝。這時候心中卻漸漸冷凝,論消耗他尚未露頹勢,但他是妖身,千餘年的道行,容塵子是道士,竟然也未施半點道法。他的乾坤袋懸在腰間,但他始終沒有試圖取過符咒。

江浩然口上不言,心下卻也不得不承認——所謂君子風範,便是如此了。

他雖好勝,但也著實不算壞,這般想來,殺氣便弱了。容塵子何許人,自然有所察覺,八卦拳法講究借力打力,他氣息均勻,幾乎沒有損耗。但他也不想同這個嘉陵江尊主兩敗俱傷,修道之人,所習法門本應貴生渡人、替天行道,用以爭風吃醋實在不是修道者應行之事。但他立場堅決:「江尊主,貧道還是那句舊話,你我之間本無仇怨,但小何一事,絕無餘地。如若尊主執意相阻,今日你我只能在此一決高下,不死不休。」

江浩然略微猶豫,容塵子輕身一縱,已至河蚌身邊。河蚌只覺腰間一緊,已經到了容塵子懷裡。他的道袍有些舊了,卻格外妥貼,河蚌將臉貼在他胸口,他向江浩然點頭示意,施騰雲之法,轉眼千里。

晚上,在御香庭吃過佛跳牆,容塵子要了一間上房。掌櫃的見出家人帶著個嬌俏的小姑娘,難免多看幾眼。容塵子雖有窘色,但讓他放河蚌獨宿卻是萬萬不能的,是以也就厚起臉皮不作理會了。

河蚌本就身體不好,如今玩了一天,也早就累了。她往榻上一趴,就一動不動地睡著了。這段時間她食物充沛,長得也快。如今已經如十三四歲的豆蔻少女,真身也長有四尺了,再長幾分,也就達到盛年了。她蜷在榻上,容塵子彎腰幫她脫了鞋子和羅襪。

那雙小腳又白又嫩,容塵子指端不由生出幾許留戀。他反覆把玩,那冰雕雪琢的玉足間一道紅痕格外刺目,他反覆摩挲,心中漣漪漸生——民間女子,十三四歲已可嫁作人婦,如今她應該也可……

此念恰生,他又羞慚不已——她如今仙體未成,還只是個天真稚子,自己又豈可行此下作之事?

他更衣上榻,在河蚌身邊躺下。河蚌咂了咂嘴,返身依偎到他懷裡,朦朦朧朧地叫了一聲:「知觀。」

容塵子低低就了一聲,初生的慾念都化作了繞指柔情。

次日一早,天還沒亮,容塵子就帶著河蚌回了清虛觀。河蚌還在睡覺,容塵子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自己臥房的床榻之上,遂領著弟子做早課。河蚌正睡得香,突然被人抱起,她只以為容塵子早課後返轉,嘟嚷了幾聲又繼續睡。來人抱著她一路前行,彼時正值旭陽初升,河蚌微微張殼便被金光刺得睜不開眼。

她語聲還帶著睡意未盡的朦朧:「知觀,我們要去哪?」

抱著她的人也不答話,只是將一塊荷葉肉餵進她的殼裡,那肉又香又嫩,入口即化,餘味中還帶著荷葉的清香。河蚌便更不睜眼了,她吃完就張張殼,對方便會再餵她。她有肉吃,哪管人家腳步不停,身若疾風。

約有一刻,突然身後一聲怒喝,來人突然停了下來。河蚌張張殼,對方又給餵了一塊肉,她還沒來得及嚥下去,就聽容塵子語態盛怒:「江尊主,做出如此偷雞摸狗之事,有失體面吧?」

河蚌這才張殼望過去,只見那個抱著它的男人身形高大、顎下美須如舊,不是江浩然是誰?她拱了一下,欲從他懷裡爬出來,江浩然忙又餵了她一塊肉。她吃著肉,暗暗猜測江浩然這次帶了多少肉出來,真是太美味了!

這樣一想,她又想多呆一陣——反正容塵子會來救她的,她多呆一陣說不定還可以多吃幾塊呢!

想法未畢,容塵子已然拔劍相向,江浩然幾經思忖,這凌霞山本就是他的地盤,清虛觀建觀幾代,護山大陣經代代加強,威力可想而知。若要強行動手,只怕也討不得好去。只是河蚌……他低頭看看那個還在嚼肉的河蚌,心中輕歎一聲,終究是將她放在地上。

見他已有去意,容塵子也就收了殺意,但此人一天不死心,只怕自己也將終日防備警惕,難有寧日。他怒視江浩然,江浩然冷哼一聲,轉身欲走,只覺足下一沉。他低頭,見那河蚌夾住他的褲腿,這貨毫不客氣:「剩下的肉呢,」她在他腳邊撩來撩去,「你到底藏到哪兒去了……」

觀中諸小道士都捂著眼睛不忍再睹,容塵子一把將她扯過來,冷聲吩咐弟子:「清玄,送客!」

這事雖然就這麼平息了,然容塵子心下始終不安定。葉甜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江家是世家,勢力龐大不說,門下好手也多如過江之鯉。今日江浩然被發現了,明日後日呢?她遲疑許久,終還是忍不住勸容塵子:「如今……她也長好了,師哥莫若就同她……也讓江浩然死了心。」

她畢竟是個姑娘家,說這些話,已然面紅耳赤了。容塵子也不好和她談這些,但他還是有自己的顧慮,本來想讓河蚌多玩一陣的,如今看來,她心性始終不定,竟然任由江浩然抱著就跑。

回到房裡,河蚌在榻上夾繩編的蚱蜢,容塵子掐了個指訣將她化為人身。她腦後斜紮著個花苞髻,嬌俏粉嫩,如同水晶娃娃。如今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直望著容塵子,眸光瀲灩。容塵子微抿薄唇,半晌似乎下定決心,緩緩褪去衣袍。河蚌還不解,往常容塵子做完早課只是陪她睡會,從不脫衣服的。

容塵子只著中衣上得榻來,不由分說將她壓在身下。她睜著大大圓圓的眼睛,目光無邪。容塵子吻過她的額頭,雙手解開她腰間的蝴蝶扣,那身子剛剛發育,如同五月枝頭鮮嫩多汁的櫻桃。容塵子喉頭微咽,他本就是個方正古板的人,即使壓抑許久、愛不釋手,卻終究不好多看。

他褪了她的衣衫直奔主題,河蚌痛哼一聲,伸手攔他:「知觀,疼。」

她還太小,也太緊,容塵子頸脖漲紅,這時候他也收不住手,只能含糊道:「忍一下。」

雖久未親近,但此番仍耗時甚久。河蚌先前還叫痛,後面就不說話,銀牙緊咬,眸子裡全是將溢未溢的水光。容塵子有意延長了時間,她卻一直未情動,眉間眼底都是疼痛之色。約摸半個時辰,容塵子終於收了雲雨,他如今仍是凡人身體,恐濁精污她仙體,也未布給她。

待起身之後,他極快穿戴整齊,又打水給河蚌擦洗。河蚌不說話,不過片刻又蜷在榻上睡了。

午間容塵子接待香客,回房時發現河蚌不在榻上,他心中一驚,許久方才在密室的軟榻上找到她。見她闔目似睡,他也未曾驚擾,靜靜地回到自己榻上入定調息。晚膳河蚌不肯去膳堂,清玄、清素是有眼色的,自然送進了師父房裡。河蚌卻也沒吃多少,容塵子看著碟子裡剩下的菜色直皺眉頭——她確實極少有胃口不好的時候。

夜間給她把脈,也沒發現有何不適。問她也不開口,容塵子也略有些覺得可能上午唐突之下弄疼了她,安撫了好一陣,最後無法,又去山下買了糯米雞。有葷菜,她胃口好了些,卻仍舊悶悶不樂。

夜間,容塵子睡到半夜,伸手摸摸榻邊,空無一人,方才想起她還睡在密室裡。自二人相處以來她便很少離他,平日裡多是粘他粘得緊,他心中不安,終是披衣起身。

密室的牙床上,河蚌睡得不安穩,小臉上猶有淚痕。容塵子上榻,將她抱過來擁在懷裡:「到底怎麼了?告訴我。」

她聞問不答。

次日晨,祖師殿。容塵子依舊領著諸弟子做早課。

「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經講到一半,他突然歎了口氣,古來情絲最難剪,其實主宰萬物的又何止天地?她若不展顏,自己的心境又何嘗不是飄風終朝,驟雨終日?

《一念執著,一念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