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一月二十九,長安。

蓬萊居,沈庭蛟穿了身紫色的長袍,衣領和袖口滾了白色的狐狸毛,襯得肌膚如同冰雕玉琢一般。小二自是識得他,也不肖他招呼,就上了他喜歡的幾樣小菜,替他斟酒時近乎習慣性地問:「九王爺,仍是掛我們家大當家賬上麼?」

沈小王爺也近乎習慣性地點頭。

「好勒!」小二斟了酒,熱情非常,「九爺您慢飲。」

沈小王爺在二樓等了好一陣,外面時有官差四處搜查,但大伙都知道他不過是逃婚,等被捉回去,仍是好好的一王爺,倒也沒人敢招惹他。

不多時,有一女子身著緊身短衣,手提長槍,蹭蹭上得樓來。沈小王爺一見她便露了幾分喜色:「凌鈺!」

那女子聞聲轉頭,幾步便到了他跟前,也不多言,逕自將長槍往桌上一拍,震得眾多食客心頭俱驚:「王上當真要把你指給殷逐離?她算什麼東西,不過一個低賤商賈,敢搶我的男人!」

沈小王爺微斂了眉:「逐離也是好的,只是本王心中只有你一人,與她不過是兄弟情誼,怎可娶她為妻。」

凌鈺聞言也不惱,這兩個人自幼狼狽為奸,她再清楚不過:「庭蛟,我父親現在在西北打戰,我們一併找他去。」

沈小王爺垂眸想了一陣,終於下定決心:「先不論去哪,總要躲開這長安便好。一想到要娶逐離,爺就有種迎娶我皇兄的感覺,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曲凌鈺乃將門虎女,從小就好武,性子跟男孩差不離,當即就扯了他:「走!」

她本是騎馬而來,如今出了蓬萊閣便扯著沈庭蛟上了馬,一手攬住他的腰:「庭蛟,坐穩!」

曲大將軍府的馬自是百里挑一的良駒,當即四踏如風朝前奔去。沈庭蛟正苦想如何出得了長安城門,曲凌宵左手牽著韁繩挽在他腰間,右手斜握長槍,槍尖乃烏金打造,在地面劃出點點火星。

長安西門的守軍冷不防見兩人一騎來勢洶洶,當即便慌了神。待馬再近前些,城門郎一見這位曲大小姐更是哭笑不得,擋不敢擋,放走又恐上邊責怪。心思幾轉,遂勉強舉槍相攔,那一槍自是攔不住曲大小姐,倒是被她槍尖一挑,飛出了老遠。

曲大小姐也不戀戰,當即策馬奔出了西門。

彼時,殷逐離已得蓬萊居遣人來報,知沈小王爺與曲大小姐一併往西門出城而去。她僅帶了隨侍檀越騎馬追出西門,郝大管家不放心,亦策馬跟隨其後。在城郊十里處殷逐離一行人遇到了簡裝出行的王上沈庭遙。

說起來富貴城殷家與當今皇室還有些淵源,前朝北昭聖武帝昏庸無道,朝綱不振、奸臣當道。殷家樹大招風,遭奸人陷害,聖武帝下旨抄家滅族。當時的大當家殷碧梧逃出後求救於先皇沈晚宴,取出了一處殷家寶藏,斥巨資供沈晚宴起兵相伐,歷時半年,終於改天換地,成就了大滎王朝。

大滎成立之後,國庫空虛、百廢待興,殷家卻沒有受到這朝代更迭的影響,一時之間,幾成大滎國商。大滎人提到富貴城,大多只有一句話形容——窮得只剩錢了。

是以殷逐離自是見過沈庭遙,她翻身下馬,衝前面裝束簡潔、低調的帝君拜了一拜:「草民參見王上。」

身後郝大總管與檀越自然隨她一併下馬行禮,沈庭遙細細打量她,她出來的匆忙,身上著了件絳紫色長袍,長髮草草斜紮在腦後,一根紫色的絲帶和著青絲徐徐飛揚,眉目不似一般女子的婉約,倒帶了幾分颯爽英氣。

殷逐離不聞他回應,只得跪低了身子隨她打量。半晌方呼他輕聲道:「起來吧,如今沒有外人,殷大當家無須客套。」

殷逐離面上微笑,心下卻是冷哼,現在這麼說了,早幹嘛去了。這邊腹誹著,那邊又聽沈庭遙繼續道:「殷大當家也是為追朕那不成氣的弟弟而來?」

殷大當家笑意漸深,她隨殷氏打理殷家家業也有些時候了,逢場作戲已是再習慣不過,是以這笑容當真比金子還真:「草民只是不想九王爺去山東挖煤,就他那身板,去了也是白領工錢。」

沈庭遙一笑,他與沈庭蛟生得頗有幾分相似,只是美貌中多了幾分冷冽,讓人不敢親近:「既然目的相同,不如同行。」

殷逐離躬身,神態恭敬:「草民榮幸。」

二人同行,殷逐離落後他半個馬頭,不多時便見馬蹄印往西北而去。沈庭遙唇邊露了絲邪佞的笑意:「擒得之後,男歸你,女歸朕。」

殷大當家倒是明白他此來的目的,自是沒有異議:「草民遵旨。」

沈庭遙勒馬停頓兩步,與她並肩而行:「以後你若嫁入沈家,也不是外人,不必拘禮。」

殷逐離微點頭,沈庭遙目光仍在她臉上駐留了片刻,然後望向城郊曠野。此時已是深秋,地裡沒什麼莊稼,秋風蕭瑟,天空灰濛濛一遍,遠望前方,如同天地相連:「你說,朕與庭蛟,有何區別?」

殷逐離知道他也心屬曲凌宵,語帶淺笑:「王上不知,女子慣憐弱。」

沈庭遙哧笑:「朕身為一國之君,總不能似庭蛟這般柔弱。」

殷逐離唇邊笑意更深:「王上亦不知,女子慣崇強。」

「崇強?」沈庭遙一夾馬腹,加快速度前行。

果然策馬不久,便見著曲凌宵與沈庭蛟正在路邊歇息,沈庭蛟生來體質便弱,曲凌宵雖說是將門之女,終究也是在富貴中長大的,此一路行來,連個疑兵之計都不會用。難怪如此輕易便被人追上。

見沈庭遙親自前來,二人俱都不敢造次,傾身跪在他跟前。沈庭遙也不下馬,遠遠地望了曲大小姐的長槍,半晌方道:「起來。」他伸手,侍從忙替了他的長戟過去,他接在手裡掂了掂,方沉聲道,「曲凌宵,你若贏了朕手中這桿長戟,朕放你二人離開。」

馬上曲凌宵抬了頭,她自幼便在曲大將軍的光環羽翼下長大,對這位帝君,並不十分懼怕:「王上當真?」

沈庭遙長戟斜揮,聲音是屬於一個帝王的平靜沉穩:「來。」

沈庭蛟在他面前卻是一副噤若寒蟬的模樣,乖乖地在地上跪著。殷逐離與檀越、郝劍遠遠觀戰。檀越冷哼:「這個皇帝,費盡心機想娶曲凌宵,剛才為何又這般打量我們大當家?這曲凌宵粗魯野蠻,就沒看出她哪點好。」

殷逐離笑而不語,倒是身後郝大管家於馬上撥弄著自己的金算盤:「你不懂,曲凌宵其實沒一處好,但她命好。大將軍曲天棘手握大滎百分之六十的兵馬,王上自要娶她以示拉攏。他打量我們大當家……自然也有緣故,你想,咱大當家手裡掌握錢糧不在少數,現今他國號清平,大滎上上下下當真是清貧得可以。若是不娶曲凌宵,他自是要娶我們大當家的。」

檀越是個練武奇材,但用唐隱的形容便是——少了點腦子。他沒想明白:「他身為一國之君,為何不都娶了回去?」

郝大總管拿算盤磕了磕他的頭:「笨,都娶了回去,誰作皇后啊?兩個人的性子都烈,再一爭風吃醋,以後有他好受!」

他還待再言,卻見前方曲凌宵被沈庭遙震開了長槍,他左手抓鞍,身子斜掛在馬背上,右手握戟,橫掃曲凌宵馬腿,曲凌宵驚叫一聲,跌落馬下。

但她從小到大摔過無數次,倒也有驚無險。沈庭遙也不去扶,冷冷注視了她片刻方道:「如何?」

曲凌宵心疼自己愛馬,又見他高高在上的模樣,咬著唇就欲哭。沈庭遙勒僵,再夾馬腹,待馬狂奔至她身前時,彎腰一把將她抄在馬上,揚長而去。

曲凌宵猝不及防,隱約還尖叫了一聲庭蛟。

沈庭蛟仍乖乖地跪在地上,殷逐離騎馬站於他身前,遙遙伸手過去,語聲帶笑:「九爺,要麼殷某也學王上,與九爺驚險一把?」

沈庭蛟倒是不與她客氣,當下便伸手上去,殷逐離牢牢握了,側身一提將他攬到馬上,雙手抱了他的腰。他身上帶了蘇合體香,初嗅微苦,待苦意過去,卻餘下若有若無的甘冽。

殷逐離甚喜愛那香,不由深嗅了一記,再看他臉色白中泛青,不由問道:「吐了?」

沈庭蛟一愣,方才反應過來——他暈馬。當即輕輕地嗯了一聲。殷逐離自腰間掏了個鼻煙壺遞過去,沈庭蛟立時伸手接過,在鼻下使勁嗅了嗅,裡面也不知是何藥草,但他的氣色卻漸漸好起來,胸中沉悶盡消。

殷逐離丟了韁繩,那馬是富貴城飛馬行送給她的寶馬,據稱先前是深山馬王,十分有眼色。這會兒見主人溫香軟玉懷中抱,它也不著急,就當散步般邊走邊啃著路邊荒草。時值深秋,那草也無味,但圖個野趣麼,它嚼嚼又吐,不亦樂乎。

當然,連馬都如此有眼色,又何況兩個人呢,此時郝大總管與檀越早已策馬返回,走得連影子都瞧不見了。

迎面有風吹來,沈庭蛟方才吃的東西已經全吐了出來,這些天他游離在外,雖是富貴城的酒樓、茶莊四處都有,他不帶錢也可以掛殷大當家賬上,但府外到底不比府內。方才又吐了一番,這時方覺有些寒冷。

殷逐離任他將自己抱得緊些,擄開他額前的一縷青絲時看見他發間隱約的傷痕,不由輕聲歎氣:「何太妃又打你了?」

沈庭蛟在懷裡尋了個最舒服的姿勢靠好,略略點頭。殷逐離知道他睏倦,卻也有些擔憂:「那這番回去,她還不再打你個半死?」

沈庭蛟微闔了眼,悶聲道:「這幾天不去宮裡,等母妃怒過了,打得就沒那麼重了。」

殷逐離瞧著他實在困得厲害,又擔心馬上他著涼,隨手取了馬鞍上的酒囊:「來,喝一口。」

沈庭蛟也不問,接過來就狠喝了幾口,那酒頗烈,他直喝了一半方才遞給殷逐離,光潔如玉的臉頰微帶了些酡紅。仍是靠回她懷裡,良久方喃喃問:「逐離,你說我皇兄,當真喜歡凌宵嗎?」

殷逐離不忍說謊:「帝王心術,哪裡有什麼喜不喜歡呢?只是曲凌宵畢竟是曲天棘的女兒,王上總歸要將她握在自己手心裡方才安心。這福氣旁人消受不起。」

沈庭蛟聞言越加失落:「可是凌宵喜歡的人是我。我是真心想要帶她走的。」

殷逐離將他攬得更緊一些,聲音倒是難得的溫柔,而她溫柔的時候一般不懷好意:「我的九爺,她早晚會喜歡王上的,你看,她在你眼前被人擄走,你連追上去的勇氣都沒有。況且你就一個閒散王爺,文不成武不就,她就算愛你,又能愛多久?」

這幾句話精準地戳中了沈庭蛟的痛處,他將殷逐離引為知己,也不著惱,語態卻消沉無比:「可是我真的喜歡她,逐離,我對她的感情,只有你才能懂。」他頭埋得極低,殷逐離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這個人若是難過,那想必是真的難過。

殷逐離拍拍他的肩:「我懂,可是唯有我懂,沒有任何作用。」

《拜相為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