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二月初八,王上沈庭遙冊後。

彼時大滎疆土雖廣,國力卻虛弱,又加之長年征戰,正是百廢待興時。但這場冊後之禮仍是空前絕後的盛大,顯見得這位王上是給足了曲大將軍面子。

殷大當家是個好熱鬧的主兒,更何況這場納後儀的綾羅絹緞、金銀玉器、茶點酒水也多是宮中內侍從富貴城採購的,她自是處處查看,萬分仔細。

當日由福祿王沈庭蛟代兄親迎,迎親的隊伍沿長安城大街而行,一路鼓樂喧天,且不提儀仗隊如何排場,光是沿街拋灑的喜錢已足夠民眾津津樂道一段時日。

那一日殷大當家並未受邀入宮,她同郝大總管將宮中採買官所訂製的一應食材親自檢驗封箱。送進宮裡的東西,又兼王上大婚之日,自是馬虎不得。

完事後她需陪那魯逛一逛長安,郝大總管提醒:「大當家,要不要去看看九爺?」

殷逐離已經行出蓬萊居,又轉身命劉東掌櫃安排一桌酒菜,在亥時初刻送往福祿王府,菜色不拘,但甭管菜裡、飯裡、酒裡,越辣越好。

劉東掌櫃很困惑:「大當家,九王爺不能吃辣吧?」

殷大當家埋頭一笑。

那一日,大將軍曲天棘成為國丈,天子又加封其為太師,其長子曲流觴升任雲麾將軍,次子曲懷觴任忠武將軍。

曲氏一門,權傾朝野。

亥時二刻,福祿王果是被王上自宮中遣回,就著劉東送來的酒菜就欲喝個酩酊大醉,不料香辣雞丁一入口,沈小王爺瞬間淚如泉湧。

何簡先生見狀倒是放了心——哭出來就好,省得鬱積於心,更傷了身子。

沈小王爺卻沒想那麼多,他左手在唇前拚命扇風,右手去拿酒,只喝了一口,他眼淚更是如潮般洶湧澎湃,然後迫於無奈,他又刨了口飯……

何先生在桌旁作陪,半晌見自家爺哭得哽氣倒咽,他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九爺,大丈夫何患無妻,何況殷大當家著實不比……差。您又何必如此呢?」

沈小王爺淚雨滂沱,痛不欲生地跟他指了指桌上酒菜。他倒是點頭:「我自曉得,九爺不必招呼何某。」他拿了銀箸,抬手挾了一塊熊掌豆腐,見沈庭蛟仍是淚流不止,語氣也帶了些黯然,「九爺,明天你若見著殷大當家,切不可如此。女人家若見你這般,少不得心中難受。」

他張嘴,吃了一筷子菜,然後呸地一聲吐了一地,忙不迭倒了一杯酒,酒水下肚,何先生淚水奪眶而出,而後他也刨了一口飯……

沈庭遙派回去的內侍極恭敬地回稟:「王上,奴才特地令王府的奴才去看了,九王爺一回府就坐在桌前,對著滿桌酒菜,和府裡的先生抱頭痛哭呢……」

原以為最為難熬的夜晚,沈小王爺卻沒能記住那段剖腹挖心般的疼痛。當事後想起,他發覺自己只記住了那個、據說從一個叫印度的國家傳過來的……斷魂椒。

所以有時候,你以為會痛不欲生,但實際上愛情不會比一個辣椒刻骨銘心多少。

次日,曲大將軍二子曲流觴與曲懷觴押運賑災錢糧至山西後回返長安,戶部尚書趙毓便與幾位大臣商量,應該為二人接風洗塵。當然,曲大將軍是一定要請的。

接風宴再合適不過的地點自然就是廣陵閣,而說到廣陵閣,沈小王爺是一定要拖去的——他去能免單……

是以第二日,一眾大臣邀了沈小王爺前往廣陵閣訂了酒席,賀曲大將軍幾重喜事。

而下朝之後,這事被黃公公說漏了嘴,沈庭遙知道了。於是這位王上也打算湊個趣,換了便裝帶著黃公公微服前往。

廣陵閣,紅色的緞幔落下來,襯得整個舞台流光溢彩,紅葉自是認得這一群人,忙不迭迎了上來:「我的爺,您們可真是好運氣,一來就趕上我們拂月姑娘的開苞競投。」她閱人無數,自中一眼便看出誰是主角,忙上前親熱地挽了沈庭遙,「今晚花落誰家,還要看各位爺的心思呢……」

話未完,冷不防被一個聲音打斷:「聽聞廣陵閣真正的美景,可不是這拂星、拂月姑娘呢。」

紅葉抬頭望去,便撞上曲天棘似笑非笑的目光:「紅葉夫人,聽聞廣陵閣內藏廣陵止息,夫人何不引諸位前往一觀,也增長些個見聞呢?」

紅葉只怔了片刻,重又嬌笑:「各位爺,按理招待各位是廣陵閣的榮幸,但廣陵止息不比別處,依我看,不如就在前廳熱鬧熱鬧吧。」

但一行人聽得這話,又哪裡肯依,便是沈庭遙也增了幾分好奇:「夫人何必推脫,既是開門,總當迎客。」

紅葉仍是笑容冶艷:「既然爺都開了金口,請隨紅葉來。」

她將一行人引到一處紅樓,往牆上連拍數下,但見青磚牆向左右裂開,牆後露出一排白色台階,直通地底。

台階左右站了兩排盛裝麗人,均手提白玉燈籠,見到牆後眾人,千嬌百媚地傾身行禮:「諸位爺請。」

沈庭遙側臉看了看曲天棘,曲天棘自是與他同行,走到群臣當中,麗人提了燈籠於前帶路,後面磚牆無聲閉合,眼前光線卻明亮如初,沈庭遙低頭一看,更是心驚:「這台階……是翡翠!」

曲天棘略扶了他,聲音極低:「二十年前,臣與先皇曾去過南財神魏南山家中借糧,見其陳設富麗堂皇,便稱讚了兩句,他向臣提到這個地方。言道翡翠為階玉為台,水晶作簾金設案。微臣當時只以為是他妄言,後來隨先皇到過此地,方知竟真有此事。」

台階上又嵌明珠,於黑暗之中熠熠生輝。兩壁均有金枝壁燈,空氣流通無阻,但並不見氣孔。沈庭遙同眾人拾階而下,前方漸聞流水錚琮。

引路麗人將一行人領到流水處,盈盈一拜,又退回了甬道。

光線微暗,卻是奶白色的月光。沈庭遙心中巨震,抬眼一望,見深藍如寶石的夜空中,繁星點點,一輪圓月當空高懸,柔光浸透了天幕。

人群中有人喃喃道:「方纔從外而來,怎未留意今晚月色?」

「這不是月亮。」人群中有人答話,眾人抬眼一望,原是殷大當家不知何時也進來了,「此本用藍色剛玉拼接而成的,因距離遠,看上去便仿若夜空。剛玉之下又隔水晶層,其內養燭光魚、安康魚、光頭魚等,能夠發光,所以遠遠看去光怪陸影,如同夜幕星辰。圓月是一方羊脂美璧,纏上金絲,再加上強光照耀,如同皓月。」

眾人皆抬頭仰望,觸目之處,無不感慨這鬼斧神工的設計。

殷逐離自攬了沈庭蛟,含笑道:「廣陵止息今日迎來貴客,實在是蓬蓽生輝,諸位大人,請。」

沈庭遙在水流前微微頓足,但見此處乃採用高水低接之法形成的一處噴泉,但池中又拋金葉,待水流合著金葉自泉頭跌落,便是一番浪頭飄金之景,美不可言。

眾人都是大富大貴之人,然來到這裡亦沒了脾氣,一個個呆若木雞般前行,只見前方一棟包金小樓,樓前兩株珊瑚樹足有一人多高立於左右,枝影橫斜,色澤溫潤,鮮艷若血。樹後有兩排紅裝麗人立於廊前,款款相迎。

沈庭遙聽其珠履踩踏廊上,只聞其聲空靈,百轉千回如若風過門庭,誤撞了珠簾。他俯首一望,卻見此廊間地板乃海貝鋪就,其間更串珍珠,滿地生輝,柔光繾綣,照得人影綽綽,面目隱約。踏足其上,恍惚中如臨仙闕。

沈庭遙領著群臣隨麗人前去,眼角微瞟,見殷逐離半摟著沈庭蛟說笑,紅唇似乎貼在他耳邊,姿態極盡親暱。沈庭蛟還在惱恨她那印度引來的辣椒,偏了頭不予理會。她湊上前輕咬他的耳垂,急得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曲流觴身邊。

隨廊前往,一路繁花垂廊,珠玉為簾。直到進入屋內,沈庭遙又是微微詫異,此屋似殿般寬廣,其內盡設矮几,再無其它陳設,比及外面的富貴倒顯出幾分古拙之意。現下已有一人席地跪坐,見眾人前來,亦是起身致禮。

殷逐離領人進去,自是一翻介紹:「那魯先生,這位是沈……沈二爺,這位是曲先生,這位是沈九爺……」

她將各人都介紹了一遍方朗聲道:「俗話說相請不如偶遇,今日大家聚到這裡也算緣分,就請莫拘俗禮,且謀一醉吧。」

諸人倒是按官職尊卑坐了,曲天棘抬眸,也待看看她今日有何手段。

紅裝麗人開始上茶水,卻未配點心果品,此處菜色均不需客人下單,由主人視來客身份自行烹製,是以食客還須稍等。

飲茶片刻,下首禮部侍郎已經開口:「殷大當家,枯等無聊,您就打算讓我等乾坐著?這可不是待客之道。」

殷逐離抬頭微微一掃全場,每個人都覺得那目光是看向自己,倒是消了等待的火氣。待人聲漸靜,她帶了三分笑意開口,聲音沉緩動聽:「諸位都是平日裡請都請不到的貴客,逐離怎敢怠慢呢?」

她揚手擊掌,侍女上前揭了上首素色的錦幔,卻露了一套東西出來。

《拜相為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