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唐隱有些疑惑,他同沈庭蛟雖然也算舊識,但一向話少。他雖不道旁人之惡,卻也總覺得這位九爺未免太柔弱了些。大好男兒作女兒之態,是他所不喜的。是以一時之間實在想不到二人有什麼話需要敘談。

但他仍是溫言道:「九爺請講。」

在池邊的長凳上坐下來,沈庭蛟甚至沒人下人進來奉茶:「今日逐離可有前來請先生一道離開長安?」

唐隱覺得有些意外:「逐離今日確有來過,但唐某未聽她提起。」

沈庭蛟心中便有數:「先生有所不知,曲大將軍已調兵馬,欲從金城起兵,但皇兄手中有御林軍六萬,眼下情勢緊急,我們必須離開長安,隨曲將軍一併退至金城縣。」

唐隱斂了眉,神色嚴肅:「九王爺,眼下形勢唐某大致能揣測,但唐某同曲天棘尚有血海深仇未及清算,絕不會為個人安危倚立曲家牆下,你同……王妃一併,隨曲天棘退出長安城吧。」

沈庭蛟唇角含笑:「先生若不走,本王的王妃如何肯離開?」

唐隱被這句話噎得面紅耳赤:「王爺此話何義,唐某同王妃不過師徒一場,而王爺同她卻是結髮夫妻……」

不待他說完,沈庭蛟已經打斷,語聲頗帶了自嘲:「本王何義,只怕先生心中再清楚不過了吧。」他起身,語帶質問,「她對你的情意,你當真絲毫不知麼?」

唐隱右手握了腰間短笛,欲言又止。沈庭蛟步步緊逼:「世人皆道你長情,可是你敢說事到如今,你心中唯一記掛的只是殷碧梧大當家,你敢說你沒有對本王的王妃動過一絲情念嗎?你悄悄揮霍著她的感情,面子上卻嚴持師徒的情義,像你這種背倫悖德的無恥之徒,也敢號稱君子?」

唐隱右手緊握碧落階,骨節發白:「我沒有!」

沈庭蛟走近一步,目光如刀:「沒有?今日她來尋你,你明知道她想說什麼,你偏偏連提也不許她提!你真的不清楚她做了些什麼嗎?唐隱,你覺得曲流觴的死真的是意外嗎?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你十二年受殷家上下禮遇,卻到底教了她些什麼?」

唐隱目光茫然,沈庭蛟心中頗覺解恨:「你明知道你若留下來,他日我皇兄必以你要挾於她。可是唐隱,你考慮的卻是一己私仇!你有沒有為她考慮過半分?你留在殷家二十幾年,真正為她做過些什麼?似你這種自私自利之輩,如何配為人師?」

唐隱微微後退,他極少與人爭執,到此時竟也無法反駁。沈庭蛟逼視他,目光中帶了些許嘲諷:「你明知她已嫁作人婦,可瓜田李下,你有過半分避嫌之意麼?那夜天來居湖畔,你當本王什麼都沒有看到麼?」

唐隱心中一驚,事關殷逐離的名節,他不能含糊:「那夜我同王妃什麼也沒做!你……」

沈庭蛟卻不欲再言:「本王有眼睛,自己會看。你敢摸著良心告訴本王,本王的王妃從來沒有愛過你?」明明只是為了刺激唐隱,他不知怎的,胸口竟真的有幾分難受,「你敢說你心中對她從來就沒有過半分臆想嗎?」

唐隱說不出話,他不知道。只是睡夢中的臉已經重疊,他分不清是殷逐離還是殷碧梧。人的記憶力其實很脆弱,不可能將一個人的面貌牢記二十年仍清晰如昨。

沈庭蛟大步離開,出門時張青仍守在門旁,他眸色略沉,夜色中衣白如雪,艷色無雙:「有人來過麼?」

張青微點頭:「暖玉來過一次,我打發走了。」

沈庭蛟揮手:「走吧。」

張青還有些猶疑:「九爺,唐先生他……」

沈庭蛟回眸看他,唇邊溢了一絲笑意:「怎麼,你以為本王將他殺了?」他笑意更明艷了些,燦若春花,「本王如何能動手殺他,不過君子欺之以方……走吧。」

次日,殷逐離回到福祿王府,沈庭蛟正同張青斗蛐蛐,見她忙嚷:「逐離,快過來幫本王教訓這個屠夫!」

殷逐離失笑:「九爺,你既認了他為繼子,又豈可再稱他為屠夫。」

這般言語,她仍是走到二人跟前,傾身看那兩隻蛐蛐搏命。沈庭蛟俯在她背上,下巴靠在她肩頭:「你昨夜又歇在哪兒了?我去殷家你也沒在。」

殷逐離拿了日菣草引二蛐蛐相鬥,答得輕描淡寫:「昨兒個廣陵閣有事,我在那邊歇下了。深更半夜,九爺不好好睡覺,尋我作甚。」

九爺被這理所當然的語態氣得跳腳:「你是本王的王妃,你道本王尋你作甚!」

殷逐離見他又要鬧將起來,忙不迭將他攬在懷裡:「我當然知道我是九爺的王妃了,九爺乖啊,看蛐蛐,啊,看這只黃色的好厲害!」

沈庭蛟便頗有得色:「哼,那是。擅斗蛐蛐的高手都知道『赤不如黃』麼,他這只如何是本王的對手!」

殷逐離眼也不眨就奉承:「那是,哪只蛐蛐是我們家九爺的對手啊,我們家九爺打遍蛐蛐無敵手!」

「這還差不多。」沈小王爺點頭,爾後又覺得哪裡有點……嗯,微妙的差錯……

中午,曲府又派人來催了一次,情勢緊急,已不能再等。

殷逐離正苦思對策,外間有丫頭來喚:「大當家,殷家大宅來人,說唐先生請大當家回去一趟。」

殷逐離略整了衣裳準備出門,對於唐隱的話,她一向都是奉若聖旨的。沈小王爺仍然畫著他的畫,眉目清冷,不見喜怒。

回到歸來居,唐隱仍在臨溪水榭,秋陽高照,日光稀薄,金色的光線自浮雲間探出頭來,他的青衫洗得有些發白,卻那般妥貼,陽光零落滿襟,衣袂生輝,令整個人氣質清冽如若迴盪在深山溪畔的月光。

殷逐離行至他身前,他以一個很悠然的坐姿坐在水畔,笑容溫雅:「師父是不是令你為難了?」

殷逐離搖頭,他抬手輕撫她的長髮:「逐離,師父一直不同意你與曲家為敵,也並不全是顧念著你與曲天棘的父女情分。」

他極少提起曲天棘,殷逐離抬頭,見他眉宇間皆帶了淺淡的笑意,和煦若三月春風:「師父只是想著,日後你若有難處,他身為人父,總也會照看著你。」

殷逐離在他面前一向柔順:「師父的顧慮總有道理,不過逐離,不需要曲家照看。」

唐隱微頷首,目光卻看向那片碧水,若有所思:「是的,到今日,師父發現我的徒兒,從來就不需要任何人看顧。」

殷逐離與他比肩而坐,語聲含笑:「是的,只要師父在身邊就好。」

唐隱摩娑著她的長髮,那動作太過溫柔,令人生出一種地久天長的錯覺:「逐離,其實師父一直有話想對你說,這些年總也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殷逐離驀然起身:「我突然想起天衣坊還有點事,師父,我先走了。」

唐隱握住她的手,令得她重新坐下來:「逐離,你剛出生的時候碧梧曾經囑咐我,令我帶你離開殷家,好好看護你。」他發現自己還能記得那日殷碧梧的幾句話,心情略好,「我明知道你在殷家過得不好,卻仍是念著私仇,任你在這裡長大。我發誓要報仇,偏偏力有未逮,一直拖延到現在。細想這二十年,為師真是羞愧難當。」

「師父!你最近看婉約詞麼,怎麼也學會悲春傷秋了,那些酸溜溜的文人愁緒,學不得。」殷逐離撿了顆石子,在水面斜打出長長的水漂,其聲清悅:「如果不是你,殷逐離不知道已經成了什麼樣子。」

唐隱握了她的手,那溫度令殷逐離有片刻的無措,他的神色卻如同牽著一個孩童:「這些年你跟在我身邊的時候太多,令我們師徒二人關係親密默契。」他笑意無邪,「有時候師父甚至分不清站在面前的是碧梧還是你了。但是逐離,師父不是你的神。師父只是你的一段過去,一段回憶。」

那幸福來得有些突然,頃刻間又煙消雲散。殷逐離抬目而望,他的眸子如同深不見底的海眼,表面溫柔,內裡激流凶險。她只是站在海眼旁邊的少年,玩耍時投了一顆石子,卻連帶自己也隨之投擲了下去,連一根髮絲也浮不上來。

她上不了岸,只能苦笑:「師父,這些話留待日後再說吧。現在……你暫時同我離開長安好嗎?」

唐隱沉靜地望她,眉宇間笑意不減:「好。晚間留下來陪師父吃飯麼?你我久已不曾同桌用飯了。」

殷逐離雙手仍在他掌心,那溫度令她神魂皆迷:「徒兒遵命。」

《拜相為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