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祿王府,廉康進來傳話:「九爺,王妃說她今兒個有些事,晚些回來。」
沈庭蛟不以為意,略略點頭。至晚間,宮裡竟然有一個人潛了進來,他對福祿王府似乎也挺熟,逕自就在書房找到了沈庭蛟,語聲嚴厲:「你若離開長安城,你母妃怎麼辦?」
見到他沈庭蛟似乎也不驚訝,神色間完全褪卻了那種柔弱,雙目華光燦然,淺笑顧盼風情之外竟透了些肅殺:「我母妃自然只能交與你了,還能如何?」
那人似乎有些氣急,聲音中卻帶了些訓斥之意:「你……你若離開長安,王上必怪罪你母妃,為人子者,就為了一個皇位,就可以置自己生母不顧?!你可知何為孝道?」
沈小王爺食指在寬大的書桌上虛劃,笑意微漾,如同清風掠過碧波:「抱歉,本王從小無人教養,不知孝為何物。倒是令國舅爺見笑了。」
來人被噎得一滯,又悖然大怒:「沈庭蛟,無論如何,傅某絕不允許你離開長安半步!」
沈庭蛟神色疏淡,不見喜怒:「國舅若真心不願本王離開長安,大可現在就取了本王人頭獻給皇兄。若錯失了這時機,曲大將軍兵強馬壯,國舅如何於萬軍陣中留住本王呢?」
來人雙手緊握成拳,沈庭蛟卻是起身,那夜他穿了一件霜色的薄衣,身姿單薄卻挺拔,語聲帶笑,溫言軟語卻透了些許諷笑:「我真不明白,太上皇和國舅爺與你有什麼區別?父親,你看見曲天棘的下場了麼?」
來人一滯,沈庭蛟雙手壓在他肩頭:「當然了,本王同王妃不同,至少我與我的父親,沒有殺母之仇。」他承繼了何太妃八分美貌,又旁添了兩分英氣,這般微微展顏,確如天人之姿,「王妃怕已然知曉你我的關係,這次離開長安,她對如何安置母妃,全然未提。父親,本王若留在長安,皇兄必不能放過我,所以走是一定得走的,至於母妃嘛……哈哈,就拜託父親了。」
殷逐離同唐隱一同用飯,唐隱喜歡清淡的菜色,偏偏殷逐離是個無肉不歡的傢伙,是以大廚房倒也沒忘記照顧她的口味。唐隱仍是幫她挾菜,言語間透著關切之意:「離開之後,你姆媽如何安置?」
他好不容易鬆動,殷逐離心中歡喜,答得也就仔細:「姆媽同我不和,長安眾人皆知。我若一直,沈庭遙必會利用她重攬殷家事務,不論勝敗,至少殷家不會有滅族之禍。」
唐隱點頭,挾了一塊昭君雞到她的碟子裡:「只是倘若福祿王當真登基,他就能容得下殷家嗎?」
殷逐離略微猶豫,又打了個哈哈:「天下事哪來絕對呢?只是如果功成,大滎起碼再有二十年窮困潦倒,他就是想動殷家,也必有顧慮。即使失敗,沈庭遙頃盡國力討伐曲大將軍,必然令國庫再度空虛,足可換殷家二十年平安無虞。」
唐隱歎氣:「你算得倒是周全,只是一旦失敗,誰來保你的性命?」
殷逐離起身替他斟茶,語聲含笑:「既是豪賭,豈懼輸贏呢?不過若是全無把握,逐離定然不會坐這個莊,若是我所估不錯,也許……」她沉吟片刻,話說得含蓄,「也許曲大將軍這支軍隊,根本就用不上。」
唐隱微怔,轉而又搖頭:「師父年紀大了,看不穿你這些花花腸子。不過這一走,何太妃豈不危險?」
殷逐離搖頭:「何太妃……哈哈,誰讓她苛待我們家九爺,她的生死,逐離才不願過問。」
一餐飯吃到戌時,殷逐離命暖玉替唐隱打點行裝,又派了檀越前往曲府通知曲天棘,約定了明日啟程,暫離長安。敲定了這事,殷逐離心情大好。但她是個謹慎的人,絕不允許中途再出什麼變故:「師父,今晚我們手談一宿吧,師父也可以順帶考教一番徒兒的棋藝才是。」
唐隱微笑:「昨日就要離開殷家了,你若有暇與為師手談,不若再到殷家宗祠祭拜一番吧。」
此話一出殷逐離便是一臉痛苦之色:「我討厭跪祠堂!」
唐隱摸摸她的頭,神色憐愛:「師父答應,最後一晚了。」
殷逐離垂頭喪氣:「雖是討厭,不過若師父開口,就算是把祠堂跪穿我也得跪啊。」
那是殷逐離第一次這般鄭重地沐浴焚香,殷家七代巨賈,富貴得久了,祖宗也比別的人家多得多。她出生之日便喪母,這些牌位之上的人更是絕大多數都未曾見過,實在沒什麼感情。
不過她神色仍極為莊重:「各位祖宗,我都不想求你們保佑了,不過姆媽平日裡對你們總也算是不錯,香火什麼的一直也多有供奉。此去一別定是數月光景,大家若在天有靈,留著保佑姆媽身體健康,平安長壽罷。」
她不敢念出聲,恐唐隱聽見又要被罰。唐隱站在靈前,目光卻望向下方的殷碧梧,兀自沉吟。
殷逐離跪這牌位也是輕車熟路的,對此她頗有些謂歎:「雖然論孝順我不如我姆媽,但是若論跪得次數長短,這滿堂祖宗怕也是不如我的。」
唐隱聞言不由哧笑:「貧嘴,這殷家列祖列宗,哪個有你頑劣。」
殷逐離往他身邊親暱地蹭蹭,言語間頗有得色:「列祖列宗在上,頑劣一說逐離不敢獨自居功,這還得多虧了我師父教導有方!」
唐隱拿碧落階敲了敲她的頭,語聲無奈:「跪就好好跪,多話!」
殷逐離不敢再貧,忙挺直腰身,端正跪好。唐隱微微後退,她不由回頭:「師父?」
唐隱卻出了祠堂,仍是上了屋頂。笛聲漸起,在空曠靜謐的夜裡漾開,彷彿也沾染了詩意,溫潤了夜色。殷逐離心中一片寧靜,她抬眸望向貢台上的牌位,殷碧梧三個字以隸書篆寫,端正肅穆。
她對這個人其實完全沒有一點印象,唯一的牽連,也就是她從來不過生日。因為她的生日,是這個人的祭日。
她瞅著左右無人,伸手去描驀那牌位上的字跡。耳畔笛聲不歇,唐隱坐在房頂,那蝴蝶瓦在夜色中青灰一片,目光所及無邊無際。
「唐隱,夢鳶性情偏頗,子川更是個不著邊際的,這孩子留在殷家,必然受苦。哈哈,臨到事了,我竟無人可托。惟有勞煩你代我照看。」那時候殷逐離那麼小,卻從出生起就不怎麼哭,抱在懷裡也安安靜靜,一聲不吭。殷碧梧的聲音帶了些虛弱卻仍透著百變不驚的淡泊,「我之所以將她托付給你,只有一點要求,唐隱,不要報仇,不管是她還是你。你這衝動的性子,總得改改才好。」
那時候是怎麼回答的來著?他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個人淺笑著逗弄懷中的嬰兒:「可憐的。讓我和她單獨呆一陣吧唐隱,細細想來,我這個為人母的,實在汗顏。」
笛聲漸止,殷逐離抬頭:「師父?」
唐隱的聲音低沉醇厚:「嗯?」
「怎麼不吹了?」
「你聽了師父這麼久的笛子,今夜吹給師父聽好不好?」
「這……不好吧?萬一各位祖宗以為我是在慶祝他們死了怎麼辦?」
房頂傳來笑聲,清朗如滌蕩著臨溪水榭的月光,殷逐離自取了腰間短笛,橫置於唇邊,吹那曲《梅花引》,初時唐隱若有若無地合奏,隨後就靜靜聆聽。
當夜色褪盡,九月的晨曦透過窗稜,金燦燦的光潑灑在金磚地板上,巢中的鳥兒也被這明艷的黎明驚醒,嘰喳著出外覓食。殷逐離漸停了笛聲:「師父,我們該啟程了。」
屋頂久無回音。她驀然起身,跪得太久,膝間僵硬,她不管不顧,奔出祠堂。陽光迷了眼,入目一片金黃,那屋頂空無一人。
她奔入歸來居,沒有人知道唐隱的去向。郝劍從未見過她這般可怖的神色,只得低聲勸慰:「先生可能是先行離開了,大當家稍安勿躁,屬下這就派人去尋。」
殷逐離不管不顧,自衝入唐隱居室,唐隱的行裝暖玉已準備妥當,他什麼也沒帶。
她驀然想到什麼,面色大變:「備馬,立刻備馬!!」
眾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牽了老三,拚命向曲大將軍府一路狂奔。原來九月的清晨已經這樣寒,陽光雖燦爛,卻無半點溫暖。
晨間,沈庭蛟也被何簡驚醒:「九爺,曲大將軍派人來請王妃,說是曲府昨夜誅殺了一名刺客。」
「刺客?」沈庭蛟不耐,「難道還要本王護衛他曲府的安全不成?」
何簡湊近他,神色凝重:「恐怕必須得勞動九爺一趟才行。這刺客,是王妃的教習先生唐隱。」
沈庭蛟聳然而驚:「唐隱?刺殺曲天棘?他……不好,若他未死,逐離必同曲天棘翻臉!」沈庭蛟披衣而起,裸足而奔,「速速備馬,快!」
何簡命下人備馬,轉而安撫沈庭蛟:「九爺,倘若他有閃失,王妃同曲大將軍,怕要拔刀相向啊!我們還得早作準備方好!」
沈庭蛟搖頭:「不會。商人精於計算,若是活的唐隱,她會拿所有去換,若是死的……她不會。」
殷逐離直接策馬至曲府大門,甚至不待門童開門,她翻牆而入。映入眼底的是唐隱,他靜靜地躺在閣樓之下,荷花池邊,身下的血一路蜿蜒,鮮艷欲絕。
她止步庭前,時值初秋,清晨的風捲著梧桐樹的落葉宛轉盤旋,繞樹三匝,無枝可依。不知是什麼地方有些空渺的鈍痛,視線猩紅。
曲天棘同諸人卻已經等了她許久:「逐離,」他第一次這樣直喚她的名,「來得正好,這人許是沈庭遙安插在你身邊的奸細,今日得知你我舉事,竟然動手行刺。不如就以其首祭旗,預祝九爺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鈍刀劃過心間,記憶已血肉翻捲。他用這種方式向自己證明,唐隱、從來沒有愛過殷逐離,從來都沒有。
他笑著說師父不是你的神,師父,只是你的一段過去,一段回憶。
所以往昔你對我的好,全部都不算數了麼?
在眾人的目光中,殷逐離舉步向前,繞過了那具冰冷的屍身,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穿過稀薄的陽光,帶著雲淡風清的笑意,她輕輕地說:「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