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軍隊來勢洶洶,不到半月雙方已經歷大小四次交鋒。曲天棘麾下軍士悍勇,沈庭遙兵數眾多,雙方一時膠著不下。
沈庭蛟常陪殷逐離在城頭觀戰,那場景悲壯淒美,十月金菊開了滿地,朱陽灑金,血肉合著風沙,呼喊響徹雲霄。殷逐離與他並肩而立,笑意黯淡了如畫江山:「沈庭遙開始調御林軍過來了。」
沈庭蛟點頭,他畢竟在宮中長大,這些軍隊他能識得:「本王會秘密送消息給……給宮裡那個人。」
殷逐離將他半擁在懷裡,這城頭不是個安全的地方,流矢無眼,她絕不能讓沈庭蛟在這時候發生任何意外:「再等一等九爺,沈庭遙越是徵兵徵稅,對你越有好處。如今大滎本就國力未復,他再強行勞役,必惹民怨。待民心向背之時他突然死去,百姓只會拍手稱快。屆時九爺臨登大位,必得萬民期許。」
沈庭蛟垂了眼,有一句話未講——對殷家也有好處,大滎的國力損耗越大,越需要倚重殷家。殷家以財保命,以命博財,一代復一代。他們頃軋於亂世,並不望國泰民安。可是……逐離,如果本王期許的,是一個萬民安泰的太平盛世,又將如何?
十月下旬,王師平叛的軍隊增至二十五萬大軍,曲天棘以十四萬兵馬將其阻於隴西天水郡。殷逐離調撥的糧草十萬石已將損盡。殷逐離計劃前往金城啟出寶藏,以供軍隊錢糧周轉。曲天棘在前方指揮作戰,不能和她同往,命曲祿沿途保護。
眾人都心知肚明,與其說是保護,不如道是監視。曲天棘心中也有計較——他扣下了九王爺,名義上自然是九爺乃軍中擁立的新主,不能親往。實際上也是怕了這寶藏。雖然目前殷逐離沒必要玩什麼花樣,他卻總擔心再生變故。
臨走之前,沈庭蛟親自為殷逐離送行,不知道真假,他挺捨不得殷逐離這麼離開。殷逐離替他繫好身上的披風,不經意擋住眾人視線,語聲極輕:「長安那人……可靠嗎?」
沈庭蛟有些頑皮地眨了眨眼:「不可靠怎麼辦?」
殷逐離低聲道:「若不可靠,檀越還在長安,我會讓他入宮一趟,但危險太大,且若宮中無人接應,即使沈庭遙身死,那黃金座椅未必也會輪得到你,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取。」
沈庭蛟心下巨震,面上卻不露聲色:「不必,那人可靠。」
殷逐離便點頭:「此處離長安城,快馬大約僅需一日一夜,三日之後,一旦沈庭遙死訊傳來,你於帳前掛紅纓一縷,廉康會護送你連夜趕赴長安。檀越會於途中接應。」
沈庭蛟心頭不解:「你不回金城了嗎?」
殷逐離輕啄他的臉頰:「陛下,臣妾在長安城內等你。」
沈庭蛟還是有些不放心,他發現在殷逐離面前,他很喜歡問問題:「那萬一皇兄早有準備,計劃失敗呢?」
殷逐離攬了他單薄的肩,往懷裡略略一擁:「臣妾會另為陛下鋪路。記住陛下,你不是想聯同叛將曲天棘犯上作亂,乃是受他挾迫時不得已之舉。他舉兵起義,是為了謀奪沈氏江山,不是為了什麼擁立新主。」
沈庭蛟還在怔愣,她已翻身上馬,郝劍跟在她身後,向沈庭蛟略行一禮,二人被千餘人簇擁著,漸漸走遠,她懷抱的餘溫未散,沈庭蛟心中竟然有些說不清的依戀。他韜光養晦這麼些年,對殷逐離更是處心積慮,處處投其所好,時間太久了,有些分不清是戲裡還是戲外。
身體是很容易習慣一個人的,只是這麼片刻的分離,大事將成之際,他竟然貪戀這兒女情長。
身後曲天棘明顯注意到他的神情,暗歎這九爺非成大事之輩,並未將他放在心上,只是為了牽制殷逐離,還得將他看緊些方好:「九爺,此去金城縣不過兩日路程,九爺先回帳中歇息吧,三日之後,王妃大抵也能傳回消息了。」
沈庭蛟略略點頭,隨他進了主帳。
殷逐離同曲祿帶著千餘兵士往金城進發,一路無話。直到殷逐離帶著諸人欲進棲雲山時,曲祿終於有些疑惑:「四小姐,恕屬下冒失。如今已是十月,棲雲山氣候寒冷,我們所帶御寒之物不足,此時進山,怕是不妥。四小姐可否將藏寶圖予屬下一觀,或有捷徑也未可知。」
殷逐離神態於疏淡中帶了無形的倨傲,連馬也未下:「曲祿,說起來殷某也要喚你一聲叔叔。只是這圖已經毀了,原因我想不用我多說吧?」
曲祿語塞,當年舊事他知道一些,明白殷家對曲天棘一直多有提防,也不好再強辯:「可是四小姐,為了您的安危……我們是不是先請示一下將軍,入山之後,若有意外,屬下怕擔當不起。」
殷逐笑把玩著手上馬鞭,語聲帶笑:「可以。不過將軍的糧草,只怕支持不了許多時候了。」
曲祿心中何償不知,但冒然入山,他心中略有些猶疑,殷逐離只得再添一把柴火:「御寒之物可令郝管家採買,我們且入山看看情況,若是實在不能行進,再告訴將軍也不遲。」
曲祿一想,也只有這般了。遂派了兩個小兵跟隨郝劍在附近採買衣物,一行人隨殷逐離入山而去。
沈庭蛟在曲天棘的大營裡,他倒是無憂無慮,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就吃,偶爾在營中四處轉轉也當是遊山玩水。初時曲天棘還派人嚴密看守,後來就只留了幾個兵士照料起居,軍中由著他轉悠,懶得再防備了。
上午又有人來報,說是九王爺不慣宮中飲食,曲天棘聞言只是搖頭——這麼樣的一個人,當真能成大事嗎?
夜間,沈庭蛟在帳中磨墨,繪春-宮圖,那新奇熱辣的姿勢,血脈賁張的曲線,看得伺候他的幾個兵士鼻血橫流,他還跟人分享經驗:「你們知道女子最喜歡哪種姿勢嗎,這個你們不懂,本王王妃是個在行的,可惜現在不在……」
幾個兵士聽得心火大漲,知道他是個好唬弄的,當下便忽悠他,說去廚中看看宵夜,他自然是催著人:「趕緊去趕緊去,爺正好餓了!」
幾個兵士急吼吼地跑出去,自然是尋著幾個營妓去了。沈庭蛟持筆蘸墨,那營帳位置、兵力佈防在紙上漸漸分明起來。他擅丹青,縱然是這樣枯躁的山勢圖,在筆下也添了幾番靈韻,不遜於那春-宮圖。
這般一直呆到三更時分,有人偷偷潛進來。
沈庭蛟抬頭便看到廉康,他遞了夜行衣給沈庭蛟:「王爺,長安城秘密傳來消息,沈庭遙遇刺身亡了。屬下奉大當家之命,特來迎王爺回朝。」
沈庭蛟點頭,廉康又道:「大當家留下話,說是曲大將軍是個謹慎的人,即使表面對王爺放鬆了看管,也不得不防。故此王爺可先誘小何出營,他本是王上安插的細作,隨我們到此就是迫不得已。他對長安情形一概不知,若是得了這營中重要的軍情,肯定是要逃回長安的。他冒然離開,曲大將軍定然將他捉住,那時候警覺性必會大大降低。王爺再要出逃,就容易多了。」
沈庭蛟仍是言聽計從狀,聲東擊西,倒是符合殷逐離的行事風格。
殷逐離隨曲祿入山,行了約一日光景,天氣有些寒冷。突然前面現出一黑衣人,身影遠遠一掠,諸人都是一怔,隨即大喝。殷逐離策馬追擊,曲祿心中大急,忙不迭也策馬其後。那黑衣人看似越來越近,卻怎麼也追不上,一瞬間已行出四五十里。曲祿不由大聲喊:「四小姐,窮寇莫追!」
殷逐離未回聲,自策馬狂奔。山間道路難行,千餘人許多都已落在後面,郝劍選的這匹馬卻實在是擅行山路的,腳力非同一般。
耳畔全是風聲,兩邊景象不清,二人雙騎一路向山下君戟江邊奔逃。曲祿這時方知不對,這殷逐離不像打算追人,倒是那黑衣人似在為她帶路一般!
他情知上當,殷逐離打算逃走,不由暴喝:「放箭射馬!」
但彼時能跟上來的兵士本就不多,山林草木橫生,駿馬又狂奔不止,哪能射得中。殷逐離同一身夜行衣的郝劍直奔君戟江邊,一艘船已經橫在眼前。她棄了馬,一手扶了郝劍,提氣一躍,正落在船舷上。
那船本就未拋錨定樁,人一上船,立刻揚帆前行,片刻不留。曲祿追至江邊,看茫茫綠水,亦只得望江興歎。
殷逐離衝他遠遠揮了揮手,自入了船內,紅葉舒紅袖替她斟酒:「大當家,這一趟可走得夠久的。廉康傳書,道已接到九爺,正返回長安。」
殷逐離輕抿了口酒,紅葉的酒溫得不比九爺差,入口香醇甘冽,冷暖恰好,無可挑剔:「長安那邊打點好了麼?」
紅葉點頭:「長安城如今已經亂了套,傳言沈庭遙被亂軍所殺,國舅傅朝英找到他時,只餘下一具面目難辨的殘屍,幸得身上穿著龍袍。那些官員個個都亂了套。」
殷逐離淺笑:「傅朝英麼……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