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雪夜長街已是空無一人,殷逐離踏著冰雪哼著歌,行往西郊。長安城西有山,是幾個大家族的陵園,唐家的祖陵,也在裡面。

自唐隱迷殷碧梧迷得神魂顛倒之後,唐家和殷家就一直不對付。彼時士、農、工、商,商人最是沒地位,讀書人自視甚高,難免鄙夷。而唐隱為了一個女人誤了終身,最後甚至慘遭橫死,唐家跟殷家本就無往來的關係,又交惡了幾分。

殷逐離不想再添不快,唐隱過逝後她從未前來拜祭過。她不願意相信那個清如朗月的男子,真的已化身塵土。可是今夜,許是天氣太寒了,連勇氣都結了冰,她想要找個地方偷得半刻清靜。

她是個好酒的,在一家酒館裡抱了罈女兒紅方想起身上所有的銀子都給了沈庭遙,自己現在可算是身無分文了。尷尬之下用身上狐裘換了兩罈陳年紹興。

那掌櫃雖不識皮貨,卻也摸得出來——不論如何,這裘衣絕計不是兩罈酒能換到的,肥羊不是天天都有,他也就樂得同意了。

殷逐離抱酒上馬,裡面只穿了一件裌衣,料子仍是煙霞雲錦,寒風一吹,她便縮了頭。

這樣風雪之夜,守陵人早早地便歇下了,世家陵園氣派不凡,但究其根底,也不過只是個埋骨的地方。殷逐離翻入高高的圍牆,雪地濕滑,她摔了一跤,好在酒罈無恙。

裡間石墓數百座,夜間光線又差,她只得伸手觸摸那碑文,一路摸了十數塊碑,手已僵冷得辨不出字跡,倒是兩罈酒被捂了個半溫。

雪漸漸止了,鞋踏在冰上,吱嘎作響,墓與碑無言。她行走其間,終於不再伸手觸摸碑文:「師父?師父你在哪裡?」

那聲音在寒風中散開,彷彿也凝成了冰霜,殷逐離知道自己找不到他了,她隨意找了塊墓碑,在碑前坐下,其聲喃喃:「反正你們都差不多,我隨便選一塊也差不離。」

她靠在石碑上,寒意浸透裌衣,徹骨地寒,唯烈酒入腹方有幾分暖意,她拍拍墓碑,語聲親暱:「你要不要也喝點?今天帶得不多,你淺嘗便好,不可貪杯。」

話落,她將酒傾在地上一些,祭了積雪。

也不知坐了多久,碑上落雪浸透了裌衣,她仗著腹中酒意,也不懼寒,微閉目昏昏欲睡狀。突然有腳步聲驚起棲鳥數只,殷逐離借石碑掩住身形,一手抱酒罈,一手握了黃泉引,以不變應萬變。

積雪鬆軟,殘冰碎裂,那人似乎也在撫著碑上落雪,辨認著墓中主人。殷逐離覺得很搞笑——看來不孝之徒不止自己一個人。

不多時,又有腳步聲近,殷逐離覺得頭大。而更令她頭大的是,後來者開始說話:「王上,馬蹄、腳印都很新,需要臣派人進來搜麼?」

「不必擾人祖先,都退下吧。」

這個聲音合著冰雪,殷逐離再熟悉不過。沈庭蛟,來得倒快。她仍靠在石碑上,沈庭蛟一塊一塊撫著碑,如果說不再偽裝,他比殷逐離耐心細緻得多。他就這麼一路辨認,到殷逐離這裡時竟用了半個時辰。

殷逐離靜靜地看他,越來越近,他披了件紫貂裘,那貂還是她親手所獵,製衣是雲天衣的手筆。那時候他多乖巧可愛,抱在懷裡的時候貓兒一樣。如今他原形畢露,她倒也無所謂悲怒——大家都在演戲,各為了各的目的。

誰也不比誰高尚,誰也不比誰卑鄙。她怒他作甚?

她只是在觸他底線,十餘年,沈庭蛟對她瞭若指掌,而她對面具下的沈庭蛟一無所知。一個人能示弱不難,但能示弱十年,多少有些變態。

沈庭蛟撫碑而來,最終發現了靠在石碑下的她,他斂著眉,聲音裡明顯不悅:「殷逐離!!」

殷逐離是打算裝傻裝到底了,當下便遞了酒罈過去:「這麼冷的天,陛下竟然也到了。來,喝一口。」

沈庭蛟不接那酒,問題太多,他不知道該先問哪一個,出口就成了:「這墓主人名唐憲,字牧之,你靠著他作甚!」

殷逐離頓時有幾分沮喪:「太多了,我不知道哪一個是我師父。」

沈庭蛟蹲下-身去,這才發現她身上只著了一件煙霞雲錦的裌衣,且已被融雪濕了大片。他怒急,心尖像被針紮了一下:「混蛋,穿這麼點就敢出門!」

殷逐離仰頭看他,積雪反射微光,如同雪地上的精魅。沈庭蛟解了貂裘披在她肩上,殷逐離搖頭,酒不過半壇,她已經有些頭暈:「天冷,你受不住的。」

沈庭蛟也不管她,仍是傾身去撫著那些石碑。

殷逐離不想起身,仍是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酒,他本就生得單薄,這會更是欲將乘風而去一般。她就這般懶懶地躺了一陣,無星無月的夜,寒風刺骨,她卻出了一身汗。

不多時,沈庭蛟過來將她抱起來,往右行了一陣,面前現了一座石墓。他也不客氣,就這麼解了貂裘,與她擁在一起。二人躲在石碑下,暫避風雪。

殷逐離拇指的指腹緩緩劃過碑前,再熟悉不過的兩個字,她不忍去想。她想到很多悲壯或淒哀的絕筆,甚至連「家祭無忘告乃翁」這樣八竿子都打不著的詩句也憶了起來。她安慰自己反正每個人都會死,她告訴自己不難過。

她側過頭,臉頰貼在冰冷的石碑上,記憶中那個人笑如朗月:「別靠在這裡,會著涼。」

她突然明白了他的絕望,若干年後,她會模糊他的容顏,她再記不起他的眉眼,她會忘記他的聲音,忘記他輕觸過自己臉頰的指尖。

她正出神,沈庭蛟的聲音清冷地響在耳際:「好好傷心一陣罷,今日你放走沈庭遙,朕明日就只能生煎你了。」

風雪淡漠了恩怨,殷逐離有幾分醉意,聞言只是伸手往他下面摸了一摸,她還嘀咕:「生奸好,總強過奸-屍。」

……

沈庭蛟將她扯起來,怒急攻心:「你當真以為朕動不了你!」

殷逐離見他真生了氣,又不動聲色地哄:「陛下已貴為九五之尊,這大滎都是您的,又有哪個是您動不得的?」

沈庭蛟冷哼,聲音雖淡,話卻是冰冷刺骨:「這是最後一次殷逐離,如有下次,」他湊近她耳邊,語聲不怒不喜,「朕便命人將他刨出來,讓你看看他如今的模樣。你能想像現在的唐隱嗎,屍首分離,骨肉腐爛,屍水流淌,蛆蟲漫棺……」

他語聲平淡,卻字字剜心,殷逐離手握了腰間短笛,十餘年,她第一次對他動了殺機。右手幾握幾放,唇間一縷腥甜,她卻仍笑著回他:「那又如何陛下?就算他化為沃土塵埃,我一樣深愛他。」

沈庭蛟一怔,他心中也有些後悔,這次是逼她太甚了。她以前從不承認對唐隱的感情。他鬆了手,殷逐離卻沒打算同他和解:「我就是愛他錯了嗎?我想和他在一起錯了嗎?難道在你的一生中,從來就沒有想要留住的記憶?難道你這一生中,就從來沒有不忍放手的感情嗎?」

沈庭蛟微怔,伸手去扯她:「回去了!」

殷逐離不領情,就不順著他鋪的台階下:「我知道傅朝英他們不容我,我知道那麼多事,他們怎麼可能容我?你要先穩住他們又何必費這番功夫,直接砍了我的頭送過去不就好了麼?」

沈庭蛟仍將裘衣披在她身上,把她從碑下抱出來,地上滑,他攬著她走得很小心。張青隨十幾名侍衛守在陵外,沈庭蛟抱著她上了馬車,車簾放了下來。他解著殷逐離裌衣的繫帶,將那濕衣脫下來,方沉聲道:「朕對奸-屍沒興趣,你這頭還是先寄存在脖子上罷。」

他方向將裘衣與她披了,這時候身上也是一片冰涼。殷逐離將馬車內的暖爐都撥旺了,方才任他抱了。虎皮褥子很暖和,他壓著寸縷不著的她,眸子映著懸珠柔和的輝光,身上的戾氣也減了幾分:「朕已命禮部準備冊後大典,封號文煦。」

他必須將此事先說清楚,一番纏綿之後說不說得出口就不一定了。殷逐離冷笑:「然後呢?」

說這話時她胸前波濤洶湧,沈庭蛟喉頭幾動,開始解自己的衣服,皇帝納妃,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他心虛什麼?

「朕要納曲凌鈺為惠妃。」

殷逐離仍是冷笑:「陛下這可算是給足了臣妾面子了。你只是繼位,不是改朝換代,按理曲凌鈺現在應是太后,就算你要兄死弟及,哪有長嫂為妾的道理?陛下何不順了何太妃的意思,立她為後便是!」

沈庭蛟俯身去吻那風頭浪尖,聲音含糊:「你們殷家祖訓,不是女子不為妾嗎。」

殷逐離笑過之後,聲音冷淡:「草民本就是商人,也沒存攀高枝的心。你要顧及我們十多年的兄弟情義,給我一紙休書。日後見面,我也承你這個人情!」

沈庭蛟倏然出手,五指卡住她的脖子,身下卻忍不得,仍是扶了那賊將進軍,聲音陰狠:「你休想!」

覺出她的乾澀,沈庭蛟心中也有些惱怒——二人魚水之歡本已日趨和諧,現今這樣一鬧……

可是帝王心,本就不能只顧及一人。這大滎已是滿目瘡痍,若是由著這個奸商鬧下去,何日才能國富民強?

他反覆攻城掠池,索性把話一併說完:「明日之後,商旅賦稅加重一成。斐家誘敵有成,三年之內,免稅兩成。」

《拜相為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