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壽王府。
沐宛詞從睡夢中驚醒,她倒是不驚,也知道進來的人是誰——那種蘇合暗香,她已經再熟悉不過。她披衣起身,外面下著雨,他身上都有些濕了。
沐宛詞慌忙替他更衣,將炭火撥著更旺一些,恐他受涼:「爺,您這大半夜的是去哪兒了啊……」她的聲音溫柔中透著難掩的關切:「身上都濕了。」
沈裕任她更衣,她連聲喚了侍女抬熱水進來。待燭台被點燃,她才看清他臉上一道劃痕。沐宛詞心中暗驚,想不出哪個狗膽包天的竟然敢在老虎嘴邊拔毛。但他臉色陰沉,她並不敢問。
隆冬的雨水浸骨地寒,他將身體埋入浴桶裡,整個人才有了絲熱氣,重又回過魂來。
他拉著沐宛詞共浴,沐宛詞最是擅察言觀色,見他心情不好,也就順著他的意,一起洗了。間或有侍女進來添加熱水,他也不說話,靠在錯金雕牡丹的浴桶上,沐宛詞更加大驚失色——他頸間一處傷口,猙獰可怖。
「爺,您這是……」她慌亂喚了侍女拿了藥膏進來。傷口沾水,已經發白,周圍有輕微的浮腫。她極輕地替他上藥,他卻微闔了眼,看不出心中所想。
指尖帶著微涼撫在頸間,突然他扯了她的手,聲音極低:「你愛本王嗎?」
沐宛詞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但依然是柔聲答:「當然是愛的。」
他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伸手將她抱出浴桶,胡亂將她擦乾,摁到榻上。
唐黛一直睡到辰時,外面雨總算停了,天卻陰得厲害。烏雲在煙灰色的天空游離,寒風凜冽,像是大雪的前兆。
寒鋒進來時她其實已經醒了,只是仍賴在被子裡不肯起來。寒鋒倒了水遞給她,柔聲道:「該過早了。」
唐黛縮在被子裡,怕他留意身上的傷痕:「不了,我睡到中午一起吃。」
她知道這樣一來,寒母肯定又要嘮叨一陣了,但是她不想在這時候去席間,在寒府一家人面前強顏歡笑。
二人各懷心事,竟然都沒有發現對方的異常。
寒鋒很快便從凝香園出來,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信步走過院落青石鋪就的小路,那株老梅樹竟然也開了花,淺粉的花朵迎霜傲立在蒼老的枝頭。滿院的草木都帶著雨後的濕意,偶爾有水珠沾著寒梅的香氣滴落在他的頸間,冷意刺骨。
次日下午,浮雲小築溫管家求見唐黛,說是何馨囑他帶了一些禮物過來。唐黛在一幹點心、首飾之間看到兩瓶止痛活血藥膏,是可以用在私/密處的那種,她送走了溫管家,轉身對捧著點心、首飾的丫頭道:「拿出去扔掉!」
晚間唐黛依舊和寒鋒同眠,她熄了所有的燭火,將頭深深埋入他的胸膛。寒鋒不知道昨晚的事應該怎麼跟她開口,她語聲卻帶了低泣:「寒鋒,你帶我走吧。」
寒鋒心中一緊,他只以為她已經知道了昨晚的事,心中亦是苦澀難言:「嗯,等雙親終老我們就走。」他緊握著她的手,低頭吻她的長髮:「寒鋒說過的話,一定算數。」
唐黛的眼淚沾在他白色的內衣上,他感覺那溫熱慢慢轉涼,只覺得心如刀絞:「別哭……袋子求求你別哭……」
唐黛便真的止住了眼淚,她將臉緊貼在他胸前,語帶哽咽:「嗯,我不哭,我等著。」
兩人交頸相擁,各想著心事。
而裕王爺就比較麻煩一點,領口的齒痕他把領子捂緊些便遮了,臉上的抓痕可藏不住。
這個你可以想像,朝堂之上,眾目睽睽之下,壽王穿著紫皂蛟紋的親王朝服,頭戴七星通天冠,威嚴的面目上頂著一道抓痕……
他不是沒有聽見眾臣的竊竊私語,連高坐龍椅的王上都頗感興趣地瞄了好幾眼,可是他能解釋什麼?說他半夜擅闖婦人睡房,正逞獸/欲時被人給撓了?
此等越描越黑之舉,他斷不會做,所以當前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閉嘴。
第二天,公開亭出了一本新書,名字取得很時尚——《王爺受傷了,誰撓的?》
當然,作為一個風流人物,裕王並不介意同人什麼的,可令他惱羞成怒的是這個同人給猜準了,寫成紀實文學了啊!當天他便著刑部立即揪出作者,嚴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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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末,桃花盛開。寒鋒帶唐黛去桃花源踏春,唐黛其實對桃花並不感興趣,她之所以興致勃勃,是因為桃花源的主人也姓陶,叫淵明……
而桃花源卻是離瑞慈的夫家很近,唐黛與寒鋒看完桃花順便去了斐府。瑞慈驚見故人,喜不自勝,苦苦挽留,唐黛便在斐府住了半個月。
瑞慈本也是作不慣籠中鳥的,奈何特進老爺家家教嚴格,她閨房中的書頁手稿,最終也只有唐黛一個讀者。
唐黛盤恆了十多天,寒鋒終於是忍不住過來接了,瑞慈再沒有挽留的借口,也只得與二人依依別過。
回到寒府,唐黛覺得氛圍有些個不對了,是什麼地方,她也說不上來,有心想問,也不知道從何問起。
轉眼便到了六月,某日寒府家宴時,唐黛方見著傅雲瑤,夏日衣衫單薄,她的身形顯得豐腴,小肚微凸,儼然已有四月身孕。唐黛如遭雷擊,站了半晌轉頭看寒鋒,寒鋒垂頭,避開了她的目光。
晚上,唐黛稱病,閉門不出。寒鋒請了大夫過來診治,大夫並未診出什麼大病,只得推說風寒,開藥方的時候唐黛突然問了句:「大夫,為什麼我成親八個月都沒有懷孕呢?」
中醫確實比二十一世紀的西醫所知廣博一些,他只是微怔便說出了答案:「夫人久用虎狼之藥,對身體難免有影響,在下開幾個方子,夫人照方調養,有個一年半載,要得貴子,並不是難事。」
唐黛知道他含蓄的虎狼之藥便是指浮雲小築時常用的避孕藥,她卻只是笑笑:「晚了……謝謝大夫。」她喚了丫環送他出門,一個人在床上發呆。
寒鋒送走了賓客便過來凝香園,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唐黛也不想問,二人對坐無言。
發了一陣呆,寒鋒握了她的手輕輕擁住她:「什麼也不會改變,袋子。」他神色鄭重,語氣堅決:「你、我,還有長白山、天池,什麼也不會改變。」
唐黛想不到什麼理由苛責他,那也是他的妻子,她能怪他和他的妻子同宿麼?
她只有緊緊回握他的手,像握著一根、即將和她一起沉沒的稻草。
六月末,一場雷雨。
寒鋒去了公開亭,唐黛窩在凝香園,及至傍晚時分,雷停雨收。有長安城專門跑腿的信差送信過來,唐黛打開那個漢皮紙的信封,上面赫然是何馨的字跡,書:速來蘭若寺。
字跡看得出頗為倉促,唐黛心中驚疑,蘭若寺遠在城郊,離這裡怕有不下一個時辰的路程,傍晚去那座荒山野剎做什麼?
她仔細地看了信的兩面,就這短短五個字,她卻認定這就是何馨的親筆信,也許是因為她沒有落款。
寒鋒沒有回來,唐黛也不會騎馬,一個人雇了輛馬車,彼時天色已經擦黑,長安街頭依舊熱鬧非凡,馬車穿越人群熙攘的長街,漸漸地路途開始顛簸,人煙漸少。
蘭若寺在山中腰,唐黛有些慶幸何馨約在這裡,若不是在這裡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如此天色,她根本不可能爬上山去。
山間小道太久無人經過,荊芨叢生,偶爾有枯枝刮破了衣角,唐黛也有些怕,她只有加緊趕路,忙碌會減輕恐懼。
漸漸地,天外浮現了月光,銀白色的光華灑在山林疏影間,隱約可視物。
唐黛手足並用,摸素著爬了兩三刻鐘,那座破敗的寺院終是在眼前了。
她輕扣著老舊的禪門,開門的果然是何馨,她水綠色的絲裙外胡亂披了一塊黃紗,長髮未梳,連耳環也沒戴,更令唐黛震驚的是——她小腹隆出很高,儼然是懷胎數月了。
「你……」唐黛老半天想不出先問哪個問題,最終還是打算等她自己開口。何馨的心情看得出來是愉悅的,她淺笑著告訴唐黛:「袋子,我把他殺了。」
唐黛好一陣子沒反應過來:「誰?你把誰殺了?」
她第一反應是沈裕,第二反應才出答案:「王上?你把王上殺了?!」
何馨依然笑著:「袋子,我想求你一件事。」
唐黛彷彿失重,腦子裡有些亂,她只有點頭:「你說。」
何馨的手上竟然有一把短刀,上面還帶著血:「剖開我的肚子,幫我把孩子取出來。」她的神色一直沒有波瀾,其實她一直冷靜清醒,她清楚知道每一步行動需要付出的代價:「它已經七個多月了,在以前我聽我媽媽說七活八不活,它應該是可以活下來的。」
她將刀遞給唐黛,目光狂熱:「袋子,我沒有想到我竟然還能懷孕,這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可是我已時日無多。他們很快就會發現他死了,很快。」她唇邊帶著笑,絲毫沒有半點惋惜之色:「你幫我為它隨便找一個人家,不求富貴,只要它能活下來。」
唐黛後退了一步,何馨握了她的手,將刀柄送到她手上:「對不起袋子,我知道你會害怕,可是除了你,我無人可托了。來吧。」
唐黛握著刀柄搖頭:「不可能的何馨,我下不了手。」
何馨也有些著急:「袋子快些動手,不然他們來了,你也會有危險!」
唐黛依舊搖頭,她的思維已經混亂,太多的事一時接受不了:「不可能。」
二人爭執間,有人闖進來,唐黛回頭便看見葉獨城,他抿著唇接了唐黛手裡的短刀,以極輕的動作在何馨小腹間劃了一道十字,手往裡一伸,順利地提出了嬰兒。
月光調和了鮮血,唐黛覺得整個世界都一片暗紅,葉獨城動作迅速地撕破了胎衣,將嬰兒口鼻的穢物掏乾淨,脫了外衣將它裹住,它似被人從好夢中驚醒,是誰說的,生本是苦,活不過是贖罪……
只是不足月的嬰孩,它的哭聲都是那麼地細弱。
唐黛來不及顧它,她只能俯身去扶何馨,在後來很多很多年的睡夢裡,唐黛一直記得何馨的臉,帶著失血的蒼白微笑,她問唐黛:「袋子,你說天的那一邊是什麼?」
其實那時候,她只是拉著唐黛的手,聲若蚊吟:「它的名字就叫世安,願生生世世,平平安安。」
生生世世,平平安安。
可是何馨,大滎疆土延綿六百多萬平方公里,我能帶它到哪裡去?唐黛茫然。
葉獨城拖過了她:「快走!」
唐黛只能任他扯著,將出寺門的時候她倉惶回頭,何馨伏在潮濕的、散發著霉味的古案上,仰著頭朝她微笑。山間月色涼膩地穿透了層雲灑在荒寺的葛籐闊葉上,光影如記憶斑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