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唐黛跟著葉獨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山路,如果說上山的路崎嶇,那麼下山的這條路或許已經不能稱其為路。

到最後葉獨城一手挾著她,一手抱著那個剛剛出世的嬰兒,幾乎是跑著下山的。

蘭若寺地處城郊,月色雖佳,居民卻大多已睡了。

偶爾三兩聲蛙鳴,夜靜謐而寂廖。

葉獨城抱著孩子大步走在前面,唐黛這時候卻分外清醒:「葉獨城!」她跟上去:「我們得找個人家,它……它可能要先吃點東西。」

葉獨城神色嚴峻:「我必須帶它回壽王府。」

唐黛知道自己爭不過他,他之所以取出這個孩子,而不直接帶走何馨,也只是不想累上唐黛。若是何馨活著,朝中便難免有人會藉著她牽出唐黛,再牽出沈裕。

弒君之罪,足以撼動位極人臣的壽王。所以便是沈裕也只有出下下之策,就是要何馨永遠閉嘴,死無對證。

何馨怎麼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她下手的時候已經知道結果。其實王上一直以來對她不錯,他在試圖用所有的寵愛去補償那個他已經錯失的人,只是可惜他遇上了何馨。

在何馨的世界裡,愛與恨永遠不可能相互抵消。

唐黛並不打算和葉獨城爭執:「就算是要帶回壽王府,至少也得先餵它一點東西,你總也不希望帶回去的是具嬰兒屍體吧?」

葉獨城的腳步便放緩:「找戶人家吧。」

深夜敲門,一般人家是不敢應的。兩人最後也只得找了一家規模極小、尚在營業的客棧,多給了小二幾個賞錢,讓他搗了些米,熬成米湯。

唐黛和葉獨城都沒照顧過嬰兒,它實在是太脆弱了,葉獨城將上衣解開,將它貼著胸膛,保持著它的體溫。唐黛待米湯涼了,便準備拿勺子來喂,她舀了滿滿一勺,葉獨城看了半天終於開口:「會嗆死它的!」

唐黛輕咳了一聲,將勺子裡的湯倒去大半,輕輕沾在它唇邊,那時候它也哭累了,皮膚皺皺的,全身泛紅,還沒有上次沈裕獵到的那只灰野兔個兒大。

唐黛小心翼翼地將湯餵進去,它還不會吃東西,餵了半晌也沒吃多少。反倒是葉獨城的衣服上全沾了粘稠的米湯。

唐黛很擔心:「它……它好像吃不進去。」

葉獨城也摸不準:「也許吃不了多少……」他倏然抬頭看唐黛:「你先回去,這件事和你沒關係。」

唐黛只能搖頭:「這件事已經不可能和我沒關係了。」

葉獨城將它重新抱進懷裡:「你知道何馨做了什麼嗎?那是誅九族的大罪。若是累上你,整個寒府怕都要受牽連。」

唐黛用手指去觸它皺皺的臉:「你家王爺又不傻,若是他一旦發現王上死在浮雲小築,第一件事就是找何馨,刑遠現在還在刑部大牢,要找何馨第一個就是找到我。他現在估計早已經派人將寒府包圍了。我回不回去……沒有區別。」

葉獨城暗驚於她的鎮定:「你想到應對之策了?」

她逗弄著他懷裡的小嬰兒,卻是答非所問:「世人總說救命稻草,其實稻草救不了命,它只是給人以希望……徒勞的希望。」

二人回城時,長安城城門已經關閉,守城的軍隊竟然換成了護衛皇宮的御林軍,長安城全城戒嚴。

葉獨城向守軍出示了壽王府的腰牌,又因著他們是入城,守城官兵嚴格盤查後將他們放了進去。

那時候寒府果然已經被重重包圍,壽王正忙得不可開交,好在他本就負責長安城防,各關卡大多都是他的人,才不至於臨時抱佛腳。

王上的死訊被嚴格保密,宮門提前落鎖,好在他府中本就訓養著死士、暗衛,為防異動,當下便將長安城握有兵權的外戚及親眷控制住。

朝中諸臣,又屬潘太師之子潘烈手中兵權最重,沈裕怎不知此人處處與己為難,卻終礙著他一門忠烈,不予計較。如今王上初薨,太子年僅四歲,不堪大用。

非常時期,潘府便更是被明裡暗裡盯了個飛蠅難出。

瑣事難敘,壽王沈裕一夜未眠,及至天色微明才匆匆回了一趟壽王府。

而長安城的百姓仍一夜好夢,改朝換代或是江山易主,皇城裡發生什麼事,他們其實並不關心。

這是唐黛第一次正式進到壽王府,穿越之初她曾經參加過壽王的詩會,還背了一首《將進酒》冒充原創來著,當時還沒來得及多看兩眼府中景致,便被裕王給叉了出去。

而今她當重新坐在這壽王府的客廳時,時間已過四載。

她懷裡抱著那個小小的嬰孩,沈裕大步踏進堂中時,她正低頭出神地看它,那情景不像是一個犯下重罪的自首欽犯,更像是千里抱子尋夫的秦香蓮。

家人也素知自家主子的德性,儘管葉獨城已經著人去蘭若寺取何馨的屍身,但見是她抱嬰孩而來,都沒敢怠慢。而唐黛低著頭卻不是在看那小東西——她等得都快睡著了。

「王爺。」她這次很乖,聽見他的腳步聲便站起來。

「嗯。」他似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兩個人有半年沒有見過,唐黛當然是不想看見他,能躲便躲是最好不過。他卻也覺得擱不下臉面,他畢竟是皇族,不是伏虎山或者什麼山上的流氓匪類,霸王硬上弓這事,他自己也知道不光彩。於是便也懶得與她照面。

他走到唐黛面前伸出手,唐黛半晌才會意,將手上熟睡的嬰兒遞給他,她生怕他模仿著越氏孤兒裡面的情景,將它當場摔死,遞過去時便出聲:「它才八個多月,很孱弱。」

沈裕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手中嬰兒皺巴巴的小臉:「八個多月?」

唐黛點頭,聲音很是猶豫:「何馨不願告訴我它的父親是誰。」

沈裕對此自然是存疑,他並不十分相信唐黛的話,但是唐黛也明白實則虛之的道理,就好像何馨遞給她的信件不作落款一樣。只有虛假之物才會擔心旁人的質疑,於是也就做得愈加有憑有據。沈裕不會想讓這個孩子活下來,他的母親弒君,是大滎王朝的千古罪人,他沒有活下來的資格。而執政者,自然也不會埋下這個禍種,讓他數十年後再來復仇。

但古時對皇子看得非常金貴,只要這個孩子有一分可能是王上的骨血,他下手時便會有幾分顧慮。

沈裕果是沉吟了一陣,半晌他語聲冰冷:「來人,將唐黛押入刑部大牢,以待後審。」

有侍衛上來拿了唐黛,用銬鏈縛了,便準備帶往刑部,出門前他又吩咐了一聲:「此乃重犯,未經本王允許,任何人不得提審。」

侍衛恭敬地應聲,帶著唐黛出去,唐黛還有兩件事放心不下,可是她只說了一句:「王爺,朝廷的人肯定會要求重殮何馨的屍首,孩子……」

裕王並未轉身:「去吧。」

唐黛想了半天,寒府的情況她最終也還是沒問。也許這時候,只有漠不關心、絕口不提才是最終的保護。

唐黛便住進了刑部大牢,這裡的格局和大理寺大致相同。只是她再也不可能遇上那個叫何馨的女子。

因著之前帶兵,沈裕治下嚴謹,刑部大牢的風氣倒是好很多,至少女囚的獄卒是不敢隨意施虐的。整個大牢裡一直有人巡視,每次時間間隔大約兩刻。

唐黛就這麼坐在那堆稻草上,外面已是天光大亮,牢裡卻只從氣窗——準確地說應該是氣孔裡面依稀透了幾束陽光進來。

這是六月的清晨,隱約可以聽到漸起的蟬鳴。

唐黛突然就後悔了,她覺得或許自己不應該將何馨帶出來,這樣安安靜靜地呆在牢裡和那樣慘烈的死,也不知道哪種結局更偏圓滿一些。

牢裡與牢外,一堵厚牆隔成兩個世界。

王上的死訊在第二天正式公開,皇城的九五喪鐘一聲一聲,肅穆哀重,響徹半個長安城。

大滎舉孝。

先王承明帝平生不好女色,後宮雖有粉黛六百餘人,所得卻也不過二女一子而已。東宮太子沈曦年僅四歲,朝中表面平靜無波,暗裡卻是謠言四起。

四歲孩童登基,即使是戴上帝冠,穿上皇袍受萬臣朝拜,最終也不過只是一個傀儡。一個還在尿床的孩子,懂得什麼叫江山?什麼是社稷?

而承明帝兄弟六人,現今真正餘下的不過壽王一人,他現雖是文官,手無兵權,但軍中舊部大多還在,而且他負責長安城防,這皇城兵力,大部分還在他手上,太子難以成事,只聽令於帝君的御林軍群龍無首。大家明裡不說,暗裡都在看著他如何竊國呢。

所以當次日晨,壽王進入東宮的時候,他的皇嫂表面上強作鎮定,而端茶的時候,執盞的手都在抖。

她其實已經視他為洪水猛獸。

這就是信任,權勢面前,危難關頭,它不會比一張A4紙厚多少。

只有四歲的太子沈曦,仍然如往常般撲上來,聲音還帶著奶氣:「裕皇叔!」他逕自撲到裕王面前,將他的又腿抱住,仰頭看他:「裕皇叔,你是來帶曦兒去騎馬的嗎?」

皇后伸手想將兒子扯過來,卻又礙著裕王,不敢動作,她只有僵硬地笑著:「曦兒,母后和你裕皇叔有些事情要談。」她很自然地示意乳母將太子帶下去,裕王爺卻伸手將小傢伙抱起來:「皇叔過幾天再帶你去騎馬,到時候皇叔還教你射箭!」

四歲的沈曦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看見了母后的哀容,心思卻還停留在和宮人的前一場遊戲裡:「那曦兒要射黑熊,父皇說黑熊是最兇猛的獵物了!」

沈裕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其實哪種獵物最兇猛,實在是很難說清的事。比如承明帝沈輒曾獵殺過六頭熊,最後卻死在一個完全不懂武功的弱女子手上。

他將沈曦放在地上,乳母趕緊上前將年幼的太子抱了下去。皇后面色蒼白,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時,她選擇自保:「裕王爺,別的哀家就不說什麼了,這大滎本就是姓沈的。曦兒年幼,這皇位他……」

時值盛夏,這坤寧宮有著冰雕降暑,而皇后卻只覺得香汗淋漓。前一刻還是恭順臣子的人,也不知道下一刻會不會就取她們性命。

那天沈裕著了深紫色的親王朝服,他的目光如若深潭,表面平靜,暗裡激流凶險。他閱人無數,如何看不出自己皇嫂的心思,卻一字一句,緩慢清晰:「臣弟已命禮官準備太子殿下的登基大典,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子雖然年幼,但有眾臣輔佐,總會長大的。」

他不作此說尚好,話一出口,皇后更是面色如霜:「皇叔!」她竟然是不顧禮儀地扯了裕王的袖角,語聲近乎哀求:「皇叔……曦兒年幼,求……求你放過他吧。」

她久居深宮,陰謀詭計已見過太多。而且……而且壽王與承明帝之間的一段舊怨,雖外人無從得知,她卻是清楚的——那時候她已經是太子妃了。

四歲的太子,懵懂無知。她的父親乃舊相,現已賦閒在家,朝中無勢,便只好求個平安。若是裕王想要登基,放了她們那是最好,但就怕他心思狠毒。

先籌備太子登基大典,然後讓太子在登基前或者後幾天莫名死去,既堵了守舊老臣的嘴,又全了他一身忠孝之名。

她心思百轉,語聲已成哀求,而那個她視為即將取她母子性命的魔鬼只是靜靜地站在宮殿中央,夏風穿過中堂琉璃的珠簾,微撩起他金線繡祥雲的袍角,紫氣微漾,天神降世一般。他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恐懼,神色依舊波瀾不驚:「三天之後,是個好日子。皇嫂準備吧。」

辛卯年丙申月丙申日,宜祭祀、上冊、受封、臨政。

大滎幼帝沈曦正式登基,帝號順隆,改國號豐昌。

同時,太后代新帝擬第一道聖旨,稱因太子太過年幼,特賜權壽王沈裕監國,代帝君處理大滎一切政務。

江山其實並未易主,但悠悠眾口,難免也就栽沈裕一個專權竊國的罪名。朝中老臣也有些是有意見的,但是四歲的孩子,真的是太小了。

思來想去,除此之外,竟是再無良策。好在他本也是嫡系的皇族血脈,這事便也就這般定下了。

新君臨朝,這番更換,總算是未引出什麼風波。

裕王直到半個月之後才去到天牢,那時候他已經是監國,何馨的屍首自然也是有人要求詳驗,但已經被野獸吃得只剩下一顆頭顱,幾根枯骨。於是這事,竟然也就栽贓給了太平天國的餘孽,最終不了了之。

而唐黛與何馨交厚眾人皆知,論理罪當同誅。監國大人沈裕以半個月時間下定決心,此人若是再留下,先帝死因與他怕是難脫干係,於是唐黛是無論如何留不得。

他站在刑部大獄的牢門前,神色嚴肅。獄卒不敢怠慢,緊緊地開了牢門,後面有人捧著托盤,裡面竟然是幾樣可口小菜,一壺酒。

也不知是否從壽王府帶過來,那壺身極其精美,配得上「薄如紙、明如鏡、聲如磬,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作將來」的形容。

因有裕王在,獄卒搬了一方小桌進來,將八樣小菜仔細擺好,卻只放了一雙碗筷。二人相對而坐,沈裕親自替她斟了酒,語聲不緊不慢:「臨死之前,有什麼心願麼?」

唐黛心中狐疑,仔細地留意他的神色,卻見他神色嚴肅,不似說笑,心中亦是懊惱。她心知若自己的罪名定下來,寒府的人絕對跑不了。刺殺國家首腦,放在哪個時代也是誅九族的大罪。

她小心翼翼地喝了半杯酒,終於忍不住小聲道:「小民還真有一個願望。」

「哦?」沈裕坐到她身邊,用她的筷子挾了口菜:「說。」

唐黛可憐兮兮地看他:「請王爺准許小民老死吧。」

沈裕拿了精緻的酒壺,仰頭往嘴裡一倒就是小半壺,再給她斟了一杯:「你這算是求本王麼?」

唐黛慢慢啜飲著杯中酒:「小民求王爺,讓小民老死吧。」

說話間沈裕終是將壺中的酒倒盡了最後一滴,他劈手將壺往角落裡一摔,砰地一聲脆響,酒壺碎成一堆瓷片。響聲驚動了獄卒,但見他無事,沒人敢過來。他突然覺得很解氣,語聲彷彿也帶了酒氣:「本王准了!」

他用了半個月時間下定決心處死唐黛,又在一壺酒之後成功反悔。

唐黛只是看那一片白色的碎片,它們本是瓷土,某日因著機緣巧合搖身變成瓷器,而後又將還原為瓷土。地球是圓的,你以為你能走很遠,而實際上,你不過是在劃一個圈。

到最後,發現終點亦起點。

《水煮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