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果兒一直留在宮裡,再沒有回浮雲小築。
那碧瓦紅牆、戒備森嚴的皇宮,並不是唐黛這種穿越者能夠進入的地方。她經常也得到吳公公傳遞的消息,告訴她唐果兒最近的動向。然想要見他一面,卻太難太難。
那個時代的人對女性節操看得很重,這是他從小到大一直受到的教育,無形中潛移默化地成了他思想的一部分。
他不出來,唐黛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向他解釋,這樣的事,即使是在二十一世紀,也是難以啟齒的。
唐黛又等了許多時日,唐果兒一直沒有再出現。
她便有些按捺不住——這個大滎王朝,她可以跟任何一個人冷戰,惟獨唐果兒,她心裡總是記掛著。
她在長安的門生甚多,每年科舉考試的舉人,絕大部分都是簽了公開亭的,見了她,無不得恭敬地稱一聲先生。
故此她也找了幾個相熟的,特意請旨進宮前去勸說,但唐果兒始終耿耿於懷。他生於大滎王朝,婦人的貞潔是判定一個女人德行的唯一標準。即使唐黛和沈裕之間沒有任何名份,他也堅決地認為唐黛應該忠於沈裕。
豐昌十一年,宮中巨變。
皇后武曇在寢宮撞柱而亡,御林軍圍上來時帝后寢宮裡唯壽王沈裕一人。
此事傳出,天下大嘩。
天策將軍武延生平惟此一女,視若掌上明珠,乍經此變,悲憤欲絕,立時便率大軍回返長安,逼壽王交出所有職權。
壽王欲染指皇后,皇后以死一保清白的故事在街頭巷尾傳出,還是有些可信度,畢竟壽王風流乃人盡皆知的事。想那王后武曇必也是傾國之姿,他難免便動了歪心思。
玷辱帝后,其罪當誅,眾人亦無話可說。
風聲傳來時唐黛在公開亭審稿,聽了魏青山的話,她第一時間便有些錯愕:「壽王?逼死了皇后?」
魏青山表情凝重:「袋子,我希望你能明白,此次情況很嚴重。武延疼愛武曇人盡皆知,現在大滎兵權在他手,此事一出,爺怕是……凶多吉少。」
唐黛還是覺得不敢置信:「按道理,若皇家真出了這等醜事,遮掩還來不及,怎麼反倒四處傳揚呢?」
話落,她突然想起那一年,那個十二歲的孩子問她:「如果想要叛黨成功,該怎麼做呢?」
當時她說了何來?是說過師出有名吧,這次可真算是師出有名了,而且絕對是名正言順。
只可憐了十六歲的武曇。自古帝王權術,最是殘忍狠心。
沈裕從帝后寢宮直接被投入了天牢,那是個關押重犯的地方,王上特別吩咐,任何人不得探視。
朝廷的局勢開始發生極為微妙的變化,昔日裡與公開亭簽約的文人士子們開始紛紛解約。昔日車水馬龍的浮雲小築,現在竟然是門可羅雀。
十五歲的沈曦不動聲色地撤換著戶部與兵部沈裕的舊部,領軍將領全部換了最近三年科考錄取的新秀。
那一年,唐果兒十一歲。
天牢戒備森嚴,只有他進去的時候眾人不敢阻攔——他現在是君前的紅人,沈裕的舊部一一被罷黜,只有他依舊是王上的心腹。
他在牢中看到沈裕,牢中陰冷,沈裕倒是悠閒,在牢中一方小案上寫著工整的小楷,衣冠整齊,便連髮絲也未曾亂得一絲。
也許是這分處變不驚的貴氣震懾了他人,牢中獄卒待他一直非常客氣。
唐果兒開門進去,卻仍覺得悲涼:「義父!」
沈裕應了一聲,仍是埋頭臨帖,唐果兒在他面前跪坐下來,這間牢房比起別間已經乾淨多了,唐果兒還是覺得鼻頭酸酸:「義父,委屈你了。」
沈裕含笑看他,他的面龐還很稚嫩,目光也純澈,未沾半點煙塵。他終是擱了筆,以隨身的絲絹拭去手上墨痕,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義父不委屈。」
他似想起什麼,又道:「有空還是多回去陪陪你娘親,她一個人在那裡,很寂寞。」
唐果兒便淚水瘋湧:「她根本就不值得義父對她好,也根本就不會寂寞。義父就不能關心一下自己嗎!」
沈裕這時候卻無暇計較太多,他伸手去拭唐果兒的眼淚:「不哭,你都長大了,再哭多丟人呢。怎麼,跟你娘親鬧彆扭了?她又打你了?」
唐果兒卻沒有再說下去,唐黛再怎麼樣,畢竟是他娘親。
他從天牢出來便直接去了御書房,沈曦與武廷在裡面議事。又過了好一陣,待武廷離開,他方進去。
沈曦待他還算是不錯,他聽過不少傳言,都說唐果兒其實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他從來沒有過弟弟,加之唐果兒一直很聽他的話,是以他將唐果兒,是真的視為兄弟看待的。
唐果兒在他面前也不怎麼拘謹,直接就開口「王上,義父平日裡待我們其實也還不錯,我們如此待他,會不會太過份了?況且他年紀大了,天牢潮濕,只怕他……」
唐果兒是知道這件事的,那日有內侍去傳了壽王,請他去棲鳳宮,王上有事相商。待他進去後,御林軍便圍住了棲鳳宮,他與沈曦進到宮中,只見到沈裕正俯身查看皇后武曇的屍體。
人證物證俱在,沈裕百口莫辯。
唐黛第一次感到如此自由,現今壽王府大亂,便是刑遠也顧不得她。她信步閒遊,竟然又至蘭若寺,只是於草木深處遙望了好一陣,竟是再難以踏前一步。
朝中舊臣被換去大半,局勢漸穩。天下人都拭目以待,看壽王沈裕的下場。
豐昌十二年,王上沈曦下旨,沈裕罪大惡極,本應斬首示眾,但朕左右思量,念其乃朕皇叔,十多年輔政有功,死罪暫免。剝奪其一切職權,保留壽王尊號,准其閉宅思過,怡養天年。
此旨一下,百姓拍案,沈曦賢明寬仁之名,天下皆傳。唯武廷不服,沈曦再三安撫,又慮其年勢已高,准其長駐長安,遙領天下兵馬。
而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雖然兵符仍在這位老將軍手上,實權其實早已到了沈曦手裡,他控制兵符、沈曦直接控制著他,這個兵馬大元帥不過徒有虛名而已。
沈裕一直被關到次年三月,他再出來時,第一時間便去了浮雲小築。唐黛見到他時也是吃了一驚,雖遭受了半年的牢獄之災,他卻沒有半點頹廢之態。他來得匆忙,是以便是沐浴也是在唐黛房裡。
家人送了熱水,唐黛扶了他進去,他拉著她的手,半天才歎:「袋子,立刻將公開亭轉給你手下的編輯,隨便什麼人,什麼也不要,在公開亭張帖告示,與公開亭斷絕關係。」
唐黛不解:「為什麼?」
沈裕有熱水中舒展身體:「你有危險,明天……不,下午就去,將主編的位置隨便讓給什麼人,極早抽身。」
唐黛這時候便有點明白了:「王爺是說,王上會對公開亭下手?!」
沈裕不想再多說:「去吧。」
唐黛卻沒有出去的意思,她的語氣依然是不緊不慢的:「公開亭目前經營的項目,他挑不出違法的地方,所以最有可能的,是做類似清朝的文字獄。他的最終目的其實不是對付誰,不過只是為了對天下揚威。」唐黛彎腰再加了少許熱水:「如果我在,他動我一人就足以揚威,可是若我走了,公開亭不知道多少人要受到牽連。所以王爺,小民斷斷走不得。」
沈裕轉頭看她:「你是要捨身成仁?這可不像你的風格。」
唐黛惟有乾笑:「其實有時候,小民也會高尚一把的。」
沈裕披了浴袍出來,突然傾身將她抱到床上,他伏在她身上吻她,太久未有的親密,唐黛頗不習慣。歡愛至中途,他方在她耳邊低聲道:「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若你真喜歡公開亭,待風聲過了,本王買一座還給你,好麼?」
唐黛從那語聲裡竟然聽出了一絲訖求之意,許是相識真的太久了,怕失去後會孤單、會想念、會捨不得。唐黛亦只有回抱著他,語聲依舊淡然:「不了,小民謝王爺抬愛。」
次日,唐黛找到魏青山,要求其幫自己盡快出一本短篇集,魏青山極為不解,在這樣緊急的關係,她為什麼會急著出一本書。唐黛只能是苦笑:「有些事情現在不做,或許就做不了了。」
回來後,唐黛開始瘋狂解約,聯繫不到作者的合約全部燒燬,所有出版中的書稿也全部中止出版,退歸原作者。
許多人都不解,唐黛也不解釋什麼。她找到了時光機器,將公開亭VIP小說備用的紙稿全部給了他,兩人連夜將書稿轉移,馬車十輛,來回三次轉運。
豐昌十二年夏,王上沈曦下旨肅清文壇,正式將艷情小說列為禁書,其小說連同作者一律焚燒示眾。
提供艷情小說閱讀、傳播的公開亭首當其衝,萬象書局亦受牽連。
幾乎同時,公開亭被官兵圍得水洩不通,以唐黛為首的編輯管理人員被全部抓獲,一部分未能及時撤離的作者亦被抓獲,全部投入大牢。
公開亭內所有藏書、紙稿,在亭中心的銅獸連堆積成山,沈曦在旁邊站了許久,始下令:「燒了吧。」
有內侍高呼點火,火光沖天燃起,至最後,整蹲銅獸亦被燒成火紅,可稱壯觀。
長安即使是一普通百姓也知道唐黛與壽王的關係,如今沈曦直接對唐黛下手,大家紛紛猜測他是在拔除壽王殘餘的力量。
而其實他們都錯了,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與他能有多大威脅來?沈曦畢竟年僅十五歲,少年心性,覺得必要在沈裕面前表現一下自己的能力,讓他和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已經比他強了。
而這時候最好的手段,無疑就是摧毀他最看重的東西。
唐黛下獄之後,唐果兒也是不依的,他日日找著沈曦哭鬧,沈曦只遞了兩本書給他:「你以為她真是你娘親嗎?你認賊作母倒是混混噩噩地過了這麼些年。」
唐果兒那時候才看見那本《黛馨》,唐黛與何馨的相識、相知、相愛,最後因爭寵,互相猜忌,何馨設計令沈裕將唐黛嫁給寒鋒,唐黛懷恨在心,在蘭若寺將其殺害。沒了何馨,唐黛始能重回沈裕身邊,又因其膝下無子,收養了何馨剛產下的幼子留作日後養老之用。
由此可見,作者確實是最能顛倒黑白的生物,唐果兒將那上下兩冊的《黛馨》足足看了兩天,兩天之後他去天牢。
唐黛俯在牢室的案間,寫著她新書《寐語》的結尾。看見唐果兒她驚喜非常:「果兒?過來娘親瞧瞧。」
獄卒打開了牢門,唐果兒卻避開了她伸過來的手,他逼視她,目光如刀:「我的娘親,是不是叫何馨?」
唐黛駭得後退了一步:「你如何知道的?」
她暗道莫非刑遠跟他說了他的身世?
卻不知這一舉動落在唐果兒眼裡,更確定《黛馨》所錄為實:「我先前只以為你不過是一淫婦,沒想到你竟然還心如蛇蠍!」
他將兩本《黛馨》狠狠地擲到牢室的地上,唐黛自地上撿起來。那書要看完需要些時間,唐果兒也並沒有耐性等她看完,他緩緩地退出囚室,也想起那些過往,卻固執著不願流眼淚:「這是我最後一次再來看你。」
他出了牢門,轉頭走過長長的甬道,留給唐黛一個青灰色的背影。
許多人都說這本穿越小說很虐,殊不知其實一切無愛的背叛與傷害都不算虐。真正的虐,只是眼睜睜地看最美最好的東西在你眼前毀滅。
他是真的長大了,再不是那個喝一點點奶都會嗆著的他。再不是街頭小樓、滿樹槐花下,那個五指都不能張合的他。
唐黛捧著那兩本書站在狹小的囚室裡,隔著柵欄看他的背影,那一刻的悲虐,勝過這一場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