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晚間,沈裕過來探視時,她正在看那兩本《黛馨》,沈裕在案邊坐下來,後面有獄卒奉了酒食上來,其情其景,十二年前依稀相似。

唐黛將二人的杯盞俱都斟滿,與他對飲。沈裕臉色陰沉:「你為什麼不把真相告訴他?」

唐黛笑著搖頭:「如果他知道了真相,會怎麼樣呢?」她挾了菜放在他碟子裡:「王上就是讓他和我、當然還有王爺您絕裂。他若知道我與他之間其實並無仇怨,必會因我和王上產生嫌隙。而這時候,王爺已經保護不了他,小民亦已淪為階下囚,更是護不住他了。如此,莫若就讓他相信這本《黛馨》。」

沈裕便有些吃味:「怎麼從來也不見你對本王如此上心。」

唐黛笑著再為他斟酒:「因為他是小民的兒子,王爺卻不是。」

沈裕:「……」

她再次舉杯敬他:「王爺,小民想求你一件事。」

沈裕將杯中酒飲盡,竟然一陣咳嗽:「還是老規矩麼?」

唐黛愣了一陣,方才想起,頓時笑不可抑:「難得王爺竟然還有這興趣,小民定當奉陪。」

沈裕一直看著她,時間似乎並未改變她的容顏,他還能記得那個深秋時節,蘭若寺的窗欞縫隙中那驚鴻一瞥:「說吧。」

「請王爺包括浮雲小築的家人,永遠不要告訴果兒,他的身世。」

是酒太烈了,她的兩頰竟然起了兩朵紅霞,沈裕隨手將她杯中的殘酒亦飲了:「即使你死後,也不必嗎?」

「不必。」若已經鑄成大錯,將錯就錯即可,又何必待結局已定時,弄個幡然悔悟,抱撼終身?

「……可以。」

兩個人一直談到入夜,沈裕始將離去,他站起身,錦衣素色如舊:「不再試圖求本王一次麼?或許會有轉機。」

「但請王爺記得今日之約,小民……不敢再勞煩王爺。」

沈裕輕聲歎息,轉身時他突然開口:「袋子,從始自終,你愛過本王嗎?」

哪怕就一絲一毫,你愛過嗎?

許是他問得實在太認真,唐黛也怔了半晌,始才低聲道:「自始自終,王爺愛過小民嗎?」

哪怕只是一絲一毫,你愛過我嗎?

沈裕又開始咳嗽,他有些憎厭現在的身體。

愛過嗎?

許是沒有吧。所以,其實我們誰也沒有愛過誰,對嗎?

誰也沒有愛過,於是便可不用難過,對嗎?

他轉身欲出門,唐黛訕笑:「王爺不是說老規矩麼?若今日不兌,小民只恐時日無多。」

臨出牢門的沈裕聞言,仍矮了身出去:「欠著吧,若是這世時日無多,本王……也不介意順延至來世。」

來世……他對她許來世,他回頭看她,那髮際竟隱約已現白髮:「若有來世,本王也想純純粹粹的愛一回,不需理會皇城,沒有長安,像你的每一部小說裡、那些主角一樣。」

他轉身離開,唐黛仍站在牢室裡看他的背影,她突然叫住他,語聲帶笑:「王爺,其實你永遠都不可能成為言情小說裡的男主角,就算貫穿全文,作者給出從題序到終章所有的戲份,你最終也不過只是一個龍套。所以王爺不必悲傷,若這故事的結局惹你不快了……就當故事未完待續,而女主未去,且忘了這個結局。」

沈裕腳步微滯,沒有回頭,唐黛突然不願意再有人前來探視她。

所有前來探視的人,最終留給她的,也不過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可是在小說裡,主角臨終前一夜,總是有許多舊友到訪的,像是對這一生的回顧。

所以唐黛亦可知這一夜怕是不得安寧。

二更時分刑遠摸進來,這裡是刑部大獄,這次抓獲的寫手數百名,是以看守並不能面面俱到。

刑遠隨沈裕掌管刑部多年,這牢中鐵鎖他再熟悉不過,所以他打開牢門時不費吹灰之力:「跟我走!」

他對唐黛如此說。

唐黛突然理解了何馨,如果是十年前、如果時間再倒退十年……

可是十年之後的唐黛,當這本破小說的作者真的願意開金手指放她走的時候,她已不能再不顧一切:「刑遠,你快走吧。」

刑遠站在牢門前向她伸出手來,再度重複:「跟我走。」

唐黛只是輕輕搖頭:「沈曦馬上就快來了,你再不走就晚了。」

刑遠依舊堅決:「跟我走,我陪你浪跡天涯。」

唐黛抬頭看他,她唇角帶著淺淺的笑意:「刑遠,如果某一天,沈裕命你將我帶回來,你會再將我帶回他身邊嗎?」

刑遠猶豫了片刻,沒有作答。他對她本就不是愛,更多的是一種報償。可是他對沈裕的忠誠,除了唐果兒,再沒有其它可以動搖。刑遠的手停在唐黛面前,唐黛含笑望他,她的眼中凝結著異鄉旅人歷盡風塵、不見歸途的疲憊。她緩緩環視這陰暗潮濕的大牢,對上無數眼神。她不能走,如果她離開,沈曦必將惱羞成怒,公開亭的寫手剩不下幾個。她輕輕搖頭:「你不是那個可以伴我天涯的人,我終究還是沒有等到他。」

不知誰的腳步開始逼近,周圍的犯人聽見聲響,山呼般喊冤。唐黛唇邊帶了一絲笑意:「刑遠,你若再不走,定會連累沈裕。」刑遠伸出的手緊握成拳緩緩收回,他知道來人是誰,再不能猶豫,翻身躍上房梁,轉瞬不見。

只稍片刻,唐黛便看見沈曦,十六歲的他已長高了許多,臉龐亦也褪去了當初的稚嫩,舉止間頗顯了幾分不怒而威的壓迫之勢。

有獄卒試圖打開牢門,他揮手制止了。二人就這麼隔欄對視了一陣,他方緩緩開口:「明日午時,朕會令皇叔親自督刑。」他的聲音裡有著莫名的快意:「他督管刑部多年,這想必是擅長的。」

唐黛對此並不在意,她甚至重新在案前坐下來,準備加緊補完《寐語》,沈曦頗覺無趣,他還記得這些年,他的皇叔在大滎一手遮天,連帶眼前這個女人也貴極一時,而他,像一個傀儡一樣龜縮在皇城裡,被所有人看成一個笑柄。

他恨沈裕,恨他假仁假義,比他篡位奪權更恨。十六歲的他還藏不住話,所以他告訴唐黛:「朕贏了。」

唐黛俯在案間,許久才含笑望他:「你愛過武曇嗎?」

沈曦眸色中冷光一凝,復才冷笑:「朕從來沒有愛過她,朕有後宮佳麗三千,唯獨不缺的就是女人。」

可是那是他的第一個妻子,不管是虛假還是真心,他陪著她作了八百多個日夜的恩愛夫妻。

唐黛不知道是不是皇族的血液裡,都流趟著這一分倔強孤傲,但是面前的沈曦,和沈裕、沈輒,驚人的相似。

示威完畢,沈曦卻並不覺得多愉快。他轉身欲走,唐黛輕聲喚住他:「其實輸的人是你,沈曦。」他停住腳步,身後的人語聲甚低,波瀾不驚:「他成功地把你變成了他理想中的樣子。」

他轉過頭去,那一身明黃將牢獄中的陰暗似都掩沒了幾分。唐黛的案間那支蠟燭已燃卻了一半,她仰頭朝他微笑,那笑容竟然甚是柔和,像她對唐世安一樣:「其實這世上最可憐的就是你們這些帝王,到最後高坐明堂,而枕邊、心上,竟然什麼也沒剩下。」

沈曦的眼裡已隱有淚光,他還太小,有些東西還不能完全隱藏。他確有佳麗三千,但三千佳麗、胭脂粉黛中,再不見最初的那個人。

唐黛重又低頭研墨,那墨錠與她之前所用的顏色不一樣,她微蹙了眉,似對此顏色不滿,聲音卻是毫不在意的:「不過幸好你還有一個弟弟,否則這大滎皇宮就真的太寂寞了。」

那聲音實在是很低,但刑部大牢,終年死一般靜,已足夠沈曦聽清。他微斂了濃眉追問:「世安真的是我弟弟嗎?若是他真的是,你怎麼可能將他養大?」

對此唐黛也一臉遺憾:「當時小民怎麼知道他長大後會如此的忤逆不孝呢?」言畢她又高興起來:「王上,看在小民對你兄弟好歹也算有點養育之恩的份上,你可不可以高抬貴手……」

沈曦緊繃了臉欲走:「朕不可能放過你。」

「小民也不敢再求活命,只是王上,小民生性便是怕疼的,這個燒死實在是太殘忍了,王上素來寬仁,還請替小民換個痛快點的死法,也算是聊報小民對小王爺的那點恩情吧。」

「哼!」沈曦終是大步離去,唐黛亦未起身,她今天已經看過好幾個人的背景,不需要多出這一個。

次日,王上將沈曦將抓獲艷情、反動作者絕大多數改判流放,以黛色煙青為首的十多名重罪者勾決,於次日坑埋。

唐黛第一次被遊街示眾,長安城百姓爭相圍觀。她站在囚車之上,據說這次的押解官兵的老婆也是她的讀者,是以那枷鏈並未縛得多緊,她還能好好地站著。

周圍是眾人的指指點點,唐黛的目光在人群中游離,當時她倒是不難過,只是覺得這官府實在很沒經濟頭腦,若每次處斬要犯時都收取門票的話,一則肯定能解決長安交通堵塞問題;二則是還是小賺一筆,何樂而不為來著?!

周圍有人高聲喚色大,唐黛轉頭,未看見誰喚她,只見著西南的轉角,唐果兒遠離了人群,站在遠方老舊的屋簷下。那距離其實真的很遠,遠到他不相信唐黛能認出他,遠到只有唐黛認出了他。

唐黛極快地收回了目光,又感歎其實許多古裝電視劇都是騙人的,即使是遊街示眾,也未必就會有百姓肯丟西紅柿、爛菜葉和雞蛋的。

莫非這些道具也都跟紅袖、起點、晉江原創網一樣要收費了麼?

何以他們都這般吝嗇?

囚車行得極慢,以至於唐黛能出人群發現許多舊友,她看見瑞慈,而後又看見蒲留仙,他在街頭人群中佇立,待四目相對時,唐黛想揮揮手,奈何手實在是伸不出來,便只有衝他道:「妾墮玄海,求岸不得。郎君義氣干雲,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歸葬安宅,不啻再造。」

人群喧鬧,唐黛料想他是聽不清的,她只是希望他別怪她。若這世上原本便是沒有寧采臣的,那麼唐黛是不是聶小倩,又何必介懷呢?

到刑場時已近午時,一干重犯自囚車中被解出來,俱都反捆了雙手整齊地排列於坑前。壽王沈裕作為本次督刑官,自然也是到了現場。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夏日的午後,烈陽高照。唐黛出了一身的汗,白色的囚服緊緊地貼在身上。

沈曦一直注意著沈裕的表情,直至午時一刻,他起身,倒了一碗酒,緩緩行到唐黛面前。金色的陽光耀花了眼,唐黛看不清他的眉眼,只就著他的手叨了那酒碗。

烈酒入喉,身體都將燃燒了一般,她卻倔強地將它飲盡。

沈裕擲了那碗,替她擄了擄額頭汗濕的髮絲,他努力讓他的聲音可以令眾人聽清:「死後想葬在哪裡?」

他的聲音一如平常,唯眼神裡竟似帶了一絲哀求,唐黛知道他想收殮她的屍骨,天氣炎熱,長時間的曝曬令她臉上泛起彤雲,艷若朝霞。她的聲音卻清朗洪亮,人皆可聞:「普天之下,莫非黃土。待來年唐黛身腐,亦不過黃土。不在乎埋骨何處。」

沈裕欲再說什麼,卻是雙唇顫抖,語難成句。

午時三刻,行刑令下。有人上來扶了他回去,烈陽中他倉皇回頭,眼中竟隱現淚光。唐黛含笑看他。

從二十一世紀的晉江原創網,到大滎王朝的公開亭,唐黛又寫了一輩子的言情,那些文字抒遍親情、友情、愛情,到最後她發現情之一字,其實無甚可言。

沈裕逕自回了案間,再不肯回頭。

有官兵將一干重犯全部推進深坑,唐黛最後回望,唇際笑靨如花。如果這也算言情,想必一定是一出最失敗的言情,在故事裡,所有的主角、配角,都不曾相愛。當泥沙鋪天蓋地而下時,唐黛淺笑著閉了眼,從此心中眼裡,只剩這湛藍晴空,金色的陽光瀰漫了世界。

永無黑暗。

百人坑被填平,半個時辰後允許家人進來收屍。

沈曦高據主位而坐,半晌亦覺無趣,遂揮手:「刑畢,都退了吧。」

眾臣都不敢擅離,壽王沈裕雖實權不在,但若按尊卑,也應他先離起身離去。目光匯聚之處,沈裕緩緩起身,他眸中含笑,動作沉穩、氣度雍容,這麼樣不識抬舉的一個女人,根本就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他有什麼可悲哀?

他在眾人注目下起身跪拜:「臣……」是什麼遮蔽了千頃日光?他開口,覺得有什麼東西哽在喉間,令他字字艱難,「臣沈裕……」

話未落,他一口血噴在臨時搭建的觀刑台上,那星星點點的紅在炎炎烈日下暈散開來,竟是觸目驚心。眼前一團模糊的光影,他極力想要看清。

夜晚的蘭若寺,夜風潛過窗欞,古案清燈,一女子披散著長髮,素手執筆,哼著異鄉的小調……

大滎王朝的裕王爺伏在觀刑台臨時搭建的台階上放聲大笑,狀若癲狂。

沈曦驚身站起,又覺失態:「扶皇叔回府,宣太醫。」

他努力讓自己鎮定,然而那一刻卻是心亂如麻。

沈裕離場,大小官員也開始陸續地跪安了。有家人哭泣著進來認領屍首。這刑場的罪有應得之後,圍觀者散場,竟然只餘下悲切淒然。

逝者已逝,再無悲苦,誰撫屍斷腸?

沈曦在台上站了許久,天子儀仗未動,吳公公上得前來:「王上,日頭太盛,回宮吧。」

日頭確實太盛,他只覺暈眩:「你說朕要不要把那個人的屍首……賜還於他呢?其實從小到大,一應器物他從來不曾有半分薄待於朕。他也老了,看他如此,朕……」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似說給自己:「朕突然心生不忍。」

吳公公也看著那片慟哭哀泣的刑場:「王上,依老奴看……若將唐館主的屍身歸還王爺,王爺必睹物傷神,他身子骨如今一日不如一日,此物不見倒也罷了,若是一見,只怕……只怕壽數無多。」

沈曦片刻後即起駕離開,臨行前留下一句話:「如此,將她焚化……骨灰沿江拋灑吧。」

次日,天子親自壽王府探視,壽王沈裕已病重難起。但當沈曦面露愧色時,他的笑容仍疏淡如昔:「本王怎會為了一個女人傷痛至此,不過人生如燈,終有滅時。王上不必在意。」

沈曦便相信這是與他無關的,人生如燈,終有滅時。

可是你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愛嗎?

真正的愛,就是當你大錯已鑄時,寧願將錯就錯,也不願在某天結局已定時你知道真相。

真正的愛,願君坦蕩一生,不必愧悔,不必傷懷。

豐昌十二年秋,蒲留仙某次途經長安書坊時,發現一本書,封名《聊齋誌異》,粗略一翻,竟然是自己的短篇集,只是在扉頁,寫著一段雋秀小字——

千百年後,當紙上墨香都隨歲月淡去,右下角私印的輪廓已看不清,你我都淪為古人留待後人評品,誰還會去猜想這文字背後的秘密?誰還會在意這破落古寺,山中寒夜,你的手為誰執筆?

怎能不穿越?

倘若在這裡,我能遇見你。

原來在這裡,我能遇見你。

他怔在原地,指腹緩緩撫過封底,在那裡,作者名和全書選題策劃編輯的名字並列在一起:蒲留仙&黛色煙青。

若干年後,有僧人重建蘭若寺,見寺前一墳,挖掘後竟是空棺一具。除一樟木盒中置一本薄書以外,別無長物。

書是短篇集,時日久遠,邊角已捲,唯扉頁題序仍清晰可見——

千百年後,當紙上墨香都隨歲月淡去,右下角私印的輪廓已看不清,你我都淪為古人留待後人評品,誰還會去猜想這文字背後的秘密?誰還會在意這破落古寺,山中寒夜,你的手為誰執筆?

怎能不穿越?

倘若在這裡,我能遇見你。

原來在這裡,我能遇見你。

一本鬼神短篇集,為什麼會用此無頭無尾之語作序?

眾僧爭相傳閱,無人解其意。

《水煮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