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江清流最終還是沒有回去,但手段明顯激烈了。他給葉和餵了一粒長生丸。長生丸這樣的劇烈的藥性,若葉和當真是普通獵戶,喂一粒說什麼也該實話實說了。

但是一粒長生丸餵下去,葉和竟然什麼也沒說。他迷濛的目光和江清流對視,雖然意識潰散,卻始終沒有鬆口。

江清流與他對視良久,沉聲問:「你究竟是何人?潛伏在這裡有什麼目的?賀飛虎的死你到底知道多少?」

葉和雙唇顫抖,竟然硬撐著一個字也沒說。江清流一怒之下,又餵了一粒長生丸下去。葉和仍然死不開口,江清流準備再加量的時候,一隻手攔住了他。

他抬頭看過去,見薄野景行緩緩搖頭:「真要弄死了,反倒得不償失。」

江清流收回手,用力一拳砸在牆上。薄野景行看了一眼神智清醒,目光卻迷濛的葉和,搓搓手,笑得一臉和藹:「江家娃娃性子急躁,你別跟他一般計較。」

葉和咬咬唇,仍然一個字不肯吐露。薄野景行一臉不好意思:「你看,江娃娃家裡有急事,也沒多少時間,你這裡又死拖著不說,實在是讓人為難呢。」

葉和盯著她,她仍然笑得溫和如一位慈祥長者:「為了節省大家時間,老夫作主,再問你最後一次,如果再沒結果,就把你給放了,你覺得如何?」

葉和艱難地點了點頭,薄野景行一拍他肩頭:「就這麼定了!」

葉和原以為,薄野景行要趁著長生丸的藥性審最後一次。但是他明顯太低估了薄野景行的品行,薄野景行一直等到他清醒了,恢復如常了,這才把他拖到菜市口,然後讓所有的村民前來圍觀。

菜市口鬧哄哄的圍滿了人,葉和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要被處斬了。薄野景行攏著袖子,一臉慈祥地坐在屋簷下,不一會兒,有人從街那頭抬了東西過來。江清流和賀氏兄弟等抬頭看過去,只見一蹲山神像被抬了過來。

薄野景行假模假樣地上前行了禮,然後當著所有村民就那麼大大咧咧地道:「所謂入鄉隨俗,既然大家信任山神,今日賀寨主的案子,咱們就請山神爺來斷。」

葉和不屑地哼了一聲,對這套裝神弄鬼的做法十分不以為然。薄野景行仍然嘿嘿直笑:「賀大公子,麻煩請出三個村民,老少娘們各一名。」然後她把嘴湊到賀大公子耳邊,嘀嘀咕咕這麼一通言語。

賀大公子賀雷一臉震驚,賀豹等人見狀也圍了上來,聽完她的話,幾個人連同小夥伴一起驚呆了。直到薄野景行不耐煩地催促,幾個人這才唯唯諾諾地下去準備。

不一會兒,賀雷滿臉通紅地領了三個同樣滿臉通紅的人過來。三個人,一年年過八旬的老者,一個八歲小兒,一個三十如許的婦人。三個人手裡還拿著三個小碗。薄野景行看了看,連連搖頭:「這麼小,像什麼話!」

她左右一顧,索性從菜市口的攤子上找了仨水瓢。眾人議論紛紛,葉和先還十分冷靜,這時候也滿臉陰沉地注視著她。薄野景行一臉凝重,卻難掩兩眼賊光:「咳,葉大夫,佛家三寶中勸人由迷、邪、染皈依覺、正、淨,舉頭三尺有神靈,你若真是清白之身,神定然不會錯怪你。今日當著山神爺的面,就請你自證清白吧。」

葉和左右看看,終於迷惑了:「如何證明?」

那邊賀雷、賀豹捏著鼻子端了三大搪瓷碗液體過來,放在山神爺面前的矮桌上。薄野景行大手一揮:「這三碗乃正宗輪迴酒、還元湯,你自選一碗飲下。輪迴酒中又以童子尿最為純淨,若是選中童子尿,便證明你清白無罪。」

人群之中嗡地一聲爆出一陣大笑,江清流臉頰微紅,賀氏兄弟更是不忍直視。一直平靜的葉和終於暴跳如雷:「選中即可,為何還要飲下?!」

薄野景行湊近他,一臉慈祥:「因為真正的魔道中人,最怕的不是毒刑拷打,而是失了面子。若能忍辱負重,如何做得了壞人。大家說是也不是?!」

這些個鄉民,也是無事起哄的,這時候有熱鬧瞧,哪能不瞧的?一時之間,竟然也響起稀稀落落地應和聲。面對三大碗足量的「輪迴酒」,葉和臉色都變了:「江清流,你是武林盟主,怎能幹出這樣令人不恥的勾當?!」

江清流也確實覺得這方法太上不得檯面了,他輕咳一聲,薄野景行已經笑瞇瞇地接過了話頭:「盟主也是為了查找真兇,告慰賀寨主在天之靈嘛。你不是迫切地希望證明自己的清白嗎?」

葉和臉色鐵青,外面一陣鬧騰,敢情是薄野景行命人將吳大頭也押了出來。薄野景行十分大度,她還熱情周到地招呼:「老吳啊,來來來,你也來一碗,不要客氣啊。」

在眾人的目光下,葉和咬碎鋼牙,終於伸出手端了一碗「輪迴酒」。吳大頭驚得目瞪口呆,眼也不眨得看著他。葉和咬著牙,旁邊大爺、大媽還勸他:「葉大夫,您為人良善,大家都相信您定然是無辜的。您就喝了吧,童子尿補著哩。」

葉和深吸一口氣,右手一抬,把心一橫,一張嘴……然後他猛然把碗擲在地上,雙足一蹭,直接躍上了房梁!!諸人呆若木雞,只見以往手無縛雞之力的葉和如同騰雲駕霧一般消失在房樑上,跑得比一溜青煙還快!

眾皆嘩然。

他是跑了,吳大頭還被押著吶!這時候薄野景行笑瞇瞇地走向他:「老吳,你是照實直言呢,還是來一碗?!別客氣啊,一碗下去,以後整個江湖提到你都要讚一聲牛逼!」

吳大頭也咬碎了鋼牙——這他媽能喝嗎!真要喝了,傳出去不但他臉上無光,整個組織都要跟著揚名立萬!以後但凡提起,人人都會恍然大悟——哦,就是那個骨幹成員鐵骨錚錚、威武不屈、富貴不淫,只是一人喝了一碗尿的組織啊……

這種可以名震江湖的機會,吳大頭明顯不想要。反正葉和都跑了,他死撐著也沒意思,索性梗著脖子做條好漢:「姓江的,你有種殺了老子。爺爺嘴裡但凡蹦個出不字,都不是好漢!」

江清流哪會怕他耍狠,他依然面不改色,保持著盟主的風度:「既然是一條好漢,江某自然也不便折辱。不過賀家與你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只怕他們不會輕易算了。」

賀氏兄弟早就已經雙目通紅,哪能就這麼算了。幾個人挽袖上前,眼看就要一通痛揍。薄野景行於心不忍了,她叫住哥幾個:「大家都是斯文人,動什麼粗呢。案上不是還有兩碗輪迴酒?就請吳先生享用了吧。」

吳大頭一聽,差點沒把肺給氣炸——不招還只喝一碗,招了倒要喝兩碗了!他牙根一咬,就要自盡。賀家兄弟手疾眼快,一把將他的下巴給掰脫了舀。吳大頭也急了,連聲叫:「窩索……窩索……(我說)」

薄野景行仍然一臉長者的慈悲模樣,她親切地摸摸吳大頭的大頭:「這就對了嘛,娃娃乖,早點說了早點放你回家。」

吳大頭果然招了,但結果令人憂心。這裡竟然是陰陽道設於此處的聯絡點之一。這裡靠山,江湖人士少,但皮貨、藥材商人一直來來去去,可謂是人員混雜。陰陽道若是將聯絡站設在這些地方,確實是防不勝防。

而更令人吃驚的是,賀飛虎的夫人林小詩,竟然一直就是陰陽道的人,還位及堂主。而飛鷹寨早在賀飛虎迎娶她的時候已然落入陰陽道掌握之中!

陰陽道,是潛伏於江湖幾十年的邪教之一,殺人越貨無惡不做,卻也不是低級的山頭強盜。三十年前,寒音谷勢大,陰陽道亦不敢輕掠其鋒。後來寒音谷滿門被誅,武林正道痛打落水狗,幾乎將餘眾趕盡殺絕。而陰陽道卻也在暗中慢慢壯大。如今更將觸手伸手飛鷹寨這種地處偏僻、規模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江湖勢力。

而更令人驚訝的是,飛鷹寨老寨主賀飛虎,早在十三年前就加入了陰陽道,且被封為香主。飛鷹寨雖然名義上保護獵戶、鄉民,實際上一直在為陰陽道傳送消息、迎送客人。

此事爆出,賀氏兄弟俱羞怒難言,全都半信半疑,卻又無法反駁。這些年飛鷹寨雄踞此地,卻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是陰陽道的聯絡站點。若說半點沒有察覺,實在是說不過去。但自己老子居然是邪教香主,這也實在是聳人聽聞。

江清流安撫了幾兄弟一番,令其拷問吳大頭陰陽道總壇的下落。他自己擬了書信,命人快馬送往其他門派,報請各派掌門注意陰陽道的暗中滲透。

做完這些事,當務之急當然是返回沉碧山莊查找單晚嬋的下落。江清流連夜趕路,也顧不了薄野景行是否經得住舟車勞頓了。薄野景行倒也沒多說,躺車裡,終日一動不動。

回到沉碧山莊,最先迎上來的是江隱天,單晚嬋畢竟是江清流的正房妻子,出了這樣的事,江家亦不敢聲張。如今也只有私下去尋,以免玷污門楣。

江清流八天八夜連夜趕回,連口水都沒喝,就又前往岳丈家裡,瞭解單晚嬋失蹤當日的細節。再回到江家是第二天晚上了。江清流就算是鐵打的人也經不住,但他仍然去了單晚嬋的小院。

夜深人靜,小院裡空無一人。單晚嬋是個心細如髮的女人,屋子裡每樣東西都擺放整齊。靠窗的紗籃裡裝著許多繡樣、針線。江清流靠在門框上,突然想喝點酒。

院子裡安靜得可怕,他轉過頭,發現旁邊薄野景行的院子還亮著燈光。他朝著光亮走過來,薄野景行睡覺沒關門,他直接把門推開。

屋子裡沒有開窗,有些悶熱。他抬眼一望,心中頓時一驚——床上空空如也。大晚上的,這老賊又去了哪裡?!江清流大步上前,及至走到床邊,才發現這老賊縮在床頭與牆角的縫隙裡,臉色發白。

江清流皺著眉頭:「你卡裡邊了?!」

薄野景行不說話,身上直發抖。江清流把她撈出來,她已經非常輕,抱在懷裡跟抱了條大狗一樣。那肌膚如絲般柔滑,濃郁的酒香繚繞在鼻端,江清流歎了口氣:「幹嘛了?」

薄野景行突然抱著他的脖子,小孩兒一樣哇哇大哭:「有人想殺我!嗚嗚——江少桑要殺我!岳南亭要殺我,嗚嗚——」

江清流把她放床上,知她又犯病了。她體質極差,生病之時照顧不周就犯糊塗。江清流也是極為疲憊,順勢坐她身邊:「睡覺了,老而不死是為賊,誰殺得死你!」

薄野景行身體微涼,想是在角落裡縮久了的緣故。她取暖一樣擠進江清流懷裡,哭得抽抽噎噎的。江清流也實在是累得不行,索性躺下來,任她緊緊挨著:「別哭了,你殺了那麼多人,被人殺了也不冤。話說你怎麼就不怕我呢,好歹我還是盟主呢……」

薄野景行哭得不行,整個人哆哆嗦嗦地像只受凍的鳥。江清流圈著她,閉上眼睛,竟然就這麼睡著了。睡到半夜,薄野景行又抱著他娟啊燕啊、翠啊紅啊地哭個不停。江清流哭笑不得:「你到底想誰呢?」

薄野景行想了一陣,哭得更是淚雨滂沱:「老夫也不記得了……」

……

《胭脂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