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最近幾天,江清流過來得頗勤。一方面當然是為了恢復自身內力,另一方面,也同薄野景行多有親近。江家如今非常希望得到一個繼承人,如果這個人由薄野景行生育,而薄野景行在產子之時身亡,確實是最好的結果。

慮及此處,他亦少了許多顧慮,對薄野景行,也是處處忍讓包容。

至於是否會遺憾,他是從來不想的。在壓在自己肩上、那些必須扛起的責任裡面,惟獨沒有愛情。

八月末,江清流功力恢復已近四成。薄野景行卻極少纏他了,最近她似乎精力越發不濟,嘴倒是更饞了。晚上即使加兩粒胭脂丸,也還是餓得慌。江清流想著她命不久矣,倒也沒有剋扣她的口糧,酌量加了些胭脂丸放在她房裡,苦蓮子偶爾也會帶些花粉、花露,勉強保證食量驟增的她不會餓死。

武林大會臨近,江清流也非常繁忙。這是武林三年一度的盛會,各大門派都希望多些後生小輩在此展露頭角。沉碧山莊也不例外。雖然家族子弟都有專門的長老監督培養,但江清流還是經常會親自考較。如今武林大會迫在眉睫,他當然也去得勤些。

而就在這時候,山莊裡卻來了位不速之客——河南金家的金老爺子。上次金家悔婚,讓沉碧山莊差點在武林同道中丟人現眼。這次他來,江隱天自然是沒有什麼好臉色。

金老爺子卻是滿面堆笑,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江隱天也只得將他放了進來。金老爺子也是有苦說不出,作為一個生意遍佈各地的大商賈,他自然也是希望能攀上江家這門親家的。

武林中人有時候比官府更好用,都是些刀頭舔血的人,輕易不會有人願意得罪。可上次的事,實在是性命重於利益,他也是無從選擇啊。那事過後,金元秋的名節可算是也給毀了個乾淨,當著花轎毀婚,大戶人家誰人願再娶進門?!而小戶人家縱然願意,金老爺子一個嫡長女,天仙也似的人兒,又哪願下嫁?!

「江族長!」聚賢廳,金老爺子也不坐下,就站在下方沖江隱天一抱拳,「上次一事,金某實在是迫不得已。」他將金家如何被人下毒,如何被肋迫等事一一道來,聽得江隱天也是滿腹狐疑:「竟有此事!」

金老爺子一肚子苦水:「世叔明鑒!金某如花似玉的一個女兒,平日裡愛如至寶,能夠嫁予江盟主這等人中之龍,金某如何不喜上眉梢?!何況一旦悔婚,小女名節不保,金某如非受人脅迫,豈會言而無信,作此損人害己之事啊!我金德全對天發誓,若有半句虛言,定然天打雷劈、不得善終!」

江隱天一想,心中倒也有幾分相信。於是態度也緩和了幾分:「金家與江家也算是世代交好,德全不必如此。」

金老爺子一看,知道女兒與江清流的親事說不定還有戲,趕緊趁熱打鐵:「世叔不知,小女對清流,那也是極為仰慕的。上次之事,她一直鬱鬱寡歡,愁眉不展。我這個當爹的看在眼裡,實在也是心痛得緊啊。」

江隱天何等樣人,哪裡還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仍沉吟:「上次因事出倉促,江家已為清流納得一房妾室。只怕……委屈了元秋那孩子。」

金老爺子再次施禮:「世叔,男人三妻四妾,乃再正常不過之事。我也有一妻三妾,不也是後宅安寧,其樂融融嗎?!我兒元秋也是再賢淑不過的,她定能理解的。」

他精得跟猴似的,哪能不懂。江清流雖然納了一房妾,但是這個女子只是江清流不知從何處帶回來的一個姬人。哪能跟金元秋相提並論?!

江隱天心下倒也是願意:「只是清流剛剛納妾,這才不足一兩月的功夫……」

金老爺子顯見得早已打好算盤:「世叔不必憂心,我家元秋素來敬仰李老夫人俠名,我這便回去命人接了她過來,同李老夫人住幾天。也沾一沾這武林世家的俠氣。」

江隱天還有什麼說的,只得同意了。

幾天後,晚上,江清流回來之後,江隱天跟周氏提了這事。周氏特地將所有親眷都叫到一處,設了場家宴。

薄野景行本來不樂意去,周氏哪肯答應,非讓江清流把她給叫了去。因著都是自家人,也沒那麼多避諱,女眷們也都上桌坐了。江清流因著目前無妻,右手邊就坐著薄野景行。

薄野景行很鬱悶——桌上一桌子山珍海味,而她卻是個喝了好幾個月花粉花露的,早已素得眼冒綠光。她對著一桌子菜垂涎三尺,江清流本就是有點留意她的,見狀立馬輕咳了一聲。薄野景行幾番猶豫,最後一道烤乳豬端上來的時候,那色澤金黃、皮脆肉嫩的乳豬似乎在對她揮爪。

薄野景行再也顧不得了,伸手就連皮帶肉夾了一大塊。

江清流有心想阻止,但是周氏明顯是有話要說的,他皺皺眉頭,也只能忍了。

果然周氏喝了一口湯,一臉嚴肅地發話了:「今日這場家宴,主要是歡迎一位客人。」她目光輕移,江清流跟隨其目光看過去,這才發現周氏身邊還坐了位白衣紫裙的姑娘。那姑娘唇紅齒白,長得也頗有幾分姿色,這時候見眾人看過來,立時報以得體的微笑。

這自然是金元秋,她自小就幫助其父金德全打理自家生意,倒也是八面玲瓏的人物。就是商人,身上難免沾些銅臭,她只是一眼,就將席中人物在江家的份量都掂量了個七七八八。

周氏繼續道:「金家與我江家世代交好,元秋這孩子,也是老身看著長大的。要說論起來,跟自家孫女也沒啥兩樣。上次受歹人破壞,幾乎拆了一段天定的姻緣。但到底是一家人,前生修定的緣份,又豈是這般輕易就能破壞的。」

她的意思,諸人自然是再清楚不過了。當下就有個四十來歲的女人站起身來,薄野景行不認得,江清流自然是知道的。這是一個旁系宗親,論輩份江清流都要叫聲姑姑。這女人一臉的笑:「哎呦,這就是元秋啊?嘖嘖,看看這長得,真是閉月羞花、傾國傾……」

她話未落,坐在末席的薄野景行突然哇地一聲,吐了。

眾:……

這樣當面下周氏面子,席間諸女眷努力保持面無表情,內裡卻幾乎笑破肚腸。周氏一拍桌子,滿面烏雲,直如山雨欲來。薄野景行還在吐,那金元秋也沉得住氣,居然臉上還帶著笑:「太奶奶不必生氣,姑姑的溢美之詞,元秋本就擔不得的。也難免讓人貽笑大方了。」

周氏一拍桌子,震得滿桌碟盞都跳了幾跳:「景氏!」

薄野景行還在吐,她身邊坐著個年長一點的中年婦人,見狀面色微變,突然起身行至周氏面前,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周氏臉上的盛怒之色,突然就變成了不可掩飾的驚喜。

一場家宴,主角本來是金元秋,突然就換了人。薄野景行吐得不行,提早離開。周氏不僅沒有責備,反而派了自己身邊的兩個婆子攙扶。薄野景行腳下生風,又哪是兩個婆子扶得住的。兩個婆子急赤白眼地跟將過去,小腳顫顫巍巍:「景姨娘,慢些跑——」

薄野景行回到房裡,找了兩粒止吐的胭脂丸先吃了,好一會兒才順過氣來,臉色還是泛白。兩個婆子也不用叫大夫,直接撩起她的裙擺,在腹部一陣摸索。薄野景行被那樹皮一樣的手一摸,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好在兩個婆子都非常客氣:「景姨娘莫要動,您若有個一男半女的,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好在薄野景行對結果也非常關心,忍著沒翻臉。

兩個婆子仔細地在她腹部一陣按壓,頓時就面帶喜色。左邊那個穿花衣裳的開口道:「你去稟告太夫人,我去請個大夫。」右邊那個也是喜氣洋洋:「哎呀,景姨娘這房裡怎麼連個使喚丫頭都沒有?!趕緊的,先派個人來伺候著!」

薄野景行被吵得不行,心裡也還是有幾分高興——看這模樣,八成是有了。她摸摸小腹,那裡完全感覺不到異樣,但是想想十個月之後就能有得吃,就當是結個果子吧,心情還是不錯的。

兩個婆子風風火火地出了門,這邊家宴還在進行中。周氏偶爾仍與身邊的女眷談笑風生,但是大家都看得出來,她眼角時不時就瞥向門邊,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這時候一個婆子如踩著風火輪一樣奔起來,還沒近身就喜滋滋地道:「太夫人,大喜,大喜啊!」周氏心裡格登一聲響,半天反應不過來。直到那婆子近到跟前,正是她的貼身侍婢木香。木香眉飛色舞地道:「方纔我同秋碧都仔細看過了,景姨娘定然是有喜了!」

席間諸人頓時都站起身來,衝著江清流一片賀喜之聲不絕。江清流得知自己即將身為人父,還是有幾分愉悅的。

「快,找大夫給景姨娘看看,她身子骨弱,平時飲食需要注意些什麼,伺候的丫頭一定要給老身記牢了!」周氏畢竟是沉得住氣的,片刻之後已經回過神來,「她有了身子的人,你們要道喜向江清流道喜也就罷了,沒事少往她院子裡走動。那香粉、胭脂味,我聞了都難受,別說她了。」

席間諸女眷自然也都帶著笑,有那膽兒大的調笑:「一聽說景姨娘有喜,我們太夫人一顆心盡偏到她那兒去了。」

周氏冷哼了一聲:「你們若是爭氣,老婆子我早有了重孫,哪還用這般望穿秋水地盼著!」話說這麼說,她眼裡的喜色可是分毫未減,「立刻挑人過去,春桃、秋碧二人跟隨我多年,是極穩重的。以後景姨娘孕中就由她二人照料。萬萬不可大意。」

江清流滿腹苦水,真要這兩個人去,要不薄野景行把她們折騰死,要不她們把薄野景行折騰瘋。而且薄野景行的身份,實在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他略作沉吟:「太奶奶,她的院子住不下這麼多人。再者,下人太多,反倒擾她清靜。倒不如讓她挑一個得力的丫鬟,您再經常派人照料便也是了。」

一群人忙著商量薄野景行的事,反倒是把金元秋給晾在一邊,直到家宴散罷,周氏都沒想起她來。

這一天早上,江清流剛剛走,薄野景行還在睡覺,突然一群丫環婆子走了進來。薄野景行被吵醒,還有些迷糊,就有個婆子把她從床上拉起來:「景姨娘,起床了。」

薄野景行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就見面前站著兩個媽子,三個丫頭。她唬了一跳:「幹嘛?」

為首的婆子滿臉皺紋,雖是下人,卻一副威嚴模樣。只是在薄野景行面前還揣著三分笑臉:「太夫人派我們前來伺候景姨娘。以後這院裡院外的,有我們伺候著也就行了。不過這日上三竿的,景姨娘還睡著實在是不好。讓人瞧見,還以為姨娘是懶惰之人,沒得壞了名聲。何況姨娘如今有了身孕,更應該多出去走走,且不可貪睡。」

一群人上前,七手八腳地就要把她從床上拉起來,薄野景行:「……」

江清流聽見薄野景行院子裡人聲大嘩,趕過來的時候正見到薄野景行將一婆子掀翻在石桌上,一腳踩了婆子的脖子,一手執刀就要削其狗頭。其餘丫鬟正四散奔逃,院子裡那叫一個人仰馬翻。

穿花蝶和水鬼蕉都不敢進去,江清流趕緊伸手奪刀:「別鬧了!」

那被踩在腳下的婆子這才得空掙扎出來,嗚哇哇地叫了幾聲,披頭散髮地逃命去也。

丫頭婆子跑到周氏那裡哭訴,周氏一反常狀,將諸人都訓斥了一通,唯恐薄野景行盛怒之下動了胎氣,一面訓人,一面趕緊著人去找商天良。

經此一鬧,她也不敢再冒然派人去薄野景行院子裡了。雖然這個人她半點不喜歡,但肚子裡那個可不能開玩笑。她跟江清流幾番商議,江清流也不耐煩了,隨即找了薄野景行,命他無論如何挑兩個丫頭伺候著。知道她的脾性,他還有意提點薄野景行,可以挑那些十二三歲,不懂事的小丫頭。人單純,好管教,也不多事。

薄野景行也不願跟周氏掰扯,天天跟個婦人鬧來鬧去有什麼意思,不如睡覺。

當天晚上,江清流行至薄野景行的院子,見他院中竟然真的多了兩個俏生生的丫鬟。只見二人烏髮如雲,身著艷麗的杏衣黃裙,眉黛輕勾,脂粉略施,顧盼盈盈。

江清流在院門口狐疑地打量半天,直到其中一個開口:「江爺,您來啦?裡邊請……」

江清流差點一頭撞在院牆上:「穿、花、蝶……」

這一大一小兩個丫頭,不是穿花蝶和闌珊客是誰?!

這兩個人都是江湖有名的採花賊,平時就注重氣質儀表。若論起容貌來,那也是風度翩翩的濁世佳公子。如今這一扮相,杏衣黃裙,當真是艷若桃李。若非是江清流對二人印象深刻,一般人哪裡看得出來?!

江清流無力地揮揮手,不想再多看一眼。進到院子裡,把剩下的胭脂丸都交給薄野景行。怕她多吃,特地命穿花蝶掌管,每日還是得定個量。薄野景行睡得挺沉,一直沒睡。江清流在床邊坐了一陣,知道她精神不濟,也沒吵她,自行出去了。

聽說薄野景行親自挺了兩個丫頭,周氏當然將二人叫過去訓話,二人一個叫珊兒,一個叫花兒。見著人,周氏就一直皺眉頭——兩個丫頭太過俏麗,易惹是非。

但想著薄野景行目前確實需要人照顧,說不得也只好先隨她了。她板著臉叮囑了二人一通,將照顧孕婦的細枝末節都反覆重申了幾遍。闌珊客與穿花蝶低眉順眼,乖覺地應了。

第二天,金元秋特地向周氏辭行。周氏這才突然想起來,家裡還住著這麼個準兒媳婦兒。她趕緊將金元秋招至住處,又是一番寬心。畢竟這個景氏出身來歷,那是萬萬比不上金元秋的。江家雖說勢力龐大,開銷也大。有個金元秋幫著管理賬目,打理江家產業,也是再好不過的。

所以這金元秋還是得留住。她與金元秋說了一上午的話,將自己的意思有意無意地也透露了些許。金元秋何等人,心裡自然也就有底了。

她也不再提走的事了,就安心在沉碧山莊住了下來。大家嘴上不說,心下也明白——這是十拿九穩的莊主夫人了。

這一天,穿花蝶到廚房給薄野景行拿吃的——她最近喜甜食,又沾不得其他。廚房特地按照商天良的吩咐,給她熬製了一種蜂膠。她每天都能喝上一盅。

穿花蝶剛提了蠱盞出來,迎面就碰上金元秋的貼身丫鬟,那丫頭假作不注意,一下子撞了過來。穿花蝶的身手,要避開她還不容易。但他偏就不避不閃——整蠱剛熬好的蜂膠,整個潑了那丫頭一身。差點就燙掉了一層皮。

這還了得,金元秋當即就領著丫頭上太夫人周氏那兒說理去。周氏自然不願得罪她,但這時候,她也不願跟薄野景行置氣,只把穿花蝶跟闌珊客叫到屋子裡,好一通教訓。

第二天,金元秋帶了丫頭,準備去後山溫泉沐浴。經過「景氏」院前,見「景氏」正跟兩個丫頭採集花粉呢。

「喲,這一大早的勞動這麼多人手,不知道的還以為哪位公主懷孕了呢。」她在院門口站定,揚聲道。

穿花蝶和闌珊客對女子拈酸吃醋的場面見得少,這時候就恨不得沏上一壺茶,拈個三瓜倆棗過來圍觀看戲。金元秋抬眼望向穿花蝶:「昨日便是你燙傷了我的丫頭吧?這般粗手笨腳,若不仔細調教,如何伺侍得了你們嬌貴的景姨娘?景姨娘是有孕在身,沒精神管教下人,我倒是樂意替她管教一番。」

她示意穿花蝶過來:「正好我要沐浴,過來幫我把東西拎到後山。」

穿花蝶抬起頭來,金元秋當時穿著秋香色的襦裙,人生得白淨,如果去掉眼中的倨傲,那可也是十成十的美人。他也不吭聲,低眉順眼地就欲上前接過金元秋丫頭手裡的竹籃。突然他身後的闌珊客上前一步,又老實又憨厚:「金小姐,小孩子不懂事,今日就由……奴婢我,服侍小姐沐浴吧。」

穿花蝶怒瞪了他一眼,一下子將他擠到身後:「不不,燙傷金小姐侍女的是我,聆聽小姐教誨,理所當然。」

闌珊客回瞪穿花蝶,意思很明白——兔崽子,懂得尊師重道四個字怎麼寫不?

穿花蝶毫不示弱——你都一把年紀了,別跟我搶!

眼前,金元秋一聲冷哼:「還挺重情重義的嘛,那你們都來吧。」

薄野景行:「……」

《胭脂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