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野景行又喝了一瓶胭脂露,這時候已有明顯的倦怠之色。縱然有胭脂露及時補充體力,然這體質畢竟是消耗過巨了。江清流自己都想不到——那個就連下幾盤棋之後都昏昏欲睡的纖弱身體,怎麼可能蓄藏著如此強大的力量。
前面才是真正的硬仗,六百人下去支援地宮之後,浮雲閣守衛當然空虛。但是再怎麼空虛,也不是三個人能夠輕易拿下的。前面一支二十四個人的巡邏小隊發現了這裡的異狀,立時呼喝著衝了過來。江清流與齊大這時候俱已奪刀在手,迎著諸人揮刀便殺。他二人雖不願濫殺,但是這種兩相對恃、生死一瞬的關頭,卻是絕不會猶豫的。
薄野景行在門樓旁邊坐下來,身體開始低燒,水牢裡的半夜,她這身子終究還是吃不消。這時候她亟需休息。她拿出一瓶羽白色的胭脂露,再度飲下。
又過了片刻,見江清流等人尚能應對,索性靠著門樓打了個小盹。江清流跟齊大殺了二十四個衛隊,回頭一看,只見這老賊坐倚門樓,竟然睡著了。
那時候她身邊皆是浮雲裊裊,身著守衛服飾的她眉目英武、五官精緻,想來若真有天兵神將,也不過如此了。
江清流上前,也知道時間寶貴。索性將她抱起來,沖齊大道:「走。」
齊大真是不想看這隨時隨地秀恩愛的兩人了。
衝進門樓,前方便是一座三層閣樓,上書臨仙閣三個大字。
耳畔風聲呼嘯,薄野景行在江清流懷裡,臉貼著他的胸口,竟似睡得極熟。江清流輕功雖不似穿花蝶等人那樣專精,但放眼江湖,也是數一數二的好手。這時候懷裡抱著薄野景行,步伐仍輕盈如舊。
薄野景行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一抬臉,一支槍戟差點戳到右腮。江清流本已衣帶將她捆縛在胸口,只以左手相扶。這時候也是嚇了一跳,左手頓時上移,一下子握住那只戟尖。薄野景行也是嚇了一跳,刀絲一卷將執戟之人眉心洞穿。
江清流左手全是血,她身上也濺了不少,倒不全是這時候的。
薄野景行斬斷衣帶,躍到地上:「我睡了很久嗎?」
江清流也沒時間顧自己的手,眼前這一隊人顯然不是一般的侍衛,個個武藝高強。他跟齊大本就戰得吃力,這時候勉強答:「也不久,半個時辰罷。」
薄野景行點點頭:「乖孫,倒真難為了你,回頭教你練葵花寶典啊。」
江清流:「……」
話落,她衝到前面,齊大冷哼:「莊主一腔真心,只怕要餵狗了。」
江清流撕了衣角包紮自己的左手:「我的一腔真心,就如同這空中樓閣。」
齊大再度抬頭,唯有風聲過耳。誰的血濺到他的臉上,猶帶溫熱。這江湖恩仇恣意,唯有兒女情最是涼薄。而真心不過是空中的樓閣,存於想像之中時令人神魂皆醉。真正建造出來,只能是勞民傷財、上下辜負罷了。
三個人一路殺過去,如同一柄刺入這虛幻仙境的尖刀,撕裂長生不老的面紗,浸入參商。
薄野景行衝殺在前,江清流與齊大左右相輔,衣襟盡染血。星移月斜,轉眼已是五更時分,天快要亮了。齊大已經殺紅了眼,彷彿刀鋒上都散發著濃烈的戰意,江清流還是很謹慎:「聽說自在上師擅長仙術,不論衛梟是不是他,我們都需小心。」
薄野景行點頭,後方突然傳來呼喝之聲,轉頭一看,卻見陽道接引使跟戴著修羅面具的尊者騰身過來。二人先時就在地宮,發現吊纜出了問題之後,一直在下面命人檢修。後來確定地面完好,這才斷定是浮雲閣上面的接引台出了問題。
這浮雲台之高,階梯又陡,饒是你輕功蓋世,也照樣要累成狗。也難為這二人,一路飛奔而至,這時候俱都是汗流浹背,再也沒有先前那股子高高在頤指氣使。
薄野景行還笑瞇瞇的:「喲,二位趕來了。」未等兩個人答話,她突然正色道:「見到二位,老夫倒是想起一個問題,你叫陽道接引使,」她一指那個戴金色面具的,「那另一位,豈不是要叫……那個什麼接引使?真真有個性!」
那戴修羅面具的一聽,鼻子都要氣歪。按職位,他就應該是那位……咳咳。大家平時不敢叫他全稱,就都稱他為尊者。
這時候也不再多言,怒而躍起,直撲薄野景行。薄野景行叫了一聲來得好,她不偏不僻,只等到這位陰道接引使臨近身前,方刀絲蕩出,紅光灼灼。這位陰道接引使自然也是個好手,這時候見她刀絲已出,且是用右手,不由就像左微側身子。
誰知道他若不避,反倒是還好,這一避,正逢薄野景行的刀絲迎面而來。交手過招,往往不過毫釐的偏差便可定勝負生死。這樣近的距離,他幾乎避無可避。這傢伙也是個人才,立刻拔地而起,空中一個翻滾,誰知道他若不翻還好,薄野景行的刀絲在剛剛至他身前時已然收招。
如今他躍至空中,薄野景行若是招式用老,自然來不及搶攻。但是她招式全是虛招,根本只是作作樣子,甚至達不到傷敵的效果。這時候右掌已出,紅光一盛。陰道接引使只覺背心處一熱——焚心掌!
他落地之時極力穩住身體,剛要張嘴,已經一口血箭噴了出來。焚心掌這樣的掌法,十分霸道剛烈,這時候他心脈俱碎。薄野景行卻負手而立,青絲飛揚:「衛梟不是一直想當神仙嗎,老夫倒是好奇他能不能修補你這顆忠心呢。」
那陰道接引使想說什麼,然後嘴一張,又是一口鮮血。隨即全身血液彷彿無法自控,從口鼻、耳孔溢出。他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
那位陽道接引使方纔還十分鎮定,這時候卻是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誰能想到與自己平起平坐的陰道接引使在她手裡不過兩三個回合就斷送了性命?!
薄野景行向他招招手:「娃娃過來,左右也不過是一掌的事兒,磨蹭什麼。」
那陽道接引使哪敢上來,轉身就跑!
而先前還在奮力抵擋的兵士,這時候已是大嘩——二位接引使一死一逃,他們拼下去除了送死還有何他圖?!
江清流這時候已經朗聲道:「衛梟蒙蔽聖上,私領邪教,罪惡滔天!爾等雖助紂為虐,然而若能及早悔悟,大可自行離去。執迷不悟者,殺!」
薄野景行隨後補充:「蘇漁樵老將軍領軍抗擊外敵,保我疆土。妖道卻蠱惑聖意,耗費民脂民膏,修築浮雲台!聖上已下旨誅殺妖道奸賊,聖旨隨後將至!爾等還要負隅頑抗嗎?!」
這些話一出,對方軍心大為動搖。他們中高層很多人都知道陰陽道背後倚仗的勢力是誰。這時候朝廷下旨剿賊,道主真是大勢已去了。
兵士裡開始有人潰逃,薄野景行等也不追——他們就是想追,也得有這個人手。
臨仙閣,將要踏入正殿之時,突然身後傳來一陣吵嘈之聲。江清流率先回頭,就見梅應雪、宮自在、謝輕衣當先上來,毫無疑問,也被這浮雲台的石階累成了狗。
江清流心下一寬,見江凌原也跟在他們中間,雖然行走艱難,卻未有半分退縮。江清流趕忙迎上去,還未開口,那邊梅應雪已經疾走幾步趕上。氣息未穩,他卻搶著開口:「近幾日武林所有的力量都在徹查陰陽道,方才梅家探子快馬急報,有蒙面人潛入太尉府,擄走了蘇漁樵老將軍的愛女蘇杏兒!」
江清流一怔,心念電轉,立刻也是明白過來:「如今人在何處?」
梅應雪雙掌撐著膝蓋喘氣,不老城離京都最近,耳目也最多:「來人武藝極為高強,且速度非常快,目前已出京都,正向西逃離!」
氣氛一時凝固,江清流跟薄野景行都是人精,哪能不明白此中關竅:「蘇漁樵老將軍立志驅逐外邦,這次戰事,朝中就他跟魏林丞相主戰。此時他的愛女被擄,要麼是主和派干的,要麼就是胡人幹的。」
薄野景行居然也一臉嚴肅:「朝中有魏丞相,主和派即使恨毒了他二人,也斷然不敢。依老夫所見,定是胡人下手。」
梅應雪也十分急切:「即使是胡人下手,主和派只怕也是求之不得。京都防備森嚴,來人能挾持蘇姑娘火速出京,個中難道就沒有人大開方便之門?」
一陣沉默,身後宮自在、謝輕衣等人也都趕至。宮自在上次被薄野景行羞辱,閉關在家一年有餘,最近才剛剛出關。誰知道迎面又碰上薄野景行。薄野景行卻全然沒有注意到他,似乎早已把他忘了:「蘇夫人早逝,蘇老將軍僅此一女,萬不可落入胡人手中。」
這話大家都懂,但是現在,陰陽道的主人就在浮雲台,就在臨仙閣內!他們已然殺到門口,卻要無功而返。半年步步為營,就此付諸東流。
若是讓衛梟逃掉,聖上必然還是會護著自己的國師和天家的顏面,這一次參與圍殺陰陽道的武林勢力,只怕俱都難有善果。
過了好一陣,江清流才問:「魏丞相怎麼說?」
梅應雪已經緩過氣來,這時候連連搖頭:「能怎麼說?他已經派了所有能派的人去追。但是他動用的是朝廷的人,那些主和派人多勢眾,恐怕指望不上。」
江清流看向薄野景行,他是期望此戰建功,重樹家族威信。但是薄野景行為了今天,等待了三十三年。胡人擄人逃躥,不知何時才能解救蘇姑娘。可如今放走衛梟,日後又往何處去尋?
大家都望著江清流,京都附近的武林世家不多,真正能指望得上的,也就是梅家、江家、謝輕衣的薰夜宮三家勢力了。江清流在看薄野景行,薄野景行神色倒是平靜:「追擊胡人,解救蘇姑娘,需要的是快馬和高手。梅家娃娃,你將梅家大部隊留在此地,圍困浮雲台,不許任何人上下出入。謝家娃娃立刻傳書所有武林同盟,派出所有勢力,全力造下流言。務必歷數自在上師的種種罪行,並稱聖上已下旨誅殺,為當今聖上歌功頌德,萬不可攬功自居。」
雖然名門正派聽命於一個魔頭很奇怪,諸人去立刻著人去辦了——這些處理方法,確實是順理成章。等諸人安排妥當,薄野景行這才開口:「帶上各自家族的好手,準備快馬,解救蘇家女娃。」
這些庸手,不可能困住衛梟。可至始至終,她的神情一直非常平靜。彷彿為此等待三十三年的人不是她。彷彿功虧一簣的也不是她。
只是在離開臨仙閣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
再不能等候下一個三十三年,這一生,不知道還沒有得償所願的那一天。
「乾坤能大,算蛟龍、元不是池中物……」京都之夜,脂香粉酥,紅樓傳來醉客擊箸之歌,「堪笑一葉漂零,重來淮水,正涼風新發。鏡裡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
薄野景行與江清流等人星夜兼程,快馬疾馳,在離開京郊那一夜,天色微變。斜風細雨之中,薄野景行攏了攏身上的皮甲,那衣服本就不太耐寒。江清流自然看在眼裡,趕路之時大家時有交談,但不會有人同她搭話。
正邪不兩立,不論江湖的黑白混淆成什麼樣子,都改變不了雙方的立場。
臨出京都之時,城門吏拒不開門。百餘人強行沖關而出,隨後薄野景行就見外面追來一人:「谷主!」
來人正是闌珊客,他輕功最佳,全力追趕諸人倒也趕上了:「我與谷主同去。」
薄野景行眉頭緊皺:「我走之前,是如何吩咐你的?」
闌珊客身上背著包裹,裡面是苦蓮子帶給薄野景行的各種胭脂丸和一些常用解藥、避毒丸等等。他拍馬趕上:「我已交待給穿花蝶了,小子不敢躲懶的。」
人都來了,再說也無用。薄野景行揮揮手示意他跟上。闌珊客立刻上前,先將胭脂露掏出來,給薄野景行服下。薄野景行這時候已經極為睏倦,馬上又顛簸,她無法入睡。
江清流看在眼裡,突然開口:「你我同乘一騎,我來控馬,你也可稍事休息。」
諸人被驚得目瞪口呆,薄野景行卻是立刻點頭同意。江清流座騎乃千里神駒,多載一人也毫不吃力,仍然奮蹄急奔。薄野景行依在江清流懷裡,不一會兒已經沉沉入夢。
江清流胸口的燙傷已經化了膿,粘在衣料上,齊大策馬過來。這次江清流過來雖然帶人不多,但是作為一個執武林牛耳的勢力,京都怎麼可能沒有好手?江清流全給帶上了。
齊大將一盒藥膏遞了過來:「莊主,你的傷……」
江清流接過藥膏,見胸前薄野景行睡得如同一隻小貓,不由道:「待她醒來罷。」
薄野景行睡了有兩個時辰,這一覺竟然極其安穩。她抬起臉,江清流等人還在急馳,只是隊伍中已經添了一些成員。江湖雖然紛雜,這些世家子弟互相之間還是有來往的。一路私下也在交談,只是目光或多或少總是看向江清流這邊。
薄野景行支起身子,江清流的呼吸就在她耳畔,軟軟地掃過她的頸項:「醒了?」
她嗯了一聲:「你胸前傷口是不是化膿了,都開始捂臭了。」
江清流把藥膏丟給她,她倒也懂得,立刻就解開他胸口的衣裳。那水泡早已磨破,跟衣料粘在一起。薄野景行一手撕開,江清流眉頭微皺,沒說話。
馬上有酒囊、水囊,薄野景行用酒淨手,然後清洗江清流胸前的傷口。托薄野景行的福,那些傷口又大又猙獰,她清洗完畢,輕輕抹上藥膏。江清流一直強迫自己不要分心,但是整個神魂都留戀於那柔軟的指尖,微涼的觸感。
薄野景行塗抹完,又拿起他的左手。手上的衣物被撕開,冰涼的烈酒澆在傷口,他終於忍不住嘶了一聲。薄野景行換了刀傷藥,撒在他傷口上。鼻端全是酒香,然他可以清晰地分辨她的味道。比烈酒更醇厚,更綿長。
天色濛濛亮,前路只有一道濃黑的影子。江清流突然升起一種隱秘的留戀,如果天色永遠不亮,二人永遠在馬上。
「薄野景行……」他輕聲道,薄野景行抬起頭,鼻尖蹭過他的唇際:「嗯?」
她竟然也輕聲應,江清流還未說話,只覺雙唇一暖。他整個人都僵住了,熱血激盪著血脈,思緒卻整個被凍住。眼前只有這漸漸融化的黎明,剛剛包紮好的左手攬住了懷中人纖細的腰肢,越來越用力,他突然很想有進一步的動作。那些曾經荒唐的過往歷歷浮現,二十八年以來,第一次他的理智壓制不了他的慾念。
身邊有人輕咳了一聲,是齊大。江清流深吸一口氣,立刻鬆開手,聲音微不可察:「別。」
薄野景行垂下頭,窩在他懷裡,沒過多久又睡著了。
馬蹄如雨,沿途每到一個地方,江清流都會派人執盟主令前去當地的武林門派、勢力。不斷地有人加入追擊行列。然而途中肯定也會遇到阻撓。這次胡人是志在必得,沿途不知道安排了多少人馬,有些是胡人,有些是拿錢做事的組織。還有一些,自然是主和派的大臣安置在沿途的。
他們要經過朝廷的關卡,簡直是千難萬難。而挾持蘇杏兒逃離的人,卻是順順當當地過了關。
大家一邊沖關一邊大罵,罵朝廷,也罵皇帝。但是就是這麼一個朝廷,依然有人不願放棄。
中午,大家在馬上吃飯,都是自帶的乾糧。這些世家少爺們雖然家境優渥,然行走江湖,又豈能不經歷其中辛苦?江清流吃著肉脯,薄野景行是已經睡飽了。以前她淺眠,在馬車裡都睡不安穩。這時候或許是太累,反倒是安然入夢。
十月的陽光猶帶暑氣,薄野景行卻半點不出汗。一到清晨、夜晚,風起之時,總是畏寒。路過江家的一處私宅時,江清流命齊大趕前幾步取了件貂裘。雖然名義上是給自己,實際上他畢竟正值壯年,秋風初起之時,哪用得著這麼厚的衣服?
旁觀者心知肚明,然也無人說破。
一行一百八十多人就這麼不分晝夜追趕了三天,路上遇阻六次,死亡六人,傷者有十來個。一路都有各門各派的眼線急報對方的行蹤。江清流等人還未至,已有人準備好快馬,三天下來,接連換馬不下八匹。
好在自在上師乃陰陽道道主、聖上下旨誅殺一事總算是造勢起來。各門各派使出了吃奶的勁兒,街頭巷尾人人都在談論。更有說書人編成戲文,四處傳唱。朝廷未有異動,但沒有動靜,便是好事。
十一月中旬,江清流等一行人雖然多有死傷,卻增至三百餘人,都是各門各派的精銳力量。而據探子來報,對方在半個時辰前才經過前方的關隘。大家都長吁了一口氣——馬上就要追上了。
薄野景行讓所有人都二人同騎,雖然整體速度略有降低,但一人控馬之時另一個可歇息,如此晝夜趕路,還能保持體力。否則若過度疲累,更加得不償失。
諸人雖然大多與她有著血海深仇,但此時正是必須一致對外之時,倒也沒有發作。薄野景行還振振有辭:「都是些沒耐性的娃娃,這方面多跟你們盟主學學。他太爺爺、爺爺皆亡於老夫之手,妻子與妾皆被老夫屬下所竊,你們看人家是如何對待老夫的?這是何等心胸,何等氣度?!」
話落,諸人都是一陣哄笑,一些想暗中動手的都暫時打消了念頭。只有心胸寬廣的江盟主差點跟她拚命……
一個半時辰之後,黑水古道。江清流等一行三百餘人,終於對上了擄獲安靜公主蘇杏兒的胡人。蘇杏兒時年十四歲,蘇漁樵五十歲才得了這麼一個女兒,平素愛若至寶。而蘇夫人卻因高年產女,難產過世。蘇漁樵思念亡妻,再未續娶,對這個女兒更是含在嘴裡怕化,放在掌中怕飛。
只是因著邊塞苦寒,一直不能攜於身邊,長年養在京城。他戰功赫赫,聖上自然也不會薄待了蘇杏兒,太后親自下旨敕封為安靜公主。本來依聖上的意思,是接到宮中撫養,只可惜蘇杏兒雖封號為安靜,性子卻一點也不安靜,平素最喜舞槍弄棒,受不了繁複宮規。
聖上體恤老臣,也只得任她住在太尉府,平常無事也不會召她入宮。
如此本是相安無事,誰知這次胡人求和不成,竟然會出此齷齪之策。若蘇杏兒落入胡人之手,蘇漁樵必定痛斷肝腸。即使仍然主戰,恐怕驚悸憂思之下,也難有勝算。
江清流等人追上去的時候,胡人共有四百餘人,正準備渡過黑水河。大家跳下馬背的時候,腿都在抖。近一個半月的馬上生涯,大腿內側早已是幾度磨破結痂,站到地面的時候,雙腿有一瞬間都不會走路了。
但是沒有一個人向後,對方見諸人追至,立刻命船隻離開河岸。岸邊剩下兩百餘作漢人裝扮的異族人。短兵相接,秋草離離的河岸,兩撥人頓時戰成一團。
這些胡人個個身手敏捷、驍勇異常,薄野景行等人最心急的當然不是勝負——若是船隻渡過黑水,要再追擊就難了。
薄野景行揮手,叫過身邊的闌珊客:「我們必須搶先上船。」
闌珊客打量了一下船隻到岸邊的距離:「可以躍過去。但是谷主,我們飛身上船,身無所托,對方也已早有防備,只怕……」
薄野景行心裡也有數:「是萬分凶險,但是我們搶先上船殺了舵手,則船行必慢。江家娃娃他們方能追上。否則以船行速度,若是等解決了這幫雜碎再追上去,他們必會渡過黑水。一旦過河,追擊無望。」
闌珊客立刻拍拍肩膀:「走!」
薄野景行的輕功也是一絕,只是體力不濟,這時候她也有辦法:「敵人早有防備,我躍在前,近到船身之時你萬不可先於我到達船上。否則恐傷及性命。」
闌珊客點頭:「谷主也須萬分小心。」
薄野景行再不說話,提身一躍,足尖在水面輕點,人已躍起。闌珊客配合著她,不時要置身她足下,供她借力。諸人轉頭看過去,只見二人在浩渺煙波之中,如同兩隻雨燕。
黑水之上,波濤滾滾。
船上的人當然一直在注意岸上的動靜,這時候見二人騰躍而來,立刻下令弓箭手:「放箭!」
胡人本就擅弓馬騎射,所射箭矢力道極大,薄野景行與闌珊客本就在空中,借力不便,這時候左右騰挪,極為狼狽。薄野景行於漫天箭矢之中腳猛然一踩闌珊客的肩頭,沉聲喝:「入水!」隨即借此力道飛身躍近,手中刀絲脫手飛出,正中船頭舵手。
諸人還沒反應過來,只見那舵手額頭已被一道紅光貫穿而過。而暴露在弓箭手射程之中的薄野景行手無寸鐵。
箭矢漫天逼近,薄野景行也立時入水,但那一下終究是慢了,一支利箭穿胸而過。
江清流沒有注意河心船隻,他正領人衝殺岸上的胡人。拚死的廝殺,血浸荒草。待他得空再回頭的時候,只見船隻在河心打轉,已不再前行。而薄野景行與闌珊客都已不見蹤影。
江清流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這一路走來,血已流得太多。整個人整顆心彷彿都浸在了血裡,只看見那一片觸目驚心的紅。他只能指揮著諸人擺脫岸上胡人的糾纏。然而這些胡人卻個個悍勇無畏,擺脫他們的唯一辦法,就是殺死他們。
岸上的廝殺,足足過了半個時辰。江清流連聲音都是嘶啞的:「涉水而過,解救安靜公主!」
河心,船中。薄野景行提著闌珊客躲在一個堆積各種雜物的底層貨艙裡。這裡雜亂的貨物反倒成了他們藏身的隱蔽物。薄野景行壓低聲音喘息,闌珊客雖然輕功卓絕,卻是個旱鴨子!一入水整個就懵了。
幸好薄野景行見情勢不對,一把攥住了他!好在船上的人都在注意岸邊,餘下的人也在搜索水下的他們,萬料不到他們竟然敢偷偷翻上船來。薄野景行就拖著闌珊客翻上了船。黑暗的貨艙在整艘船最底部,薄野景行用力按壓著闌珊客,為他控水。
闌珊客吐出好幾大口水,這才緩過氣來。抬眼看著薄野景行胸口的箭矢,他又是一驚:「谷主,你……」
薄野景行見他無恙,這才反手握住箭尾,用力一折,已將箭尾折斷。
「你身上還有些什麼藥?!」她問。闌珊客將腰帶取下來,裡面還藏著一些藥瓶,俱都密封得極好。薄野景行打開看看,找出其中一種紅色的藥粉。闌珊客還想問什麼,只見她右手握住透出胸口的箭尖,用力一抽,將整支箭矢拔出體外!
在血還沒有湧出來之時,她左手連點自己幾處大穴,勉強止血。隨後解開上衣,闌珊客趕忙背過身去。她將紅色的藥粉撒在傷口上,背後也抹了一些,這才撕了衣衫斜肩包好。
做完了這些,她倚在一袋貨物上,半天沒動。
闌珊客忙找出胭脂露讓她飲下,小小的一瓶胭脂丸,她喝一口停一會兒,足足分了四次才全部飲盡。闌珊客眼中滿是擔憂,薄野景行揮揮手:「我必須歇一會兒。」
闌珊客連忙點頭,將瓶瓶罐罐俱都收好,隨即以壁而坐:「谷主放心歇息,我注意外面……」
話未落,突然一聲響,他的話驟然中止。薄野景行猛然睜開眼睛,只見闌珊客心口透出一把雪亮的刀尖!隔壁有人!
「闌珊客!」她一把將闌珊客拉過來,遠離木牆。果然隔壁走過來一個人,此人身量極高,眉目間帶著一股凶悍之氣。看著薄野景行,他搖搖頭,說得一口生硬的漢語:「你們想救走公主,不可能。」
薄野景行根本沒有理他,她想為闌珊客止血。然而那血很快就湧出他的身體,在木板上匯聚成一片血窪。闌珊客一動不動,彷彿已然沒有任何生機。薄野景行終於放下了他,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她身材已十分高挑,然站在這個胡人面前,仍然顯得瘦弱矮小。
那胡人居高臨下的看他:「你的同伴死亡,你想報仇?我的族人死亡,我也想報仇。」
薄野景行就在這一瞬間出手,那胡人先前還很有幾分輕視,畢竟薄野景行身受重傷、手無寸鐵,看上去又非常瘦弱。然而一經交手,他立刻變得十分凝重。這裡空間狹小,他用的乃是匕首,然而每一刺都刺了一個空。
這個人像是個等待時機的毒蛇,靈活、機敏,且經驗極為老道。幾乎自己的每一個意圖都被她看破。他漸漸有些急躁,薄野景行一直不急不徐,她胸口的傷重新滲出血來,體力在飛速地流逝。
但她進退有度,收放自如,絕無半點心浮氣躁——如果把這個人逼得太急,他會叫人。引來其他人,必定絕無生理。如果表現太弱,不能激起他好鬥之心,他也會失去耐性。
她胸口如火燙,思維卻非常清楚。這個人一定很久之前就在隔壁,但是聽見二人說話一直沒有動靜。薄野景行初入這裡的時候,是最警覺的。為闌珊客控水、為自己拔箭都一直警惕周圍的動靜。但是這一切都結束了,她反而有所鬆懈。
而他就選在這一瞬,一擊殺死了闌珊客。
又是十招過去,這個人似乎對薄野景行越來越感興趣。他畢竟還年輕,若是再老道一點,便可看出二人實力絕非他自以為的伯仲之間。薄野景行一直在帶動控制他的節奏,只是手無寸鐵,一直在等待一個一擊必殺的機會。
他只是覺得眼前這個人招式之間頗有趣味,他弱時她應對得當,他強時她亦能勉強化解。他來自一個好鬥的種族,當然不想在這個時候引來旁人,破壞了這場狩獵。獵物當然是要自己親手擒獲才更有成就感,尤其是這樣一個令人愉悅的獵物。
他與薄野景行纏鬥,未幾,一腳踢向地上的闌珊客。試圖以辱及對方同伴的屍身來刺激對方。面前人果然有了一絲怒意,出手也略快了些。他計謀得逞,更是心生暢快之意。
薄野景行捕捉著這個人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機會當然有許多。但是外面正在搜捕她們,這個人倒地或者響動過大,肯定會引來其餘人。必須悄無聲息。好在這個人也不想引來其餘人破壞這一場「公平」的較量,說話的聲音也比較小。
他再度出招,手中匕首如怒龍穿心。就是這個時候!
薄野景行飛身而上,身子一擰,避過他的匕首,右手已然紅光綻放,猛然擊中他心口,並隨即摀住了他的嘴!
慘叫聲並未出口,他漸漸軟倒,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薄野景行輕輕將他放倒在地上,這才重新走向一邊的闌珊客。闌珊客閉著眼睛,血還熱著。
他曾是令人深惡痛絕的採花客,只是因多年仰慕,於是將自己托付於她。一生效忠。可江湖的故事,大多都是虎頭蛇尾的。開篇的轟轟烈烈,彷彿只是為了結局的草草代過。
薄野景行解下他腰間的瓶瓶罐罐,綁在自己腰上,良久才輕輕拍拍他的臉:「睡吧。」
你未說的話,我都懂的。人這一世,雞鳴狗盜的事做得多了,難免也要做一兩件光鮮的。
她強撐著身子站起來,死亡並不可怕,我只是傷離別,傷我白髮人又送走黑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