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璧山,深入陳國腹地。
我們放棄取道姜國的打算,轉而從陳國之東繞道趙國前往鄭國,以方便徹底甩掉慕儀與那隊黑衣護衛。最後取得了成功。
這樣一路奔波,本應勞累非常,但因是同慕言一道,就完全沒有覺得。我私心裡希望行程慢一點,再慢一點,可是沒有小黃拖後腿,這個願望變得難以實現,我已經盡量磨磨蹭蹭,但仍然很快就來到趙鄭兩國邊境。
月上中天,流光飛舞,我們找了家客棧,各自回房安歇。
我躺在床上一邊計算到達鄭國四方城的路程,一邊默默地思念小黃,心中有點感歎,為什麼好不容易需要它一次它卻偏偏不在呢,多麼不招人喜歡的一頭老虎啊。
第二日大早,洗漱完畢下樓用早飯,慕言已在大廳等待。他身上換了襲水藍色織錦袍,在晨光的藍靄中,朦朧似披了霞光霧色。
我停下腳步,想,果然,這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適合穿藍色了,誰要敢在他面前穿藍色簡直自取其辱。又想,下回看到君瑋時一定要好好勸誡他,鼓勵他還是堅持往白衣少俠這個方向發展,不要因為藍色比較不容易髒就轉而開始穿藍衣服。觀看過慕言的藍衣風姿再來觀看他,對比下來真是很難讓人產生審美的愉悅感。
想完之後我繼續下樓,順便還理了理裙子,抬頭時看到原本側頭望著窗外的慕言不知什麼時候已轉過頭來望著我,目光相接時衝我微微一笑,導致的直接後果是我撲通一聲摔下了樓梯……
饒是慕言身手極好,這一次也沒能成功接住我,因畢竟不是七樓到一樓的距離,只是第七級樓梯到地面而已,垂直距離過近,離他的水平距離又過遠,更不用說中間還有桌子板凳之類障礙物。
可悲的是在背部觸地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我想到的居然不是裙子會不會被弄髒之類,反而福至心靈地覺得這一跤摔得真是好,這樣就有理由裝病在這邊境小鎮逗留了,就能,就能多和他待一些時候了。只恨從前沒有想到用這樣的辦法自力更生,一心寄希望於千里萬里之外不知在做什麼的小黃。但要裝出一副身受重傷的模樣真是何其艱難,我努力回想肉體的疼痛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卻在回想起之前就被慕言一把從地上撈起來:「走個樓梯也能摔倒,你多大了?」
我假裝哧地抽一口氣,表示我很痛苦。他蹙眉調整抱我的姿勢:「摔到哪裡了?」
我愁眉苦臉地看著他:「哪裡都摔到了。」
他頓了頓:「先帶你去看大夫。」
我一驚,想這下玩笑開大了,趕緊從他懷裡掙起來,乾笑道:「哪裡都沒摔到,我不去醫館,我跟你開玩笑的。」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擦了把額頭的汗,保持乾笑:「去醫館就太興師動眾了,你看,我挺好的,我就是和你開開玩笑,我小時候就常常摔跤,摔,摔習慣了。」
他皺眉:「真的?」
我重重點頭:「嗯,真的。」
他依然皺著眉:「小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骨頭若是錯位了,將來麻煩就大了。」
我說:「我十七了。」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開口時已轉移話題:「既然沒事兒,那先用早飯吧。」
走了兩步又回頭問我:「阿拂,你要吃點兒什麼?」
終究慕言沒將我帶去醫館,但我一直忐忑,盡量表現出生龍活虎的模樣,走路都開始一蹦一跳,因不生龍活虎就可能被送去醫館,接著被發現是個活死人,然後被送去什麼不思議事物研究機構之類。
估計我蹦躂得太厲害,疑似迴光返照,令慕言微覺頭昏,更加認為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遂決定在這邊境關市逗留一夜。
趙鄭邊境關市繁茂,什麼都有賣的,有羽人少女額發編成的如意結,有據說某個謝世多年的美男子戴過的頭巾,還有種趙國特產的曬乾的白蟲子傳聞可以用來泡水治療相思病。
我對這個白蟲子抱有極大興趣,覺得倘若果真具有奇效,就可以買一點碾成粉末混在慕言的飯菜裡端給他吃,讓他忘記秦紫煙重新開始,但咨詢過小二,發現這個只能泡水喝,我總不能把這個白蟲子泡好水之後倒進慕言的飯碗裡對他說:「喏,給你加個餐,你看著好像這個是蟲子……其實它確實是蟲子,但它不是一般的蟲子……」
估計我話還沒說完他就會把飯全部倒掉,這就太浪費糧食。
***
邊地人擅釀酒,午飯用了乳糖真雪、雪泡梅花酒、酒釀圓子之類,依然是慕言付錢,然後被他領著去集市旁一座風雅茶樓聽評書。
我們不再繼續逛街。被我遺忘很久的君瑋有一個觀點,他認為只要是男人就不會熱愛陪同女人逛街,因為假如女人看上什麼,勢必讓男人付錢,男人充當的不過是個錢袋子罷了,未免有點傷人自尊,而假如女人不看上什麼……這個假如不成立,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一件事。當然,這個狹隘的觀點不能用在我和慕言身上,我們去茶樓裡聽評書,只因頭頂六月的太陽太滾燙罷了。
茶樓裡座無虛席,只好在樓梯口與人拼桌,慕言從袖中取出一把折扇,攤開來,是把未著扇面的十二骨紙扇,扇子搖起來,有涼風拂面。講評書的老先生正襟危坐,正講到肅殺處:「五月十五是個月夜,那二公子蘇榭聽內監傳來密報,說『陳侯久病多日,戌時一刻嚥下了最後一口氣,薨逝時只得宰相尹詞在榻前隨侍,半刻前尹詞已派心腹八百里加急前去迎世子蘇譽回國承爵位,二公子若要起事,今夜是良宵,若容世子譽回國,一切便無可挽回。』蘇榭苦心經營多年,等的就是這一日,這一時,老父駕鶴西歸,本該承爵位的兄長此時又因情傷浪跡天涯,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當夜,蘇榭便起事逼宮,一路勢如破竹,直殺入王宮,衛尉光祿勳臨陣倒戈,七十里昊城被火光映得如同焚城,整個王都都瀰漫出血和松脂的氣味。在這場世子缺席的宮變裡,人人都以為大局已定,下一任陳侯當是蘇榭無疑了。可世事難料,還不等蘇榭將染血的寶劍收進鞘裡,緊閉的宮門突然吱呀一聲緩緩打開……」
我說:「這扇宮門定是年久失修。」
話說完才驚覺講評書的老先生無力為繼,正喝水換氣,而茶樓裡眾人還沉浸在宮變的肅殺氣氛中沒緩過來,整個二樓一時靜寂如暗夜,顯得我這一聲感歎就格外清晰……
慕言搖著扇子,眼中有笑意,卻沒說什麼。
我吐了吐舌頭,趴在桌子上接受眾人鄙視。窗外烈日當空,柳葉被曬得捲起,藏在濃密葉蔭裡的鳴蟬聲嘶力竭。
老先生喝完水繼續道:「傳說陳世子蘇譽馴養了三百影衛,這些影衛化開了是三百枚利劍,合而為一便是一支銳不可擋的騎兵。在這一夜之前,關於陳國影衛之事,大多都是傳說而已,卻在蘇榭逼宮起事且大局將定之時,大開的宮門後,三百影衛騎著鐵蹄駿馬第一次現身開道。影衛的鐵蹄在宮門後清掃出一條蒼涼血道,光色暗淡的正宮門處,緩緩踱出一匹烏蹄踏雪,本該遠在千里之外的蘇譽活生生坐在馬背上,手中還提了衛尉長官邢無階血淋淋的首級。事態瞬時急轉直下,衛尉幾個副官一半都是被世子譽或明或暗地提拔起來,蘇榭縱是添了翼的猛虎,此情此境也難以招架……」
我覺得自己快要睡著,那評書只得一個回音在耳邊繚繞,我努力撐著頭,輕聲道:「這故事真長啊。」
慕言喝了口茶:「你想聽最後結果?結果挺簡單,陳侯其實沒死,只是昏睡了一段時日,醒來看到不肖子竟趁著自己病重逼宮,當即將其賜死。二公子蘇榭被處死沒幾天,陳國的臨國唐國被晉國攻打,唐國前來求助,陳侯一來才受了刺激不久,二來想著唐晉之戰作壁上觀說不定能得漁翁之利,不願出兵,世子蘇譽力諫陳侯出兵助唐,扯了好幾天,最後陳唐聯軍大敗晉國。」
說完略抬了眼皮看我:「這些打來打去的故事你一個小姑娘肯定不願意聽。」
我看著他都快哭了:「我只是覺得這個故事有點長,但沒說不想聽啊,你為什麼要劇透給我,還是這麼清晰的劇透,我恨死你了!!!」
慕言:「……」
一壺茶快要喝盡,老先生的評書也講到唐晉之戰,快接近尾聲,窗外仍有日影,透過老柳樹的垂絛柔柔地照進來,在牆壁上暈出幾塊光斑。
我被慕言劇透完之後就再也睡不著,趴在桌上百無聊賴觀看世態人生,偶爾瞟一眼他修長手指。
半晌,慕言突然道:「這裡的評書講得不錯,雖然大多言過其實,當故事來聽聽,倒也挺有趣。」
話到此處,正有血氣方剛的青年嘁聲道:「那蘇譽也不過如此,若是我,唐晉兩國爭戰,必不去趟那渾水,待它二國兩敗俱傷,撿個現成便宜,豈不正好。」周圍多有附和之聲我搖了搖頭,有點不以為然地伸手拿壺添茶水。
慕言漫不經心收起扇子:「你有話想說?」
我飛快抬頭瞟他一眼,低頭訥訥道:「算了。」
他幫我添上水:「怎麼?」
我說:「因為說來話長,然後你又要讓我吃餅吃餃子什麼的,吃完我就又忘了。」
他幫我加水的手抖了抖,笑出聲來:「這次我不讓你吃東西了,你有話就說吧。」
我說:「哦,也沒什麼,只是有點感歎,想說,其實人生就像鐘擺,看似只有左右兩個可能,其實確實只有左右兩個可能……你可以說鐘擺擺動的過程中延展了無數可能,但那不是可能,只是通往可能的路徑,最終你不是擺到左,就是擺到右。一切皆有可能,但所謂一切也不過或左或右兩種可能,只有居中不變萬萬不能,除非鐘擺壞掉,而那是生命靜止的模樣。」
說完舔舔嘴唇,問他:「你聽懂了麼?」
他表示沒有聽懂。
我想這可如何是好,想了半天,想出一個例子,來簡化我的意思,道:「其實就是說,好比這世間,這世間不是女人就是男人,當然人妖也不是沒有,但你要是中庸地去當人妖,就一定會受到社會歧視,而且很難找對象。」
再舔舔嘴唇:「你聽懂了麼?」
他表示還是沒有聽懂。
我恨鐵不成鋼地道:「其實很簡單嘛,我就是想說,這情形就像蘇譽,假使他尋求中庸,作壁上觀,往後必然難以在諸侯之中尋求同盟。這些人都想得太容易,殊不知亂世就如同一場人生,非彼及此,非此及彼,倘若國家不是足夠強大,基本上沒什麼資格中庸,亂世裡的聖明君王,理所應當立場鮮明。當然若這個聖明君王已經是一方霸主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咬牙切齒道:「這次你聽懂了麼?」
他眼裡含笑,一本正經看著我:「我說,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們吃完再說。」
前後想想,這已是我第二次在公眾場合聽人談起蘇譽。
半年前,這個人率十萬鐵甲談笑間大敗衛國,用兵之從容詭譎,將天啟城裡喜愛聯繫實事的科舉考試難度係數再拔新高,搞得一眾落榜的貢生通通仇視他,榮獲年度最不討知識分子喜歡的政治人物之首。由此就可看出蘇譽此人日後必成大器。這並不是說他年紀輕輕就位高權重或者帶得一手好兵什麼的,只是歷史上能影響現代科舉考試的人基本上都死絕了,他是有且僅有的一個活人,著實令人刮目相看。而且能同時被那樣多的人仇視,也是一種證明,證明你長得特別帥,家裡特別有錢,或者特別有能力什麼的,就算以上都不是,至少也能證明你這個人很有存在感……
但無論如何,這一天過得非常充實。
***
天幕漆黑,夜風撩人情思,我坐在燈前寫下當天心得,收拾收拾就準備睡覺了。剛熄滅燭火,兩步之遙的窗戶突然極短促地啪嗒一聲,有人落在地上,樟木地板微微一動,我凌聲道:「誰?」
有冰冷物什剎那間抵住脖頸,而此時我的手正忙著掏懷裡的火折子。後來有無數個時刻回憶起這一幕,都覺得當時處變不驚得很顯英雄本色。但其實只是不清楚抵在脖子上的到底是什麼。爾後呼啦一聲,火折子亮起,我小心翼翼低頭看一眼,雪亮雪亮的,是把短刀。
朦朧火光勉強照亮屋中一角,地板上一雙白邊繡鞋,繡鞋之上是紫色的裙擺,暗夜裡用短刀抵住我的女子輕聲一笑:「刀劍不長眼,姑娘再亂動,小心被割斷喉嚨。」笑聲近在咫尺。我斜眼瞟過去,想看看這人到底是誰,目光對上她的眼睛,卻悚然一驚。我在鄭王宮裡見過這張臉,像水墨畫裡勾出來似的,一模一樣的一張臉。十三月。
但華胥引絕無可能失手,不像君師父研製出來的毒藥,基本上毒不死人,看著好像把對方毒死了,舉辦喪事的時候人又詐屍了。
我清楚記得,半個月前,五月二十五的夜裡,鄭王宮裕錦園裡一場荼靡花事下,我一曲華胥調親手了結了十三月的性命。此時她本應是躺在地底下一具森然的白骨,即便容潯採取什麼特殊方式保存,也應如我一般面色蒼白週身死氣。當然死氣這個東西一般人很難看得出來,就算看出來了也只會覺得那是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但面前十三月紅潤的臉色且比上次所見濃麗得多的眉眼,著實無法讓人將她和如我一般的死者聯繫起來
我看著她:「我不認識你,你是誰?」
她靠近我一些,眉心微皺,唇角卻勾起來,緩緩抿出笑意:「一個路人罷了,借姑娘的房躲一躲仇敵,換一換傷藥。」短刀來回撫我的脖子,估計是想起到威懾效果,但我感覺著實遲鈍,也就難以配合。她眼中笑益盛,嘴角越發地向上勾:「姑娘好膽識。」就像是夜風吹過來的一聲歎息,落在耳旁,輕飄飄的。而下一刻她已猛然將我推到門板上壓住,短刀擦著頭髮釘入木頭門,眼中的笑半分未減,也不知是笑得真心還是假意,話卻放得柔柔軟軟的:「在下方纔所說,姑娘是依,還是不依?」
我趕緊點頭:「依,我依。」結果一顆小藥丸在開口瞬間突地鑽進喉嚨,一路滾到肚子裡。我閉嘴默默地思考一個問題:「毒藥這個東西,鮫珠是能淨化呢,還是不能淨化呢?」
面前紫衣女子自報家門說叫鶯哥,但我顯然不會相信。因名字的意義早在上一篇章我們就認真探討過,得出的結論是,出來行走江湖的誰能沒有幾個藝名呢。
投完毒後,鶯哥坦然地坐在客棧的木板床上指揮我:「傷藥,繃帶,清水,刀子,燭火。」邊指揮邊皺眉解開衣襟,露出受傷的肩膀,肩背處長年不見太陽的肌膚在燭火照耀下泛出瑩瑩白光,其上纏繞的厚實繃帶卻被血漬浸得殷紅,像一朵富麗堂皇的牡丹,盛開在雪白肩頭。
她要的東西基本上全是現成的,我將止血的傷藥遞過去,看到她繃帶下一弧見骨的刀傷,舔舔嘴唇道:「挺疼的吧。」
她偏頭看我,明明嘴唇都咬出紅印,眼裡卻仍聚起半真半假的笑意:「你猜猜,嫁人前,我幹的什麼營生?」
我搖頭,表示既不知道她竟已嫁了人,也不知道她此前干的什麼營生。
她將短刀放在火上烤一會兒,突然閉上眼睛,刀子刮過傷處,利索地剜下一塊腐肉,房中靜了半天,良久,聽到像從地底冒出來的粗噶嗓子,斷續地輕聲道:「那時候,我是個殺手,日日刀口舔血,殺人,被殺,鬼門關前走了好幾遭,什麼樣的痛沒有受過。」她笑了兩聲,在暗夜裡清晰得有點恐怖:「不想閒了幾年,如今,連這種程度的痛,都有些受不住了。」說完緩了會兒,又在傷口撒好藥粉,額頭上汗涔涔的,卻勾起唇角:「姑娘可是怕了?在下今夜只叨擾這一晚,明日一早便離開,姑娘今夜的照拂,在下先謝過了。」
我心中覺得這其實沒有什麼可怕,也不知道她為何有此一問。況且,要說害怕也該是她害怕,你想想大半夜和一句屍體同處一室並且這句屍體還和你面對面交流人生感想,換位思考一下,確實有點可怕。而我在想完上述廢話之後,心中突然一動,覺得抓住了點兒什麼,我問她:「鶯哥是你的真名?」
她歪在床頭,臉色慘白,額間仍有細密汗珠滲出,卻揚了揚眉毛,真不知道在這樣痛苦的時刻怎麼還能做出如此高難度的動作,聲音仍是劇痛後的粗噶,好在已有些力氣:「真名又如何,化名又如何,打十一歲開始,就沒人再喚過我這個名字了,鶯哥,鶯歌,你說,其實這名字不是挺好聽的麼。噗,你別這麼一臉探究地看著我,也不是個多有來歷的名字,我生在窮人家,生下我們兩姐妹來,爹爹提著半罐子醃菜求村裡的教書先生給起個好養活又文雅的名字,我比妹妹哭得響些,就叫鶯,可黃鶯是貴氣鳥兒,又愛嬌,窮人家的,又是個女孩兒,哪裡當得起這個字,教書先生想了想,就在後頭安了個哥字,是安給天上的神靈看的,讓神靈以為我是個男孩兒,就當得起這個鶯字了。」
我定定地看著她,做驚訝狀道:「這倒挺有趣的。」又做漫不經心狀道:「你說你還有個妹妹?那你妹妹叫什麼名字?」
她模糊的眼光從頭到腳打量我,半晌,笑道:「忘了。」
這世上不可能有毫無道理就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東西,連同一隻母雞下的蛋都婀娜多姿各有千秋,何況是人。我想過很多,比如鶯哥和十三月兩人其實是一人,結果被迅速否定;又比如鶯哥這副模樣其實是照著死去的十三月整的容,但為什麼她非要整成十三月的樣子又成為一個新的問題。還有一種可能,假設華胥之境中十三月口中的姐姐並沒有死,這個讓十三月心傷得最終以死作結的姐姐,會不會就是鶯哥?
傷藥中加了鎮痛寧神的東西,這讓鶯哥在換好繃帶之後很快就入睡,難能可貴的是居然沒有忘記在睡前扯塊布將我的手腳綁起來。我躺在床沿上看她緊緊閉上雙眼,眉心微皺,想我和慕言一路奔波,要找的答案就在眼前,只是這答案是枚堅果,暫且還不知如何下手。
心中一時煩亂,難以入眠,約一個對時,月光入戶,房中傳來吱吱聲,一隻老鼠悄悄爬上燈台偷燈油,我睜大眼睛細細觀賞,背後卻突然傳來細微抽噎,老鼠嚇得哧溜一聲溜下桌,我則直接滾下了床。
艱難地從地上坐起,鶯哥並未醒來,青絲裡一張雪白面頰遍佈淚痕,仍有淚珠沿著緊閉的眼角滴落,滑到瓷枕上,盈盈的一滴,只是再無抽噎。我跪在床邊將身子探過去一點,更仔細地看她,想她大約是在做夢,也不知做的是怎樣的夢。這堅果終於露出一條縫來,想要敲開她,此刻正是良機。但這又涉及到一個道德問題,就是到底該不該用鮫珠的力量去窺探別人的夢境。傳說千百年來華胥引的持有者都曾面臨過這種艱難抉擇,這個命題曾在某個朝代與「未婚先孕的少女能不能墮胎」一併成為當世兩大備受社會關注的倫理問題,最後後者的解決辦法是未婚先孕的少女都浸了豬籠。其實暴力之下,所有問題都不再是問題,因暴力本身已是最大的問題。總之,此時我正在躊躇,而幫助我做出選擇的是鶯哥在夢中突然的一陣掙扎,那是被魘住了的表象。我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我要去往她的夢中,為的是將她帶出來。
我握住鶯哥的手,集中精力感受她的神思,好進入魘住她的夢境,雖是第一次用鮫珠來做這件事,倒並不覺得費力,大約因是死者,比以生者之軀休習華胥引的前輩們少了對人命的執著貪慾。眼前憑空出現一條黑暗古道,梆子聲聲,三途河旁結夢梁,大約這就是通往鶯哥夢境的結夢梁。我深吸一口氣,正要一腳踏進去,手忽然被握住,耳畔響起低低的一聲:「阿拂。」我愣了愣,想鬆開握住我的那隻手,卻已來不及,聲聲梆子消失在暗夜盡頭,轉瞬已進入鶯哥的夢境。
我們置身在一個完全不知名的地方,我抬頭看仍握住我右手的慕言,半晌,道:「你怎麼跟來了?」
他微微挑眉,目光放在前方,是一處深巷,巷子兩旁俱是黑牆青瓦的民宅,雀簷上積一層薄薄的落雪,天上清月泠泠,四下靜寂。他收回目光:「聽到你房中有響動,便過來看看,沒想到……」他頓了頓:「這是哪裡?你房中那位姑娘,是誰?」
我長話短說和慕言交代了事情經過,人已凍得瑟瑟發抖,這就是連目的地天氣狀況如何都沒搞清楚就出公差的痛苦之處。慕言一直握著我的手沒放開,良久,道:「你的手怎麼這麼涼。」
我想他真是廢話,死人的手怎麼可能不涼,可還是不小心顫了一下,想要縮回來,他瞥了我一眼,我輕聲道:「可能因為是……傳說中的冰肌玉骨……」
慕言:「……」
前方巷子裡傳來噠噠馬蹄聲,伴隨著車轱轆碾過石道的悶響,我向前走兩步,再走兩步,隱隱看到街面上瑟縮著一個佝僂的小乞丐,慕言拉住我,我回頭和他解釋:「她看不到我們。」想想又補充道:「這夢境裡的幻影都看不到我們。」一輛烏篷馬車自巷子深處急駛而出,眼看就要從小乞丐身上碾過去,車伕急惶惶勒緊韁繩,拉車的黑馬揚起前蹄狠狠嘶鳴,車中傳出一個清清冷冷的嗓音:「怎麼了?」車伕忙著勒馬後退:「有個乞丐擋了路。」車簾撩開,露出一副紫色的衣袖,車伕先行一步定住馬將小乞丐拖到一旁,車中清清冷冷的嗓音在簾子後面發話:「將她帶回府。」車伕愣道:「主上這是……」簾子背後冷笑了一聲:「說不定,她就是巫祝口中那個上天賜給我的……世上最好的殺手呢。」
馬蹄聲消失在巷道盡頭,眼前一切瞬間化為烏有,轉而是一處寬敞廂房,燭火幢幢,桌案上的石鼎中燃出裊裊的香,床榻上躺了個小姑娘,推斷應是片刻前暈在街面上的小乞丐,看來已收拾妥帖,只是瞧不見臉,而榻前則立了個紫衣的少年,輕裘玉冠,長身玉立。他微垂著頭:「你叫什麼名字,家中還有些什麼人?」
小姑娘掙扎著要爬起來,被旁邊的侍女止住,只在重重錦被中露出巴掌大的一張臉,煞白煞白的,卻並不畏懼:「鶯哥,奴叫鶯哥,前年家鄉遭了洪災,爹娘雙雙去了,家裡就剩奶奶和奴的妹妹。」我走近去一些。這個小姑娘臉上果然有鶯哥的影子,想不到那總是半真半假笑得柔軟又刻意的紫衣女子,她小時候竟是這樣。而看到她濃黑的眼睛,終於有一點不是在旁觀的感覺,鮫珠引領著精神遊絲在剎那間與她高度重合,令人高興的是這樣便能直接讀懂她的情思,令人痛苦的是讀懂了其實也沒什麼用。因我想客觀看到事情的全貌,但人的情思其實是偏見的集合體。
「鶯歌?」紫衣少年笑了笑:「那你妹妹豈不是叫燕舞。」
她一雙濃黑的眼睛睜得大大地看向他,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他淡淡瞥了眼她蒼白面容,轉身望向窗外朦朧的月影,漫不經心道:「鶯歌這名字太艷了些,今日正是臘月十三,天上月亮圓得正好,你就叫十三月吧,我將你撿回來,此後你便跟著我。」
順著燭火的光線,我看清那張端整俊朗的臉龐,猶帶著少年的青澀,襯著玉帶紫衣,雖是在笑,表情卻冷冽如同逝雪。那是……年少的平侯容潯。
我看著自己的手,半月前被我親手殺死的那個十三月,原是李代桃僵麼。
***
而後廂房燭影也盡數散去,眼前情景不斷變換,各種色彩如流失一般從眼前掠過,腦中產生各種想法,都不可知,唯一可知的是幸好我是個不容易暈車的人。半晌,景色定下來,眼前鋪開一片安靜竹林。天上遙遙掛了顆啟明星,林間燃了堆不算旺的篝火,一雙軟牛皮的靴子踩過發黃枯葉停駐在篝火旁,順著靴子往上看,簡直沒有懸念,來人是容潯。他環顧四周,目光上瞟時,清冷眉眼攢出一絲笑,卻不動聲色,假意低頭查看地上的篝火,就在此時,上方突然傳來林葉相拂的沙沙碎響,一道紫影驀然從高空急速墜落,他身形往右側微微一躲,一柄銳利短刀擦著髮帶牢牢釘入身後碗口粗的竹子上,他卻沒半點移開的意思,眼睜睜看著從天而降的紫影越來越近。而後一切發生得太迅猛,兩人正面相交時的幾個推挪似乎只在眨眼間便完成,待我看清時,容潯已被紫衣的少女牢牢壓制在地上。紫衣少女是比如今稍年輕一些的鶯哥。
篝火辟啪,微弱火光映出朦朧月影,翩翩貴公子不動聲色躺在枯黃落葉上,四圍翠竹妖嬈,紫衣少女雙膝跪地騎在他胸前,漆黑長髮似絹絲潑墨,左手牢牢抵住他的衣襟,右手中的雪亮長刀已有半截深埋進泥土。她兩頰微紅,動作卻無半點遲疑,左手越發使力,就壓得更狠,他在她身下悶哼了一聲,她睜著一雙濃黑的大眼睛定定瞧著他:「今日我的刀,可比昨日快了些?」
他以手枕頭,含笑看著她:「月娘,你做得很好,你可以做得更好。」
她臉上浮現得意表情,抵住他的手略有鬆動,他眼中冷光一閃,以電光火石之勢猛地制住她左手,一個巧力便顛倒局勢將她反壓在地,她全身受制,面上出現惱怒神色,他盯著她,眼中盈滿笑意:「同你說過多少次,要做個好殺手,從埋伏,到殺人,再到結束,哪個環節都不可掉以輕心。」她緊緊咬住嘴唇,臉上是受辱的不甘心,雙手還在不死心地掙扎。他抽出一隻手撫上她嘴唇,笑出聲來:「咬這麼緊做什麼,也太沉不住氣了些。」她臉上紅得厲害,卻更狠地瞪住他。
身旁的慕言突然道:「看這天色,要下雨了。」話剛落地天邊陡然出現一道閃電,緊接著是像從地底傳來的轟隆雷聲。原本還不服氣妄做掙扎的鶯哥突然繃直了身體,下一刻已緊緊貼入容潯懷中。他輕輕拍她的背脊,像安慰小孩子:「還是害怕打雷?你這樣,可沒法當一個好殺手。」她摟著他的脖子咬咬牙,表情決絕,說出來的話卻遠不是那麼回事兒:「我就再怕這一回。」他撐起身子目不轉睛看她的臉,半晌,摸摸她的發頂:「拿你沒辦法。」
竹林在拂曉的暗色裡搖曳不休,眼看狂風就要裹著雨雲向下肆虐,在砸落的雨滴碰到我衣袖的一剎那,眼前景致卻再度變換。這是件神奇的事情,我竟看清一滴雨的墜落,並且還帶著這滴雨瞬間轉移到下一個場景。這夢境真是毫無道理,我一邊這樣想,一邊遺憾剛剛從天上砸下來的為何不是金銖銀票之類。而神思回歸之時,發現正被慕言牽著站在一個聲色場所裡,四周大把大把的全是花,還有花姑娘。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知道,大約是神思想通,像是誰在腦海裡一筆一筆寫出來,告訴我,這是鶯哥十六歲的生辰,她從半月前就施計將自己賣進來,潛伏在這些美貌姑娘之間,將在今日殺掉命中注定要死在她手裡的一個人,正式成為容家的暗殺者,完成一個殺手的成人式。我記得我十六歲成人式那天是綁住君瑋雙手雙腳逼他聽我彈了一天的琴,我很開心,只是對君瑋有點殘忍,而鶯哥的成人式真是不管對誰都殘忍。
慕言從後面收起扇子敲敲我肩膀:「你左顧右盼的是在看誰?」
我撥開他扇子:「找容潯。」
他做出感興趣的模樣:「哦?你曉得他一定來?」
我不確定道:「這倒也是。」想了想問他:「如果是你,你會不會來?」
他收起扇子:「如果我手下的那個殺手是你,我就來。」
我一愣,呆呆地看他。
他瞟我一眼,慢悠悠道:「你這麼笨的一個人,我若不來,你把要殺的目標搞錯怎麼辦?」
我氣憤道:「我才不會。有、有時候是會迷糊一點,可這種關鍵時刻,我就會很厲害的。」
他輕笑一聲:「關鍵時刻?上次夜裡遇狼,若不是我及時趕到,你如何了?」
我說:「……好了,我們當今天晚上這場對話未曾發生過。」
他不依不饒:「上上次沈夫人宋凝的華胥之境,你從山上掉下去,若我沒跟著,你又如何了?」
我從他身邊挪開一點,道:「過去之事之所以美好就在於它已成為過去,往事我們就讓他如煙飄散,來,我們還是來研究一下更為重要的現實之事吧。」
他有一搭沒一搭搖扇子,眼中含笑,看著我不說話。
我說:「你看,十三月這樁事,鄭王宮裡的十三月為情而死,口口聲聲對不起自己的姐姐,活著的鶯哥像是原本的十三月,她有個妹妹,她卻告訴我她忘了妹妹的名字,容潯看著像是對鄭王宮裡儲著的十三月很有情,可他明明曉得真正的十三月到底是誰,況且,他也不像是對鶯哥無情。」我原本只是想轉移話題,可不小心自己被自己提出的問題搞得很感興趣,想了一會兒卻沒想出結果,只是很感歎。
我把我的感歎告訴慕言:「這個容潯讓人捉摸不透啊,多接觸接觸他說不定能有所領悟,呃,不過這也說不定,有句話叫做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勸誡世人面對難以解決的問題就盡量不要涉案保持清醒,但也有一句話叫做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哎,我很是迷茫。」
慕言攤了攤手:「我也很是迷茫。你偏題了。我聽不懂。」
「……」
花樓中,舞孃們獻藝的高台上長出參天大樹,葉間結了融融春意,樹下清歌未止蝶舞不休,仿似天下大興,時時都是盛世太平。只是這一切都是錯覺。可歎皇帝微服私訪老是喜歡造訪青樓,自以為此地三教九流更能聽到民聲,但歸根結底只是讓他的調情水平不斷提升罷了。我拉著慕言拐進高台後紅紗掩映的閣樓,沒有任何阻礙地晃過一扇啟開的結實木門,正好看到一身清涼打扮的鶯哥從對面窗戶輕盈躍入屋中。守在桌邊款款等待恩客的女子渾然不覺,下一刻已被手刀利落敲昏,拖到床下嚴嚴實實藏好,時辰還未到,十六歲的鶯哥執起鏡台上一柄繪出大簇秋牡丹的絹絲團扇,關好門窗,獨自飲了盞酒。
我和鶯哥神思相通,自然知道她在此處,慕言表示理解,只是對這夢境的神奇有點歎服。
未幾,屋外腳步聲踢踏傳來,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進來的男人身著黑緞長袍,長了張再普通不過的臉,似乎喝了許多酒,走路蹣跚不穩。懶懶靠在床沿的鶯哥將團扇移開,濃黑的眸子隨著眼角挑動微微上眄,僅這一個動作就流露千般風情,一副熟諳風月的模樣,彷彿天生就在花樓裡打滾。男子瞇起眼睛來,保養得宜的一雙手意圖曖昧地撫上她細白頸項:「聽說你是樓國人?樓國的女子天生膚若凝脂,今日便讓我看看,」他手一拂扯下她罩在裹肚外的輕紗被子,動作粗魯地俯身咬住她雪白肩頭:「看看你是不是也膚若凝脂。」男子的吻沿著肩頭頸項快要覆上她臉龐,卻驀然靜止不動。我讚歎地緊盯住插進男子背心的短刀,問慕言:「你看清楚剛才鶯哥拔刀了麼?好快的動作。」
那男子就這樣死在她身上,她卻並未立刻將凶器拔出,眼神茫然看著帳頂,全無殺人時的利落,良久,才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慌忙收拾現場,收拾完回首打量一番,仍沿原路跳窗逃出。慕言不容分說拉著我一路跟上,發現她並未逃離此處,只是一個翻身躍入樓下廂房罷了。
慕言在我耳邊輕笑一聲:「你相不相信,容潯就在裡頭?」
我想了想,點頭道:「是了,誰敢懷疑陪著容公子的姑娘是殺人兇手啊,就算有人懷疑,容潯也一定幫她作證,她一直同他花前月下把酒論詩呢,哪裡有時間出去行兇。」
慕言攬著我的腰一同躍入鶯哥剛進的廂房,口中道:「這不算什麼高明的計策,卻仗著容潯的身份而萬無一失,鶯哥姑娘第一次殺人,算是做得不錯的了。」
不出慕言所料,容潯果然在房中。紫檀木鑲雲石的圓桌上簡單擺了兩盤糕點,他手中一個精巧的銀杯,杯中卻無半滴酒。燭火將他影子拉得頎長,投印在身後繪滿月影秋荷的六扇屏風上。窗外乍起狂風,吹得燭火懨懨欲滅,風過後是懾耳雷聲,轟隆似天邊有神靈敲起大鑼。我覺得有點冷,朝慕言靠了靠,他看我一眼,將我拽得再靠近他一些。
一陣急似一陣的電閃雷鳴中,容潯緩緩放下手中銀杯,半晌,端起燭台繞過屏風走到床前。昏黃燭火映出榻上蜷得小小的鶯哥。她身子在瑟瑟發抖,眼睛卻睜得大大的,眉心皺得厲害,嘴唇上咬出幾個深深的紅印子。他將燭台放在一邊,伸出修長手指抹她的眼角,似要抹出並不存在的淚水,她怔怔看著他:「我殺掉他了。」她舉起雪白的右臂,搭在他俯下的左肩上:「就是用的這隻手。」
一個炸雷驀然落下來,雨點重重捶打廊簷屋頂,她蜷起來的身子顫了顫,他微微蹙了眉,握住她雙手面對面躺在她身邊,瓷枕不夠寬敞,他幾乎是貼著她,將她蜷縮的身體打開,撈進懷裡。兩人皆是一身紫衣,就像兩隻紫蝶緊緊擁抱在一起。他的唇貼住她絹絲般的黑髮:「你做得很好。」她卻搖搖頭,抬起眼睛望住他,一瞬不瞬地:「我用了短刀,一刀穿心,死的那一刻他都不相信,狠狠瞪著我,他的血幾乎是噴出來的,落在我胸口,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的表情,人命這樣輕賤。我覺得害怕,我害怕當個殺手,我害怕殺人。」她說出這些軟弱的話,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眼睛一直睜得大大的。
蠟炬燃成一捧淚,滑下燭台,只剩最後一截燭芯子還在垂死掙扎,發出極微弱的淡光。他伸手撫弄她鬢髮,半晌,低笑道:「那年我撿到你,你還那麼小,我問你想要跟著我麼,你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我用力點頭,模樣真是可愛。我就想,你會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他吻她的額頭,將她更緊地攬入懷中,貼著她的耳畔:「月娘,為了我,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
窗外冷雨瀟瀟,落在二月翠竹上,一點一滴敲進我心中。
***
此後,這夢境的變幻雜亂且迅速。殺手的世界無半點溫情,有的只是幢幢刀影,斑斑血痕,生死一瞬間人命的死搏。我看到鶯哥在這個世界越走越遠,攜著她的短刀,像一朵罌粟花漸漸盛開,花瓣是冷冽的刀影,而她濃麗的眉眼在綻放的刀影中一寸一寸冷起來。這些不斷變換的景致像崩壞的鏡面,鋪在我眼前,不知從何處傳來各種各樣的人聲:「時時跟在廷尉大人身旁那個紫衣姑娘,是個什麼來歷?嘖,那樣漂亮的一張臉。」「呵,那樣漂亮的一張臉,卻聽說殺人不眨眼的,那是廷尉府一等一的高手,廷尉大人貼身的護衛。」
那些崩壞的鏡面隨著遠去的人聲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的戲台,打扮得妖嬈的伶人將整個身體都彎成蘭花的形狀,眼角一點一點上挑,做出風情萬種的模樣,軟著嗓子唱戲本裡思春的唱詞,神情裡暗含的勾引卻無一絲不是向著高台上懶懶靠著橫欄聽戲的容潯。兩人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就很近,目光交匯時,容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就在那一剎那,高台上奉茶的綠衣女子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與此同時,一旁鶯哥的短刀已飛快欺上綠衣女子的面門,自眉心劈頭的一刀,快得像飛逝的流光,面容姣好的女子整張臉被劈成血糊糊的兩半,綻出的血濺上鶯哥雪白的臉頰,她卻連眼也未眨一眨,戲檯子裡已是一片尖叫,她聞所未聞,將短刀收回來在紫色的衣袖上擦了擦,抬頭望著若有所思的容潯淡淡笑道:「沒事吧?」他瞥眼看倒在地上圓睜著雙眼的可怖女子,皺了皺眉:「這一刀,太狠辣了些。」她認真地蹲下去仔細查看那女子的刀口,神情無半點不適,研究半晌,道:「這樣果真毫無美感,還有點嚇人,往後我直接割斷他們的脖子好啦。」他將手遞給她,拉她起來,良久,緩緩道:「我記得你第一次殺人之後,怕得躲在我懷裡,躲了一宿。」她抿起唇角:「我終歸要長大的。」她靠著橫欄認真看他:「我會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話畢臉上騰起紅色的霞暈,襯著雪白容顏,麗得驚人。他卻沒有看她,轉頭望向窗外,那裡有高木春風,陌上花繁,一行白鷺啾鳴著飛上渺遠藍天。
鶯哥無法成為最好的殺手,就好比君瑋無法成為最好的小說家,因為他倆都心存雜念。最好的小說家應該一心一意只寫小說,但君瑋在寫小說之餘還要當一當劍客聊以安慰他老爹。同理,最好的殺手應該一心一意只殺人,但鶯哥在殺人之餘還要分一分神來和容潯談戀愛。殺手絕不能有情愛,假如一個殺手有了情人,就容易遭遇以下危險,比如「你,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把他殺掉。」「好好,我不過來,你別殺他。」「你把武器放下,抱頭蹲到那邊去。」「好,我放下,啊,你怎麼,你怎麼能在我放下武器的時候使用飛刀……」然後你的殺手生涯就玩兒完了。
為了容潯,鶯哥將自己的心腸變得這麼硬,但因是為了容潯才殺人,她的心腸永遠到不了一個好殺手應該有的那麼硬。
鶯哥十九歲那年初夏,年邁的奶奶因病過世,她卻因在外執行任務,連親眼見她最後一面都不可得。回府時,容潯已將她孤苦無依的妹妹接進門。那是個涼夏,廷尉府的大院裡開滿紫陽花,她妹妹穿著雪白的孝衣,和她一模一樣的一張臉,淚盈盈站在白色的花叢中,懷中抱著一隻巨大的淨瓷骨灰瓶。她匆匆趕回來,仍是翩翩的紫衣,遍佈未洗的血痕,風一過,可想胭脂味猶帶殺伐的血腥。妹妹抿著唇角,神情酷似她十五歲軟弱又要強的模樣,一頭扎進她懷中,哽咽道:「奶奶想看看你,說一定要見你最後一面才下葬。」她伸手握住那淨瓷的白瓶,手心微微顫抖,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半晌,道:「讓奶奶一路走好。」
容潯不疾不徐緩步過來,看著抱住妹妹的鶯歌,輕聲道:「你累了,先回房休息。」她怔了怔,將妹妹放開,指間顫抖地仍貼住瓶身,他仔細看她:「聽他們說你三天沒合眼了,你奶奶的後事我會處理。」話畢漫不經心回頭看了她妹妹一眼,又轉頭同她道:「一直以為她叫燕舞,沒想到,是叫錦雀。」臉上猶帶著淚痕的錦雀抬起頭來狠狠瞪了他一眼,腳下紫陽花叢間飛過兩隻白色的蝴蝶,他捕捉到她瞪他的視線,楞了一愣。
花叢中兩隻嬉戲的白蝶瞬間燃成一簇青煙,我心中一空,驀然產生不好的預感,也許這幕場景正是魘住鶯哥的心結,而於我而言,最危險的時刻終於到來。
在我織出的華胥之境裡,快樂止步的地方就是悲傷,希望到無甚可望就是絕望,一切仍同現實一般邏輯分明,但在活人的夢境中,大家卻慣用極端方式來抵抗現實的無能為力。就好比我看上慕言,可我又得不到他,於是我想殺掉他再分他一半鮫珠好讓我們永生永世在一起,可這是不計後果的瘋狂想法,只要我還有理智,就絕不會這麼做,但我天天這麼想,這件事必然就將在夢裡得到體現,然後在夢裡我就成為了一個殺人犯,這就是所謂抵抗現實的極端方式,或者我更狠一點,覺得這命運真是坎坷淒慘啊,天地山河都應該給我們陪葬,那在我的夢中,必然也會真的出現山崩地裂海枯石摧的神奇景象,就是所謂的抵抗現實的更加極端的方式……這也是君師父教導我不要隨便入他人之夢的原因,假使我入到那個人夢中,他夢裡正上演山無稜天地合的八級大地震,突然有塊石頭從山上砸下來,一不小心砸扁我順便砸碎胸中的鮫珠,那我就死定了。活人的夢於他們自己而言做做就罷了,於我而言卻十分要命,因假使我在他們的夢中死去,那就是真正的玩兒完了。在夢中此時想要毀滅一切的鶯哥,我不知道她的想望和絕望是什麼,我只知道她也選擇了山崩地裂摧毀一切的方式來結束這個夢境,而我要在她爆發之前快點將她領出去。
可顯然已經來不及,就在我鬆開慕言的手拚命跑向鶯哥的剎那,天地間驀然空無一物,巨大的空曠轉瞬淹沒白色的紫陽花簇,墨一般的濃雲從天邊滾滾而來,一寸一寸染過灰白霧靄。這就是夢,我想,前一刻還是青天白日裡滾滾紅塵,後一刻便襲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鶯哥的影子在這墨般的暗色裡消失不見,我頓覺茫然,不知該跑向何方,腳步停下來,身子卻被猛地往後一扯,一副藍色衣袖攬住我脖子,慕言的喘息響在耳邊,沉沉的帶點怒意:「跑這麼快,不知道很危險麼?」
我握住他袖子拚命伸手指向前方:「哎,好神奇,你看,那是什麼?」
他頓了頓,攬住我往沉沉霧色中驀然暈出的白光走去,一步一步。這曠野般空蕩蕩的暗色裡,只聽得見他和我的腳步聲,似踩在水上,發出泠泠輕響。
周圍墨黑的霧靄一寸一寸散開,天上漾出一輪銀白圓月。冷月白光中,一棵巨大櫻樹迎風招搖,紅色的櫻花散落半空,似赤雪紛飛。一身紫衣的鶯哥執了壺酒懶懶靠坐在樹下,微仰頭,望住站在她身前面容冷峻的白衣男子。慕言已算是十分俊美,男子的俊美不下於慕言,週身披了層冷月的銀輝,顯得面色尤為冷淡。涼風夾著三月櫻花與鶯哥的聲音一同飄過來:「陛下的刀若是快得過我,別說是這惱人的宮廷禮儀,就算同床共枕之事,我也無一件不聽陛下的……」她話還沒說完,一柄狹長刀影已在半空劃過一個圓弧利落回鞘,男子連站姿也無甚改變,她頭上鬆鬆挽起的髮帶卻應聲斷開,潑墨般的青絲披散肩頭,半空中被長刀削成兩半的櫻花慢悠悠飄落在她胸口。她怔怔看他好一會兒,撲哧笑出聲來:「你腰間那把長刀,原來不是帶著做做樣子的?」他墨色瞳仁映出她萬般風情,卻沉著無半點漣漪。他走近兩步,微微俯身將手遞給她:「夫人方才與孤打的賭,孤贏了。」她伸出手來,做出要去握他手的樣子,卻猛地攀住他肩膀,伸手一拂便取下他髮簪髮帶。她淡淡一笑,拍拍手:「這才算公平。」櫻花翻飛中,她提著酒壺搖搖晃晃走在前方,臉上的笑一半真心一半假意。他走在她身後,面色冷淡,看著她似倒非倒的模樣,卻並沒有伸手攙扶。濃雲散開,有歌聲悠悠響在雲層後:往事一聲歎,夢裡秋芳尋不見,驀然回首已千年……
慕言問我:「還要再跟上去?」
我搖搖頭。這夢境已無危險,自那白衣男子出現之後,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面發展。我問慕言:「你曉得穿白衣裳的那個是誰?」
他頓了頓,道:「鄭國前一任國君,景侯容垣,平侯容潯同歲的叔叔。」
還沒有將鶯哥帶出去,她的這個夢就已平和地自行結束,被強制從別人的夢境裡丟出來著實難受,這一點從慕言緊皺雙眉的模樣就可以推測出,我其實沒什麼感覺,但為了不使他懷疑也只得做出難受模樣。將慕言送回他房中,鶯哥才徹底醒過來,模糊看著我,半晌:「你解繩子的手法不錯。」我想的確不錯,少時我常和君瑋玩這樣的遊戲,就算五花大綁也能輕易解開,遑論只綁住手腳。
我將燈台端得近一些,問她:「你夢到了什麼?」
她蹙眉做沉思模樣,笑了一下:「我夫君。」良久,又道:「他們說他死了,可我不信。」
月白風清,她從床上坐起來,將頭靠在屈起的右腿上,又是那樣半真半假的笑意:「還夢到了從前的許多事,夢著夢著,突然就想起他們說我夫君死了,我就想啊,如果在這個夢裡,我的夫君確然已離開我,那我還要這個夢做什麼呢?不如毀掉算了。」她抬頭看我:「你說是不是?」
我點頭道:「是。」我心裡的確這樣想,假如慕言有一天離我而去,又假如我有毀滅這個世界的力量,那我就一定將它毀得乾乾淨淨,但好在終歸不會是他先離開我,會是我先離開他。
我第一次這樣慶幸自己是個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