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引之鶯歌篇 十三月 第四章

第二日刮起南風,由趙國吹往鄭國,正是預定行進路線,若是選擇坐船,速度就能快一倍。我和慕言雙雙覺得與其按照既定路線探尋十三月之事,不如不動聲色跟著早早離開的鶯哥,說不定還能快點揭開謎底。但鶯哥的路線卻是水路逆風由鄭國前往趙國,真是乘風破浪會有時,此恨綿綿無絕期。而且更加困難的是,此時前往趙國只有一艘船,這就決定了我們的跟蹤勢必不能默默無聞,要被被跟蹤的發現。

幸好慕言身手不錯,一路才不至更丟。抬眼望去,隔著半道水灣的鶯哥正懶懶靠在船桅,頭上戴了頂紗帽,帽沿圍了層層疊疊的淺紫薄紗,直垂到膝彎,裹住曼妙身姿濃麗容顏,只露出一圈銀紫裙邊和一段垂至腳踝的青絲黑髮。我有點驚訝,昨夜燈台暗淡,竟沒注意到她頭髮留得這樣長。而此刻她穿得這幅雍容模樣,如同家教嚴厲的貴族小姐鄭重出遊,倘若不是一路跟著,真是不能確定眼前這個就是昨夜拿短刀抵住我脖子的紫衣殺手。大約是為了躲避口中仇敵。

臨上船時,慕言留我從旁看著,說是臨時有什麼要事。船快開了才提著隻鳥籠子緩步而來。鳥籠用烏木製成,單柱上以陽紋刻滿錦繡繁花,做工精緻,其間困了只黑鳥,乍看有點像烏鴉,只是雙喙紫紅,和烏鴉不太相同。

踏上甲板,為了不被鶯哥注意,顯得我們搭船刻意,兩人特地找了個荒涼角落。我倍感無聊,蹲在地上研究籠子裡的黑鳥,研究半天,問慕言:「你剛才就是去買這個了?你買這個做什麼?」

他垂頭看我:「買給你玩兒的,高興麼?」

我心裡一咯登,握緊袖子裡的玉雕小老虎,想起上次他用這個老虎換我的扳指,躊躇半天,怯怯問他:「你是不是想用這個破鳥換我的小老虎?」

籠子裡的破鳥睜大眼睛,嘎地叫一聲。慕言愣了愣,目光對上我視線,噗地笑出聲。

我瞪他一眼,蹲在地上別過頭去:「這破鳥一點不值錢。」

話剛落地,破鳥頭上的絨羽嘩啦豎起來,再度衝我嘎地叫一聲。我嫌棄地將籠子推開一點,只是拽緊手裡的小老虎,不知道他什麼態度。其實這隻老虎著實是我用不法手段謀得,就算他要強行取回,我也沒有辦法。而這樣貴重的東西,他確實有理由隨時取回。但我還是睜大眼睛:「我絕對不會和你換的,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破鳥。」

破鳥激動地從籠子底跳起來,撲稜著翅膀嘎嘎叫個不停,船上眾人紛紛掉頭觀看,慕言將我拉起來,哭笑不得:「剛覺得你有點姑娘模樣了,不到半日小孩子脾氣又發作。」

我想這不是小孩子脾氣,這是一種執著,那些長門僧將其稱為貪慾,認為是不好的東西,但我的貪慾這樣渺小,除了傷害了這只黑鳥的感情以外真不知道哪一點還稱得上是貪慾,所以絕不是什麼不好的東西。我同慕言終歸會分開,對這玉雕小老虎的感情就是對慕言的感情,從文學角度來講可稱之為移情,也許這一生都沒有人會理解,我自己知道就好。

我看著慕言。我不知道他喜歡怎樣的姑娘,我一直只想給他看最好的模樣,卻時時不能如願,讓他覺得任性,覺得我只是個小孩子。明明是個沒有心的死人,還是會覺得悲傷,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遠方是碧水藍天,他看著我,我吸吸鼻子做出高興的模樣,打算轉換話題,卻猛地被他一把拉入懷中。臉頰緊緊貼住他胸膛,他摟得太緊,這導致連轉個頭都成為頗有技術難度的事情。我心中倏地一顫,第一感想是我的心意他也許知道,還來不及有第二感想,他聲音已從頭頂傳來:「別亂動。」接著是極低的一聲笑:「阿拂,你躲的人居然也搭這趟船。」我趴在他胸口一邊沮喪地覺得自己真是想太多,一邊在腦海裡反應半天最近是在躲誰,情不自禁問出聲:「你說誰?」他慢悠悠道:「平侯容潯。」我趕緊將頭更埋進他胸膛一些。

木質甲板傳來平穩震動,必然是四人以上步履整齊才能達到此種效果,腳步聲自身後響過,良久,慕言將我拉開,容潯一行已入船上樓閣。我下意識看了眼不遠處靠在船桅邊的鶯哥,以為此次故人相逢,能擦出什麼不一樣的火花,但她動作依然懶散,幾乎沒什麼改變。

難得的是慕言的目光竟也是投向鶯哥,卻只是短暫一瞥,末了回頭淡淡道:「別看了,容潯走的另一邊,和鶯哥姑娘並未碰面。」頓了頓又道:「上船前聽說了樁挺有意思的宮廷秘聞,想不想聽?」

我表示很感興趣。

河畔風涼,慕言同我說起這樁有意思的宮廷秘聞,同所有所謂秘聞一樣其實並不怎麼秘,也並不怎麼有意思,但勝在年時久遠,情節複雜,我還是聽得很開心。

說這樁秘聞一直要追溯到兩代以前的鄭侯,就是景侯容垣他爹,平侯容潯他爺爺。按照大晁的規矩,鄭國最初是立了長子,也就是容潯他爹做的世子,但因老鄭侯著實是個福厚之人,立下世子三十年都沒有駕鶴西去的苗頭,讓容潯他爹很是心急。謀劃許久,終於尋到一個月黑風高夜叛亂逼宮,結果自然是被誅殺,留下一大家子被貶謫到西北蠻荒之地,包括十四歲文武全才聞名王都的獨子容潯。老鄭侯一生風流,膝下子嗣良多,可子嗣裡大多是女兒,兒子只得四個,中途還夭折了兩個,只留大兒子和小兒子。所幸大兒子雖然伏誅了,小兒子容垣看起來比大兒子倒更有治國經世之能。次年,老鄭侯便報了天啟王都,將小兒子容垣立為世子,待他百年之後,世襲陳侯位。這一年,十五歲的容垣除了一向領有的大鄭第一美男子之銜外,已是鄭國刀術第一人。大兒子逼宮之事對老鄭侯刺激頗深,成為一塊大大的心病,不過兩年便薨逝了,十七歲的容垣即位,是為鄭景侯。景侯即位後,因欣賞容潯的才幹,值國家舉賢授能之際,將他們一大家子重新遷回王都,一面壓著,也一面用著。容潯著實沒有辜負叔叔的期望,廷尉之職擔得很趁手,叔侄關係十分和睦,六年前,容潯還將府上一位貌美女眷送給叔叔做了如夫人。民間傳說,一向冷情的容垣對侄兒呈進宮的女子隆恩盛寵,那女子在霜華菊賞中胡亂諏了句詩,宮垣深深月溶溶,容垣便為其將所住宮室改為了溶月宮。而鄭史有記載的是,溶月宮月夫人入後宮不過兩年,便被擢升為正夫人,封號紫月,母儀鄭國。看似又是王室一段風流佳話,可好景不長,不過一年,得景侯專寵的紫月夫人便因病過世。紫月夫人過世後,景侯哀不能勝,年底,即抱恙禪位,因膝下無子,將世襲的爵位傳給了侄子容潯,次年,病逝在休養的行宮中,年僅二十七歲。說景侯病逝的那一晚,東山行宮燃起漫天大火,不只將行宮燒得乾乾淨淨,半山紅櫻亦毀於一旦,更離奇的是,此後東山種下的櫻樹,再也開不了紅櫻。

我想起昨夜夢境中紅著臉麗容驚人的鶯哥,她對容潯說:「我會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想起紅纓翻飛中她踉蹌的背影。

我問慕言:「容潯送給容垣的那位女子,後來被封為紫月夫人的,就是鶯哥麼?」

他搖著扇子點了點頭:「顯然。」

我覺得有點迷茫:「那其後紫月夫人之死又是怎麼回事?」

慕言頓了頓:「詔告天下的說法是景侯因病主動禪位,但從前也有傳聞,說景侯禪位是因平侯逼宮,逼宮的因由還是為的一個女人。」他唇角一抿,笑了笑。我真喜歡他這樣的小動作。「這女人便是紫月夫人。這是件趣聞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說那日平侯將隨身佩劍架在景侯的脖子上,問了景侯一句話:『我將她好好放在你手中,你為什麼將她打碎了。』從前一直以為是個器物,今日方知是位美人。」

我唏噓道:「可終歸是他將她送人的,怪得了誰呢?我真是不能理解,倘若要我將自己的心上人送人,我是打死都不會送的。」

慕言瞟了我一眼:「哦?不會把誰送出去?」

「把你送出去啊」六個字生生卡在喉嚨口,我囁嚅了一會兒,在他意味不明的注視下抬不起頭來,半晌,道:「小黃……」

扇子收起拍了下我的頭:「又在胡說八道。」

遠處有山巔連綿起伏,雲霧纏繞,山中林木隱約似瓊花玉樹。慕言淡淡道:「人心便是慾望,慾望很多,能實現的卻很少,所以要分出哪些是最想要的,哪些是比較想要的,哪些是可有可無的……」

我想了一會兒:「你的意思是,只需得到最想要的就可以了麼?」

他笑了一聲:「不,最想要的和比較想要的都要得到,因為指不定有一天,比較想要的就變成最想要的了,而最想要的已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就如平侯,當初他送走鶯哥姑娘,也許只是覺得鶯哥姑娘並沒那麼重要。」

我看著他:「你是說假使你是容潯,便不會送走鶯哥,但鶯哥依然不是你最重要的吧?」

他搖著扇子似笑非笑看著我:「誰說最重要的東西只能有一個?」

我似懂非懂,但他已不再說什麼。

再看向船桅,鶯哥已不知去向,駛入江心,河風漸漸大起來,我找了個無人的隔間挑出隨身攜帶的一幅人皮面具戴好,慕言打量半天:「這就是你原本的模樣?」我想若是沒有額頭上那道疤痕,我原本的模樣要比這個好看多了,但多想無益,這些美好過去還是全部忘記,免得徒增傷感。我搖了搖頭:「不是,我長得不好看,不想讓人家看到。」

其實我只是不想讓他看到。

踏上二樓,看到一身紫袍的容潯正靠著雕花圍欄自斟自飲。這是鄭國的國君,此時卻出現在趙鄭邊境一艘民船上,著實令人費解。錦雀、鶯哥、容潯,這些人相繼出現在我眼前,像一出安排好的折子戲,又像一穗未盛開便凋零的秋花,有什麼要呼之欲出,令人欲罷不能,卻理不出任何頭緒。眼前容潯的面容仍同鶯哥夢境中一般俊朗端嚴,修長手指執起龍泉青瓷杯的動作,雅致如一篇辭賦華美的長短句。

還沒找好位置坐下,猛然聽到樓下傳來打鬥聲,抬眼望去,甲板外江水掀起數丈高的濁浪,船客驚恐四散,水浪裡驀然躍出數名黑衣蒙面的暗殺者。黑衣的刺客來勢洶洶,泠泠劍光直逼甲板上一身紫衣的高挑女子。

我見過鶯哥殺人,不只一次。卻是第一次看她以長刀殺人。狹長刀影在空中利落收放,站姿都無甚改變,卻都是一刀斃命,那是櫻花樹下容垣曾使過的招式。刀柄鑲嵌的藍色玉石在水浪綻出的白花中發出瑩潤綠光,襯著黑衣人脖頸間噴出的鮮血,顯出妖異之美。而鶯哥一身紫衣從容立在船頭,似飄在船舷上一幅翩然輕紗,手中長刀刀尖點地,殺了六個人,鋒利刀刃上卻只一道淡淡血痕。可看出著實是把好刀。

遍地血腥,她全身上下未染一滴血漬。這樣乾淨利落的殺人手法。

打到這個地步,雙方都在觀望,可憐樓下瑟瑟發抖的船客。風中送來幾絲涼雨,天地都靜寂。無邊無際的悄然裡,突然響起鶯哥一聲冷笑:「外子教導在下殺人也是門藝術,要追求利落之美,今次你們主上派這許多人來殺區區一個弱女子,恕在下也不與各位切磋什麼殺人之美了。」酒杯啪一聲脆響,我回頭一望,看到容潯仍保持著握住酒杯的姿勢,手中卻空無一物,木地板上一灘青瓷碎片,他目光緊隨船舷上持刀與數名黑衣人對峙的鶯哥,冷淡面容上神色震驚。

鶯哥已凌空躍起,凌厲刀影劃破飛濺的水花,身姿翩然如同春山裡一隻破繭的紫蝶。我靠近慕言,擔憂道:「她身上有傷。」這擔憂沒持續多久,在容潯和身邊幾個便衣侍衛躍下閣樓加入戰局時徹底解決。我注意看鶯哥,即便眼見著容潯加入戰局,砍向黑衣人的刀鋒也未停頓半分。她是個合格的殺手。

當最後一個黑衣人於水花四濺中斃命於鶯哥刀下,容潯手中的長劍卻反手一揚,挑向她的紗帽,隔著半臂距離,本無可能失手,她卻輕巧一個旋身,立在船沿之上,紗帽後看不清面目,但想像應是一瞬不瞬正打量眼前男人。江風浩浩,將她週身輕紗吹得飄起來,宛如日暮之時天邊扯出一副紫色煙霞。她手中長刀就擱在他頸邊,他走近一步,刀鋒沿著脖頸擦出一道緋色血痕。嵐嵐霧雨中,翩翩貴公子微微皺眉,歎息似地喚她:「是你麼,月娘。」她手中長刀倏地收回,沒有回應,轉身撲通一聲便跳進渾濁江水。他伸出手想去握住她,卻只握到半幅輕紗。又是撲通一聲,一旁的侍衛突然反應過來:「快救爺,爺不會水。」

***

我在一旁呆了半晌,只能用三個字來表達此刻想法:「真精彩。」完了一想不對:「我們是把鶯哥跟丟了麼?」

慕言正坐下來執起茶壺斟水,一本正經道:「鶯哥姑娘雖是頂級的殺手,但照理以我的追蹤術追蹤她,應該不成問題,問題是多了一個你,將追蹤術平均分配下來,實力就大大降低……」

我放下杯子轉身下樓:「青山不改綠水常流,今日一別後會無期。」被他一把拉了回來:「我本也沒打算一路跟著她,這樣的殺手,只要讓她有一點察覺,就很容易將我們甩掉,如此豈不是前功盡棄,所以才去買了這只黧鴉。你可聽說過以西木花製成的藥粉為媒介,利用黧鴉追蹤的追蹤術?將那藥粉施到被追蹤的人身上,即使她遠在天涯海角,與被施藥粉相配的黧鴉也能追蹤到。」

我搖搖頭:「沒聽說過這種追蹤術。」

他點點頭:「哦,那是自然,那是我們家祖傳下來不為外人所知的追蹤術。」

我:「……」

船駛向目的地,也沒再見到鶯哥和容潯一行。

目的地是趙國邊境的隋遠城,我們在城中住下,等待鶯哥前來,聽慕言說,倘若鶯哥入城,黧鴉必然有所反應。但遇到母黧鴉時,這只關在籠子裡的公黧鴉也表現出了反應,且反應巨大,叫人完全沒有想法。

我覺得既然要長久與我們同行,必須給這只黧鴉起個名字,想了半天,問慕言:「你覺得給它起個名字叫小黑怎麼樣?」

他的反應是:「你敢。」

才想起從前我也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做小藍。

住下不久,竟收到君瑋的飛鴿傳書。慕言對我在逃亡途中還能收到飛鴿傳書表示驚奇,但這只飛鴿的運作機能其實和他的黧鴉差不多,如此,也就釋然。攤開傳書一看,字跡龍飛鳳舞,依稀可辨是這樣開頭:「阿拂吾妹,一別數日,兄思汝不能自抑,汝思兄否?

午夜夢迴,常憶及少時,兄至王都探汝,左牽黃,右擎蒼,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悲乎?悲哉!

日前午時小休,兄思妹成癡,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山川載不動,許多愁,不察盤纏為強人所擄……

兄思慮良久,此事因妹而起,便當因妹而終……」

慕言問道:「寫了什麼?」我總結了一下:「他睡午覺的時候不小心被小偷把盤纏偷了,然後小黃不肯配合賣藝,他就把小黃典當給當地動物園了,讓我用這個飛鴿綁張銀票什麼的給他。」

慕言伸手拿銀票,我止住他:「不用。」拿出紙筆給君瑋回信:「十日之內,若不將小黃贖出,吾定將汝賣去勾欄,望汝好自為之。」信紙晾乾後捲入飛鴿的竹筒,啪啦將其放飛,此事圓滿解決。

在隋遠城安頓下來,一住就是五日。第五日傍晚,籠中黧鴉興奮異常,興許是附近又出現母黧鴉,興許是鶯哥終於入城,我著實不能辨別。慕言淡淡掃了眼四圍暮色,將籠子打開,黧鴉立刻攤開翅膀衝了出去,而我們在後方緊緊跟隨。我心中有隱隱的擔心,忍不住問出口:「你說它這麼激動不會是去會情妹妹吧?」

慕言頭也沒回:「怎麼可能。」

我喘氣跟上他:「萬一呢。」

他淡淡:「那就宰了它給你燉湯喝。」

黧鴉在半空顫抖地嘎了一聲。

半個時辰後,果然在護城河畔發現鶯哥,昏倒在水草間,全身濕透,也不知這五日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惦記她肩上的傷,解開黏答答的繃帶,看到傷處行跡可怖,已被污濁河水泡得發白。

這一夜是在城北的醫館度過。

醫館的老大夫看症後取出館中最好的藥材,和著續命人參熬成藥湯,以長勺一點一點哺入鶯哥口中。可大半碗藥湯灌下,她依然未能醒來,且高燒不退,不斷說著聽不清的糊話,似在昏睡中陷入某種兇惡夢魘。老大夫的意思是,倘若黎明前這姑娘仍醒不過來,就請出後門往右拐,隔壁有個棺材鋪,不僅賣棺材還提供喪事一條龍服務。這種人性化佈局固然溫暖人心,但鶯哥絕不能死在此處。她死了我們首先要買一幅棺材,然後要勘察墓地,還要請人抬孝掘墓下葬封土……處處都要花錢,真是後患無窮。為今之計,只有故技重施以結夢梁再入鶯哥夢境,黎明之前,將她成功帶出來。我心裡覺得愛他必須珍惜他,就是說不能讓慕言有任何冒險,但還是情不自禁將他帶進了危險重重的夢境,這讓我覺得害怕,我知道自己潛意識裡一直想將他弄死,只是沒想到這樣快理智就不敵潛意識。或者說人的理智從來都不敵潛意識。敵過潛意識的最後全去當了長門僧。

梆子聲聲,踏過結夢梁遠遠觀望,不同於上一次的支離破碎,這一次,鶯哥的夢境很連貫也很清晰。

因必須找到癥結所在,解開她心結才能將她順利帶出來,我們不得不花費一段時間看完整個故事。心中諸多疑惑,一一得到解答,但始終無法搞清魘住鶯哥的到底是什麼,這故事的每個結點看起來都有魘住她的可能,這就是一個殺手的命運,這樣壞的命運。告訴我們殺手這個職業的確不能寄托終身。

***

故事開始於鄭景侯即位的第七年。

景侯七年,飛花點翠,春深。二十歲的鶯哥已是廷尉府最好的殺手,從十六歲殺掉第一個人開始,四年來,以手中長短刀所造殺孽不計其數。女子最好的年華都在鮮血裡浸過,戾氣暈得眉目日漸濃麗,而長年與兵刃為伍,所謂溫軟心腸在生死門前磨得半點不剩,一顰一笑都透出刀鋒似的冷意。容府的下人集體對她心存畏懼,等閒不敢和她說話,以至經常處在方圓百步渺無人煙、凡事只能自給自足的境地。不過這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看小說的時候沒有人敢前來打擾。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明明一模一樣的眉眼,奶奶死後被接入容府的錦雀卻人見人愛,完全不像鶯哥那樣人氣低迷。總結原因,一來錦雀愛笑,同人說話未語先露三分笑意,像朵盛開在日光雨露下的太陽花,漂亮又乾淨;二來錦雀樂於助人,常幫園子裡的花匠侍弄花草,幫廚房裡的嬤嬤燉湯洗衣,還免費教小丫頭們如何繡出最時興的繡品。錦雀是這樣平易近人,擁有十七歲少女該有不該有的所有美好,鶯哥同妹妹相比,著實沒有這樣多才多藝,唯一會的只是殺人,而殺人顯然不能算作一門才藝。若她也是像尋常姑娘一般長大,如妹妹一樣,每月有姐姐的月俸供養,熬湯繡花自不在話下,可她不在乎,九年前容潯將她撿回來,容潯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想要她變成什麼樣,她都會努力做到。好比她暈血,卻成了殺手。好比她怕打雷,卻能在怒雷滾滾中面不改色將目標置於死地。

四月十七,容潯二十四歲生辰。

暮春的雨無休無止。鶯哥在趙國的任務中受傷,手臂被利劍劃出一道可怖長痕,本應放緩行程將養,卻惦記著容潯生辰,一路風餐露宿,緊趕慢趕七日,終趕在四月十六回到了四方城。趙國盛產白瓷,她想著要親手做一件瓷器帶回鄭國給容潯做生辰賀禮,遺憾的是刀雖使得利落,手工卻連三歲小兒也及不上,跟著做陶瓷的老師傅學了好幾日,才勉強弄出一個奇形怪狀的杯子,喝酒嫌大,喝茶又嫌小,真不知道可以用來喝什麼。但杯上的白釉卻上得極好,剔透瑩潤,看似價值不菲。她將杯子用絲綢一層一層包好,行路七日,帶回四方城,才踏進容府大門,已迫不及待要奔去容潯房中拿給他看。人人都說鶯哥冷情,冷情的人偶爾流露這樣孩子氣的一面,其實是巨大的萌點……

落雨傾盆,院中梧桐遮天蔽日,陣陣春雷就落在濃蔭之後,桐花在雨中瑟瑟發抖。應門的小廝遞給她一把傘,她將蓑衣取下,抱緊懷中用絲綢裹了一層一層又用油紙仔細包好的瓷杯,嘴角浮起笑意,撐了傘逕自踏入雨中。免了屋外隨伺小丫頭的稟報,她想著要給他一個驚喜,想著他此時看到她會是怎樣表情,眉會是如何的蹙起,又是如何鬆開來做出似笑非笑的模樣,甚至想到他見到她會說的第一句話「怎麼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

歸途馬急,濺起的泥點子悉數灑上斗篷,她將斗篷脫下,並了油紙傘一同交給屋外的小丫頭,只抱著懷中瓷杯,身法利落地閃過半開的房門。天邊扯出一道閃電,如同神將的銀槍劃破蒼茫暮色。閃電帶過的濃光裡,容潯正立在書案後提筆寫什麼字。

除此之外,一貫閒人免進的書房中,妹妹錦雀竟也兀自撐腮坐在案旁。

內室寂靜,能聽到狼嚎劃過宣紙的聲響,容潯埋頭寫了好一會兒,抬頭望向錦雀時,眼裡含了隱約的笑:「這兩個字就是錦雀,你的名字。」原本坐著的錦雀好奇站起,立在書案旁,仔細端詳案上宣紙,半晌:「那這邊這一行字又是什麼……」話尾和著天邊猛然響起的怒雷轉成一聲驚叫,同時緊緊摀住耳朵蹲在地上。正執起墨石研墨的容潯愣了愣,打量她半晌,伸手將她拉起來:「這麼大了還怕打雷?」話未落雷聲接連響起,剛被拉起來的錦雀摀住耳朵朝後一退,腿被桌子絆倒,他趕緊伸手將她抱住,免了她腰骨撞在桌子角,蹙眉道:「怎麼這樣不小心。」很久,他沒有放開她。她兩手仍緊緊摀住耳朵。

有些東西越是用力越留不住,就如鶯哥的愛情,就如她手中瓷杯。內室外一聲悶響,錦雀眼睛驀然睜大,死死望住門檻處一截紫色裙角。銅燈台只點了一盞燭火,映得室內一片昏黃。晦暗光線裡,容潯嗓音淡淡的:「誰?」紫色裙角移動,錦緞摩擦的沙沙聲就像晴好時院中梧桐隨風起舞,一身紫衣的鶯哥站在內室門口,鬢髮在斗篷裡裹得太久,散亂潮濕,縛在頰邊額頭,臉上神情冷如四月涼雨。又是一聲滾雷,似鐵錘自高空砸落,錦雀在容潯懷中重重一抖,猛地將他推開,自己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昏黃燭光映一副銀紫衣袖,上有蕙林蘭皋。

將錦雀扶著站好,容潯轉頭看向門口的鶯哥,彷彿才發現她:「怎麼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連開口所言都是她此前預想,一字不差。

她看著他,半晌,冷淡神色兀然浮出一絲笑,笑意漸至眼角,過渡猶如枯樹漸生紅花。臉上驟現的風情,假如久經歡場的青樓女子看到,就要讓人家飲恨自殺。那風情萬般的一笑隱在濃如蝶翼的睫毛下,未到眼底:「事情辦得早,便早些回來。」

室內靜謐,容潯抬頭掃她一眼,重執起案上筆墨:「那便下去歇著吧。」眼風瞟見地上黑色的布裹:「那是什麼?」她轉身欲退,聞言拾起方才落在地上的包裹,頓了頓:「沒什麼,不打緊的東西罷了。」

***

趙國之事處理得乾淨利落,容潯將清池居賞給鶯哥,這賞賜著實大方,你知道古往今來一切事物虛無縹緲沒有定數,唯有房子是在不斷增值。清池居在容府僅遜色於容潯所住的清影居,這就是說,兩個院子都這麼大,那為了符合建築學上的對稱審美,就必定要設計成東成西就南轅北轍,總之是絕不可能挨在一處。鶯哥搬出緊挨著容潯寢居的集音閣,搬去和容潯隔得十萬八千里的清池居。她在集音閣住了六年,自十四歲到二十歲,終於從這院子裡搬出來,而下一任客居在集音閣的,是她的妹妹錦雀。

一時間,容府檯面下傳出各種猜測。有傳說認為鶯哥徹底失寵,但傳說又認為若是徹底失寵容潯不可能還賞鶯哥那麼好一處房子,但後來傳說覺得這房子可能是容潯補貼給鶯哥的分手費。有傳說認為容潯愛上了錦雀,但傳說又認為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特地甩掉另一個女人只能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女人特別有錢又長得特別美,可考慮到錦雀和鶯哥長得一模一樣,容潯要真是為了錦雀捨棄鶯哥那純粹就是沒事兒找抽了。但後來傳說覺得感情本身就是一場找抽,男人的感情世界更是難以言說,假如你不是男人就永遠無法理解。不過按照這個說法,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遠遠不如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和諧了,因為似乎只有男人之間才能比較容易地互相理解。於是發展到這個地步,傳說就徹底跑題了。

就在容府私底下圍繞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之時,當事的三個人當中卻有兩個都表現平靜。容潯身處高位,一向平靜慣了。相比而言,鶯哥的平靜就有些令人琢磨不透。我似乎從未見過她狼狽的模樣,即使那一夜闖入我房中在夢境裡滿面淚痕,也未像尋常人般痛哭失聲。唯一不能平靜的那個人是錦雀。

鶯哥搬離集音閣那一日,錦雀在前往清池居的一處假山旁攔住她,神情憔悴,愛笑的一雙眼沒有半點神彩,卻定定看著自己的姐姐:「你為什麼不罵我,為什麼不理我,姐,你是不是,是不是討厭、討厭……」話未完淚水已順著眼角滑下,滴在衣襟上也來不及擦一擦。頭上海棠花開,紛然如火。她猛地撲到她懷中,死死將她抵到假山旁,摟著她的脖子,就像小時候一樣,淚水揩到她臉頰上。被她死死摟住的鶯哥終於低頭來看她,濃黑瞳仁裡映出她的模樣,同垂落到眼前的海棠花枝沒有兩樣。她哽咽氣息吐在她耳旁:「姐,我們離開這裡,容潯不是你的良人。」

鶯哥背靠著假山,紫色的錦繡長裙上織出大幅蝶戀花,春意融融的一副好圖案,穿在她身上只顯得冷淡,假山的陰影勾出一副對比鮮明的色彩圖畫。錦雀緊緊貼在她身上哭得氣息不勻。她頭枕著一塊凹下的山石,微微揚起下巴,看著高遠藍天,輕輕笑了兩聲:「你可知道,家養的殺手離開自己的主人,後果是怎樣?五年,我為了容家,樹了太多的敵。」死死貼住她的妹妹卻驀然抬頭:「借口,你不願意離開,因為你喜歡容潯,對不對?」她眼中驟現冷意。錦雀抱住她,牙齒都似在打顫:「我會向你證明,他絕不是你的良人。」她放下要搭住她肩膀的手,仍是微微抬頭的模樣,眼中映出大片火紅的海棠花,聲音聽不出情緒:「錦雀,這麼多年,我不在你身邊,你是不是很寂寞?」

錦雀的證明來得十分快捷,快得就像她姐姐手中的刀,假使在其他事情上也能有如此效率,早就成為一代自強少女。不過前提是五月十六那夜的刺客也是她所安排。但這樣我就把人心看得太險惡,也許這一切只是天意,錦雀不過借了天意的勢。天意讓只開於剎那的優曇花盛開於那夜容府的剪春園,天意讓容潯忽然來了興致攜著錦雀遊園賞月,天意讓不能安眠的鶯哥深夜跑來剪春園的池子裡濯磨隨身短刀,天意讓刺客在他們三人不期然相交的視線裡驀然出現。要說容潯領廷尉之職,掌管大鄭刑獄,府上時有刺客造訪,大家都已經習慣,實在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只是這次刺客的目標乍看卻並不是容潯,月色下劍光似刁鑽蛇影,竟直奔跪在池邊的鶯哥而去。

這一擊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若鶯哥不是多年殺手,說不定就此絕命,幸虧每天研究的就是如何殺人以及如何貼著敵人的刀口活命,憑著多年本能貼地一滾,險險躲過。於刺客而言,最要緊的就是發難那一刀,既然先機已失,要再把目標弄死談何容易。就在鶯哥提刀相抗之時,卻有另一道劍影直刺容潯背心。才反應過來是一雙刺客行事,前者不過是為牽制住她,後者辦的才是正經事。但他們遠遠不瞭解的是,容潯的身手其實遠在鶯哥之上。

黑衣的刺客不敢置信地盯著穿胸而過的長劍,似乎並不明白為什麼方纔還背對自己攬著那紅衣少女全無防備的廷尉大人,頃刻間就要了自己的命。但眼神裡忽然顯出最後一絲狠辣,使力一拋,推著手中利劍朝正與另一名刺客纏鬥的鶯哥直直釘過去。「姐——」一聲驚呼劃破半個剪春園,呼聲中錦雀朝著急馳的劍尖飛撲而去。利刃穿腹而過,發出極悶的一聲。與此同時,鶯哥的短刀狠狠劃過與之纏鬥的刺客頸項,刺客的長刀亦穿過她的肩胛骨,牢牢地直釘到劍柄處。血順著衣襟蔓過胸口,幸好是紫色的長裙,也不容易看得出,她抬眼向方才響起驚叫的方向望去,正見著容潯顫抖著雙手將倒在血泊裡的錦雀摟在懷中。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的模樣,其實那刀雖刺中腹部,看著嚴重,卻並無大礙,她十八歲那年也受過這樣的傷,在床上躺半個月也就過去,只是痛得有點受罪。錦雀在容潯懷中小貓似的呻吟:「……痛……我痛……」容潯的頰緊緊靠住她額頭,嗓音低沉瘖啞:「別怕,我在這裡,我們馬上去看大夫,乖,忍著點。」小心翼翼將她抱起來,她輕輕地哭了一聲:「姐……姐姐……」緊蹙雙眉的容潯終於回過頭來看了眼鶯哥。面色蒼白的鶯哥勉力笑笑,撐著走近一些:「我在這裡。」頓了頓又道:「我沒事。」錦雀終於放心地暈了過去,而容潯身子一顫,眼中驀然出現的是彷彿就要失去什麼天底下最貴重東西的驚惶。她愣了愣,淡淡看向他:「不是什麼大傷,她只是暈血罷了。」他卻根本沒有聽進她的話,看也未再看她一眼,旋身間已抱著錦雀匆匆而去。

她看著他的背影,終於力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而後整個人都躺倒在池塘邊上,有裙裾落入池水中,似一片紫色的荷葉,刺入肩胛的利劍就這麼被身下泥地生生頂出去,又在骨頭裡磨一次,她終於悶哼出聲,睜眼望著墨色天幕裡漫天繁星,想起十六歲生日時容潯的那句話:「月娘,為了我,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

她笑出聲來:「你終於還是不需要我了。」無人應答,偶有夏蟲嘶鳴。她止住笑,將手舉起來,仔細看十指間沾滿的血痕,半晌,輕輕道:「我其實真的,真的很討厭殺人……」

星空下驀然優曇花開,襯著冷月湖光,綻出幽幽的白蕊。似雪做的秋花採了月色。躺倒在優曇花中的鶯哥緩緩閉上眼睛,用手蓋住,半晌,十指移開處有淡淡的淚痕,眼中卻黑白分明,一絲情緒也無。這就是一個殺手的軟弱,即便是軟弱,也是軟弱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連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

錦雀的傷的確不是什麼大傷,但因身子比不得姐姐厚實,仍在床上躺了一月有餘。此後,容潯少有招鶯哥隨侍,如同容府沒有這個人。聽說有其他殺手出任務時想同鶯哥搭檔,主動向容潯提起,他容色淡然:「容府裡沒有不能護主的護衛,更沒有靠他人做靶子才活得下來的殺手。」他就這樣捨棄她,甚至懶得通知她一聲。他是主,她是僕。自他在那個冬夜救下她開始,她就把命交給他,他也只當握在手心裡的是一條命,一個屬於自己的東西,想要便要,想扔便扔,沒有想到那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一顆真心。

九月鷹飛,王家圍獵。錦雀終於好得利索,容潯擔心她在府裡悶得太久,帶她去散心。大約流年不利,一散就散出問題。這幾乎是意料中事,只怪容潯不夠小心,不知道財不露白,才女也不能露白,何況錦雀這樣多才多藝。圍獵中,景侯容垣的小雪豹不甚被哪裡來的流箭所傷,正好讓懵懂迷路的錦雀救下,看似只是尋常好人好事,但第二日,前爪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小雪豹便由宮中的宦臣抱著送進了容府。景侯之父靖侯因一頭雪豹與其母夏末夫人定情,是傳遍整個鄭王室的風月美談,容垣身邊的小雪豹正是當年那頭雪豹的子孫,將其送入廷尉府,其意不言自明。簡單來講,就是景侯容垣看上了錦雀,暗示容潯可將府上的這位女眷送入王宮。

當夜,鶯哥收到容潯下任務專用的秘信,這還是三月裡頭一回,掛在牆頭的長短刀久不飲人血,都失了戾氣。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卻驀然生動,溢出琉璃般的華彩。信封在手中顫了好一會兒才被緩緩打開。昏黃燭火映著白紙黑字,尋常難以動容的鶯哥紅潤臉龐忽然血色盡褪,眼中的華彩也瞬間熄滅。撐著桌案幾欲跌倒,良久,卻輕輕笑了兩聲,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清晰地影出一行字,龍飛鳳舞、滄潤遒勁:「代錦雀入宮。」她拿著那封信看了許久,將它靠近燭火,火苗舔上來,頃刻化為灰燼。

那一夜,浮月當空,星蒙如塵。容潯的清影居再次迎來刺客,不愧全大鄭被暗殺次數最多的朝臣,也可看出廷尉這個職業著實高危。月影搖晃梧桐,沙沙聲寂寥如歌。容潯靜靜立在書案前,手中還握著一方墨石,燈台的蠟燭被刀風所滅,燭芯慢吞吞騰起兩抹青煙,鶯哥的刀穩穩貼住他的脖頸。

他抬頭看她:「我沒想過,你的刀有一天會架在我脖子上。」

她笑笑:「我也沒想過。」

風吹得窗欞重重一響,她微微偏了頭,帶了疑惑神色:「你不害怕,因為你覺得我不會殺你,你不相信我會殺你,對不對?」

他卻只是看著她。

她身子極近地靠過去,幾乎將頭放在他右肩,假如將仍未放鬆貼住他左側頸項的刀刃忽略不計,那簡直就是一個纏綿擁抱的姿勢。她的聲音輕輕響在他耳邊:「我也不相信。」語聲多麼輕柔,語畢動作便多麼兇猛,剎那間手中短刀刀柄已交付到容潯手中,她握住他持著刀柄的右手,直直向自己胸口刺下去。刀尖險險停在胸膛一指處,鮮血沿著容潯緊握住刀鋒的左手五指匯成一條紅線,他蹙緊眉頭,低沉嗓音隱含怒意:「你瘋了。」

她瞧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半晌,恍然大悟似的:「我沒瘋,我很清醒。你看,我還知道哪裡是一刀斃命。」

她語聲輕輕的,響在這暗淡夜色裡:「容潯,我殺不了你,你救了我,救了我們一家,這樣的大恩,我是不敢忘的,為你做什麼事都是該的,是報恩,報活命之恩,養育之恩,可你讓我做這樣的事,讓我代替錦雀入宮,嫁給你叔叔,只因你捨不得錦雀。」她頓了頓,唇邊隱含的笑意像她十五歲那樣乾淨無瑕,卻只是一瞬,那笑繞進眸子裡,綿密如萬千蛛絲,涼涼的,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她看著容潯,緩緩閉了雙眼,握住他的手對準自己胸口:「殺了我,我就自由了。」

月影被搖曳的梧桐扯得斑駁,她想自毀,他卻緊緊握著刀鋒不放開,五指間浸出的赤紅匯成一股細流,滴答跌落地板,他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聽不出什麼情緒:「我不要你的命。代錦雀入宮,再為我做這最後一件事,從此以後,你就自由了。」

她雙眼驀然睜開,正對上他眸中難辨神色,似不能置信,而眼淚終於落下。她性子從來就算不上平靜,忍了這麼久,只因有不能傷心的理由。這樣的一個人,哭也是哭得隱忍不發,只淚水珠子般從眼角滾落,無半點聲息。短刀落地,匡噹一聲,她看著地上那灘血,良久,困難地抬頭:「容潯,你是不是覺得,殺手都是沒有心的?」

他沒有說話。

她慢慢蹲在地上,似耗盡所有力氣,昔日的威風和嚴厲一時蕩然無存,瑟縮得就像個孩子,全身都在發抖:「怎麼可能沒有心呢,我把心放在你那裡,可容潯,你把我的心丟到哪裡去了?」又像在問自己:「丟到哪裡去了?」他身形一頓。半晌,將未受傷的那隻手遞給她:「先起來。」

她怔了怔,滿面淚痕望著他,卻無半點哭泣神色,微皺著眉頭:「我一直想問一句,這麼多年,我在你心裡算是什麼?」

良久,他緩緩道:「月娘,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是容家,最好的一把刀。」

她極慢地抬頭,極慢地站起來,方纔的軟弱已全然不見蹤影,彷彿那切切悲聲只是一場幻覺。紫色衣袖擦過佈滿淚痕的雙眼,拂過處又是從前冷靜的鶯哥。她看著他,像是認識了一輩子,又像是從不認識,良久,眼中浮起一絲冷淡笑意:「我為你辦這最後一件事,我再不欠你什麼。」

她大步踏出房門,門檻處頓了頓:「容潯,假如有一天你不愛錦雀了,請善待她,別像對我這樣,她不像我,是個殺手。」

由此看出信任這東西彌足珍貴,不能隨便施予,就如鶯哥,盲目相信自己是容潯最特別的人,因她是容家最好的殺手。是她將自己看得太高,將容潯看得太低。不幸的是從十一歲到二十歲,足足九年她才看明白這個道理。萬幸的是她終於看明白了這個道理。

『風月若凋零繁花,

華胥夢斷,

劫灰散盡,

唯余暖香依舊』

此後一月,清池居秘密出入許多瘍醫。這些上了年紀的老醫師被蒙住眼睛,一個換一個抬進鶯哥的院子,不多時又被抬出去。院中流出的渠水泛出藥湯的污漬,棕色的藥渣一日多過一日。整個清池居在潺潺流水中靜寂如死。如死靜寂的一個月裡,鶯哥身上舊時留下的刀傷劍痕奇跡般被盡數除去,可以看出鄭國的整容技術還是很可以。可能是容潯想要鶯哥從裡到外都變成錦雀。骨子裡成為錦雀是不可能了,那至少身體要像錦雀的身體,就是說絕不能有半道傷痕。即使有,也不能是長劍所砍,應該是水果刀削蘋果不小心削出來的,這才像個身家清白值得容垣一見鍾情的好女子。

容垣治下一向太平,難以發生大事,鶯哥入宮成為這年鄭國最大的事,史官們很高興,你想,假如鶯哥不入宮,他們都不知道今年鄭史該寫些什麼.

能領著慕言踏過結夢梁走入鶯哥的夢境,因鮫珠令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神思相通,但即便如此,也不能猜透甫入宮的這一夜,坐在昭寧西殿的鶯哥到底在想些什麼。明明十月秋涼,她手中仍執了把夏日才用得著的竹骨折扇,天生帶一股冷意的眉眼斂得又淡又溫順,完全看不出曾經是個殺手。當她執起折扇敲在腳邊小雪豹頭上,企圖讓它離自己遠一點兒時,我們弄明白了這把折扇的具體用途,只是還來不及進一步探究,容垣已出現在寢殿門口。

其實從我和慕言站的角度,著實難以第一時間發現容垣行蹤,只是感到一股迫人氣勢迎面撲來,抬起頭,就看到鄭侯頎長的身影近在咫尺,掩住殿前半輪明月。這說明容垣注定是一國之君的命。一個人的氣勢強大得完全無法隱藏,那他這輩子除了當國君以外;『也不能再當其他的什麼。鶯哥執著扇子敲打雪豹的手一頓,生生改成輕柔撫摸的動作。於她而言,這些毛茸茸的東西只分可入口和不可入口,但此時是在容垣眼皮底下,容垣眼中,她是救了小雪豹的錦雀,錦雀哪怕對地上的一隻螞蟻都親切溫柔。雖然她不是錦雀,她最討厭這些毛茸茸的所謂寵物,但這世上無人在乎,她不是錦雀,只有她自己知道。

因是逆光,雖相距不過數尺,也不能看清容垣臉上表情,只看到月白深衣灑落點點星光,如一樹銀白的籐蔓,每行一步,都在身周燭光裡蕩起一圈細密漣漪。鶯哥強抱住哀哀掙扎的小雪豹坐在床沿,微垂著頭,看似一幅害羞模樣,也許本意就是想做出害羞的模樣,但強裝半天,神色間也沒暈出半點嫣紅來聊表羞澀,倒是流雲鬢下的秀致容顏愈見蒼白。容垣站在她面前,黑如深潭的眼睛掃過她懷中兀自奮力掙扎的小雪豹,再掃過垂頭的她:「屋裡的侍婢呢?」

雪豹終於掙開來,從她膝頭奮力跳下去,她愣了愣:「人多晃得我眼暈,便讓他們先歇著了。」

他淡淡應了一聲,揮手拂過屏風前挽起的床帷,落地燈台的燭光在明黃帳幔上繡出兩個靠得極近的人影,他的聲音沉沉的就響在她頭頂:「那今夜,便由你為孤寬衣吧。」

宮燈蒙昧,鶯哥細長的手指緩緩抓住容垣深衣腰帶,配玉輕響。

他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她抬頭訝然看他,他的唇就擦過她臉頰。

幔帳映出床榻上交疊的人影,容垣的深衣仍妥帖穿在身上,鶯哥一身長可及地的紫緞被子卻先一步滑落肩頭,露出好看的鎖骨和大片雪白肌膚。明明是用力相吻,兩人的眼睛卻都睜得大大的,說明大家都很清醒。而且貼那麼緊兩人都能坐懷不亂,對彼此來說真是致命的打擊。中場分開時,鶯哥微微喘著氣,原本蒼白的嘴唇似塗了胭脂,顯出濃麗的緋色,眼角都濕透了。容垣的手擦過她眼側,低聲問:「哭了?」她看著他不說話。他修長手臂撐在瓷枕旁,半晌,微微皺眉:「害怕?」未等她回答,已翻身平躺,枕在另一塊瓷枕之上,聲音裡聽不出情緒:「害怕就睡覺吧。」

我暗自失望地歎了口氣,還沒歎完,竟見到衣衫半解的鶯哥突然一個翻身跨坐在容垣腰上:「陛下讓我自己來,我就不害怕了。」眼角紅潤,嘴唇緊抿,神色堅定……看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

雖然鶯哥順著容垣的話承認確實是自己害怕,但我曉得,她並不是害怕才哭,一個人連生死都可以度外,也就可以把貞操什麼的度外,何況容垣還是一個帥哥。時而相通時而不通的神思讓我明白,她只是突然想起了容潯,心中難過。但讓她難過的並不是容潯移情愛上了錦雀,是他明知道今夜會發生什麼、以後無數的夜晚會發生什麼,他還是將她送進了容垣的王宮,她哭的就是這個。容垣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靜靜地看著她。她將頭埋進他肩膀,髮絲挨著脊背滑落,似斷崖上飛流直下的黑瀑,良久,笑了一聲:「總有一日要與陛下如此,那晚一日不如早一日,陛下說是不是?」話畢果斷地抬頭扒容垣身上無一絲褶皺的深衣,拿慣長短刀的一雙手微微發著抖,卻一直沒有停下來。他的神情隱沒在她俯身而下的陰影裡,半晌,道:「你會麼?」

按照我的本意,其實還想繼續看下去。修習華胥引要有所成,必須不能懼怕許多東西,比如血腥,暴力,春宮,以及血腥暴力的春宮。你知道細節決定成敗,以華胥引為他人圓夢的許多細節就隱藏在這些場景之中,必須生一雙慧眼仔細分辨,假使不幸像我這樣沒有慧眼,就要更加仔細地分辨。但此次身邊跟了慕言,他一定覺得這樣有失體統,從容垣吻上鶯哥的臉頰,我就在等待他將我一把拉出昭寧殿。我連屆時應付他的台詞都想好了。他說:「你一個小姑娘,怎麼能偷看別人的閨房之樂,跟我出去。」我就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他們今夜洞房,你看到的就是閨房之樂?抱歉,我看到的和你完全不一樣,我看到是什麼困住了鶯哥讓她陷入昏眠不能醒來,看到她心裡打了千千萬萬個結。」他一定自慚形穢,問我:「那是什麼困住了她?」我就說:「哦,暫時還瞭解得不夠全面,我得把這一段全部看完再說。」

鶯哥俯身摟住容垣脖頸的一剎那,慕言終於發話,但是所說台詞和我設想的完全不同。他緩緩搖著扇子,神態極其漫不經心,問我:「好看麼?」

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好看,訥訥半天,道:「不、不好看。」

他繼續搖扇子:「既然不好看,咱們還要繼續看麼?」

我說:「還是勉強……」

他說:「哦?你說什麼?你覺得這個很好看啊……」

我說:「不、不看了,這個絕對很難看的,一點都不適合我這樣的小姑娘.'

他點點頭:「那我們先出去吧。」

他朝昭仁殿門口移步,行過兩三步,轉頭似笑非笑看我:「怎麼還不跟上來?」

我眼風掃了床前明黃的幔帳一眼,含恨小跑兩步跟上他:「嗯……來了。」

景侯容垣初遇鶯哥這一年,虛歲二十五,後宮儲了八位如夫人,年前病死了一位,還剩七位,鶯哥嫁進來,正好填補兩桌麻將的空缺,讓鄭國後宮一片歡聲笑語,重回和諧……以上全是我胡說的,鶯哥不打麻將,容垣的七個小老婆也不打。可以想像,倘若君瑋在二十五歲娶了八個老婆,我們都會覺得他是個人渣,但容垣二十五歲有八個老婆,全天下的人都覺得,鄭國的國君真是潔身自好清心寡慾。可見天下人對國君的要求實在很低。但話說回來,即便後宮只有八位佳麗,競爭依然是激烈的,大家都很忙,每天都要忙著梳妝、補妝、再梳妝、再補妝以及全身保養什麼的,連睡覺都不放鬆警惕。人人都想用最好的面貌恭候國君的臨幸,哪怕容垣半夜三更跑來,也務必要在他面前做到花枝招展,更哪怕他是在她們上廁所的時候跑來。久而久之,她們就成為了鄭國化妝和上廁所最迅猛的女子。

這種狀況長此以往,一直延續到誕下曦和公主的沁柳夫人病逝.

沁柳夫人病逝,留下五歲的曦和公主,曦和公主容覃是容垣唯一的子息.

一方面是冷漠的、清心寡慾的一國之君,伴君如伴虎不說,從來難測的就是九重君心;另一方面是年幼喪母、不具任何威脅力的小公主,只要得到她的撫養權,在大鄭後宮裡就能永享一席之地;面對此種情況,稍微有點判斷能力的都會選擇後者。這導致後宮殘留的七位夫人紛紛曲線救國,拋棄從前的生活方式,集體投入到爭奪小公主撫養權的鬥爭當中。但這注定是要一無所成的一件事。有時候,爭即是不爭,不爭即是爭。後宮裡一番熱斗的結果是,容垣直接將曦和公主送去了剛剛入主昭寧西殿的鶯哥手中。

小公主抱了只受傷的小兔子憂心忡忡站在鶯哥面前:「父王說夫人你會給小兔子包傷口,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小兔子被壞奴才打出一、二、三,呀,有三個傷口,夫人你快給小兔子包一包。」

昭寧殿前兩株老櫻樹落光了葉子,她抬頭正對上曦和身後容垣的視線,他長身玉立,站在枯瘦的櫻樹下,黑如古潭的眸子平靜無波,深不可測。

還沒有當媽就要先當後媽是一件比較痛苦的事,就好比本以為娶的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結果紅蓋頭一掀原來是年輕貌美的姑娘他娘,這種幻滅感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好在鶯哥和大多數對現實認識不清的貴族小姐都不相同,對婚姻生活沒抱什麼匪夷所思的浪漫幻想。自從一腳踏進容垣的後宮,她就一直在等待一個時機,能讓她掩耳盜鈴順利逃出去的時機。前半生她是一個殺手,為容潯而活,但容潯將她丟棄在荒蕪的大鄭宮裡,乾乾淨淨地,不帶絲毫猶豫地,她才曉得自己活了這麼多年,其實只是個工具,工具只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好,你要求主人對你一輩子負責,這顯然不是個工具該有的態度,好的工具應該不求回報一心只為達成主人的心願,臨死前還要想著死後化作春泥更護花什麼的。而此時,鶯哥認為自己已經當夠了工具,她陷入這巨大的牢籠,沒有人來救她,她就自救,沒有人對她好,她自己要對自己好。她在昭寧西殿冬日的暖陽裡做出這個看似不錯的決定:一旦離開四方城,就去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莊,買兩畝薄地,也去學點織布什麼的尋常女子技藝,這樣就不用殺人也能養活自己了。

這時機很快來臨。冬月十二,曦和的生母沁柳夫人週年祭,鶯哥領著曦和前往靈山祭拜,容垣撥了直屬衛隊貼身跟著。車隊行到半山腰,遇到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一堆強人行刺,儘管有禁衛的嚴密防護,但百密一疏,加上地勢著實險要,鶯哥抱著曦和雙雙跌落靈山山崖。

其實按照鶯哥的本意,並不想帶上曦和這個拖油瓶,但沒有辦法,一切都發生得太快,還沒等她看準時機一不小心主動從山崖上跌下去,曦和已經瑟瑟發抖地抱著小兔子先行跌落下去,倘若她不救她,五歲的小公主就是個死,當了她兩個月的後媽,她也有點於心不忍。

一路急墜直下,懷裡抱著個半大的孩子,身手再好也不容易以刀借力緩住墜勢。但好在雖是高崖,但高得並不離譜,墜落過程中又用腰帶纏住樹枝緩了一緩,觸地時就只是摔斷了右腿腿骨。小公主穩穩趴在她身上,懷裡還緊緊摟著兩個月前救下的那隻小白兔,身上沒什麼傷,只是人嚇昏了過去。

遇到此種情況,一般應該停留原地以待搭救,但鶯哥是想藉機逃走,就不能多做停留,但又不能帶走曦和,假使是她一人,頂多叫行蹤不明,加上曦和,就是拐帶公主畏罪潛逃,勢必要被千里追捕。山中暮色漸濃,她撐著身子爬起來,將曦和拖抱到附近一處山洞,升起一堆篝火,又將懷中頹然的兔子簡單料理,串在樹叉上烤得流油,烤好後仔細去骨,把兔子皮兔子骨頭一概毀屍滅跡,只將一堆乾爽兔肉包好放在昏迷的曦和身旁。冬日深山,昏鴉枯樹,大多活物都已冬眠,遑論目前她是個瘸子,就算四肢健全,這樣貧瘠的條件也難以覓食,幸好曦和墜崖還帶了隻兔子,這樣即便她離開,容垣的衛隊又一時半會兒沒法趕來,小公主也不會被餓死或是被什麼未冬眠的活物害死,總之人生安全算是得到了保障。

拖著傷腿離開山洞時,許久不曾真心笑過的鶯哥撐著剛削好的手杖,眼底泛起一絲輕快笑意。'

但沒走兩步,笑意倏然凍結眼底。

前方一處水霧繚繞的寒潭旁,似從天而降,白色的錦緞一閃,驀然出現本應在王宮批閱公文的容垣的身影。幾隻倦鳥長鳴著歸巢棲息,山月扯破雲層透出半張臉,寒光泠泠,四圍無一處可藏身。她握緊手杖,眼神暗了暗,一動不動地等著他披星戴月急行而來。軟靴踩過碎葉枯枝,他在她面前兩步停住,袖口前裾沾滿草色泥灰,模樣多少有些頹唐,俊朗容色裡卻未見半分不適,一雙深潭般的眸子掃過她手中樹杖,掃過她右腿:「怎麼弄成這樣?」

她抬頭看他,目光卻是向著遠處的潭水:「曦和沒事兒,只是受了驚,還在昏睡,我出來……」她頓了頓:「給她打點兒水。」

他看著她不說話。

她愣了愣,勉強一笑:「腿……也沒什麼事……」

他漆黑眸子瞬間浮出惱怒神色,一個掣肘將她壓制在左側崖壁,斷腿無徵兆劇烈移動,可以想像痛到什麼程度,但鶯哥畢竟是鶯哥,連肩胛骨被釘穿都只是悶哼一聲,這種情況就只是反射性皺了皺眉。

他將她困在一臂之間,「痛麼?」

她咬唇未作回答,齒間卻逸出一絲涼氣。他眼中神色一暗,空出的手取下頭上玉簪堵住她的口,青絲滑落間,已俯身握住她的腿:「痛就喊出來。」

骨頭卡擦一聲,她額上沁出大滴冷汗,接骨之痛好比鋼刀刮骨,她卻哼都未哼一聲。他眸中怒色更深,幾乎是貼住她,卻小心避開她剛接好的右腿:「是誰教得你這樣,腿斷了也不吭一生,痛急也強忍著?」

她怔怔看著他。

他皺著眉任她瞧,半晌,手指撫上她眼角,神色漸漸和緩,又是從前那個沒什麼表情的容垣,她眼睛一眨,眸中泛起一層水霧,卻趕緊抬頭。他扣住她的頭,讓她不能動彈,就這麼直直看著她水霧瀰漫的一雙眼,看著淚滴自眼角滑下,額頭抵住她的額頭,輕聲在她耳邊:「錦雀,哭出來。」

哭這種事就是一發不可收拾,低低抽噎聲起,頃刻間便是一場失聲的痛哭,估計鶯哥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但這至少讓我們明白,原來天下間的女子,沒有誰是天生不會哭的.

他緊緊抱住她,在這寒潭邊荒月下,嗓音沉沉的:「好了,我在這裡。」

鶯哥哭得脫力,我想有一半原因是好不容易找到機會逃走了,結果被容垣破壞了,需要發洩,當我把這個想法說給慕言,他對此做了如下評價:「阿拂,你真是個實際的姑娘。」

***

終歸我只是個做生意的,雖然自覺還是比較多愁善感,但當神思不在一個步調上時,基本搞不懂鶯哥在想什麼,這是我所見過的心防最重的姑娘。因是她自己在昏睡中造出的夢境,不是我所編織,就只能像看連環畫一般看著這些事一幕一幕發生,無半點回轉之力。不好說墜崖這事之後容垣和鶯哥的感情就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這著實難以判斷,看上去他們倆該進展不該進展的早進展完了。只是那一夜鶯哥被抬回鄭宮後,宿的不是昭寧西殿,而是容垣的寢宮清涼殿。

鄭侯寢殿殿名清涼,殿內的陳設也是一派清涼簡單,只燈台旁一隻琉璃瓶中插的兩束白櫻干花,在深冬裡顯出幾許空幽寂然。鶯哥腿上的傷被宮裡的醫師細心包紮後基本無礙,但折騰太久,還未入更便滿面倦色地挨進了床裡。侍女捻直燈芯,容垣大約睡意不盛,握了卷書靠在床頭。兩下無言。

我一看沒什麼可看的,就打算拉慕言出去觀賞一會兒枯木繁星,手伸出去還沒握到他袖子,卻見凝神看書的容垣一邊翻頁一邊抬起眼瞼,待目光重落回書上時,嗓音已淡淡然響起來:「睡過來些。」暮言側首看我一眼,我定住腳步。閉目的鶯哥在我們無聲交流時輕輕翻了個身,被子微隆,看似縮短了彼此距離,實際不過換個睡姿。半晌,容垣從書卷中抬頭,蹙眉端詳一陣,低頭繼續翻頁:「我怕冷,再睡過來些。」這一次鶯哥沒有再動,估摸假意睡熟。但事實證明都已經躺到了一張床上,裝不裝睡其實都一樣。果然滅燈就寢時,側身而臥的鶯哥被容垣一把撈進懷中。她在他胸前微微掙了掙,這一點純粹是通過衣料摩擦和後續容垣的說話內容來辨別。漆黑夜色如濃墨將整個夢境包圍,容垣清冷嗓音沉沉地響在這無邊的夢境:「怎麼這樣不聽話,都說了我怕冷。」鶯歌淡淡地:「讓人去拿個湯婆。」半晌,聽到冷如細雪的兩個字,明明是在調笑,卻嚴肅得像是下一道禁令:「偏不。」

男人願意同女人睡覺是一回事,願意同女人蓋一床被子純聊天又是一回事,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容垣是個明君,當然誰要說可以看出他人道不能那我也沒有話說。但要友情提醒,你可以形容一個男人慘無人道,千萬別形容人家人道不能,但凡還是個男人,但凡還有一口氣,爬也要爬過去把你人道毀滅。

第二日鶯哥醒來時,已是暖陽高照。窗外偶有幾隻耐冬的寒年揪鳴,日光透過鏤花的窗格子投進來,映到綢被上,似抹了層淡淡的光暈。不便行動的鶯哥坐在光暈裡怔了許久,臉上一副毫無表情的空白。

一出宮就發生遇刺墜崖這樣的大事,作為一個負責任的丈夫,近期內都不該再讓妻子出門。但第一名的思維不好用常理推斷,哪怕是削蘋果皮第一嗑瓜子第一,何況容垣這種鄭國刀術第一。半月而已,鶯哥的傷已好得看不出行跡,夜裡容垣臨幸昭寧殿,目光停駐在她紫色籠裙下那截受過傷的小腿上,良久:「入宮三月,是不是有些悶,明日,孤陪你出去走走。」

大約以為容垣口中的出去走走也就是王宮範圍內,真正被領到四方城大街上,沉穩如鶯哥一時也有些反應不過來。而我和慕言只是覺得千古繁華一都,昨日繁華同今日繁華並無不同。大街上容色淡漠的貴公子偏頭問身旁過門三月的新婦:「想去什麼地方?」鶯哥整個人都被塞進極厚的棉襖,外頭還裹了件狐狸毛滾邊的紫緞披風,兜帽下露出一雙婉轉濃麗的眼:「陛下既讓妾拿主意……」想了想,道:「那便去碧芙樓吧。」容垣略抬眼簾,眸中微訝,轉瞬即逝,只是伸手拂過她的兜帽,帶下兩片從街樹上翩然而下的枯葉。

容垣詫異自有道理,因碧芙樓名字雖起得風雅,聽起來有點像賣荷花的,實際上不是賣荷花的,是四方城內一座有名的大賭坊。經常有外國人千里迢迢跑來這裡聚眾**,本來這事是違法的,但國際友人沒事兒就往這裡跑,無意間竟帶動當地旅遊業迅猛發展,這是多麼糾結的一件事,祖宗之法誠可貴,擋著賺錢就該廢,政府花很長時間來琢磨這個事,看怎麼才能既出牆又立牌坊,最後加大改革力度,乾脆把聚眾**做成一個產業。各大中小賭坊在國家鼓勵下自相殘殺,三年後只剩碧芙樓一樓坐大,正當老闆覺得可以笑傲江湖,哪曉得被強行以成本價賣給國家……'

我大約明白鶯哥為什麼想去碧芙樓,做廷尉府殺手時,容潯主張殺手們應該修身養性,戒驕戒躁、戒癡妄、戒貪慾,賭是貪慾,加上暗殺對像沒一個是好賭之人,導致鶯哥在十丈紅塵摸爬打滾二十年,一次也沒去過集世間貪慾之大成的賭坊。

看著前方緩緩前行的雍容身影,我忍不住對慕言道:「容垣他其實也曉得鶯哥身體好,還給她穿那麼多,裹得像個粽子,要是有刺客,怎麼使刀?指望她圓滾滾地滾過去把刺客壓死嗎?」

慕言停下腳步,竟然難得的沒有立刻反駁,反而認真想了想:「男人大多如此,愛上的姑娘再要強,也不過是個姑娘,總還是希望免她受驚受苦,要親眼看著她衣食豐足快樂無憂才能安心。」

胸膛裡猛地一跳,我看向一旁:「你能這麼想,以後嫁你的姑娘一定有福氣。」但我注定不能成為這個有福氣的姑娘。

他竟然一本正經點頭,目光掃過來,似笑非笑看著我:「對,嫁給我有很多好處。」

心中更加沮喪,我不能成為那個嫁他的姑娘,也不希望任何人成為。甚至有一點惡毒地想,這個人不能愛我,乾脆讓他不要愛上任何人好了。或者乾脆讓他去愛男人好了。

玄武街上,碧芙樓飛簷翹角,氣派非凡,一切格局都仿造政府辦公樓,將左邊城裡最大的酒樓和右邊城裡最大的青樓統統比下去。進入其中,看到鬥雞走狗、麻將圍棋、六博蹴鞠,名目繁多,彷彿天下賭戲盡在此地,難怪好賭之人沒事就往這兒跑。但傳說碧芙樓這個地方沒有賭徒,只有賭客,因一切被稱為什麼徒的東西都不是好東西,比如歹徒,但歹客你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碧芙樓的賭客皆是富家子,一擲千金,輸贏俱以千金起,想來鶯哥今日要坐上賭桌是沒戲了,不是特地為賭,哪個神經病會揣著千金的銀票去逛街。場中數玩兒六博的桌子前圍人最多,鶯哥緩走兩步亦圍到桌前,容垣隨後。

乍看鶯哥身後的白衣公子一身不顯山露水的富貴,小二樂顛樂顛跑來低眉順眼地攛掇,說場子裡那位錦衣公子是玩兒六博棋的高手高手高高手,在碧芙樓玩兒了三年,從沒失過手,若是容垣有意,他倒可以牽線促成這一戰。說了半天看容垣沒什麼反應,出於一種不知道什麼樣的心態,開始大誇特誇那錦衣公子如何神秘,說誰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他身份背景,只知他老家在樓國新良地區,因長年只玩兒六博,所以人們就親切而不失禮貌地稱呼他為新良博客……

小二又說了半天,容垣還是毫無動靜,好在終於打動一旁的鶯歌,那一雙濃黑的眸子輕飄飄眄過來:「這倒挺有趣,陛……夫君的六博棋也玩兒得好,何不下場試試,興許真能贏過他?」

容垣低頭看她一眼:「興許?」頓了頓:「沒帶錢。」

小二:「……」

場中新良博客的驕棋吃掉對方三枚黑子,勝負已定,圍觀群眾發出一陣毫無懸念的唏噓,才說了自己沒錢的容垣待輸掉那人起身時卻不動聲色地接了人家的位子。對面的新良博客愣了愣:「今日十五,十五小可只對三場,三場已滿,恕不能奉陪了。」

容垣玩兒著手上的白子,容色淡然:「聽說你三年沒失過手。我能贏你,我夫人卻不相信,今日應下這戰局,你要多大的賭籌都無妨。」

被人們親切而不失禮貌地尊稱為新良博客的青年露出驚訝神色,目光落在容垣身後,半晌,哧笑了:「閣下好大的口氣,既要小可破這個規矩,今日這一局,也不妨賭得大些。小可壓上小可之妻來賭這一把,閣下也壓上身後的這位夫人,如何?」

鶯哥原本紅潤的臉色瞬間煞白。我知道那是為什麼。

寂靜從六博棋桌開始蔓延,大張大合,樓內一時無聲。容垣指間的白子噠一聲敲在花梨木棋桌上,聲音沒什麼起伏:「換個賭注。」

青年露出玩味神色:「閣下方才不是斬釘截鐵這一局定能贏過小可?既是如此,暫且委屈一下尊夫人有何不可?」

容垣手中的棋子無聲裂成四塊,他面無表情將手攤開,像刀口切過的兩道斷痕:「我前一刻還想好好珍惜它,後一刻卻將它捏碎了,可見世上從無絕對之事。既是如此,拿所愛之人冒這樣的險,」頓了頓:「就未免兒戲。」

還沒恢復過來的鶯哥猛然抬起頭來,卻正迎上容垣抬手扔過來的長刀,刀柄嵌了枚巨大的藍色玉石,那通透的質地流轉的光暈,不曉得開多少座山才能採出這麼一粒。只是剎那的相對,他已轉身:「將這刀拿給老闆,找他換三十萬銀票。」前兩句話是對鶯哥,後兩句話是對對面的青年:「你若還想用妻子做賭注,隨你,但也不能叫你吃虧,這一局,我便壓上三十萬金銖。」

容垣語畢,連緩衝的時間都沒有,碧芙樓已鬧成一片,面對這建樓以來最豪的一場豪賭,大家都不想錯失圍觀機遇。隔得近的本來還打算閒庭信步地走過去,走到一半突然感到身邊刮起一陣狂風,定睛一看原來是隔隔隔隔壁打麻將的小子狂奔而去,危機感頓生,罵了聲娘也開始狂奔,六博棋局連同對棋的容垣和博客兄被裡三層外三層圍得嚴嚴實實,碧芙樓徹底亂成一團。再也沒有比混亂人群更好的掩護,我想,這正是逃走的好時候,也許容垣故意給鶯哥一個機會容她離開。這簡直是一定的。他本來可以直接拿那把刀**客兄的美人,卻非要她去換什麼銀票,要不就是主動放水,要不就是腦子進水,真是想找點其他的理由來通融都找不到。

無論如何,鶯哥把握住了這個機會。要在這樣的亂世找到一人同行,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件事,也許容垣終於發現鶯哥不是那個對的人,她已經過夠了籠中鳥的生活,她一直想逃。一直。

二樓較一樓空曠許多,慕言找了個位子,正好可以俯視容垣和博客兄的賭局。未幾,碧芙樓的老闆捏了沓銀票哆嗦著分開人牆到棋桌旁,弓著腰像捧聖物一樣將換來的銀票捧給容垣。容垣握著骰子的手停在半空:「我夫人呢?」老闆抹著額上的冷汗說不出個所以然。半晌,容垣毫無預兆地放下骰子:「我輸了。」棋面上黑白兩子明明戰得正酣,對面博客兄不能置信地瞪大眼,許久,咬牙道:「閣下這是,什麼意思?」一旁的老闆驚得一跳,趕緊奔過去圓場:「那位公子不想賭就不賭了,您白白贏三十萬銀票,您也是咱們樓裡的常客,都是老交情了,不要讓老朽難做啊。

我想容垣說的不只是這局棋,他給她機會離開,卻也希望她不要離開,就如我明知再這樣跟著慕言只會越來越捨不得他,一個亡魂,縱容自己對這世間的執念越來越深,離別時會有多痛只有自己明白,就像一場無望的賭局,就像容垣此刻心情。

圍觀人群作鳥獸散,看表情也不是不遺憾,但估計已猜出容垣是某個高官,只好忍了。本以為這場賭局會演出與它賭注相匹配的精彩,想不到會是這樣結束。年輕的國君沉默坐在棋桌前,一粒白子停在指間,瞬間化作雪白齏粉,順著手指緩緩滑落,良久,站起身來,神色平靜得彷彿無事發生,彷彿今日從頭到尾只他一人,心血來潮來到這個地方,心血來潮賭了半局棋,心滿意足地一個人回王宮去。碧芙樓前一派繁華街景,他站在台階上呆愣許久,背影孤單,卻像從來就這樣孤單,襯著繁華三千也沒有產生多少違和感。一個賣糖葫蘆的從眼前走過,他叫住他,金銖已經掏出來了,卻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收了回去:「不買了。」

背後驀然響起女子柔柔的笑聲:「為什麼不買了?我想吃。」

容垣身子一僵,保持著把錢往袖子裡揣的姿勢半天沒反應。我也半天沒反應。慕言收起扇子低頭看我,良久,斟酌道:「容垣他情之所至,沒發現鶯哥姑娘一直都站在二樓就算了,不要告訴我你也沒發現。她甚至……就站在你旁邊。」

我著實沒有發現。

他輕笑一聲,嘩啦打開扇子:「果然。」

我被他嘲笑的模樣激怒:「我、我也情之所至啊。」

慕言:「……」

我是說真的,可他不相信,以為我在強辯,看著容垣,就好像看到我自己,他永遠不會明白,其實也不需要他明白。我安慰自己,阿蓁,不要難過,他不明白是好事,這世間有不可廢的方圓規矩,活人有活人的世界,死者有死者的,能夠多看他兩眼就很好了,貪求太多不是好事。

一身紫緞披風的鶯哥就站在容垣身後五步,一回頭就能看到的距離,他卻遲遲沒有回頭。像驀然從繁華街市劈出來這一方天地,來往行人皆是背景,時光都悄然停止。還是賣糖葫蘆的小哥率先打破難言靜寂,看看鶯哥又看看容垣:「公子是要啊還是不要啊?」鶯哥上前兩步挑了串最大的:「要,怎麼不要。」小哥撓撓頭:「那是誰付錢啊?」漆黑的眸子漾起一層漣漪,波光粼粼看向一旁的容垣:「愣著做什麼,付錢啊。」她眼中有萬般光彩,像她十五六歲最好的年華,手中還未沾上人命,本就是頂尖的美人胚子,特別是那雙眼睛,一顰一笑都是風情。

小哥得了賞錢蹦蹦跳跳跑出我們的視線,北風漸起,容垣終於回過頭,沒什麼表情的英俊的臉,抬手幫她攏起耳旁兩絲亂髮,動作一絲不苟,半點失態都無:「去哪兒了?」我想這傢伙真是太能裝了。

鶯哥眼裡噙著笑:「人太多,懶得擠進去,就在樓上看。為什麼半途認輸,輸那麼多錢,還不如賞給我。」

容垣耳根處泛出一絲紅意,卻仍繃著臉:「不想賭就不賭了,倒是你,要那麼多錢是要做什麼,宮裡的月錢不夠用麼?」

她看他一眼,往右旁無人的巷子裡走去,語聲裡帶了難得的惱意:「原來陛下也知道今日所輸是個大數目,尋常人家裡,丈夫輸了錢,妻子嘮叨兩句再平常不過,」回頭瞪他一眼:「何況你還輸了這麼多。」

容垣耳根處紅意更盛,臉也繃得更加冷:「那你是想我贏了把那人的妻子領回宮中與你姐妹相稱?」我無聲地伸手撫額,這傢伙還能更裝一點嗎,明明心情激動得耳根都紅了。而且可以看出這是個一激動就亂說話的人,這句話明顯說得不合時宜。

鶯哥神色果然冷下去,淡淡地:「陛下若有這個意思,便是她的福分……」話未畢卻被容垣逼到牆角。有日光灑下來,被風吹得破碎,他皺眉抬起她的頭:「那你呢,到我身邊來,你可覺得是福分?」

她看著他,似想在眼角牽出一個笑,像她時常做的那樣,一半真心一半假意,無懈可擊。他的唇卻及時吻上她欲笑的雙眼:「你可知道,君王之愛是什麼?」

她沒半分猶豫:「雨露均撒,澤陂蒼生。」

他放開她雙眼,看著她強作鎮定卻不能不嫣紅的雙頰,手撫上她鬢髮:「我和他們不一樣。」

我不知鶯哥是否愛上容垣,只知道這樣大好的一個逃跑機會,容垣默許的一個逃跑機會,她自己放棄了。

***

冬日天高風急,四方城如一隻巨大的獸,蟄伏於鄭國最肥沃的一方土地。

年末正好有幾天宜婚嫁的好日子,老丞相嫁女,虎賁將軍續絃,少府卿納第九房妾侍,諸多好事都撞到一起,連同廷尉大人娶妻。這件事簡直沒有懸念,容潯娶妻,要娶的自然是花大力氣保下的錦雀。當然,此時錦雀不是錦雀,是鶯哥,十三月,本來身份夠不上做容潯的正室,但政府系統的皆知十三月有個妹妹,不久前入了鄭宮封了如夫人。四方城內喜氣洋洋,在這個笑貧不笑娼的年代,只要身份對等其他所有問題好像都不是問題,至少除了我以外,還真是沒看出有誰在糾結容垣和容潯是親叔侄、鶯哥和錦雀是親姐妹、以後彼此見面大家將如何打招呼這個問題。妹妹出嫁,雖然只是從廷尉府的清池居嫁到廷尉府的清影居,姐姐也該前去觀禮。因是親上加親的一門親事,不僅鶯哥去,容垣也去。

廳堂高闊,處處結了大紅喜字,容潯一身喜服,修眉鳳目,芝蘭玉樹般侍立於高位之側,敬等容垣入座。朝臣跪於廳道兩旁,容垣一身寶藍朝服,目光在容潯臉上頓了頓,攜著鶯哥坐上空待已久的尊位,落座時淡淡地:「成婚後也讓十三月常入宮陪錦雀說說話,她一個人在宮裡,難免發悶。」

容潯抬頭,目光對上鶯哥端嚴的妝容,愣了愣。不知此刻他心中作何感想,也許根本沒有感想,就像重新面對從前拋棄的一隻貓狗。這是鶯哥入宮後兩人初次重逢,卻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候。她十指芊芊接過侍女遞過的茶盞,微微翻開的掌心裡,再看不到一個刀繭,垂頭吹起浮於水上的茶末,聲音放得柔柔的:「曦和成天在跟前晃悠,哪裡會悶。」

容垣微微側目:「口是心非。」

施了胭脂的臉頰浮上一層惱意,被杯子擋住一半,眸子眄過去,狠狠瞪他一眼。

兩步開外的容潯狹長眼眸閃過難辨神色,細看時,已微微垂了頭。不知那難辨的是什麼,若不是我觀察入微也發現不了。在場各位沒誰覺得不妥,可能都沒有看到,總不能要求大家都像我一樣眼睛瞪得老大一動不動研究容潯面部表情,雖然大多數姑娘都想這麼做,能做得出這種事的還真沒有幾個。容潯似乎是天生偏愛紫色,其實他更襯這種比血還艷上幾分的大紅。

錦雀尚未進容家的門,這個人卻已做得好似真正的一家人,再抬頭時神情一如最初,看起來專注,背後暗含多少冷漠疏離。他望住她,緩緩地:「前幾日月娘大病了一場,是以未去宮中探望夫人,離吉時還早,夫人若無事,可去清池居,同月娘她說些體己話。」

她從容放下茶盞,目光掃過他大紅喜服,展顏一笑,已不是過去任他幾句話就能傷得體無完膚:「陛下今日有些傷寒,旁人拿捏不住準頭,還是我在一旁隨侍著才放心。過幾日除夕家宴,自有說體己話的時候。」

他眼中亮起一絲寒芒,唇角卻牽出誠懇的笑:「也好。」一旁的容垣微微皺眉,將茶盞推給鶯哥:「讓他們換一杯,燙。」

做國君的不易,不易在既不能讓手下沒有想法,也不能讓手下太有想法,前者是庸君,後者是昏君,最後都是被篡位的命。除此之外,稍微有點智商的國君,還要忍受底下人對自己全面剖析,連今晚睡哪個女人都夠手下和手下的手下們分析半天,搞不好你睡都睡完了他們還沒分析完,這一點也挺討厭。前面特地提到容潯娶妻這一日是個大吉日,虎賁將軍也娶,少府卿也娶,為了不讓底下人想太多,容垣既來捧了容潯的場子,就不能不再去捧捧虎賁將軍的,捧捧少府卿的。鶯哥倒是不用去,被留在廷尉府主持大局,即便想早點抽身也是不能,這行為已從普通的社會行為上升為政治行為,稍不留神就能捅出漏子,保守做法是忍了。就像十六歲那年唐國二公子前來求婚,想不到是個戀童癖,看他對著我五歲的畫像口水滴答的模樣,雖然很想踩他兩腳再使勁碾兩下,考慮到邦交問題,我默默地忍了。

照錦雀不管不顧的性子,本以為婚事中途會變得難搞,比如喜堂上她突然一把扯掉蓋頭撲上去抱住鶯哥的腿痛哭什麼的,出乎意料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托了吉日的福,一切都很順利,新朗風流俊朗,新娘柔婉恬靜,一對新人兩隻手在鶯哥面前緊緊交握,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嗩吶聲聲。座上的鄭侯夫人將笑意斂在眼底,在朝臣們偶爾響起的恭賀聲中微微綻開,像一朵飲足陽光的冬日葵,你猜不出什麼時候是真正的盛開,什麼時候不是,就像她十一歲之後在刀鋒血雨裡漸漸學會的,一半真心一半假意。容潯的目光牢牢定在這張妝容端嚴的面龐上,似乎想看出點什麼,我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的和旁人所見也沒什麼不同。

只要不出廷尉府,要找到獨處機會就沒有難度。遠方重雲朵朵,化做細雪飄落大地,擦過枯木古籐,發出朔朔清響,林中白梅盛開,一團一團擠在枝頭,寒風裡瑟瑟發抖。鶯哥一身紫衣,婷婷立在白梅下,潑墨青絲長可及地,額間碧玉沾了細雪,微抿住唇角回頭,連我這種見慣美人的都有點把持不住,急忙看嚮慕言,盯了他半盞茶,想看出有沒有什麼迷戀神色,但有點不好判斷。腳步聲漸行漸近,空曠梅林裡鶯哥的聲音緩緩響起:「大人邀錦雀來此,不知何故?」

腳步聲停下,大紅喜服的男子撐了把素色的油紙傘,定定立在朔朔飄落的細雪中:「鶯哥……」

紫衣女子濃麗眉目間醞出疑惑神色:「大人……可是認錯人了?」唇間抿出一絲笑來,固執道:「錦雀,錦繡良緣的錦,楊雀啣環的雀,鄭侯的第九位如夫人。大人口中的鶯哥,死在四月前,生在四月前,我不是鶯哥,大人今日娶的姑娘,才叫鶯哥。」

遠方山嵐寂靜,細雪颯颯,他站在她身前五步,唇動了動,卻未說話,良久,從懷中取出一隻奇形怪狀的瓷杯,杯上的白釉上得瑩潤剔透,沿著杯壁卻裂開好幾道紋路,看得出來是打碎後被重新修補。他看著她,眸色深沉,似一灘化不開的濃墨:「我在清池居看到這個,聽說,是你要送給我的禮物?」

她伸手取過:「哦?讓我看看。」手一鬆,杯子啪一聲跌落在地,正扣在腳下一塊方石上,摔得一塌糊塗。

他看著她:「你恨我。」

她不顧君夫人的儀態,蹲下身研究這一地碎片,半晌,突兀地笑了一聲:「這杯子,我從趙國百里加急帶回來,想送給你,就怕趕不上你的生辰,原本手上有道傷,大夫讓先好好治,治好再回去也不遲,怎麼會不遲,那時可真傻,想著你一年只有這麼一個生辰,沒想到我回去得那麼早,還是遲了。我將你看得太高,高得一定要好好珍重仔細對待,其實,你根本就不需要我珍重愛惜,在你眼中,我只是個工具啊。」她抬手撫上濕潤鬢髮,笑意半真半假:「我信守承諾為你完成了這最後的一件事,讓你今日能如願娶到錦雀,我不欠你了。執念太深就易傷。你說,是不是?」

素色油紙傘微微顫抖,梅林靜寂空曠,只能聽到細雪敲打傘面,像誰光著腳踩在秋日的枯葉上。半晌,他伸出手想將她拉起來,她卻自己站起。

他的聲音在傘下低低響起:「是我負了你。」

她點頭:「是你負了我。你和錦雀,你們負了我。」

油紙傘滑落在地,他沒有彎腰拾起,眼底浮出柔軟情愫,我想我不會看錯,但願我沒有看錯,那樣的神色,就像她十五歲那個黎明,在那片搖曳的竹林裡他陪著她練刀,那時她還是個孩子,懼怕打雷,會暈血,他常含笑看她,臉上是真心的溫柔。「我負了你,恨著我,也是好的。」

***

有些女人嚮往嫁殺手為妻,因想法浪漫不著邊際,自以為殺手好酷,嫁給殺手也好酷,嫁過去才發現好殘酷。打死一個殺手容易,打動一個殺手太難。他們的人生是在懸崖上走鋼絲,危機感強烈安全感沒有,對外界的態度也基本朝抗拒發展,偶爾還會反社會。我知道怎樣讓一個殺手動容,就是把你的命給她。這結論絕對有強大的邏輯基礎,你想,這些人看慣生死沉浮,最能瞭解面對死亡時人性的自私怯懦,只要有命在,什麼都不重要了,哪怕是個摳門摳得不行的守財奴,你問他要錢還是要命他也是回答能不能又要錢又要命,不會說我要錢我只要錢你一刀殺了我吧。因為懂得,所以愛好。辦事情就耍投其所好,倘若你能把命都給她,不要說一個殺手,一個刺客,就算是個刺身它都能頃刻感動成繞指柔。我不知容垣是否明白,但不管明不明白,當除夕那夜王宮裡頭巨大的成年雪豹發狂衝向鶯哥時,他不是率先閃到一邊,而是迎著雪豹將正要作出反應的鶯哥一把拉過去護在了身後。

容垣的刀術大鄭第一,民間形容鄭侯刀法之快如風馳電掣,根本看不清招式,寒光一閃刀已回鞘,被砍的人至少要等他轉身離開才反應得出目已是被砍了……按理說這樣快的刀法,斬殺一兩頭雪豹不在話下,尷尬就尷尬在此時除夕家宴,容垣並未佩刀,身體的反應再敏捷,懷中抱了一個人,就大大降低閃躲速度。原本雪豹捕獵的動作就很迅猛,發狂之後更是將這種迅猛發揮到極致,揚起的利爪狠狠擦過容垣毫無防備的左肩,在席的七位夫人同聲尖叫,與此同時,趁著雪豹爪子往回收那微微一頓,衝上來的侍衛終於將刀子順利刺中這畜生的後膛。雪豹痛得哀叫一聲,撲上去口咬掉那侍衛的半隻胳膊。所幸其他的侍衛們反應不差,眨眼已嚴嚴實實排成一堵人牆,護在受傷的容垣身後。可哪曉得雪豹中刀後愈加狂性大發,迎上去的侍衛或死或傷轉瞬就倒下好幾個。

鶯哥臉色發白,劈手搶過近旁侍衛手中鋼刀,容垣皺緊眉頭,側身以巧力奪過她才到手不久的長刀,反手將她一把推到趕來幫忙的容潯懷中。

宮燈十里,繁花萬重,冬日裡難得的佳景,卻在頃刻間將燈染了劍影花惹了血腥,年輕的鄭候在泠冷月色下從容持刀,身法抉似隕星墜落,刀光所過處揚起噴薄血霧,奮力掙扎的雪豹轟然倒塌,頭顱以一顆斷離枝頭的繡球花,落地時還滾了幾滾。

庭中一時寂靜,鶯哥的唇顫了顫,一把推開容潯,拖著繁複長裙三步並做兩步踉蹌至提刀的容垣身側,手伸出來要撫上他受傷的肩背,卻像受了極大驚嚇。烏黑血跡漫過月白常服,他神色如常,微微皺眉看著她,不悅道:「刀搶得那麼快做什麼。」頓了頓:「這種時候,你只需要站在我身後就可以了。」她卻不能言語,臉色愈加蒼白,唇顫得厲害,緊緊抱住他的手臂,彷彿他一切堅強模樣都是逞強,下一就:倒下離她而去。

「毒,那雪豹的爪子,有毒。」

事實證明容垣果然是逞強,且將這股意志徹頭徹尾貫徹下去,直到老醫正匆匆趕來才露出馬腳,昏倒那一刻被鶯哥緊緊扣住十指,長刀落地。她扶著他滑倒的身子跪在赤紅的雪地裡,神色茫然望著著他啟部越染越厚的血漬,望著他緊閉的雙眼和漸呈青灰的面色。半晌,紫白的嘴唇哆嗦著湊過去,貼住他—激動就泛紅的耳尖,輕輕地說:「你死了,我就來陪你。」近旁容潯猛地抬頭,目光和緊緊摟住容垣的鶯哥相對,順著那個視角看過去,紫衣女子杏子艘的眼睛裡一片漆黑,月光照進去,一絲亮色也無。

容垣的確中了毒,雖然我相信有很多人希望他就此一死了之,但畢竟不是什麼見血封喉的劇毒,儘管規格比耗子藥要高出很多,在搶救及時的情況下,也不能發揮出比毒死一隻耗子更大的效果。鶯哥在清涼殿不眠不休守了三夜,容垣終於醒來,儘管臉色還是虛弱的蒼白,漆黑的眸子裡卻透出異樣顏彩。他披衣靠在床沿定定看著端了藥湯的鶯哥:「那時候,你說的什麼?」

她低頭端起藥碗小心抿一口,勺子送到他嘴邊,「先喝藥,不燙了。」

他微微垂眼,「不喝。」

她面上浮起一層惱意,勺子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默默看他半天,慢吞吞從袖子裡取出一枚骰子:「喏,這個,給你。」

他看她一眼,舉起骰子在燈卜細細端詳:「玲瓏骰子安紅豆……」良久,收起骰子,一貫冷淡的眉眼睛含笑意:「你送我骰子做什麼?」

她抬頭狠狠瞪他一眼:「你不知道?」

他從容搖頭:「我不知道。」

她撲上去握住他的臉,鼻尖抵著鼻尖:「你不知道?」

他握住她的手,抬頭看她:「還沒人敢對我這樣,這可是欺君,等我好起來………」

她偏頭笑著看他,頰邊泛起紅雲,像千萬朵凋零的春花重回枝頭:「等你好起來,要怎麼?」

他沒說話,靜靜地看著她。

她滑下去伏在他膝頭,安心似的歎息:「我等你好起來,快點好起來。」

玲瓏骰子安紅豆,相思紅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

而後一切,正如慕言所說,鶯哥與容垣相守三年,寵冠鄭宮,更在第二年春時被封為正夫人。我不知這世間是否有真情永恆,或許正如慕言所說,一段情,只有在它最美麗時摧毀才能水恆,如那時的沈岸和宋凝。鄭史未曾記載的那一頁,是大鄭宮裡塵封的秘密。容垣昭告天下紫月夫人病逝,從知曉鶯哥身份那一刻我們就知道另有隱情,卻沒想到隱情只是一個國君的自尊。

景侯十年,鶯哥人宮時李代桃僵之事被揭穿,容垣震怒。鶯哥被罰在庭華山思過十年,十年不得下山。

庭華山挨著趙鄭接壤處,位於重山密林,是鄭國聖山,傳說因是王室崇奉的一位女神所化,男子不得攀爬,即便是女子,也必得經王室許可,違者族誅。這一年,鶯哥二十三歲,她騙他三年,他便將她僅剩的十年青春埋葬在這座與世隔絕的深山。侍衛們將她從溶月宮中綁出來,她想再見他面也是不能。被困在庭華山的前兩個月,她日日想的都是如何破掉山中的陣法下山,終於遍體鱗傷地闖出那片山林,日夜兼程趕赴王宮,聽到的卻是自己病逝的消息,以及他的第六位夫人,如夫人紅珠有孕了。

她身上帶傷,耽誤行程,才走到一半就被趕來的侍衛攔住。街市荒涼,天上一鉤新月,幾個殘星,本該遠在千里的容垣抬手掀起轎簾,月光照下來,現出隱颱風雪的一張臉。

刀尖點地,她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像風中飄零的落花,身後一串長長血印。她抬頭看他,眼中一層細密的水霧,嗓音啞啞的:「那時候你告訴我,你和他們不一樣,你忘記了麼?」

他將她的手拿開,她急切地握住他的袖子:「還有我送給你的骰子,你不是日日帶在身邊麼,你……」

他打斷她的話,從袖子裡取出一枚象牙制的骨骰,指腹微一用力,雪白粉末如沙一般滑落:「你說的,是這個?」

她不能置信地望向他,眼中水霧愈盛,卻在匯成珠子前硬逼回去,嘴唇動了動,良久,才發出聲音:「其實,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錦雀了對不對?找到這樣的理由囚禁我,」突兀地笑了一聲:「是厭倦我了對不對?」她抬手蒙上自己雙眼,像是不在乎地懊惱,雙頰卻逸出淚痕:

「我怎麼就相信你了呢,你們這樣的貴族,哪裡能懂得人心的可貴。」四下無聲,她慢吞吞放下手,連鼻頭都泛紅,眼角還是濕潤,眼睛卻執拗地睜得大大的:「聽說紅珠夫人有孕了,恭喜。」骨骰毀掉的細粉被風吹得揚起來,在暗夜裡織出一幅薄紗,容垣的手一頓,抬頭看著她,深如古潭的一雙眸子悠悠的,如暮春天際寒星。

兩人情誼還在的時候,容垣常指點鶯哥刀法,姐姐曾是容潯的護衛,妹妹會刀術也沒什麼奇怪,但指點歸指點,從未真正和鶯哥打一場。唯一的這一場卻是決裂之後的這個夜晚。千萬朵櫻花散落在他凌然刀光下,隨風飄飛,他將她反剪了雙手推給侍衛們,良久,淡淡地:「未將夫人順利送到,便提頭來見孤。」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

庭華山終年寂靜,哪怕人間處處烽煙,唯有此處被世人遺忘,春時鶯啼婉轉,夏日綠樹成蔭,秋時紅葉依依,冬日細雪不止。鶯哥再未主動提及容垣,也沒再嘗試破陣出山。三年聞鄭國可謂風雲變幻,卻沒有一絲消息傳人山中。三年後,照看鶯哥的老嬤嬤病重將逝,病榻前握住鶯哥的手,渾濁雙眼流下兩行清淚:「陛下命老婢照看夫人十年,如今,老婢卻是要負陛下囑托了,夫人對陛下有怨,可兩年前陛下便病逝歸天,對已死之人,什麼樣的恨,都該化為塵土了,陛下,陛下望夫人能好好活下去,這番話本應十年後再轉告夫人,老婢命薄,陪不了夫人那麼久了。夫人思過三年,其實本無過錯,但這三年千曰,世間萬般,夫人該是,都看開了罷。」

夜風過窗吹熄燈燭,半晌,鶯哥的聲音空蕩蕩響起,教在風裡:「你剛才,說的什麼?容垣他,怎麼了?」

事實證明鶯哥並沒有看開,若是看開就該常伴青燈終老庭華山,而不是奮力破陣誓為當年事追個結局。可見這個老嬤嬤並不瞭解她,她一生都活得清醒,習慣這樣的活法,不知道糊塗是福,人不該和自己較勁。可出山也沒有盤纏,從沒聽說過誰思過還帶著一大堆金銀財寶,即便是那些錦衣華服玉飾金釵,是容垣送的,就不能拿出去隨便當了,只好重操舊業,一邊殺人賺盤纏一邊尋找容垣。這世間有多少人有殺人的心卻無殺人的本事,好在有的是錢。我同鶯哥第一次見面,她說她不相信容垣已經死了,看來是真的不想相信。這就是她的夢,夢到此處又重頭來過,將所有過往再次回放,沉在這樣的虛幻中不能自拔,反反覆覆沒有止境。我終於明日她想要什麼,她想要容垣,即便他將她鎖在深山,她還是想要他。若他沒死,於她而言不過一個負心人,三年、五年、七年,總有一天能夠忘懷,可人人都說他死了,留下一團又一團迷霧,而芷死亡之後,最後的決裂化作夢幻泡影,連那些刻意說來讓彼此難受的狠心話都失了怨毒帶了哀傷,就像回憶一棵被砍伐的樹,只記得它黃葉滿枝的璀璨勝景,拒絕想起冬日裡枯萎的頹敗模樣。可越是害怕越不能害怕,因身後再沒有一個人能握住自己的手。她說她不相信他死了,說得削金斷玉斬釘截鐵,心中卻在恐懼掙扎,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是人心慾望,人在脆弱時,最難敵的就是心中慾望,她遲遲不能醒過來,因敵人不是別人,是她自己。

慕言有搭沒一搭地敲著扇子:「如何帶她出去,可想出法子了?」

他問得正是時候,我剛要發表想法,半空突然傳來滾滾驚雷,像是九天之上天河氾濫,轉眼便落起傾盆大雨,雨水尋著雷聲間隙劈開濃密雲層傾瀉直下,破天的水幕層層籠住夜幕裡的四方城。遠方傳來不知名咆哮,緊閉的城門豁然大開,比城門還高的巨浪迎著城牆徑直撲進來,像一頭猛獸,貪心地張開血盆大口。還以為這次這個夢會比較平和,沒想到危險的一刻還是來臨。洪水對我無用,我又不用呼吸,只要胸中鮫珠不受損就沒問題,可慕言不一樣,他是個活人。我腦中一片空白,洪水來勢如此兇猛,容不得人做出反應齊頭的浪花就打過來。為什麼要將他帶入鶯哥的夢境,若他果真死了……渾濁水浪瞬間淹沒頭頂,我想緊緊抱住他,可什麼都看不到。身子被往後一拖,一口水趁機撲進喉嚨,鮫珠在胸膛裡怦怦直跳,就像一顆真正的心臟,活的心臟。我想,這一定是慕言,除了他再沒別的可能,伸手想攀住他,手伸出去時被緊緊握住,臉頰貼到什麼溫軟物什,伸出還空著的那隻手撫摸,摸到水中他高挺鼻粱柔軟嘴唇。這的確是他,他在我身邊。

慕言會水,即便帶著我這個拖油瓶,鳧水也鳧得很好,可巨浪一層一層打過來,最好的水手也吃不消,何況他只是個業餘的。這無聲的世界裡,漸漸適應電勉強能視物,久久不能換氣,想必給慕言造成巨大負擔,我伸手捧住他的臉,隔著水幕也能看到他瞬間詫異的神色,這是我一直想描繪的眉眼,一直想親上去的雙唇。嘴唇印上去時不知他如何表情,隔得那樣近又怎能看清表情。我是要在水中為他渡氣,卻不知該如何撬開他牙關,這些事情師父沒有教過我,君瑋那些小說裡也從沒有寫過,能夠使用的只有舌頭,但要一邊貼住他嘴唇防止河水嗆進去一邊用舌頭頂開他牙齒就有點困難。我們保持嘴唇貼合的姿勢,漂泊的水浪晃得人一陣一陣恍惚,他一手攬住我的腰,身體貼得更近,微微鬆開齒關,這正是好機會,我緊緊抓住他肩膀,將嘴唇貼得更緊,胸中生氣順著緊貼的雙唇逸到他口中,他雙眼驀然睜大,這樣多的生氣其實已經足夠,可我捨不得離開,以後再沒有這樣的機會。水裡其實電有好處,大家都屏住呼吸,隔得這樣近相互親吻,他也不會發現我是個死人。雖然其實這根本就不是個吻,但我可以假裝它是。我愛上的這個人著實強大,但在這樣的時刻也需要我來保護,我會將他保護得好好的,不受半點傷害,儘管他陷入此種險境也是我害的……

水勢漸漸小下去時我們抓到一塊浮木,慕言將我抱上去,放眼四望,真是一片夢裡水鄉。

這樣也不是辦法,根本看不到鶯哥在哪裡,即使想出帶她出夢的法子也無法實施。但轉念一想,這是她的夢,夢中一切都是她潛意識裡創造,她是這夢裡的一切,就如同我所創造的華胥之境,雖然看不見,但處處都該有她的意識……我想我終於明自,垂頭看向浮木下的洪水,說出早該說出的話:「容垣沒有死,他在等你,我知道他在哪裡,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瓢潑落雨驀然停止,我指著前方的一團光,正是從這夢境中走出的結夢梁,緩緩道:「從那裡出去,你能找到他。」

醫館中,鶯哥終於模糊醒來,卻神情恍惚,看了我們兩眼,一句話也未說。她不會記得夢中發生了什麼。因我和慕言一身濕衣,得先回房換套衣服,只得將老大夫從床上挖起來先行照看。東方微熹,隔著庭院四圍的矮籬笆,可看到遠方千里稻花。慕言笑了一聲:「什麼從那裡出去你就能找到他,我還以為你從不說謊從不騙人。」

我小聲爭辯:「這又不是騙人,若是在夢中,窮盡一生她也不能找到他,在現實裡,不管容垣是死是活,總有一天她能弄個明白。她活得清醒,不善自欺,也不願別的什麼來欺騙自己,哪怕只是個夢境。」

他打斷我:「那你呢?」

我搖搖頭往前走:「我從不做夢。」死人是不會做夢的,我連睡覺都不用,還做什麼夢。

他頓了頓,沒再繼續那個話題,卻換了個更要命的:「方纔在水中,你是在做什麼?」

我頓時頭皮發麻,轉頭強裝鎮定看著他:「幫你渡氣,你看,既然我會華胥引,總還是應該有這麼一些別的異能……」

他含笑看我,卻沒再說別的什麼,只是點點頭:「去換衣服吧。」

《華胥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