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怦然心動(三)

殿中夜明珠分外柔和,透過幕帳鋪在他的肌膚上。他一身膚色偏白,像是狐狸洞中我常用的白瓷杯,卻並不娘娘腔腔,肌理甚分明,從胸膛到腰腹還劃了道極深的刀痕,看著很顯英氣。唔,夜華有一副好身材。

他沉聲到我耳邊,低低一笑,道:「你說得不錯,我忍不住了。」

半夜醒過來時,腦子裡全是糨糊。那夜明珠的光輝大約是被夜華使了個術法遮掩住了。我被他摟在懷中,緊緊靠著他的胸膛,臉就貼著他胸膛處的那道傷痕。

回想昨夜,只記得頭頂上起伏的幕帳,我被他折騰得模糊入睡之時,似乎聽他說了句:「若我這一生還能完完整整得到你一次,便也只今夜了,即便你是為了結魄燈,為了墨淵,我也沒什麼遺憾了。」那話我聽得不大真切,近日腦子裡又常冒出些莫名的東西,便也不大清楚是不是又是我的幻覺。

即便我同他做了這件事,遺憾的是,卻並沒像那些戲本中的小姐佳人一般,靈光乍現茅塞頓開。這令我頭一回覺得,凡界的那些個戲本子大約較不得真。

夜華睡得很沉,我這陡然一醒,卻再睡不著了,撫著他胸前的刀痕,忽地想起一則傳聞來。

傳聞三百多年前,南海的鮫人族發兵叛亂,想自立門戶。南海水君招架不住,呈書向九重天求救,天君著了夜華領兵收服,不料鮫人勇猛,夜華差點葬身南海。

我一向不出青丘,對這些事知之甚少,至今仍清楚記得這樁傳聞,乃是因我大睡醒來之後,四哥在狐狸洞中反覆提了多次,邊提說此事邊表情痛苦地扼腕:「你說南海那一堆鮫人好端端地去叛什麼亂啊,近些年這些小輩的神仙越發長得不像樣了,好不容易一個鮫人族還略略順眼,此番卻落得個滅族的下場。不過能將九重天上那位年輕有為的太子逼得差點成灰飛,他們滅族也滅得不算冤枉。」我的四哥白真是個話癆,不過正因了他,令我在那時也能聽得幾遭夜華赫赫的威名。據說四海八荒近兩三萬年的戰事,只要是夜華領陣,便一概地所向披靡,不料同鮫人的這一場惡戰,他卻失勢得這樣,令四哥訝然。

我正默默地想著這樁舊事,頭頂上夜華卻不知何時醒了,低聲道:「不累嗎?怎的還不睡?」

我心中一向不大能藏疑問,撫著他胸前這道扎眼的傷痕,頓了一頓,還是問了出來。

他摟著我的手臂一僵,聲音幽幽地飄過來,道:「那一場戰事不提也罷,他們被滅了族,我也沒能得到想要的,算是兩敗俱傷。」

我哂然一笑:「你差點葬身南海,能撿回一條小命算不錯了,還想得些什麼好處?」

他淡淡道:「若不是我放水,憑他們,也想傷得了我?」

我腦中轟然一響:「放……放水?你是故意找死?」

他緊了緊抱住我的手臂:「不過做個套誆天君罷了。」

我了然道:「哦,原是詐死。」又訝然道,「放著天族太子不做,你詐死做什麼?」

他頓了許久也未答話,正當我疑心他已睡著,頭頂上卻傳來他澀然的聲音:「我這一生,到那之前其實從未羨慕過誰,當我懂得羨慕是何種情緒時,倒是很羨慕我的二叔桑籍。」

他酒量不大好,今夜喝了四五罈子酒,此前能保持靈台清明留得半分清醒,想來是酒意尚未發出來。他平素最是話少,說到天君那二小子桑籍,卻閒扯了許多,大約是喝下的幾罈子酒,終於上了頭。

他閒扯的這幾句,無意間爆出一個驚天的八卦,正是關乎桑籍同少辛私奔的,令我聽得興致勃發。但他酒意上了頭,說出來的話雖每句都是一個條理,難免有時候上句不接下句。我躺在他的懷中,一邊津津有味地聽,一邊舉一反三地琢磨,總算聽得八分明白。

我只道當年桑籍拐到少辛後,當即便跪到了天君的朝堂上,將這樁事鬧得天大地大,令四海八荒一夕之間全曉得,丟了我們青丘的臉面,惹怒了我的父母雙親並幾個哥哥。卻不想此間竟還有諸多轉折。

說桑籍對少辛用情很深,將她帶到九天之上,恩寵甚隆。桑籍一向得天君寵愛,自以為憑借對少辛的一腔深情,能換得天君垂憐,成全他與少辛。可他對少辛這一番昭昭的情意卻惹來了大禍,天君非但沒成全他們這雙鴛鴦,反覺得自己這二兒子竟對一條小巴蛇動了真心,削了自己的臉面,若因此而令我這青丘神女嫁過去受委屈,於他們龍族和我們九尾白狐族交好的情誼更沒半點好處。可歎那時天君並不曉得他那二兒子膽子忒肥,已將一紙退婚書留在了狐狸洞,還想著為了兩族的情誼,要將他這二兒子惹出來的醜事遮掩遮掩。於是,因著桑籍的寵愛在九重天上風光了好幾日的少辛,終於在一個乾坤朗朗的午後,被天君尋了個錯處,推進了鎖妖塔。

桑籍聽得這個消息深受刺激,跑去天君寢殿前跪了兩日。兩日裡跪得膝蓋鐵青,也不過得著天君一句話,說這小巴蛇不過一介不入流的小妖精,卻膽敢勾引天族的二皇子,勾引了二皇子不說,還膽敢在大羅天清淨地興風作浪,依著天宮的規矩,定要毀盡她一身修為,將其貶下凡間,且永世不能得道高昇。

左右桑籍不過一個皇子,天君的威儀在上頭壓著,他想盡辦法也無力救出少辛來,萬念俱灰時只能以命相脅同他老子叫板,表示若天君定要這麼責罰少辛,令他同少辛永世天各一方,他便豁出性命來,同少辛同歸於盡,即便化作灰堆也要化在一處。

桑籍的這一番表白絕望又悲摧,令九重天上聞者傷心聽者流淚。可天君果然是天君,做天族的頭兒做得很有手段,只一句話就叫桑籍崩潰了。這句話說的是,你要死我攔不住你,可那一條小小巴蛇的生死我還能握在手中,你自去毀你的元神,待你灰飛煙滅,我自有辦法折騰這條小巴蛇,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話雖說得沒風度,倒是管用。桑籍一籌莫展,卻也不再鬧著同少辛殉情了,只頹在他的宮中。天君見桑籍終於消停了,很滿意。對他們這對苦命鴛鴦也沒再耗更多精神處置。一不留神,卻叫假意頹在宮中的桑籍鑽了空子,闖了鎖妖塔,救出了少辛。且趁著四海八荒的神仙們上朝之時,闖進了天君的朝堂,跪到了天君跟前,將這樁事鬧得天上地下人盡皆知。

這便有了折顏同我父母雙親上九重天討說法的後緣。若這樁事沒鬧得這樣大,天君悄悄將少辛結果了也沒人說閒話。偏這事就鬧到了這樣大,偏少辛除了在天宮中有些恃寵而驕,也沒出什麼蛾子,天君無法,只得放了少辛,流放了桑籍,卻也成全了他兩個這一段苦澀的情。

夜華道:「桑籍求仁得仁,過程雖坎坷了些,結局終歸圓滿。那時天君雖寵愛他,卻並未表示要立他為太子,沒了太子這個身份的束縛,他脫身倒也脫得灑脫。」

我抱著他的手臂打了個哈欠,隨口問道:「你呢?」

他頓了一頓,道:「我?我出生時房樑上盤旋了七十二隻五彩鳥,東方煙霞三年長明不滅,聽說這正是墨淵上神當年出生時才享過的尊榮。我甫一出生便被定為太子,天君說我是曠古絕今也沒有的天定的太子,只等五萬歲年滿行禮。我從小便曉得,將來要娶的正妃是青丘的白淺。」

不想他出生得這般轟轟烈烈,我琢磨著道:「你小的時候,就沒有對我好奇過?如果你不喜歡我,那如何是好?」

他默了一默,將我摟得更緊,緩緩才道:「我愛上的女子若非青丘白淺,便只能誆天上一眾食古不化的老神仙我是灰飛煙滅了,再到三界五行外另尋一個處所,才能保這段情得個善終。」

這一頓閒扯已扯得我昏昏然。我讚歎了把他的運氣:「所幸你愛上的正是我青丘白淺。」將雲被往上提了提,在他懷中取了個舒坦位置,安然睡了。將入睡未入睡之際,忽聽他道:「若有誰曾奪去了你的眼睛,令你不能視物,淺淺,你能原諒這個人嗎?」他這話問得忒沒道理,我迷糊著敷衍他:「這四海八荒的,怕是沒哪個敢來拿我的眼睛。」

他默了許久,又是在我將入睡未入睡之際,道:「若這個人,是我呢?」我摸了摸好端端長在眼眶子裡頭的眼睛,不曉得他又是遭了什麼魔瘋,只抱著他的手臂繼續敷衍他一句:「那咱們的交情就到此為止了。」

他緊貼著我的胸膛一顫,良久,更緊地摟了摟我,道:「好好睡吧。」

這一夜,我做了一個夢。

做這個夢的時候,我心中一派澄明,在夢中,卻曉得自己是在做夢。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