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怦然心動(四)

夢境中,我立在一個桃花灼灼的山頭上,花事正盛,起伏綿延得比折顏的十里桃林毫不遜色。灼灼桃花深處,坐落著一頂結實的茅棚。四周偶爾兩聲脆生生的鳥叫。

我幾步走過去推開茅棚,見著一面寒磣的破銅鏡旁,一個素色衣裳的女子正同坐在鏡前的玄衣男子梳頭。他兩個一概背對著我。銅鏡中影影綽綽映出一雙人影來,卻彷彿籠在密佈的濃雲裡頭,看不真切。

坐著的男子道:「我新找的那處,就只我們兩個,也沒有青山綠水,不知你住得慣否。」

立著的女子道:「能種桃樹嗎?能種桃樹就成。木頭可以拿來蓋房子,桃子也可以拿來果腹。唔,可這山上不是挺好嗎,前些日子你也才將屋子修葺了,我們為什麼要搬去別處?」

坐著的男子週身上下繚繞一股仙氣,是個神仙。立著的女子卻平凡得很,是個凡人。他們這一對聲音,我聽著耳熟。然因終歸是在夢裡,難免失真,也記不得到底是在哪裡聽過。

男子默了片刻,道:「那處的土同我們這座山有些不同,大約種不好桃花。不過,既然你想種,我們便試試吧。」

背後的女子亦默了片刻,卻忽然俯身抱住男子的肩膀。男子回頭,瞧了女子半晌,修長手指撫上女子的鬢角,親了上去。我仍辨不清他們的模樣。

他兩個親得難分難解,我因執著於弄清楚他們的相貌,加之曉得是在做夢,也沒特意迴避,只睜大了一雙眼睛,直見得這一對鴛鴦青天白日地親到床榻上。

弄不清這兩人長得什麼樣,叫我心中十分難受,早年時我春gong圖也瞧了不少,這一幕活春gong自然不在話下,正打算默默地、隱忍地繼續瞧下去,周圍的景致卻瞬時全變了。

我在心中暗歎一聲,果然是在做夢。

變換的景致正是在桃林入口,玄衣的男子對著素衣女子切切道:「萬不可走出這山頭半步,你如今正懷著我們的孩子,很容易叫我家中人發現,倘若被他們發現,事情就不大妙了。這樁事辦完我立刻回來,唔,對了,我已想出法子能在那處種桃樹了。」話畢又從袖袋中取出一面銅鏡放到女子手中:「你要是覺得孤單,便對著這面鏡子叫我的名字,我若不忙便陪你說話。卻切記不可走出桃林,不可踏出這山頭半步。」女子點頭稱是,直到男子的身影消失了才低聲一歎:「本是拜了東荒大澤成了親的,卻不將我領回去見家人,像個小老婆似的,唉,懷胎後還需得左右躲藏著,這也太摧殘人了,算什麼事呢。」搖了搖頭進屋了。

我亦搖了搖頭。

看得出他們這是段仙凡戀,自古以來神仙和凡人相戀就沒幾個得著好結果。當年天吳愛上一個凡人,為了改這凡人的壽數,讓這凡人同他相守到海枯石爛,吃過很大的苦頭,差點陪盡一身仙元,經墨淵一番點化才終於了悟。饒是如此,也因當年為這一段情傷了仙根,遠古神祇應劫時才沒能躲過去,白白送了性命。

那女子恍一進屋,我身前的場景又換了個模樣。仍是這一片桃花林,只是桃花凋了大半,枝枝杈杈的,映著半空中一輪殘月,瞧得人挺傷情。素衣的女子捧著銅鏡一聲聲喚著什麼,只見得模糊難辨的五官中,一張嘴開開合合,聲音卻一星半點聽不真切。那女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衝。我心中一顫,竟忘了自己是在夢中,連忙跟過去出聲提點:「你相公不是讓你莫出桃林嗎?」她卻並未聽到我這個勸告,自顧自依舊發足狂奔。

這桃花林外百來十步處加了道厚實仙障,擋住一介凡人本不在話下,那女子跑得忒急,半點不含糊,過那仙障卻絲毫未被攔一攔,咻地就溜過去了。

天上猛地劈出兩道閃電來。我一驚,醒了。

我醒過來時,晨光大照。房中空無人影,只留那盞結魄燈規規矩矩地置在床頭。

虧得床上一頂青幕帳的提點,叫我曉得現下睡的不是夜華的床,而是青樓中自己的床。唔,夜華辦事果然穩重。

兩個綠油油的青衣小仙娥過來服侍我收拾。其實也沒甚可收拾,我週身上下都很清爽,想來夜華早收拾過了。

今早我醒過來,見著這照進房中的大片晨光和大片晨光中的滿眼油綠,心中前所未有地明白透徹,又悟了。

有一個戲文段子是這麼說的,說一個官家小姐回鄉探親,路遇強人,要將她搶上山頭做壓寨夫人。我其實很激賞這個強人,戲文中說他一對宣花斧耍得精彩,比那動不動就是子曰子曰的酸書生們不知強過幾重山去。但這個官家小姐卻貞潔,瞧不上耍斧頭的強人,寧死不屈。但就是這麼個貞潔不屈的良家姐,在下一個段子裡卻跟翻牆的書生鑽了芙蓉帳,有了私情。可見那些佳人小姐們也不是隨便和哪個人都能鑽芙蓉帳的。她們並不是做了這件事才茅塞頓開。

在做這個事情前,想必她們已對各自的書生存了愛慕之意相許之心。

昨夜我同夜華做這件事,其實也是我誘他在先。除了初初有些痛楚,到後來,我也覺得情這個東西很有趣味。他抱著我的時候,我覺得很圓滿。

如今看來,正同四哥所說,本上神我,跨越年齡的鴻溝,瞧上夜華了。

情這個東西,果然不是你想不沾,就可以沾不上的。

唔,幸虧此前我覺得四海八荒沒一個准婚配的女神仙能夠得上做夜華的側妃。

既然我同夜華兩情相悅了,婚自然不能退。

我預備用完早膳後,趁著去扶英殿點結魄燈前,到夜華殿中瞧瞧他,順便同他提一提,他願意不願意為了我,做個繼任時不能立天後的天君。

我覺得他自然該是願意的。

我春風得意地用過早膳,春風得意地路過扶英殿,春風得意地一路來到夜華的寢殿。

大約泰極否來,我吃了個閉門羹。守在殿前的兩個小仙娥道:「君上今日大早已回天宮了。」

夜華當太子當得不易,每日都有諸多文書待批。他這麼匆匆地來西海一趟,

又匆匆地回去,大約是有什麼要緊事。

我體諒他是個稱職的太子,與那兩個小仙娥道了聲謝,頹廢地踱回扶英殿。

扶英殿中,施術使疊雍睡著後,我謹慎地點燃結魄燈。

結魄燈在疊雍床頭燃了三日,我在疊雍床頭守了三日。水君的夫人每日都要著些僕婢來殿門前探頭探腦一番,生怕我將他這兒子弄死了。所幸一一被攔在門口的幾個水君心腹擋了回去。

殿中一眾的小仙娥也是如臨大敵,平日裡據說都是爭著搶著服侍疊雍,此番卻沒一個敢近床頭三尺,連走個路都是輕手輕腳,生怕動靜一大就把結魄燈上的火苗子驚熄了。

坐在床邊看疊雍睡覺委實沒什麼趣味,那結魄燈燃出的一些氣澤令我極恍惚,便令候在一側的小仙娥端了些堅果過來,剝剝核桃瓜子,穩穩心神。三日守下來,疊雍床前積了不少瓜子殼,我也熬得一雙眼通紅,且因一直盯著結魄燈,一閉眼,跟前就是一簇突突跳動的火苗。

疊雍睡的這三日,睡得神清氣爽,醒來後精神頭十足。他自覺六百多年來精神頭從未像今日這般足過,激動得不能自已,吵著要去西海上頭游一遊,見一見久違了六百多年的景致。幸而他還通幾分人情,曉得我這三天受苦了,沒拉著我一同去。

墨淵的魂算是結好了,接下來便該籌備籌備去東海的瀛洲取神芝草。別的倒沒什麼可籌備,體力卻實在需積攢些。我一路回到青樓,囑咐小仙娥們緊閉大門,想了想再在房中加一道仙障,撲到床榻上便開始呼呼大睡。

這一睡竟睡了五六日。

待我睡醒後收了仙障,正打算去見見西海水君,向他告一個假,甫打開房門,兩個跪在門前的仙娥卻將我嚇了一跳。這兩個仙娥看來跪了不少時辰,見著出門的我,面上雖呆著,口中已麻利道:「仙君可算醒了,折顏上神已在底下大廳裡候了仙君整整兩日。」

我一愣。

近日我是個香餑餑,誰都來找我。四哥夜華西海水君連同西海水君的那位夫人暫且不用說,光是折顏,連著這一次,已是兩次來找我了。卻不知他這次找我,又是為的甚。

我走在前頭,兩個小仙娥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頭。我拐下樓梯,折顏正抬頭往這邊瞧。見著我笑了笑,招手道:「過來坐。」我蹭過去坐了,順便打發跟著的幾個仙娥出去拔草,從桌上摸了個茶杯,倒了半杯水潤嗓子。

他從頭到腳掃我一遍,道:「瞧你這個情形,墨淵的魂想是修繕好了。前日我煉成功一顆丹藥,特地給你帶過來,興許你用得著。」

話罷將一顆瑩白的仙丹放在我手中。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