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巴黎聖母院》的雨果老師說,當命運遞給我們一個酸的檸檬時,讓我們設法把它製造成甜的檸檬汁。雨果老師告訴了我們,當一個人面臨倒了八輩子血霉的艱難處境時,他應該有的正確態度。
但他就是沒告訴我方法。
我設法了一百遍也沒將「死」在高速公路上的暢行者重啟成功,好半天才想起來可以打售後電話。周密地計算好了一切,卻由於高估了自己的開車技術,導致「跑路」不到七小時就因車技問題被困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高速路,這真是個令人無言以對的開始。
電話接通,我跟客服描述清楚就是喝水的時候把水潑手機上了,手忙腳亂找抽紙時不小心按到了哪個按鈕,車載電腦就突然報錯,車就停了,然後就死也啟動不了了,問他們能不能遠距離給我指條明路。
客服先生溫和地說:「小姐,我們會以最快速度派遣救援車和工程師過來救援,離您最近的救援在四百五十公里處,到達您愛車的位置不出意外需要四個小時左右。」
我踢了一腳我的愛車,問他:「先生,我要等四個小時?」
客服先生充滿人文關懷地說:「小姐,您帶iPad沒有?您可以看兩三部電影舒緩下情緒,我給您推薦兩部,最近新出的《無人區裡有只鵪鶉》和《來自星星的你我他》都很好看。」
我心算了下時間,心如死灰地說:「先生謝謝你,你們還是先盡力趕過來再說吧。」
他說:「好的小姐,您還有沒有其他問題?」
我思考了兩秒鐘,盡量心平氣和地對他說:「先生你們車上的按鍵實在搞得太多了,你們今後的設計理念能不能向蘋果公司多學習學習,比如只做一個home鍵,有沒有這個可能?要是你們覺得有困難,把蘋果公司收購了,把他們做技術的搞來給你們做設計,有沒有這個可能?」
客服說:「……小姐,您提了一個好問題,我跟總部反映反映。」
我逃得是不太專業,但逃亡路上還花六七個小時跑去4S店修車這顯然就太過離譜兒了。我打開危險報警閃光燈和示寬燈,從後備廂裡拎出個登山包,經過一番艱難取捨,往裡邊塞了貼身衣物和一袋蘋果、一袋橙子、倆火龍果以及藥匣子,使勁按了按,努了把力把化妝包也塞了進去,然後拎著個保溫杯背著包靠在應急車道的護欄旁,看有沒有路過的車願意停下來載我一程。
手機地圖顯示最近的小城在二百五十公里外,看來還是搭順風車先去城裡住一晚,明早再看是不是能租輛越野車繼續向北開。對了,保險起見,再租個司機。
寒風涼薄,一個小時裡,三輛車從我身邊視而不見地呼嘯而過,世情真是比寒風還要涼薄。第四輛車停下來時我起碼愣了五秒,很難不懷疑它之所以停下來是不是因為爆胎了。
汽車頭燈的強光裡,跳舞的霧塵無所遁形。高個兒男人打開駕駛門走下來,單一的強光下我沒看清他的臉,只看到他走近的身形,那身形卻突然頓住,良久,叫了我的名字:「聶非非?」
我拿手擋了擋眼睛:「……你誰?」
他走到我跟前,整個人出現在我的視線裡。略長的頭髮,穿鉛灰色皮衣和高幫靴,混血的緣故,臉部輪廓很深,眉眼極其英俊。
我看了他半天,在大腦裡搜索出三個字:「阮奕岑?」
他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淡淡道:「是我。」
我說:「你還真是阮奕岑啊……」
他右手從皮衣口袋裡拿出來,完全省略了敘舊這一步,敲了敲我的前車蓋:「出什麼故障了?」
我配合地也省了敘舊這步,將剛才和客服的對話重複了一遍給他聽,他打量一眼我的車,有條不紊地道:「你打個電話給客服,讓他們先把車拖回去修好,我先載你去C市住一晚,明天送你去他們店裡拿車。」
記憶中的阮奕岑從沒這麼古道熱腸過,我被他搞得不勝惶恐,說:「你載我一程去C市就好,明天我租輛車,這車就先扔4S店裡,我趕時間。」
他轉頭看我:「趕時間?你要去哪裡?」
我「跑路」還是不夠專業,竟然脫口而出道:「長明島。」
他怔了怔:「你去那裡做什麼?」發問的速度和強度就像審犯人。
我用盡平生智慧盡了最大努力在一秒內編出個借口:「去旅遊。」
他說:「大冬天去長明島旅遊?」
我說:「我就喜歡大冬天去長明島旅遊。」
他目光銳利,審視了我起碼十秒,突然道:「真巧,我也去長明島旅遊,正好順路,不如一起吧。」
我愣了,問他:「你真要去長明島?」
他已經走到他自個兒的車後去打開後備廂,半身都隱在陰影中,低聲道:「對,公司在那邊有個年會。」
他這個理由很站得住腳,我一想阮奕岑他們老家在H市,和S市的聶亦家相隔足有兩千公里,且一個搞生物製藥一個搞景觀設計,真是八竿子都打不著,心中頓時淡定。
這可不就是命運給了我一個酸檸檬,我靠運氣就把它搞成了一杯甜檸檬汁?
都還不用去租車行,上天就自動給我掉下輛奔馳ML650,還配了個司機。上天待我何其仁慈,開掛的人生真是不需要解釋。
阮奕岑問我:「你車上有沒有東西要搬過來?」
我說:「有一點兒。」
他走過來打開我的後備廂,倆飽受車頂壓迫的柚子立刻掉下來砸在他腳上,我趕緊跑過去撿起來。他目視面前堆到車頂的物資,問我:「聶非非,這是一點兒?」
我賠笑說:「你要覺得多了,就看著搬,呵呵,看著搬,我不講究。」
坐上阮奕岑的車已近十點半,天上銀月依舊,車窗外可見黑色的林木融在黑色的夜裡,因是不同程度的黑,竟也稱得上是種風景。
真是想不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和阮奕岑再見一面。當年我和他可是差點兒不共戴天,那時候我氣性大,半夜都想跑去砸他們家窗戶,結果六年後江湖再見,彼此竟然都能表現得這麼自然……我歎了口氣窩進座椅裡,不由得佩服自己的寬容,果然是藥吃多了,心靈也得到了淨化。
女朋友之間經常會聊一些戀愛話題,阮奕岑曾在我和康素蘿泡湯閒談中出現過一次,在有關初戀的話題裡,而且是在話題的後半段。但其實很難定義該不該把阮奕岑放進我的初戀。
話題始於康素蘿嘮叨完她自己的初戀,回頭特別自然地就開始誇獎我:「非非,真的,我覺得你特酷。你說一個人吧,剛認識那會兒大家不熟悉可能會覺著酷,久了也就那樣兒,你倒挺奇怪,你說我連你穿秋褲的樣子都看過了,我怎麼還是覺著你酷?」
我說:「那是因為我就是酷。」
她說:「但我就是特不明白,你這麼酷一人,你還搞暗戀?你們酷哥酷妹界不都興看準了直接就上嗎?」
我說:「看過《變形金剛》沒有?威震天酷不酷?他那麼酷不還暗戀擎天柱?」
她說:「不對吧,威震天不是和大黃蜂一對嗎?」
我說:「你這個CP(配對)觀倒是挺新穎別緻的。」
她想了想說:「聶非非,你丫帶著我歪樓了。剛我們說什麼來著?」
我往池子壁上一靠,說:「暗戀。」歎了口氣說:「聶亦是我男神,你別拿暗戀倆字褻瀆他,我這輩子能再見一次活的他已經心滿意足,就跟你們追明星一個樣兒。」
她說:「我不追明星……」
我喃喃說:「你們追明星吧,明星還開個演唱會,你還能買票去參觀,要見一面其實也不難,聶博士那可真是活脫脫一朵實驗室裡拿軍事級安保系統供起來的高嶺之花,那實驗室還建在珠穆朗瑪峰上。」
康素蘿憐憫道:「你別感傷了,其實我沒說你暗戀聶亦,我是說你暗戀那個什麼什麼阮奕今,說是你以前那個大學的學長,我聽你媽說的。」
我說:「小學語文及格沒有?人叫阮奕岑,有點兒文化成不成?」一想:「不對,我什麼時候暗戀阮奕岑了?」
她縮在一邊:「你媽說的。」
我都想伸手過去照她腦門來一下,我說:「你妹啊,我這麼酷,我能主動暗戀人嗎?我媽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不會動腦子自己想想啊。」
她簡直要縮成一團:「那,那你媽說的,你都快跟人訂婚了。」
我拿起池沿子上的紅酒一飲而盡,說:「是有這麼個事。」
是有這麼個事。
我從十八歲開始相親。
我爸媽的意思是,咱們做生意的,找女婿最好能找個互相幫襯的,社交圈認識的公子哥兒沒幾個好人,而且我一大學生還是該以學業為主,所以咱也不進社交圈,還是老實本分地靠相親。如果相親對像裡有雙方都比較滿意的,那就先開始交往著,培養感情,要是實在相不上中意的,找個對我們家沒什麼幫襯的女婿他們也認了。但是不希望我一開始就有所牴觸,非要找個圈子外的,其實就為和父母唱反調,卻非要說什麼是追求真愛。退一萬步說,如果圈子裡實在是只剩下人渣了,我再朝圈子外發展也不遲。
我覺得我爸媽說得不錯,是這個道理,我又不是充話費送的,他們也不會害我,就老老實實配合相親。
我爸媽給我挑的相親對象,基本上都符合五講四美三熱愛,比如他們都會扶馬路上跌倒的老太太,就算被訛了還是會繼續扶。頭兩個我沒相上純粹是對方長相不符合我的審美,我媽從中摸到規律,第三個就挑上了阮奕岑。
其實在相親之前我就認識阮奕岑,我們一個大學,他大三,念商科,我大一,念海洋生物學,我們同在學校的水下攝影俱樂部,一起隨團出去拍過幾次東西,屬於彼此都知道有對方這麼個人物存在的關係。
阮奕岑那時候在學校裡以桀驁聞名,長得是那種秀氣的英俊,卻騎重型機車,在手臂上文身,聽說還逃課,主專業是商科,輔修了個珠寶設計,商科念得一塌糊塗,在珠寶設計上展現的才華卻令人瞠目結舌,有設計院之花的美名。
因為他太有個性,我感覺我也挺有個性的,可能是一山不容二虎,雖然同在一個社團裡,一直也沒熟起來,兩人連對話都只有過一次。
那是第一個學年寒假,社團組織去三亞那邊的水域拍東西,社長因為感冒嗓子廢了,讓我幫忙一個人一個人挨著通知。
我撥通他的電話,問他:「阮奕岑是吧?2月7號組織去三亞拍東西,你去不去?」電話那頭他沉默了很久,我都以為撥錯號了,他才說:「聶非非?」
我說:「是我。你去不去?」
他說:「你為什麼問我?」
我愣了,想說社長讓我問的我就問了唄,這還有什麼為什麼。我這麼想的就這麼說了。結果他「啪」一聲掛了電話。後來他也沒去,但那次三亞拍攝還挺愉快的。
這事過了大概有半年,我們就相上親了。
我其實一直覺得阮奕岑不太喜歡我,有個性的人彼此看不慣這很正常,我也沒覺得有什麼,相親完了就跟我媽說這事沒戲,對方可能看不上我,因為我太有個性了。
結果第二天我媽跑來跟我說,對方覺得可以先相處下去,問我什麼意見。
我傻了半天,說:「他長得是挺好,但我也沒覺著喜歡他,當然我也沒覺著討厭他,某些方面我其實還挺欣賞他的。」
我媽說:「感情都是培養出來的,你先抱著能和他培養出感情的積極心態試著和他接觸,要實在培養不出來再另說,又不是讓你和他相處著就一定要結婚。我看這孩子除了經常逃課不太好,其他倒是蠻好的。」
我就和阮奕岑先相處著了。
做人女朋友就要有個女朋友的樣子,自從相處開始,我每天都會主動和阮奕岑發短信匯報當天行程。匯報了一個星期,有天我去階梯教室上貝類學的課,進教室一眼在倒數第二排看到他。
和我同進教室的是同在水下攝影俱樂部的一個同班同學,我還和同學說:「那不是阮奕岑嗎?看來他真是很愛水下攝影,還專門跑來選一門貝類學的課。」同學也大為佩服,她一個宿舍的朋友幫她佔了位,她跟我擺了擺手先過去了。
我目視了下教室後三排,看到除了阮奕岑旁邊那個座位其他全被女同學坐得水洩不通,我就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了。
下課後我邊收拾書包邊問他:「阮奕岑你怎麼也來聽貝類學?你對這個特別感興趣嗎?」
他一臉詫異:「不是你讓我來陪你旁聽的嗎?」
前後左右的女同學齊刷刷將視線盯過來。
我看了他半天,說:「阮奕岑,我們談談。」
一直走出教學大樓,看方圓五米沒人跟著了,我問他:「阮奕岑,我什麼時候讓你陪我旁聽了?」
他停下步子,掏出他的iPhone7s按開屏幕給我看:「你不是給我發了短信嗎?」
我看了一眼羅列有致的短信,說:「我沒讓你來啊,我不就給你發了幾個行程短信嗎?」
他皺了皺眉:「你發這樣的短信不就是這個意思?」
看他一臉理所當然,也不好跟他強辯,我就讓了一步,說:「好吧,我就是這意思。」又順嘴說了一句:「也到飯點了,咱們去哪裡吃飯?」
他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挑眉問我:「這是……還想讓我陪你吃飯?」
我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說:「要麼你還是當沒聽見吧。」
他說:「我聽見了。」走了幾步說:「跟上來,帶你去吃湘菜。」
那之後,阮奕岑經常跑到我們專業來旁聽。由於他旁聽的課程一般都是趕著飯點下課,所以課上完了很自然地就兩人一起吃個飯。出於禮尚往來,我也去過他們班幾次,想陪他旁聽,但不幸總是趕上他逃課。我爸搞文化傳媒,經常能拿到一些歌劇、話劇、舞劇、音樂劇的好票,課沒陪阮奕岑上成,我就約他去看劇。基本上約他他就能到,可見打骨子裡熱愛藝術。
學校裡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有了我在追求阮奕岑的傳聞,據說這消息已經傳了有段時間,學校BBS上關注這事的帖子也置頂了兩個多月。我一不上網,二不八卦,等到從水下攝影俱樂部社長口裡聽到這傳聞時,阮家和我們家已經開始商議訂婚了。
社長跟我說:「以前阮奕岑實在太酷了,酷到性向成謎,以致學校裡喜歡他的男男女女都不敢妄動。結果一看你追他,沒追幾天他就能陪你吃飯看電影,小夥伴們紛紛表示‘他也太好追了吧’的同時,都在眼巴巴等著看你們什麼時候能分手,好讓她們也能試一試。」
我說:「看來這真是一段不被祝福的戀情。」
戀情兩個字剛落地,自己先愣了半天。那之前我從沒用過跟「戀」啊「愛」啊之類的字眼來形容過我和阮奕岑的關係。
其實訂婚這事是阮家先提出來,阮奕岑那時候準備出國,他爸媽的意思是最好我們能在他出國前訂婚,回國後就結婚。
商量訂婚那一陣,我媽問過我愛不愛阮奕岑。我那時候表面上看著又酷又淡定,其實心裡直發毛,毛骨悚然地問我媽愛是什麼,有沒有一個參考標準,讓我參考一下我到底愛不愛阮奕岑。
我媽嫁給我爸之前是個詩人,年輕時作的詩歌有新月派遺風,每當她說話時用比喻句我就有點兒聽不懂。
我媽循循善誘地跟我說,人的心就像是個玻璃房子,裡面撒了花種,愛就像是陽光,有一天它突然照進玻璃房子裡,然後你的心裡就會盛開一朵花。如果你感覺你心裡正盛開著一朵花,那就是愛情。
我果然又沒聽懂,問她:「有沒有更加通俗的解釋版本?適合中小學生那種低齡版的?這個版本不太好懂。」
我媽歎了口氣說:「看來你只是和阮奕岑相處得好,訂婚這個事我再和你爸商量商量。」
結果沒等我爸媽商量出個結果,我就和阮奕岑掰了。
我和我媽談話的那個週末,記不得是星期六晚還是星期日晚,天上下著瓢潑大雨,整個S市像是被泡在水罐子裡。我正埋頭在窗前整理前一陣拍的照片,突然接到阮奕岑的電話,說就在我們家門口,讓我出來一趟。
我掛了電話找出雨傘來撐著就往門口跑。
大門口沒看到阮奕岑,我又往外走了一段。遠遠看到阮奕岑跨坐在他那輛寶藍色的重型機車上,昏茫的路燈下,背後的盤山公路像一條黑底泛白光的蚯蚓,公路兩旁開滿了山茶花,過了雨水,瑩潤有光,燈下看著就像是簇擁的玉雕。
走近了才發現阮奕岑沒穿雨衣,我小跑過去將雨傘往他頭上移,雨水順著他半長的頭髮滴下來,劃過臉頰,滴進他濕透的黑襯衣的領子裡,就像江河匯入大海,陡然無形。
我看他這連人帶車像是剛從河裡撈起來的樣子,趕緊打電話給陳叔讓他把大門打開,打算先把阮奕岑弄進屋裡換身干衣裳再說。
他伸手攔住我,聲音有些發啞,沒頭沒腦地問我:「非非,你為什麼要和我在一起?」
我說:「這有什麼為什麼,不是相完親,你說我們可以先相處一陣子,我們就在一起了?」
他說:「我說你就答應?」
我說:「當然我媽也給了我一些建議,我媽說……」
他打斷我的話:「你媽說?」
我看他神色不太對,沒接話。他面無表情地說:「所以你媽讓你跟我交往,你就跟我交往,你媽讓你跟我訂婚,你也會跟我訂婚?就沒有什麼是你自己的想法?」
我當然有自己的想法,但還來不及說,他突然握緊拳頭砸了一下機車手柄,滿面怒火地問我:「被父母這麼操控自己的人生,你就不覺得生氣?不覺得痛苦?」
我說:「阮奕岑你怎麼了?」
他極為冷淡地看了我一眼,沒搭話,戴上頭盔轟足油門,寶藍色的杜卡迪像離弦的箭,沿著銀黑色的水帶子朝山下一路飛奔,揚起的水花濺了我一褲子。
之後整整一個星期,我沒見著阮奕岑,也聯繫不上他。沒幾天,聽說他和珠寶設計系的系花走得挺近。我感覺事態有點兒嚴重,無論如何得找他談談,專門揀了個空閒的下午去設計學院找他。
結果剛踏進設計學院大門就被一群女生堵住,說她們學院不歡迎我。
我心平氣和地告訴她們,今天我無論如何得見到阮奕岑,他要是個男人,就別躲在一幫小丫頭後面。
小丫頭們急了,表示阮奕岑什麼都不知道,純粹是她們看不慣我傷害他。她們覺得,因為最近阮奕岑下課沒去找我了,所以她們猜是我和阮奕岑鬧了矛盾,而如果我倆鬧矛盾,阮奕岑是絕對不可能有錯的,那錯的就只能是我了,所以說是我傷害了阮奕岑。我覺得她們真是邏輯分明。
我在門口被擋了起碼有五分鐘,正不耐煩,珠寶設計系的系花突然出現了。
系花提議說,大家擋在這裡也不是個事,一方要進去,一方不讓,誰也不妥協,這矛盾又不能通過打群架解決,那就照傳統規矩挑個競技活動吧,誰贏了聽誰的。
雙方都表示贊成,通過抽籤定下了網球比賽。
而我這輩子最狼狽的半小時,就發生在那天下午三點,S大的室內網球場,和珠寶設計系系花一對一單打。
康素蘿對這個環節大感興趣,靠在池子壁上問我:「你那時候就沒覺著系花起壞心?也許是她們布了個局故意整你?」
我說:「誰一天到晚活得跟宮斗似的能想到那兒去?頂多就是覺得天不佑我,竟然抽出個我最不擅長的網球比賽。」
康素蘿說:「那你是什麼時候發現不太對頭的?」
我抄手想了想說:「系花把球直接往我臉上打的時候。」
康素蘿沒見過世面似的摀住了嘴,說:「不會吧,我以為她們只是想在大庭廣眾下痛贏你一場,好出出你的醜……」
我教育她,說:「康素蘿,人心有多好,人心就有多壞。」
其實她們珠寶設計系系花也沒多漂亮,我從來就沒搞清楚過她的名字,轉學後乾脆連她這個人長什麼樣都忘了。只是記得那場比賽,開球時黃色的小球狠狠砸在我腿上,一百多公里的時速,小腿脛骨狠狠一麻,麻過之後就是鑽心地疼。
系花驚訝地一隻手摀住嘴,跟我道歉:「不好意思,失誤失誤。」
競技活動難免失誤,我沒多想。結果賽途中她打過來的第二隻球又砸在我腹部,我疼得彎腰,系花雙手合十再次跟我道歉:「不好意思,失誤失誤。」
道歉還沒過三分鐘,第三隻球已經帶著旋風般的力度直接打在我右腮上,砸得我腦子直髮昏,手指挨上去,半邊臉都是木的。
系花抄手站在球網對面,忍著笑說:「哎呀,今天怎麼老失誤啊,聶非非,對不起呀,我不是故意的。」觀戰的全是她們設計學院的女生,人群裡一陣哄笑,但也有兩三個不忍,議論傳進我耳中:「聶非非看著怪可憐的,系花她是不是玩兒得太過了?」
我才終於反應過來,這是被人耍了。
康素蘿聽到這裡,滿腔憐愛地捧住我的臉說:「非非,你當時一定特別無助吧,被欺負得那麼慘,報復吧,你網球又不行,沒那技術把球也發到系花身上去,怎麼辦呢?你是不是都不相信人生了?換我我一定哭了,你沒有哭吧?」
我贊同地說:「是,真是懊惱死了,我網球技術不行,也不能以牙還牙,把球也發到她身上去。」
康素蘿繼續捧著我的臉,溫柔地說:「可不是嗎?」
我說:「所以我撂下拍子走過去直接上拳頭把系花揍了一頓,把她揍哭了。」
康素蘿說:「……」默默地放下了我的臉。
我說:「你覺得我不該揍她?」
康素蘿說:「我本來以為劇情應該是你被欺負了,楚楚可憐地站在那兒,然後阮奕岑突然出現英雄救美,你們倆的心結由此解開。」
我說:「開玩笑,我們炫酷一族最煩楚楚可憐。被人耍不要緊,被人可憐問題就大了。」
康素蘿想了一下,說:「你這麼討厭楚楚可憐,那萬一要是你的男神聶亦正好就喜歡那種楚楚可憐的女孩子呢?」
我說:「不能因為我男神喜歡那種女生我也得喜歡那種女生吧?」
康素蘿說:「不是,我是說萬一有一天你能和聶亦談戀愛,他希望你能楚楚可憐一點兒,你怎麼辦?你要為了他放棄自我嗎?你代入一下?」
我試著代入了一下我和聶亦談戀愛,立刻說:「放啊,別說楚楚可憐,他要讓我對著海棠吐血我也能當場吐給他看,他讓我吐三升我絕不吐兩升。」
康素蘿說:「聶非非,你不是吧?」
我往杯子裡倒酒,一口氣喝了一半,說:「為了男神,我就是這麼豁得出去。」
總之,阮奕岑那天沒出現。之後聽說系花進了醫院。
其實我揍人有輕重,她那麼點兒傷,痛當然是痛,住院卻遠遠不至於,可能是怕我揍了人不算還要繼續追究,先使出哀兵之計。我也去醫院躺了兩天,因為被系花那三下打得有點兒輕微腦震盪。
出院後才知道學校裡關於這件事傳得有多離譜兒。說我因為阮奕岑和珠寶設計系系花多說了幾句話就打去設計學院找人家系花麻煩,和系花比賽打網球,卻因為打不過人家竟然惱羞成怒,扔掉網球拍直接把人家系花給揍了。
回校第二天在部活動室碰到水下攝影俱樂部的社長,她大著膽子問我:「你把設計學院系花揍了那事是真的?」
我說:「揍了她是真的,因為和她爭風吃醋才揍了她這原因我也是第一次聽說。」
社長說:「我也覺著奇怪,你打人一直都挺有格調的,為這麼不著調的理由動拳頭不是你風格。」
我說:「還是組織理解我。」
組織立刻說:「這系花夠壞的啊,我看那謠言八成也是她散佈的,你說你要不要給澄清澄清?」
我說:「我揍了,我爽了。我又不去競選學生會主席,非得讓大眾理解我,有什麼好澄清的?」
組織思考了三秒鐘,說:「你說的也有道理。」
我說:「主要是我現在沒不爽,她要再惹我不爽,我還揍她。」
這事就算揭過,但幾天之後,劇情突然出現了神一般的轉折。聽說珠寶設計系系花在醫院裡跟阮奕岑告白,阮奕岑接受了。
當晚阮奕岑他爸媽就趕到我們家道歉,說阮奕岑這陣子正叛逆,前一段還和家裡大吵了一架,因為他們一直誇我好,可能他非要和家裡強,才做出這種事,他們一定把他勸回來,親自押到我面前跟我賠禮謝罪。
這件事把我氣得夠嗆。我覺得他再中二也不至於中二到這個地步。無論如何,我們是處在一段關係中,這段關係明文規定了不允許有第三人插足。如果他確實覺得跟我沒法兒再相處下去,至少要通知我一聲,表示我們的關係已經結束,我一定給予最大程度的支持和理解,這是起碼的尊重。
我媽看我氣得想去砸阮奕岑窗戶的反應有點兒吃驚,問我:「非非,你是不是對奕岑他……」
我說:「我覺得他簡直就是個神經病啊,有什麼事大家不能當面好好說,非不接我電話不回我短信?我們不是已經開始談訂婚了?他這會兒又去找了個第三者?」
我媽說:「我去和你爸聊聊。」又苦口婆心叮囑我:「無論你有多生氣也不能砸桌子上那套茶具啊,那是你曾爺爺留下來的,旁邊的玻璃杯你倒是可以隨便砸。」
晚飯後我媽到我房間,和我東拉西扯閒聊了半天,中途說:「前陣子我看到你喜歡的那個水下攝影師在Y校開了個專門的水下攝影課程,你看要不要轉到Y校去?」
我一聽,立刻將阮奕岑拋在腦後,問我媽:「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我媽說:「你知道要申Y校,GRE得考到多少分嗎?」
我說:「不知道。」
我媽說:「這樣,從明天開始你好好背單詞,我去學校給你辦個病休。」
後來我和康素蘿說,如果人生路上遇到什麼覺得過不去的坎兒,就去背GRE單詞吧,花二十天背完兩萬五千個單詞,每天晚上做夢都在拼ant ihistamine(抗組織胺藥)這樣的你除了GRE考試可能一輩子也用不上的單詞,你的人生一定能進入一個全新境界。
反正等我背完兩萬五千個單詞後,阮奕岑在我這兒就變成朵浮雲了。
直到六年後,在這條開往C市的冬夜的高速路上再遇到他,這朵浮雲穿越六年光陰,才終於具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