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戲:給深愛的你 03

  次日天陰有雨,雨倒不是特別大,落到車窗玻璃上卻足夠演出一道又一道長長的淚印子。淚水從人臉上流下去就像是那樣。

  我媽從前特別喜歡雨天,常常充滿感情地跟我說,雨水其實是他們詩人的眼淚。後來有一個大雨天,我媽應邀去參加一個飯局,不幸被路上的積雨泡壞了她剛上腳的孔雀毛涼鞋,那之後,我媽再也沒提過雨水是他們詩人的眼淚。但她似乎很捨不得這個比喻,有一回早上散步,我聽見她跟我爸說:「夏天的晨露其實是我們詩人的眼淚。」我爸說:「你們詩人的世界我真是搞不明白,上回你不還說雨水是你們的眼淚嗎?」我媽說:「都是我們的眼淚行不行?我們天生眼淚多行不行?」我爸就沒說話了。

  想起這件事的一瞬間,我有點兒想念我爸媽,但下一秒,我立刻硬起了心腸。

  阮奕岑的毛病是每天早上起床都要喝杯現磨咖啡,早飯後我徑直往酒店咖啡座找他,果然看他坐在那裡看報紙。

  我在他對面坐下來,他抬頭瞟了我一眼,問我:「東西收拾好了?」

  我點了點頭。他將報紙翻過去一頁,說:「等我十分鐘。」

  我「嗯」了一聲,順手從桌子上拿起一本畫報。

  大清早的咖啡座也沒什麼人,除了我們,唯有右前方一對時尚女性坐在那裡聊購物。

  畫報翻了兩頁,那對女朋友當中扎馬尾的那個突然立起

  來一本雜誌,將封面指給她的同伴說:「哎?商業圈原來也有這種帥哥啊?」

  她同伴看了一眼,道:「啊,我認識,聶氏製藥的少帥聶亦。」

  我畫報沒捏穩,「啪」一聲掉在了桌子上,阮奕岑越過報紙掃了我一眼,我假裝沒事地重新拿起畫報。

  扎馬尾的道:「就是那個聶氏製藥?」

  她同伴點頭道:「這照片沒真人帥,大前年我還在《新聞晚播報》做的時候,他們公司的產品推介會上我見到過他一次,真人真是,氣質好得不像話。對了,說起來這人挺傳奇,去年又開始續拍的那部美劇《生活大爆炸》看過沒有?他的經歷完全就是一個謝爾頓,十四歲考入N校讀生物學本科,十六歲考入Y校讀細胞與分子生物學博士,十九歲就拿到了博士學位,留校一年後回國繼承父業,牛掰得不行。」

  扎馬尾的將嘴張成O形道:「我好像有點兒印象了,他是不是和電影明星楊染鬧過緋聞?」

  她同伴說:「你記錯了吧,聶少這方面沒什麼緋聞,簡直就是朵高嶺之花,別說和明星鬧緋聞了,他正式的女朋友也只交過一任。」

  扎馬尾的立刻說:「他竟然交過正式的女朋友?這樣的人還交什麼女朋友?做人做到這種程度就應該一輩子也不交女朋友,利用有絲分裂產生下一代才符合設定嘛。」又問道:「他女朋友是個什麼樣的人?不會也是個學霸吧?」

  她同伴說:「聽說是他Y校的學妹,但不是什麼學霸,在Y校靠混畢業的。你知道的,那種富二代,學的是海洋生物,後來卻因為專業知識不過關,跑去搞了攝影,是個典型的富二代學渣。」

  扎馬尾的不能置信道:「那他到底怎麼愛上他那女朋友的?聽起來簡直毫無可取之處啊。」

  她同伴說:「跟愛沒關係吧,你知道他們那樣的人,正式交的女朋友基本上都是父母定的,為家族利益,沒的選擇,也怪可憐的。」又道:「聽說當時他女朋友有兩個候選人,一個是他爸幫他選的這個富二代學渣,一個是他媽那邊的一個好朋友的女兒,叫簡什麼的,那個女孩我倒是見過,那時候還在讀大學,在聶氏實習,長得真是特別清純漂亮,那女孩沒被選上可能就輸在家世上吧。」

  說完兩人同時陷入了沉默,良久,扎馬尾的說了一句:「有錢有什麼用,學習好有什麼用,十九歲拿博士有什麼用,還不是得讓父母包辦婚姻,包辦婚姻真是害死人。」

  我靠在椅子上喝檸檬水,想這謠言還有譜沒有,我怎麼就成了個一無是處的學渣,不過看不出來人民群眾對富二代的婚姻普遍抱持著這麼大的同情。但也說不準,去年被女明星老婆家暴的某個長得像《西遊記》中金角大王的富二代,據我所知就沒得到過人民群眾的同情,看來這事主要還是看臉。

  真是令人百感交集。

  對座的阮奕岑已經開始收拾報紙,突然說:「我們當年應該也算父母包辦。」

  我說:「你給包辦婚姻一條活路,我們那不管橫著算還是豎著算都不算包辦。」

  他站起來率先走到過道上,目光望向窗外,說:「其實,有時候父母的決定……也不一定是錯誤。」

  我隔著半米看了他起碼十秒,問他:「你現在這麼懂事你家裡人都知道嗎?」

  他把手放進褲兜裡,另一隻手裡拿著車鑰匙,站在那兒問我:「你呢?你孤身一人跟著我去長明島你家裡人都知道嗎?」

  我打了個冷戰,說:「阮奕岑,你沒打電話告訴我爸媽吧?」

  他皺眉說:「我不知道你爸媽的聯繫方式。」然後審視地看著我道:「為什麼不能告訴伯父伯母?」

  我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因為他們會告訴……」聶亦的名字即將出口,突然打住。

  阮奕岑卻逼近道:「他們會告訴誰?」

  我愣在那兒。

  他的神色突然變得複雜,聲音壓得極低,說:「他們會告訴……你男朋友?」

  我恍惚了半秒,阮奕岑可不傻,到這一步絕不會相信我是去長明島旅遊。

  我定了定神,說:「阮奕岑,實不相瞞,我和男朋友鬧了矛盾,正離家出走,我媽不知道,你幫我個忙,別打電話讓她擔心。」

  他蹙眉看了我很久,說:「你不見了,你男朋友就不會告訴你媽?」

  我說:「他不會,不到最後一步,他不會讓老人家擔心。」

  他突然冷笑:「聶非非,你自私也要有個限度,你也知道老人家會擔心?」

  我說:「有些事你不明白。」

  他抄著手:「那你就負責給我說明白。」

  我笑了笑說:「這事跟你說不明白。」

  他眉毛挑高,說:「聶非非,你永遠是這樣,有了問題第一時間想到的只是走,六年了,沒有一點兒長進。」

  我說:「阮奕岑,看來是到了我們該分道揚鑣的時候。」

  他擰著眉,就那麼看著我。我毫無畏懼地和他對視。他使勁捏了捏手裡的車鑰匙,聲音有些啞,問我:「你和他鬧了矛盾,你想讓他去長明島和你認錯?那樣你就會原諒他?你想要一場浪漫的講和,所以離家出走?」

  我知道他誤會了,但還是說「是」。

  他從外套裡拿出一盒煙,挑了一支拿在手裡,卻看到旁邊的禁煙標誌,又將煙放回去。他說:「他能猜到你去長明島嗎?」

  我說:「能。」

  但我知道,聶亦不會猜到我去了長明島。或者他能猜到,但,沒有時間了。

  阮奕岑沉默了許久,說:「我送你去,這樣安全些,我不會通知任何人。」

  上車的時候,阮奕岑問我:「其實當初你也希望我去美國找你?」

  我正在扣安全帶,回頭問他:「你說什麼?」

  他沒再說話,緊緊抿著嘴唇。

  汽車在微雨中上路,旅程盡頭就是我的歸途。

  車上掛著一隻琉璃的平安扣,就像是催眠師使用的那種小道具,在我眼前規律地晃來晃去。

  我想起我和聶亦是怎麼認識的。

  當然不是如流言所說我們是在Y校結緣,我們也沒法兒在Y校結緣,這裡有一個致命的硬傷:我去Y校讀書的時候聶少他已經回國一年多了。

  我從十二歲開始立志當水下攝影師,因為這個才選了海洋生物學做主修專業。在Y校苦讀三年,提前修完學分拿到學位後,我就高高興興地跑去追求夢想去了。

  那是三年前。

  平安扣搖搖晃晃,玻璃外是擺來擺去的雨刷,我想也許我應該睡一覺,小說裡不是常有這種情節?某人身處絕境,睡了一覺突然發現穿越到所有壞事都還沒發生的那一天,然後重新改寫了自己的命運。雖然除非我穿越到科技領先地球人至少一百年的外太空,不然是沒法兒改寫我的命運了,但如果真有穿越,至少讓我能穿到2017年5月21日那一天。我想將這所有的一切都重新再來一遍。

  意識逐漸模糊,2017年5月21日,那一天我是怎麼過的來著?

  對了,那天我剛結束了為期一個月的南沙海底拍攝,坐下午五點四十分的航班回了S城,我媽帶了一套禮服裙來機場接我,見我第一句話就是:「閨女,有個派對你得和我去應酬一下,我們有二十分鐘的時間可以給你化妝梳頭,衣服你就在車上換,趕時間。」

  我背著個碩大的登山包,把頭上的棒球帽帽簷一掀掀到腦後,說:「不是吧,我光化眼妝就得花半個小時,還不算剪雙眼皮貼的時間。」

  我媽說:「今天這個派對你不用化那麼好看,過得去就成,你爸一熟人辦的家庭派對。說是家庭派對,但我聽說是他們家老太太不好了,希望走之前能看到唯一的孫子結婚,所以專門辦來給他兒子相親的。」

  我說:「這不跟童話裡王子選妃似的?那我不該化得更好看才行啊?」

  我媽皺眉說:「齊大非偶,最主要是他兒子那性格太糟糕了,我真是不樂意帶你去。但不去又不太好,咱們露個臉打個招呼就回去,你也沒漂亮到不化妝就能艷驚四座那地步,我覺得你不好好化妝,一大堆漂亮姑娘裡不至於就出挑到讓他兒子一見鍾情。」

  我說:「那不化不就結了。」

  我媽打了個哆嗦,說:「你沒看電影是怎麼演的,大家都化妝,你非不化妝,不是一眼就注意到你?不是一眼就覺得你特別?槍打出頭鳥啊,你知道不知道?」

  我說:「那你們不能說我出差還沒回來啊?」

  我媽歎了口氣說:「你爸是個豬隊友,人問他是不是有個女兒,在做什麼,他就特開心地跟人炫耀說你在南沙拍東西,今天下午會回來,還說你坐的是近年來從不延誤航班的國航,五點半就能到S城。人就說真巧,那天家裡正好要辦個派對,帶太太和你女兒一起來參加吧,大家熱鬧熱鬧。」

  我說:「我爸人呢?」

  我媽輕描淡寫地說:「在家裡跪鍵盤。」

  司機將我們送到郊區某個大宅時已經七點半了,院子裡亮起燈,遠遠聽見有音樂聲。我在淳樸的南沙與大自然和各類海洋生物做伴了整整一個月,回來看到這璀璨的人間燈火一時有點兒不能適應。

  大廳是歐式設計,一屋子的紅男綠女,大多是不認識的面孔。我媽帶我去和派對主人打招呼,稱對方聶太太,讓我叫聶伯母。我心想原來這家也姓聶,S城做生意的聶家還挺多。

  我媽帶我去見了幾個她的朋友,完了放我自己去找東西吃,跟我約定好半個小時後咱們就告辭,借口都是現成的:我爸病了留他一個人在家不放心。

  中途我去了趟洗手間,出來洗手時晃眼一瞟,從洞開的窗戶裡看到院子深處竟有一片藍光。天上有星,星光下約莫能看到叢叢樹影,而那片藍光就坐落在樹影中。

  所有的水下攝影師都有探險精神,特別是海洋攝影師。我一看表,離和我媽約定的時間還差十多分鐘,想也沒想就噌噌噌下樓往院子裡跑了。

  我其實很愛迷路。

  但這天晚上竟然沒有迷路。

  院子裡種了很多樹,我找到一條小溪,順著小溪旁的石子路探進迷宮一樣的林園中。溪水淙淙,水邊開滿了藍色的勿忘我。勿忘我順著溪水綿延成一條彎彎曲曲的線,融進夜的深處。

  而那片藍光就坐落在溪流的盡頭。

  走到它跟前,我才發現這竟是座玻璃屋,但與我見過的所有玻璃屋都不一樣。四圍做牆的玻璃壁是一個大約二十厘米寬的夾層,裡面灌滿了水,形成一個完完整整的水世界,水草、珊瑚、雨花石中游移著色彩絢麗的熱帶魚,那幽藍的光線正是從玻璃壁中來。

  我試著伸手去碰觸它,玻璃和我的手掌嚴絲合縫地貼合在一起,有夜色的冰涼。我在那兒自言自語:「這房子怎麼造的,簡直就像從安徒生童話的海底王宮裡偷出來的一樣。」我邊沿著玻璃走邊數里邊的熱帶魚種:「劍尾魚、藍珍珠、紅美人、七彩霓虹、黃金雀、白雲山、咖啡鼠、玻璃魚……」

  突然聽到有人說:「這些魚你都認識?」

  我嚇了一跳,抬頭時卻看到玻璃對面立了一個人影,黑色的長褲,白色的襯衫,袖口挽起來。玻璃屋中沒有燈,一切都模糊得近乎神秘。隔著玻璃和水,傳過來的聲音竟然這麼清晰,也不知道是什麼科技。

  我問他:「你也是客人?」

  玻璃壁後種了幾株散尾葵,他站在散尾葵的陰影中,被垂下的巨大葉子擋了臉。玻璃中聚起又散開來的熱帶魚將他的影子攪得有些散碎,他沒回答我的話,只是伸手點了點玻璃中一處,問我:「這是什麼魚?」聲音偏低偏冷。

  這裡每一段空間裡混養的魚都搭配得挺專業,但這一位竟連裡邊養的什麼魚都不認識,我想這一定是客人了,回答說:「紅肚鳳凰,看到它鰭上的花紋沒有?就像鳳凰一樣。」

  他的手又指向另外一處:「這個呢?」

  我說:「哇塞,藍茉莉。」

  他停了一下,說:「這個很特別?」

  我說:「你不覺得它長得好看?所有的觀賞魚我最喜歡這一種。」我和他攀談,「這地兒真好,比裡邊有趣多了,你也是覺得無聊才出來的?」

  他贊同道:「裡邊是挺無聊的。」

  我歎息說:「這家兒子真可憐。」

  他說:「可憐?」

  我說:「這不是個相親派對嗎?」

  他頓了頓,問我:「相親不好?」

  我坦白地說:「相親沒什麼不好,但為了立刻結婚而進行的相親也沒什麼好,所以我覺得他家兒子可憐。」

  一小群白雲山結伴從我眼前游過,上層的水域突然變得潔淨平穩,我看到和我隔著玻璃說話的這個人的下巴。襯衣扣子被打開了,隱隱現出一點兒鎖骨,這人有非常好看的鎖骨。

  他可能沒注意到我不禮貌的視線,接著我剛才的話道:「你也是來相親的,也有可能被挑上,被挑上的話,豈不是和他一樣可憐?」

  我開玩笑說:「那也不一定,我搞水下攝影,特燒錢,要他們家兒子真看上我了,我就有錢買潛水器去搞深海拍攝了。」

  但他似乎並沒聽出來這是個玩笑,說:「所以,你結婚是為了錢?」

  我想了想,說:「你看過一本小說沒有,裡邊的女主角說她最想要的是愛,很多很多愛,如果沒有愛,錢也是好的,如果沒有錢,至少她還有健康。」

  他說:「《喜寶》。」

  我說:「對,我當然希望有愛,如果沒有愛,那就給我錢,如果沒有錢,有健康我也會覺得幸福。」

  他沒說話,這被樹影圍起來的空間突然寂靜下來,唯有光藍幽幽的,魚群悠悠閒閒的,還有玻璃屋外的月見草……月見草開了花。

  我正想說點兒什麼打破寂靜,手包裡電話突然響起,我一看是我媽的電話,忙道:「我有點兒事得先走了,改天聊。」

  沿著小溪一路往回走的時候才想起來,連對方名字也沒問,臉也沒看清楚,改天就算見面了也不一定認得出來,聊什麼。

  但是那玻璃屋真像一個夢,那場談話也像一個夢。

《四幕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