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從海平線升起來,雲彩的色澤完美再現了莫奈的《日出印象》。
我們的遊艇漂蕩在一個極小的珊瑚島旁。
在水下環礁的基座上,珊瑚歷經數萬年沉積,才能有這樣一座玲瓏小島露出海面。島上棕櫚參天,椰林如雲,這些擁有極高樹冠的熱帶樹,葉面全反射著晨曦的金光,就像破碎的金子。叢林中時而傳來鳥鳴。
半小時前和同來的潛伴一起下水探過,劇組定好的這片海域寧靜平和,水下世界斑斕多彩,沒有洋流,透明度也不錯。
印度洋在這一經緯度上顯得極為溫和,我躺在甲板上吹風,看遠天的晨曦逐漸燒起來,這預示著近正午時陽光一定無比充足,水中的光線會很好。
吹了半個小時風,劇組的船遙遙開過來,白色船體上大大幾個花體字母,challenger,挑戰者號。我先他們兩個小時出來,臨走時讓總台給許書然留了口信。碰巧聽說昨天晚上他找過我,但那時我不在房間。
兩隊人馬在挑戰者號上順利會師,男女主角在助理、化妝師、服裝師的重重包圍中跟我微笑打招呼,男女配角倒是整裝完畢。許書然站在船尾處和副導演交談什麼,看到我後中止了談話,走過來道:「攝影助理的事我聽說了,昨晚……」
我打斷他:「這事不該煩你,是工作就會遇到突發狀況,這種程度的我還能應付。」
他看了我兩秒,點了點頭:「如果……」又住了口,只道:「有問題來找我,我在二樓。」
聽說二樓上編劇正嚴陣以待,顯然他們另有工作。
海風吹來,船尾處只留下靠著欄杆擺弄相機的Erin,抬頭看了我一眼,表情不太友善。
雖然聽說幾個演員已經為了拍攝做過充分的培訓和準備,但畢竟不是潛水老手,我跟他們聊了幾句,又跟要一同下水的幾個教練聊了幾句,最後跟負責監視水下情況的船長和助理聊了幾句,算是簡單磨合完團隊。
一個短髮小女孩拿過來一堆道具給我看,都是待會兒下水後需要用到的,有捧花、十字架,還有一把小提琴。
我正在那兒研究琴弓,Erin突然叫住我:「聶非非。」
我抬頭看她。
她打量我:「你真有意思,要用我的助理和設備,上船卻連聲基本的問好都沒有。」
合同上規定這次設備由委託方提供,委託方是許書然,昨天去劇組第一時間看了設備,配置挺不錯,倒沒想到屬於Erin,為了這次拍攝,她的確是花了血本準備。
我跟她點頭:「抱歉,久仰,謝謝你的設備。」
她笑了笑:「久仰?」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說起久仰,我倒是也聽過一些關於你的有趣傳聞。」她故作神秘:「有傳聞說你從前得獎全是因為你老師的關係,你老師死後你就再也沒有什麼作品拿得出手,你聽說過嗎?」
我看著她。
她伸手指點並不存在的江山:「我喜歡這個領域,有才華、有能力就能得到最好的東西,你可以活得自由又任性,只要你能拍出好作品,所有人都會尊重你、愛戴你、敬畏你。當然這個圈子也有貪婪、虛偽、自私,這些我統統不討厭,知道我唯獨討厭什麼嗎?」她靠近我,抿著笑。「沽名釣譽,濫竽充數。聶非非,你那些得獎作品,都是你自己拍的嗎?」
話說完她閒散地退後靠住船欄,露出一副想看獵物羞憤發怒的興奮表情。
我看了她半天,覺得人生就是要不斷地遭遇神經病,我說:「其實……」
她饒有興味。
我說:「其實久仰就是個客套,你還當真了?我之前聽都沒聽說過你,也不認識你,你莫名其妙跑來說這麼一大堆,你跟我說得著嗎?」
她整個人愣在那兒,也不知道是不是忘詞了,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我正要轉身,她突然道:「不認識我?我說不著?」她厲聲:「跟你有交集才是我平生恥辱,不過你是不是忘了你現在有求於我,這就是你求人的態度?」
我就筆直地站那兒,平靜地把剛才的意思又重複了一遍,我說:「我都不認識你,我求你什麼?這位小姐,你是有病嗎?」然後我就轉身走了。
船體拐角處碰到謝明天,她捂著嘴:「我還以為你會跟她說,‘現在不相信我沒關係,請關注我這次的作品,在作品中看到我的實力吧,我會向你證明的!’」
我看了她兩秒,語重心長地規勸她:「少女你少看點兒少女漫畫,還有,遇到神經病趕緊躲遠遠的,別讓她糾纏上,這世上不能被感化的人心遠比能被感化的人心多,能感化的還全都被少女漫畫女主角給趕上了。生活這麼艱難,大家又這麼忙,好好過自己的人生才是正經啊。」
又提醒她:「你不是還要為了婚姻自由而努力攢錢以後好離家出走嗎?」
她瞬間愁眉苦臉,但同時也替我擔憂:「這下徹底得罪了Erin,攝影設備上哪兒找去?」她揉太陽穴:「要是你覺得有導演在,而且一大船人也過來了,Erin她再怎麼也不會扣住相機不借你,那你就太天真了,我們演藝圈奇葩可多了……等等,你不是打算揍她一頓然後把相機搶過來吧……」
我問她:「你怎麼想的,我是那麼暴力的人嗎?」
她有點兒猶疑不決。
我示意她看一大早送我過來的遊艇:「不瞞你說,那上面什麼都有,相機、燈具、潛水裝備、監測儀,還有攝影助理。當然時間有限,攝影助理可能沒有我的私人助理那麼貼心,不過打個光還是綽綽有餘。」
她驚訝地「哇嗚」了一聲。
我歎息:「主要是你們劇組環境太險惡了,乾脆就準備了全套,還以為不會用得著,結果全用上了。」
她盡己所能地合理推測:「一夜而已,這麼充分的準備,是聶少的黑卡副卡?」
我批評她:「庸俗,怎麼一說解決問題就盡想到金錢呢?友情的力量也是很偉大的啊。」
她表示願聞其詳。
我說:「你看,碰巧我有那麼一位忠誠而善良的朋友,他的名字叫淳於唯,而碰巧他也有那麼一位忠誠且善良的朋友,是我們下榻酒店的掌櫃。」
謝明天又「哇嗚」了一聲,真摯地向我表達了她的謝意,感謝我在她這沒見過世面的富家小姐面前打開了一扇關於真善美的新世界大門。
拍攝到很晚,大家都很累,回程時整條船安靜得就像剛從暴風雨裡劫後餘生。
演員的辛苦尤甚於攝影師,尤其是男女主演,還得在海面下好幾米深的道具沉船上跳華爾茲——穿燕尾服和晚禮服裙,沒有潛水服也沒有潛水鏡,僅有潛水教練在一旁拿著呼吸管背著氧氣瓶候駕,所有動作都靠屏氣完成,為了拍攝效果,甚至不能綁安全繩。
許多人以為明星易做,只靠生一張好臉蛋便能名利雙收,殊不知風光背後各人有各人的拼法。生活不簡單,對誰都一樣。
到酒店後各自回房,我點了個熏香,一覺睡到九點鐘。
醒來時屋子裡一片漆黑,只覺得空氣濕潤難忍,驚恐中打開燈,看到床前充滿熱帶風情的小擺件,聞到空氣中解乏的蓮花香,才想起今夕何夕。已經是十月一號。
去餐廳的路上遇到面善的服務生,說今晚沙灘旁搞了個戶外自助餐,廚子今天心血來潮,提供正宗的中國廣東菜。我的確想嘗試一下在赤道附近喝廣東煲湯是個什麼感受,興致勃勃地就去了。
食台的拐角是一叢葵樹,取餐中無意聽到我的名字,稍微退後兩步側身看了一眼,葵樹陰影下有兩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低聲交談。
「……導演過了聶非非的照片,Erin不高興,一下午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生悶氣,這種浪漫海灘夜她以前最愛捧場,瞧,今晚居然沒看到她的身影。」
「說起來,Erin怎麼會去惹聶非非?」
「怎麼不能惹?我看Erin對謝明天也不過態度平平,那可是正宗謝家大小姐。」
「謝明天可沒有聶非非那樣的殺傷力,你沒聽過坊間傳聞?傳說月初在紅葉會館,聶氏製藥的小少爺胡鬧惹到了她,被她關起來揍得鼻青臉腫,嘖嘖。」
「欸?有這種事?看不出來,她真人氣質挺文靜的。聶因長那麼帥她也揍得下手……聽說聶因的父母護雛得很,那之後……」
「是護雛,可怎麼護?那是侄子的未婚妻。」
「侄子的未婚妻……侄子……聶家的大少?聶亦?聽人提過好多次,從沒見過真人,聽說真人比聶因長得還好?」
「三個月前謝氏的慈善晚會上我見過一次,坐貴賓席,高價拍下兩幅海獅照片,聽說聶因只比他小四歲,可氣質真是差太多。」
「唉,聶非非這是行什麼運……你說這倆人怎麼在一起的?之前完全沒聽說聶亦這種新聞,突然就冒出個未婚妻……」
「大概那時候能入聶氏法眼的兒媳候選人裡,各方面綜合起來聶非非最合適吧,長得不錯,名校畢業,有份家底,搞藝術,還有點兒名氣。不過最近聽說履歷不夠清白,聶氏……也有可能會換兒媳。」
「……就這樣?」
「不然怎樣,他們這種家庭,談婚論嫁不都是因為這個,難道還是因為愛情?」
像講了什麼好笑的笑話,兩人一同笑起來。
這些事,外人真是看得門清。
誰也不相信我和聶亦會因為相愛在一起。其實我自己也不相信,但也許某一刻我是那麼期望過的,不然對於離開不會覺得那麼疼痛難忍。
我的確覺得痛。雖然沒有說出來。
九月二十七號中午,當飛機飛離S城的那一刻,那種疼痛突然變得真切又具體。如果要用一個比喻,就像是一個美好的夢本已經融入骨血,長成健康的皮膚,而那一刻卻非得將它們利落地從身體上剝離開,可新的皮肉還沒有長出來,怎麼辦,所有的一切都是血淋淋,整個世界都顛顛倒倒說不清。
其實我的心並沒有受什麼傷,那痛是來自被剝離皮膚的四肢百骸。因為皮膚被剝掉,全身鮮嫩的血肉失去保護層,一碰就疼。
所幸新的皮膚已經開始生長,只是別去碰它。
別去碰它,它就能自然地再長出一層,我就能重新變得健康,然後坦然地將聶亦這個名字鎖進一個小盒子,沉放到心的最深處。
我媽說每個人的心都是座玻璃房子,所以無論它被沉放得多深,陽光永遠能照射到它,它會一直很溫暖,但可能我再也不會將它取出來。
之後我很正常地享用了一頓充滿混搭風的晚飯,前菜是廣東風味菜乾豬骨湯和清邁風味青木瓜沙拉,主菜是新德里風味椰汁咖喱雞,甜點是紐約風味甜甜圈,還就著這一堆混搭風喝了一瓶半白葡萄酒。
就記得中間謝明天來過一次,敬佩地感歎:「聶非非,你這麼吃居然沒有食物中毒這可真是個奇跡啊!」被我友善地趕走了。
然後許書然來過一次,溫和地問我:「聶非非,你是不是醉了?需不需要送你回房間?」
我眉開眼笑地感謝他的好意:「朋友,謝謝你,如果我醉了,請跟我保持距離,讓我的閨中好友謝明天陪在我身邊就可以。」
他要來扶我,結果我連桌子都差點兒掀翻了,他只好叫來謝明天。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的Erin遠遠看著我們。
謝明天簡直要發瘋:「你喝醉了我一個人怎麼扶得動你!」
我穩健地站起來攀住她的肩:「這不是還沒醉嗎,你過來做什麼?我一個人去那邊的躺椅上待會兒,等醉了你再過來找我吧,就算醉了我也能撐著自個兒回房間。」
她探究地看我:「聶非非,你今晚怎麼喝這麼多?」
我胡扯:「不是說今晚酒店老闆有喜事臨門,所以酒水全免費嗎?」
她冷靜地回答我:「水免費,酒不免費。」
我佯作哀愁:「那可怎麼辦,我喝了這麼多。」
她重重歎氣:「聶非非你是真醉了,我去給你拿點兒解酒湯來。」
她將我安置到附近的沙灘躺椅上,那裡離開喧鬧的餐會,有棕櫚和白沙,附近牽了盞燈,光線有些暗,卻很柔和。頭上是明亮的星空。
酒意開始漫上來,星光變得刺眼,我拿手臂擋住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只聽到夜晚的海潮聲,唰,唰。
我想我是要睡著了。或者已經睡著了。海潮聲簡直是從四面八方湧過來的,唰,唰。然後在浪頭與浪頭銜接的平靜瞬間,沙地上傳來腳步聲。不知道那腳步聲是響在現實還是響在夢裡,感覺那麼輕,卻立刻就刺激到我的神經。
睜開眼睛,星光模糊,燈光也模糊,模糊的燈影中逐漸現出站在我身邊的人的輪廓,然後是整個人。煙灰色襯衫,黑長褲,微微俯身,神色有些憔悴,目光落在我臉上。
我們安靜相對。
這是個什麼夢?四肢百骸又開始疼痛,有一瞬間,我就要顧不上這些疼痛跳起來給他一個擁抱,管它是真是幻是現實還是又一個夢。誰說過有些事情現實裡幹不了,夢裡體驗一下也不錯?
可立刻我就想起來,就算是個夢,只要出現這個人,我就要小心翼翼,半點兒大意不得。我會把他給嚇跑。
我告誡自己,聶非非,想對他說的那些話,就算在夢裡,你也不能說。什麼也不能說。
無論是夢還是現實,唯一安全的只有一句話。
他開口叫我的名字:「非非。」
我將手藏在襯衫袖子裡用力握住,我說:「真巧,怎麼在這裡遇到你?聶亦,你最近好嗎?」
海浪拍上沙灘,風將人群的喧鬧遠遠吹走,他沒有回答。好一會兒,他開口問我:「你呢,你好嗎?」
我點頭:「很好啊,你好不好?」
他看著我,許久,道:「我也很好。」
我笑了笑:「嗯,我想也是。」
有五秒的安靜,那之間又一輪海潮撲上海岸,他說:「你沒有想過我會過得不好。」那是個陳述句。
我就思考了一會兒。我覺得我是醉了,整個人暈乎乎的,明明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還覺得飄,可就算這樣居然還能思考。
我想說,聶亦,我去看過你,所以知道你過得很好。可能簡兮的確是個不夠好的例子,讓我一度以為所有人對你的愛都包含索取。我想給你無私純粹的愛,就像父母對孩子,我想為你創造一個幸福的家庭,而且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自負地以為只有我才能做到。但到玉琮山之後我才發現,並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方式來愛你。就算我們分開,你依然能為自己找到合適的家人。離開玉琮山時,我其實很放心。
這些當然不能說出口。
我單手枕著頭,跟他說:「因為我知道……」
他說:「知道什麼?」
我笑了一下,說:「知道總有人比我更適合你,她會讓你幸福,成為你新的家人。」
良久,海風送來他的聲音:「這就是你整理後的結果嗎,非非?」
星光有點兒刺眼,我就閉上了眼睛。我說:「是啊,你會遇到一個更正確的人,我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