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戲:愛若有他生 11

  2023年9月29號,那天晚上一直下雨。

  傍晚的時候聶亦想起來和聶非非的第一次約會,那是2017年10月2號,已經過去六年。六年前的往事為什麼突然闖進腦海,也許是下午回來時在迴廊上看到了徐離菲。

  十天來他沒有去看過她,十天前他去長明島接她時對她說:「明天我們轉院。」但他沒有告訴她,治療她最好的醫院其實是他家裡。三年前為了治療聶非非,他將位於清湖的半山庭園變成了治療基因病最好的私人醫院。

  褚秘書將她安排在她曾經住過的房間,她沒有半點兒記憶。聽說她問過褚秘書:「這是哪裡?為什麼帶我來這裡?我是誰?」聽說她還試探地問過褚秘書:「我是不是聶非非?」

  「這是聶氏製藥的聶家,你生了病,只有Yee能夠治好你,你是徐離菲,你爺爺生前是先生的好友。」而至於最後那個問題,褚秘書當然沒法兒回答。

  非非,徐離菲。同樣的病,同樣的症狀,同樣週期的病情數據,這世上沒有人能夠凌駕於自然法則之上,所以他能給予她生命卻無法給予她健康。褚秘書誇了海口,她的確生了病,也許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她身體的病症,但三年前他不曾治好自己的妻子,如今對她同樣無能為力。

  她問得好。她是誰。

  兩個月前傳出她和阮奕岑的婚訊,在長明島的茶室,阮奕岑咄咄逼人同他宣戰:「菲菲她改名換姓生活在這兒一定是想重新來過,不管你和她曾經發生過什麼我都不會放手,這次是我先找到她,你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好運。」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阮奕岑,說著彷彿曾經為愛絕望神傷的話,倒是有一雙從來沒有經歷過絕望的眼睛。他放下茶杯問他:「你以為她是非非?她不是。」

  阮奕岑傲慢地挑眉:「愛著你的聶非非才是聶非非,愛著我的聶非非,對你而言就不是聶非非了,是嗎?」

  他做自然科學研究,曾經他堅信,只要那個生命體基因組全部基因的排列順序仍同她一樣,那麼那就是她。可假如生物學上她依然是她,感情上她卻不再記得他,不再親近他,不再需要他,那她還是不是她?這問題並不像阮奕岑可以問出的那樣膚淺。

  他最想要的是她活著。

  他平靜地回答他:「她愛著誰都好,只要她還活著。」

  只要她還活著。

  晚上他住在迴廊旁的小工作室裡。說是小工作室,其實之前是個觀景平台,因為待的時間多,後來讓管家加了玻璃牆和頂蓋。平台前有一片水景,淺淺的池塘裡養著睡蓮和雨久花,偶爾有觀賞魚在其間嬉鬧,旁邊種了些梔子和湘妃竹,木欄上爬滿了籐蘿。

  從前聶非非很喜歡這個地方,常拿個iPad躺著玩填字遊戲,他也時常坐這兒看書。

  不知道她玩的什麼填字遊戲,沒兩分鐘就會叫他的名字,問題還古怪得五花八門:「哎,聶亦,昆丁·塔倫蒂諾有部什麼經典之作來著?」「哎,聶亦,奪得過世界盃和歐洲杯的意大利守門員是誰來著?」「聶亦,《風雲》中聶風的獨門武功叫什麼來著?」「哎,聶亦,黃花菜的學名是什麼呀?」

  她也有自覺的時候,會慚愧地跑來問他:「哎,聶亦,你是不是覺得我有時候特別吵?」

  他回她:「不然呢?」

  她就誠心誠意地替他哀愁:「那娶都娶了,也不能退貨不是?」

  他漫不經心:「也不是不能……」

  她就蹭到他的身後,一隻手撐住沙發的扶手,頭靠在他的肩上,嘴角帶笑看他:「忍了這麼久沒退貨,還是捨不得是不是?」

  他還記得她的長髮拂在頸邊的觸感,還是捨不得是不是?

  她離開後他時常一個人待在這兒,偶爾夜裡會住在這個地方,住在這兒的時候他就會夢到她,就像這個一直下雨的秋夜。半夜時他聽到她在耳邊悄悄和他說話:「嘿,聶亦,我們來約個會吧。」他知道自己在做夢,卻忍不住伸手給她:「帶你去個地方。」她就將右手很輕地放進他的掌心,聲音裡帶著一點兒甜軟的暖意:「好啊。」背景是六年前那座海島餐廳,抹了草莓醬的吐司被她吃掉一半,喝光的牛奶杯沿上印著一圈淡淡的口紅印,是很襯她的橘色。

  並不是每一個夢都能和回憶契合得分毫不爽。實際上六年前她對他提出約會的邀請並不是在那座餐廳裡,當他對她說「帶你去個地方」時,她也並沒有那麼柔軟地立刻回答他「好啊」,她的眼神有些疑惑,然後像是想通什麼似的笑了:「哎,聶亦你要給我驚喜嗎?」她將食指放在嘴唇上,「那等我去好好打扮一下。」

  那時候他帶她去的地方是緊鄰著印度洋的一大片野生動物保護區,有草原也有濕地和雨林地貌。他少年時代喜歡極限運動,常來這裡越野,曾經數次穿越附近的原始雨林。

  那天她打扮得很好看,跟他穿同樣的白襯衫黑長褲,腳上套一雙紫色的芭蕾舞平底鞋,頭上戴一頂大大的草帽。當越野車在熱帶草原上急速奔馳時,她單手用力按住草帽,銀色的耳線被風吹得後揚,有一點兒格外的亮光反射在她雪白的頸項上。

  多年後他自己都會疑惑,那時候明明在開車,為什麼她坐在他旁邊的模樣他會記得那麼清楚。

  為了不影響他開車,那天她話很少,但是眼睛裡的光卻遮掩不住。第一次在水園見她媽媽時就聽說過,她喜歡大自然,小時候最喜歡看海洋紀錄片,後來做了水下攝影師,最喜歡的電視節目就變成了叢林探險紀錄片。

  開過一片稀樹草原,旁邊就是藍色的印度洋,午後的海岸格外寧靜,顯得海潮越發兇猛起來,印度洋和作為陸間海的地中海不同,海潮極難有平靜的時候。

  沙灘上遊人寥寥,他們在那兒下車,她脫下鞋子一直走到與海水相接的濕潤沙地上:「哎,聶亦,為什麼帶我來這兒?」

  每當她要問他個什麼的時候,總是以二聲的「哎」起頭,有一種特別的輕軟意味。

  他答她:「不是想來海邊走走?」

  她喃喃:「我是想來海邊走一走,不過酒店外邊的海灘就可以,像這樣坐兩個小時飛機再開一個小時車……這只不過是個分手約會……」

  他想,接下來她就會說:「聶亦,你做事真是很認真。」她果然回頭,嘴角噙著微微的笑。「聶亦,你做什麼事都這麼完美。」

  他明白這讚美其實並不需要他回應,卻還是開口:「我喜歡這裡,想帶你來看看。」

  實際上,並不是每一件事他都會認真對待,只是如果這是他能給她的最後一天,他想要讓她看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他從前以為他珍惜她是因為她是他的家人,在玉琮山時才想清楚其實不是。對她好的時候,他一直是將她看作一個女人而非家人,可當他想告訴她他的結論時,她已經決定去尋找更正確的人,而那個人也出現了。

  他還記得那次酒後她和他談起她的初戀,大她三歲的學長,天才式的少年,年少成名,她一直在追逐他的腳步。褚秘書上午時傳來資料,那人應該是許書然。

  她身邊年少成名的天才也許很多,但大她三歲的學長除了他,就只有一個搞文藝的許書然。他和她雖然同一個中學,但他跳級太多,她入學時他已經離開很久,他們應該沒見過面,他自然不可能是她所崇拜的學長,何況他研究的是她不感興趣的自然科學。許書然和她同一所中學,同一所大學,十幾歲時靠攝影成名,後來才開始轉做導演。二十歲前她和許書然走的幾乎是同一條路。

  早餐時看到他們一起聊天,她看上去很高興,眉眼間笑意生動。

  追了這麼多年,她終於追到這一天。

  她對他說,希望他能成全。

  成全,這對他來說的確是個全新的詞。

  思緒被一陣笑鬧聲打斷。

  海潮湧上來,淺碧色的海水像是有生命的籐蔓植物,掙扎著覆地曳行,目標是沙灘的最高處。天很藍,透明的空氣中,雲似乎都是立體的形狀。她站在潮水中提高褲腿一臉遺憾:「這時候要有個冰激凌,就是我所經歷過的最好的約會了。」

  他站在她身側幫她擋住海風:「知不知道什麼叫想太多?」

  他這麼同她說話時她從來無所畏懼,並且絕對有一套自己的理論,果然,她開始和他講道理:「也就是我們這種浪漫不拜金的女孩子這時候拿個冰激凌就能搞定了,你要遇上‘拜金流’的姑娘,哪裡有這麼好哄,起碼得讓你弄一艘五十米的遊艇擱這兒讓她躺著吹風才算完。」末了突然頓悟:「其實…

  …這也沒什麼不好啊你說是不是,不好哄就說明不好騙,得趕緊學起來啊。」

  她胡說八道的時候常讓他覺得可愛,又一輪海潮襲上來,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臂:「不用額外學太多,你已經很不好騙了。」

  她被他牽著躲避海潮,褲腿都濕透了,卻毫不在意,眉眼彎彎道:「等等,讓我陶醉三十秒,你難得讚美我。」

  正好一對亞裔老夫妻過來請他們幫忙拍合照,她就立刻忘掉了自己說過的要陶醉三十秒,邊接相機邊和老先生寒暄:「咦,我媽媽也愛這款相機,簡單又好用,隨便拍拍就會很好看。」

  她是個攝影師,但他其實很少見到她拿相機的樣子。原來她拍東西時上下臂的姿勢會大開大合,很漂亮,也很穩。

  老太太提議幫他們也拍一張,她一邊將相機還給老先生一邊不確定地看他:「聶亦,要拍嗎?」

  看他點頭她就高高興興地跑過去站到他身邊,身體保持著距離,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身前。

  老太太提醒他們:「可以更親密一點兒。」

  她笑笑:「就這樣沒問題。」

  明明是雙人合影,他們之間空出的位子倒還能再插一個她進去,但半月前那個夜晚,她的手掌明明大膽地貼覆過他的手臂,撫弄和停留都帶著纏綿的意味,她那麼近地看過他,碰過他的頭髮,她還想要給他一個吻。

  老太太笑著看他們:「該不會是吵架了吧?要更親密一點兒才行啊。」

  就看她偏頭觀察他們倆之間的空位:「啊,是有點兒遠。」像是徵求他同意似的,「那我再靠近一點兒啊。」

  他問她:「我是雕塑嗎?」

  她反應速度一流,立刻辯白:「哪兒有,和雕塑合影我才不是這樣,我會擺剪刀手。」說著還真露出八顆牙齒微笑著擺出一個剪刀手來。

  她裝作若無其事,卻絕不再主動靠近他的身體。他說也許他們過界,她就真能做到讓他們之間再沒有任何過界的可能。誰能像她這麼懂事?

  不遠處有一塊巨大的巖礁,海潮扑打上去時聲音尤其震耳,潮水被擊退時她本能地轉頭去看,拍照的老先生連連招呼:「小姐,看鏡頭。」

  結果他們倆誰也沒看鏡頭,那一瞬他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往後帶,她猝不及防踉蹌地撲進他懷中,他的手攬住她的腰,她抬頭時他的吻落在她的額角。

  她整個人愣在他懷裡,卻沒有將他推開。

  他的嘴唇離開她額角,好一會兒,她睜開眼睛。

  他們擁抱過數次,這卻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又明確地感知到她的身體,纖細、柔軟、輕盈,給人一種一鬆手就會隨風而逝的錯覺。他下意識地收緊手臂,她沒有表現出不適,遲疑了一下,順著他貼過去,像是她也渴望縮短彼此的距離,哪怕只有一毫米。海風將她的長髮吹起來,寬大的白襯衫就像是白蝶的翼。

  她撲進他懷中時的確像一隻懵懂的白蝴蝶,帶來花田的清香氣息。

  但她可能是有點兒驚呆了,仰頭看著他時眼角有些濕潤,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不過離奇地竟是一個意外巧妙的索吻角度。

  又一輪海潮撲上岸來。

  他就低頭吻了她。

  藍天白雲,蒼茫碧海,他低頭吻她時嘴角有一點兒笑意,畫面被保存在一台老舊的數碼相機裡。

  放開她時她的臉頰一點兒一點兒變紅,就像加速的鏡頭下逐漸成熟的一朵山茶花,顏色層次分明地過渡。她的睫毛微微顫動,臉上卻克制著流露情緒:「這是告別吻還是……」

  他重新抱了她一下:「不是。」

  「那是什麼?」

  「沒有其他定義,就是行為本身的意思。」

  她想了一下,給了他一個含義不明的微笑,然後就去老先生那兒看剛才他們的合影去了。

  重新上車後她一直保持著緊靠車窗的姿勢,偶爾說話,不過是讚歎所見景色。從前她緊張時會重複同一個動作,害怕的時候話會很多,但如今她已經學會偽裝,很多時候他需要花些時間才能看透她的真實情緒,但有時就算花了時間也看不透。

  她其實很聰明,當她著意想要鑽研一門技藝時,她可以鑽研得很透,掌握得很好,比如如今令她感到興趣的偽裝。他有些後悔當初告訴她他瞭解她的那些小動作,否則弄懂她就會輕鬆得多。但終歸她的偽裝還沒有到爐火純青的地步,當目光落到她身上時會發現她皺眉頭,偶爾視線交匯時她眼睛裡會有種失神的困惑。

  或許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保護區的動物對於人類和他們駕馭的龐然大物已經司空見慣,藍色的天幕下水牛慵懶地棲在泥潭裡,孔雀在鬆軟的土路上旁若無人地走來走去,高大的喬木上棲著長尾猴,遠處奔跑著矯健的羚羊。

  但他知道這不是真正會令她興奮的景色。她是個海洋攝影師,但也喜歡拍攝陸地上的動物,可不是每一年她都有足夠的時間跟隨一個足夠安全的叢林探險隊去森林深處拍攝。

  靠近雨林時連迎面的熱風都變得黏膩濕潤。

  進林子前他將備在後座的相機遞給她:「或許有沒見過的東西你想拍,要拍的時候告訴我停車。」

  這時候她就很好懂了,已經完全忘記了這場告別約會原有的微妙氛圍,高興得整張臉都閃閃發光,說著擔憂的話,聲音裡卻聽不出半點兒擔心恐懼:「裡面有什麼?」兀自在那兒做假設:「熊?犀牛?毒蛇?巨蜥?鱷魚?哇,說不定還有僱傭兵和毒販子!」又左右看。「可進去之前不用做點兒什麼準備嗎?水和食品呢?我們似乎還差一個土著嚮導和一個經驗老到的叢林越野車手。」

  他給她指他們已有的裝備:「水和藥在那兒,我們只進去一小段路,不用紮營過夜,所以不需要有多餘食品。盒子裡是徒步鞋,要下車就換上它。」他看她一眼。「不過最好不要下車,也不要開車窗。這附近大象和犀牛比較常見,沒有僱傭兵也沒有毒販子,一百公里處有個生態站。」

  她看上去對這約會安排很滿意,眼睛裡充滿驚歎,但還是抿起嘴唇刁難他:「土著嚮導呢?」

  他熟練地啟動被特殊改造後的越野車:「不需要嚮導,至於經驗老到的叢林車手……」他問她,「聶小姐你看得上我嗎?」

  她是真的驚訝起來:「聶先生你應該是個書生,喝茶、下棋、讀書、做研究,無論什麼交通工具,你都應該坐在最安全最尊貴的後座!」

  車開上一條木棧道,棧道由倒下的樹株胡亂排成,既滑且窄,下邊是條有點兒深度的小溝,就像是個專為叢林越野賽設置的高級障礙,他一邊小心操縱一邊問她:「有那麼乏味嗎,我?」

  她簡直要屏住呼吸,生怕驚擾到他,說話輕得連空氣都不敢震動:「那樣已經足夠好,你、你小心開車呀!」

  從棧道上開過去時她吁了一口氣,心有餘悸地拍胸口:「技術真好,但要是掉下去的話就別想再開上來了吧。」

  他安撫她:「會讓你危險的話我不會帶你來,這條路我開過好幾次。」

  她越發驚訝。

  她驚訝時眉毛會微微挑起來,情緒都表露在眼睛裡,像個小孩子。要是無論什麼時候她都這麼坦誠就實在太好不過,他空出手來揉了揉她的頭髮,嘴角浮出笑:「沒有男人不喜歡車、冒險,還有速度。」

  旅程並不長,不過兩個多小時,但他們運氣不錯,一路上遇到許多動物。她視力超群,還在一塊裸出的褐色石頭上發現一隻小巧的長尾蜥蜴,顏色很特別,可能是未被命名的新種類。

  一路上快門聲響個不停,看得出來她興致很高。

  近五點開始回程,回程時她窩在椅子裡給這一天做總結:「沒有冰激凌這也是我有過的最好的約會。」

  熱帶樹肥厚的枝葉敲打在車窗上,他問她:「你從前的約會是什麼樣的?」

  她依然吊兒郎當地窩在副駕駛座裡,抱著相機偏頭:「怎麼,聶先生你這是後知後覺地嫉妒了?」她的嘴角彎起來,是個玩笑。她還能開這樣的玩笑。

  他不得不善意提醒她:「我們現在在荒無人煙的原始雨林裡,我控制著唯一的交通工具、飲用水,還有食物。」

  她壓根兒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很了不起嗎?老喜歡威脅我,要麼你把我扔下去試試看呀。」

  他果斷地停車,她整個愣在那兒:「咦,來真的啊?」他俯身幫她開車門時她已經本能先於理智地抱住他的胳膊。「皇上,臣臣臣臣臣錯了。」

  很好的肢體動作。

  他偏頭看她:「我沒有給外臣當司機的愛好。」

  她瞬間讀懂聖意,簡直對答如流:「皇上,臣妾錯了。」

  他們對視了三秒。

  「錯了,然後呢?」他說。

  她想了一會兒:「好吧,說約會經歷豐富之類的話都是唬人的。我都和康素蘿約來著,我們就喝喝紅酒、做做SPA、聊聊當代世界政治的多元發展對世界和平會有哪些影響之類的話題。」

  「哦,那據你們高見,當代世界政治的多元發展對世界和平會有哪些影響?」

  應該是沒想到他會反問,她傻了好半天:「你也對這個問題感興趣?」

  他點頭:「感興趣。」

  她支支吾吾,又半天,挺乾脆就自暴自棄了:「好吧,我們其實不聊這個話題,當代世界政治有哪些多元發展我都搞不清楚……我們就喝喝紅酒、做做SPA,再聊一聊韓劇和單機遊戲……」

  他重新啟動車子:「像是你們會聊的話題。」

  她不服氣:「別小看單機遊戲啊,單機遊戲也很有聊頭的,像《憤怒的小鳥》,那就挺難的,不愧是叫《憤怒的小鳥》,每次都能把人玩兒得挺憤怒的……」突然坐直。「想起來了,我也有過有意義的約會嘛,差點兒忘了,我還帶過阮奕岑聽歌劇。」

  那是個未曾聽過的名字,他一邊開車一邊問她:「誰?」

  她落落大方:「前男友,大學時候交往過幾個月,骨子裡熱愛藝術,所以有空就帶他去親近繆斯,不過……嚴格來說那也不算約會吧,現在想想……」話還沒說完,車突然加足馬力,下一秒已經直直衝進一條半人高的河流。一時間窗外水花四濺,

  她整個人貼在椅背上,呼吸都屏起來。

  車攀上河床,她終於喘過氣:「聶亦咱們能打個商量嗎?下次來這麼一出之前你能不能先給我個提示?」

  他笑了笑,問她:「嚇到了?」

  她盡量精準地描述自己的感覺:「何止嚇到,簡直像是頭撞到車頂上,‘嗡’的一聲。」

  他安撫她:「我在這兒有什麼好害怕的。」

  她竟然就實話實說了:「就是你在這裡才害怕。」又問他:「聶亦你是不是一握住方向盤就會特別不理性啊?」

  前方有一段類似河谷的坡路,坡度非常陡,極富挑戰性,他一邊觀察計算一邊低聲回她:「越野是理性地享受非理性的樂趣,所以握住方向盤反而是我最有理性的時候。」

  她也注意到他即將挑戰的項目,緊緊地靠住車窗:「我剛剛是不是說錯話了?你真的不是在報復我嗎?」接近坡道時她幾乎就崩潰了。「聶、聶亦,說真的,既然你這麼理性,我們能不能理性地另換一條路試試?」

  他沒回答,一隻手握住方向盤一隻手示意她靠過去,她崩潰地靠過去,足夠近的時候他突然攬住她的後頸吻了下她的眉心。

  她表情茫然,反應得卻快:「聶亦你……」

  他已經放開她,全神貫注在新項目的挑戰中:「放輕鬆,這條路最近,不會有問題。」

  不知誰總結過,人文科學家更關注歷史,自然科學家更關注未來。

  聶亦第一次意識到聶非非有她自己的感情經歷,是在謝侖結婚的那個夜晚,地下停車場裡她半醉半醒同他提起:「我初一的時候遇到一個男生……」那時候他並沒有覺得這事和他有什麼關係。

  二十三歲的女孩子,開朗、聰明、才華卓著,有過初戀和男友都實在太過平常。

  其實,當他需要用喜歡這種感情來定義這個人之於他的角色時,那些問題他依然沒將它們看得多重要。她過去喜歡過誰,現在又喜歡誰,也許他並不喜歡她提起他們,但那並不代表他在意或是想瞭解他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那指的是對手。但在聶亦的字典裡,有很多常用詞彙對他來說就跟不存在似的沒意義,名詞例如對手,動詞例如嫉恨,情敵這個詞就更加新鮮。

  並不是說他沒有在意的東西,關於他和聶非非的未來他就挺在意。但她說希望他能成全她,成全,這又是一個新鮮的詞,如果他成全她,那就是如她所願放她去追逐她喜歡的人,可如果那個人不夠好呢?

  在V島時他的確說過,如果她想要更多,她也值得。他不太確定她有沒有理解正確,他所說的「更多」,意思是她想要的東西比他能給她的更好。

  她那時候問他:「如果我想要更多的時候,為什麼不能由你來給我呢?」就像是為了印證當日他的回答,他想要給她更多的時候,她卻並不一定想接受。對於愛情這件事,施者和受者都那麼合適並不容易,他從前就很清楚,所以如今他們這樣的結果也很合理。

  可如果她執意要離開他,至少她要為自己的愛情找到一個安全的受者。

  如果那個人並不安全,他需要做的事情就多了。

  或許那個人不夠安全才好。

  到此為止,他們之間的確有了一個結果,但就像是做實驗,很多時候結果不一定等於結局。

  車驚險而平穩地開過陡坡,又開過一段灌木叢,那期間她並沒有像之前蹚過河流時那樣緊張,皺著眉頭像是在思考問題。

  前方出現一段平坦野路時,她終於開口:「不知道是不是我會錯意……」她轉頭看他,甚至側轉半個身體,然後深吸了一口氣。「要是會錯意就太掃興了,但我實在想問,」她看了他得有五秒,欲言又止,又坐回去,「算了,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至少等今天結束。」她揉著太陽穴。「太陽還沒有下山,我著什麼急。」

  熱帶的太陽滑落地平線時,景色會像是魔族在火紅的峽谷裡鍛造有魔力的戒指。

  他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叩了一下,問她:「聶非非,你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不乾脆?」

  她驚訝地看他,呼出一口氣:「好吧,既然你這麼說……」她破釜沉舟似的再次側過身來擺出交談的陣勢,卻被視野中突然出現的景象打斷。

  並不是什麼危險的猛獸,前方的一片野叢林裡,他們看到了一輛被籐枝纏繞深陷泥沼的越野車,越野車旁還站了兩個焦急求救的中國女孩。

  大致情況是兩姐妹陪父母來度假,在酒店待得無聊,決定出門越野,卻低估了叢林的危險係數,結果沒多久就把車開進了泥沼。車輪陷入泥潭很深,拖出來需要時間,最安全的方式是載她們出林子,車留下來等待專業救援隊施救。所幸兩人和他們住同一家酒店。

  車上多了兩個人,顯然不再適合談正事。

  她是累了,後半程睡意十足,卻還強撐著時不時和他說話。讓她睡一會兒,她一邊點頭答應一邊往太陽穴抹提神的驅蚊水。問她硬撐什麼,她就撐著手偏頭:「我睡著了你一個人開車得多累啊,我得清醒著陪你說說話。」

  酒店緊臨保護區邊緣,是典型的南亞風格,喬木立成一道屏障,將印度洋的浪濤隔開。兩姐妹先下車,已經有一對中年夫婦等在大廳入口。妹妹先跑過去,姐姐留下來和他們道謝,服務生幫忙泊車時中年夫婦也來道謝,說是兩姐妹的父母。

  他們停好車折轉回來時一家四口仍站在原地,似乎在爭論什麼。中年男人面露憤色,抬手給了大女兒一耳光,力道很重,女孩沒站穩,跌倒在地哭著分辯:「不是我要帶她去的,爸,是她自己要去的,我攔不住,您讓我無論什麼時候都照顧好她我才……」

  小女兒怯怯地抱住男人的手臂:「爸爸,是姐姐她說要去我才陪她去的,姐姐到現在還是不能接受我,我想討姐姐喜歡才陪她冒險……」

  男人看著倒在地上的大女兒:「撒謊成性,做錯事不肯承認,沒有姐妹之愛,沒有容人之心,黎可悅。」話到這裡看到了他們。從停車場到酒店大廳沒有其他的路,他們有禮貌地迴避在岔路口,等候這家人處理完家事。男人臉色有幾分難堪,沒再說什麼,領著妻子轉身向客房區去了,小女兒跟在後面。大女兒扶著頭哭了一陣,自己起來走了。

  那家人出事是在聶亦領著聶非非用過晚餐之後。

  餐廳到客房區有一段露天長廊,兩邊種著大片熱帶花卉。因是個晴夜,僅靠星光和微弱的廊燈就能辨清花色,很適合散步,所以回房那一段他們走得很慢。

  中途褚秘書打來電話,她主動走到前面給他通話空間。褚秘書的匯報還不到一半,一個女孩跌跌撞撞從長廊拐角跑出來,臉色蒼白,裙子上染了血跡,看到他們時眼神驚惶:「怎、怎麼辦,我、我不是故意的,怎麼辦……」是下午那兩姐妹中的姐姐。

  她扶住那女孩:「怎麼了?」

  女孩哆嗦著開口:「我、我、我殺了人,我殺了她……」

  他立刻掛斷電話:「幾號房?」她問出同樣的問題,僅比他慢一秒鐘。

  女孩子顛三倒四:「402,不,403,02還是03,我記不得……」

  他們朝客房區趕過去,過道裡沒人,402號房門大開,有血腥味飄出來。房間裡一片混亂,兩姐妹中的妹妹躺在地上,還有意識,血從腹部大量滲出,旁邊是一把染血的水果刀。

  聶非非暈血,他一邊為傷者急救一邊吩咐嘴唇發白的她:「去外邊待著。」

  她卻已經拿起床頭電話打給前台,話音有些顫抖,倒是有條理:「402號房有客人腹部被刺傷,失血很多,請幫忙呼叫救護車,對,應該是這間房的住客,請通知傷者的父母,我們這裡恰巧有專業人士幫助施救。」打完電話又幫他去取用得上的新毛巾,雖然臉色都白起來,將毛巾遞給他時手卻是穩的。的確,在什麼場合她都不會添亂,而且能立刻找到用武之地。

  下午時見過的那對中年夫婦很快趕來,救護人員隨後。聽說是大女兒刺傷小女兒,女人當場暈了過去,男人顫抖地握住小女兒的手,臉上混雜著痛苦和震怒:「那個孽障,那個孽障,我饒不了她……」

  救護車帶著中年夫婦和被刺傷的小女兒很快離開,酒店工作人員分頭去尋找大女兒。他們對酒店環境不熟,無從幫忙。經理請他們先回房休息,警察來後再請他們下來錄份口供。

  施救時身上染了血跡,他沖了個澡,剛走出浴室就接到總台打來的電話,說找到了那女孩,他的女伴聶小姐現在正和那女孩在一起,兩人在橡膠園鐘樓的頂層。

  胖經理已經候在大廳,小跑著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一路上氣喘吁吁和他解釋。大概是怕他生氣,解釋得極盡完備:「聶小姐房間的陽台正好對著西邊的橡膠園,我們想她可能是去陽台時發現了那女孩坐在鐘樓上,總台接到她的電話後立刻通知了工作人員。那女孩意圖自殺,坐的位置相當危險,聶小姐很擔心她的安危,很快也趕過去了。現場只有聶小姐一人中文好,大概是為了緩和那女孩的情緒,趁工作人員不留意時爬了上去,不過會中文的談判專家已經在趕過來了……」

  他沒有責備人的習慣,事情已經發生了,如何補救和解決才應該放在第一位,他打斷胖經理的話:「氣墊鋪設好了嗎?」

  胖經理擦汗:「已經鋪設好,我們的救援人員都很專業。」

  他看了他一眼,語聲平平:「專業到需要讓一個住客去做意圖自殺者的情緒處理。」

  胖經理抹著腦門的冷汗訕訕:「只是中文實在不好。」

  雖然有了心理準備,現場看到她坐在六十米高的鐘樓頂層還是讓他心漏跳了一拍。

  鐘樓是殖民時期留下的建築,黑磚建成,頂層做成一個沒有圍欄的尖頂閣樓,照理說如此危險,應該早被鎖住才對,不知那女孩通過什麼方式將鎖打開爬上去。

  大概是出於景觀訴求,鐘樓主體安置了一些小燈,燈光微弱,剛夠照亮附近。女孩坐在閣樓邊緣,兩條腿蕩在半空中,像是隨時會掉下來。她也好不到哪裡去,萬幸坐的位置挨著撐起頂蓋的一根石柱。

  他徑直走進鐘樓,胖經理追上來:「聶先生,您再上去萬一出什麼事我們酒店……」兩個工作人員也趕過來攔人,他繞過他們順手將一樓的鐵門關上,工作人員和胖經理一齊被擋在門外。這就是攔不住了,胖經理一邊擦汗一邊急火攻心地吩咐施救人員:「再檢查一遍氣墊,四面都鋪上,都鋪上!」

  他在倒數第二層停下腳步,已經能聽到她們的對話,是她的聲音:「……我有個男性朋友,開一家小咖啡館,就在我們學校附近,後來他和我導師戀愛了。我導師也是位男性,那時候和他妻子分居中,但還沒離婚,挺糟糕是不是?」她停了兩秒,對方沒有回應,她自顧自地說下去:「更糟糕的是他倆的母親都不能接受同性戀。這段戀情快要穿幫時,我那位男性朋友選擇了逃避,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讓我做了擋箭牌,說和導師戀愛的是我,就像你妹妹做錯了事總是拿你做擋箭牌一樣。」

  霍夫蘭的說服藝術:情感訴求相比邏輯訴求而言,更能影響受眾態度上的轉變,分享類似經歷是打開對方心扉的重要切入點。

  她停下來,那女孩果然開口:「……後來呢?」從聲音分辨,情緒已經不像此前在長廊上碰到他們時那麼激動。

  「我導師沒有否認。」她接下去,「師生戀這個詞聽起來還有點兒浪漫是不是?不過A國大學禁止教職員和學生之間發生任何浪漫兩性關係,我的導師很快被學校解聘,我也差點兒被退學。導師覺得愧疚,和校方說只是他一廂情願追求我,將我保了下來。但他在學校有很多擁躉,他們覺得他說的並不是真的,是我出於利益目的引誘了他,毀了他在大學裡的前程。你大概可以理解那段時間我遭受了什麼樣的精神暴力和壓力。」

  「……你為什麼不否認?」那女孩問她,不等她開口,又自己做出回答,「因為沒人相信你是不是?」好一會兒,女孩道:「就像每次我跟我爸解釋,他都不會相信我,在他心裡已經認定我冷酷自私。」女孩輕聲道:「誰說父母總會理解子女的呢,並不一定是那樣的。」

  「沒有嘗試過好好和你父親溝通一次嗎?」她問她。

  女孩的聲音有點兒顫抖,但還是穩的:「沒用的……這次我刺傷了可人,即使她沒事我爸也一定會打死我,他不會相信是可人到我房間來挑釁,說現在就算我再討厭她也不敢傷她半根毫毛,因為爸爸會替她教訓我。」女孩喃喃:「她說得對,爸爸會替她教訓我。」

  他盡量不發出聲音,攀到和她們同層。

  她說話時總是側頭看著那女孩,自然在第一時間發現他,眼裡掠過驚訝,倒是立刻領會他的意圖,繼續不動聲色地轉移女孩的注意力:「如果矛盾真的已經不可調和,沒有想過離開他們嗎?」

  「……離開?」

  她點頭:「對我來說就是那樣,畢業之後離開了那個環境,一切都好了很多。」又循循善誘:「既然你連自殺的勇氣都有,為什麼不選擇離開呢?」

  也許她能勸服那女孩,也許不能,不能讓她冒那個險。

  女孩像在思考她的話:「可……」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他猛地撲過去挾住那女孩,從茫然中回神的女孩本能地掙扎尖叫。他得保證女孩的掙扎不會波及坐在最右側的她,不得不花費更多力氣來控制女孩的肢體動作。方寸之地且沒有護欄遮擋,對於過於絕望沒有章法的掙扎和必須控制空間範圍的壓制來說,都顯得危險又困難重重,那女孩帶著他差點兒摔下去,幸好被左端的石柱擋了一擋。

  最終女孩被他固定在地上,施救人員打開鐵鎖衝上來,帶著獲救者先下去。

  那時候才感覺到鐘樓之上風的力度,似乎整座橡膠園都在風中搖蕩。看來這幾天是太累了。

  伸手給她時她似乎才察覺到害怕,顫抖著將雙腿挪上來,卻幾乎沒法兒站穩,被他半抱著下了鐘樓。她半個人都倚在他懷裡,手臂冰涼,額頭上還有冷汗。

  樓道裡燈光微弱,他問她:「知不知道離意圖跳樓的自殺者太近是大忌,有沒有想過她情緒激動起來你也會有危險?」

  她沒有像往常那樣辯駁,看來是嚇壞了。

  他保持著聲音的冷靜,繼續問她:「你也不是沒有安全意識,怎麼這次這麼衝動?沒有考慮過你遇到危險時家人會有的感受?」

  她僵了一下,直到他們走出鐘樓她都沒有出聲。

  經理和幾個工作人員迎上來關懷他們是否受傷或受驚,說醫生已經等在客房區的休息室。他和經理說話時她離開他去了數步開外的一個小木亭,那旁邊有一棵極高大的橡膠樹。

  只是幾句簡單安排,談話很快就結束了。

  他走到她身邊,她背對著他仰頭望橡膠樹的樹冠,天上雖然有很多星星,卻只能看到樹冠的陰影。

  他開口:「非非,我並不是責備你。」

  她沒有回頭,終於回答他:「你應該責備我,給你惹了這麼大麻煩,你應該狠狠教訓我一頓才是,你越是……我……」她沒有將這句話說完,單手蓋住額頭,肩膀在輕微地顫抖。

  他看著她的背影,好一會兒,道:「除了剛才在樓道裡提醒你的那一條,其他程序你都沒有做錯,我不認為造成了什麼不能解決的大麻煩。」

  「因為被石柱擋住了。」她飛快地說。

  他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即使沒有石柱……」

  她打斷他的話:「講道理我從來講不過你,總是三兩句話你就能把我拐進你的邏輯。聶亦你很好,就算是我做錯你也總是護著我,可我……」她停下來,肩膀顫抖得更厲害,再開口時聲音依然是平靜的,就像是早已想好的一番話,她說得很快也很利落:「你還是把我看作家人,才會那樣護著我,可我已經不再是你的家人,你對我其實沒有什麼責任了聶亦,以後我做什麼都好,都是我自己的事,你別再管我了。」她匆匆轉身。「就這樣吧。」

  木亭裡牽了一盞燈,燈光朦朧。擦肩時他握住了她的手臂,他的確是疑惑了:「你說的就這樣,是怎麼樣?」

  她低著頭,依然很平靜:「說真的,我老覺得自己運氣好,所以經常衝動,把自己搞得很危險。」她深吸了一口氣。「我們應該沒有關係,你離我遠遠的,這樣我就不會害你……」但聲音裡還是染上哭腔,她也察覺到,立刻頓住不再開口。

  良久,他說:「聶非非,說話要說完整。」

  她仍然低著頭,一隻手擋住眼睛:「這樣我就不會害你……我……」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她終於崩潰地哭出來:「聶亦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害怕什麼!」

  他將她的右手拿開,她的手指冰涼,有些濕潤,再將她的頭抬起來,朦朧燈光下她的眼角緋紅,臉上有淚痕,眼裡也蓄滿了淚水。他並不是沒有見過她哭,可情緒這麼激動還是第一次。「你在害怕什麼?」他問她。

  她已經不再試圖控制情緒,整個破罐子破摔了,掙開他一邊抹眼淚一邊道:「六十米高的鐘樓又怎麼樣?我又不會恐高,就算那女孩情緒激動,我坐得那麼遠,還抱著石柱,怎麼樣也不會比你那樣更危險,你差點兒掉下去你知不知道?沒有那根石柱擋著你就真的掉下去了你知不知道?你要是真的掉下去了怎麼辦,我……」

  他走近她一步,她立刻退後,他只好站在原地:「下面的救援設備很充分。」

  她立刻反駁:「氣墊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

  這一段爭論實在是前後矛盾,他看著她:「你也知道氣墊不是百分之百安全,你坐在閣樓邊緣的動作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那為什麼還要那樣做讓我擔心?」

  她愣在那兒許久,一隻手抬起來,輕輕握住他的衣袖,那夜之後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靠近他,眼淚大滴大滴落下來,她叫他的名字:「聶亦。」嗓音柔軟下來,看來是冷靜多了。

  「好了,」他握住她的手安撫她,「你不會害我怎麼樣,以後再遇到危險不要衝動,想要救人沒什麼不對,但要保護好自己……」話還沒說完,她突然踮腳抱住他,將頭緊緊埋在他胸前。眼淚很快浸透他的襯衫,是溫熱的觸感。他聽她喃喃開口:「讓我靠三秒,就當我不清醒,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說:「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

  那個擁抱不止三秒,今夜她的舉動顛三倒四,毫無邏輯,他不能分辨到底是什麼讓她那麼痛苦,也不知道她因什麼而困惑,只知道她的眼淚不斷湧出來。他抱著她站在整個橡膠園最高大的一棵橡膠樹下,她伏在他胸前哭泣,只是肩膀微微地顫抖,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風從他們身邊吹過,帶來不遠處印度洋的潮聲。

  他想,一個人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眼淚。

  褚秘書訂了兩個相連的套房。他在她房裡直待到她做好入睡準備,替她關掉臥室燈後,他在客廳裡站了幾秒,從櫃子裡取出毯子隨意鋪在躺椅上。她從臥室裡出來,穿著拖鞋站在門口有些驚訝地看著鋪好毯子的躺椅。

  他正在喝水,淡淡道:「你睡著了我再回隔壁。」

  她認真和他說:「聶亦,我不是需要人照顧的類型。」

  他也認真回她:「你早點兒睡著,我才好早點兒回去。」

  沒想到最後卻是他先睡著,而且睡得很沉。半夜時被渴醒,睜眼才發現異樣:床燈開著,他躺在床上,頭下枕著冰枕,右手吊著點滴。倒是沒有太驚訝,睡前就覺得頭髮沉,像是感冒,只是現在看來感冒的程度有點兒出乎他意料:從躺椅上被移到床上,還被紮了針,居然完全沒印象。

  畢竟是睡眠燈,暗得僅能看清床上一隅,不過已經足夠。他發現她躺在他身邊。整個人都壓在被子上,應該是照顧他時不小心睡著,白色的絲質睡裙被床燈鍍了層暖色調,長髮拂在腦後,沒有將頭規矩地放在枕頭上,反而靠住他的肩,背弓起來,膝蓋也屈起來貼住他,是缺乏安全感的姿勢。大概這也能夠解釋為什麼她會用雙手握住他的左手放在胸前。

  窗簾沒有關上,夜色仍是漆黑,落地窗被打開一條縫,有自然風悠悠吹進來,帶著一點兒冷意。床邊的電子鐘顯示凌晨三點。

  她會那麼蜷起來也許還因為冷。

  藥水已經沒剩多少,他小心將左手從她手裡抽出來,拔掉針頭後將另一側的被單揭開,然後將她打橫抱起來。她身量高,卻瘦,抱起來並不如想像中費勁。她沒有醒,他將她放在床的另一側,為她蓋被子時她本能地側身尋找舒服的位置。長髮擋住她的臉,他俯身將它們撥開別在她耳後。褪掉那些他看慣的她的表情,開心的、嬉鬧的、逞強的、故作嚴肅的、冷靜的、認真的、偶爾憂傷的、哭泣的,那是一張漂亮且安靜的睡臉。

  她房間的櫃子裡也備了男式睡衣,去浴室將身上發的汗擦乾,重新換上睡衣後,他出來給自己倒了杯水。

  三點十五分,電子鐘突然丁零零小聲響起來,就聽到身後窸窸窣窣,她的聲音模糊道:「點滴……」兩秒後像是嚇了一大跳。「聶亦你怎麼自己起來了?」

  他站在吧檯旁揚了揚水杯:「下來喝杯水。」

  她愣了一下,趕緊下床關落地窗,又去翻壁櫃,邊翻還邊碎碎念:「你這樣說不定會再著涼,先去床上待著。啊,不行,被單和被子可能被汗浸濕了,先去沙發上待會兒,我給你找條毯子保暖。」說著還真找出條毯子來搭在他肩上。

  他的確不知道她還會照顧人,而且能照顧得井井有條。換完被單和被子,她將他重新安置到之前他躺的位置,又將水杯和水壺都放到床頭,還去拎了濕毛巾來爬到他身邊要幫他擦身。他按住她的手:「已經擦過了,我看會兒書,你先睡吧。」

  忙了一陣,她已經徹底清醒過來,很認真地搖頭:「不行,我得陪……我得照顧你。」

  他微微皺眉:「不要逞強,我沒有其他不舒服,只是剛睡醒不太困,你現在很累也很想睡覺,不用陪著我。」

  好一會兒,她問他:「為什麼你可以逞強我不可以?」

  竟然能用逞強這個詞來形容他,確實讓他很嚴肅地愣了一下,他問她:「我什麼時候……」

  她抱著膝蓋打斷他的話:「褚秘書十二點打來電話,說你這一陣很累,作息很不規律。」她喃喃:「二十八號凌晨飛美國,十三個小時長途飛行,三十號美國飛K城,十六個小時長途飛行,又從K城到我在的半島,兩個半小時車程,路況還不好。」她頓了幾秒鐘,微微偏頭。「其實這個約會只是我隨便一提,根本不重要,你拒絕我也沒關係。還有埃文斯教授那件事,你根本沒必要專程去美國一趟。聽說周沛出來公開了他和教授的感情是嗎?連教授的葬禮他都不敢參加,這次他……你怎麼做到的?」沒有等他開口,她笑了笑:「算了,其實那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她看著他:「聶亦,你做的這一切都讓我很感激,我只是覺得,我並不是那麼脆弱需要人時刻將我保護在溫室裡,所謂傷害我的東西我並沒有覺得……」

  「你並沒有覺得它們有什麼重要。」他接過她的話,「你能那樣看是好事,我也不覺得它們有什麼重要,之所以有必要去美國一趟……」他輕描淡寫:「是因為之後有報紙給出不實報道,對我們的婚禮有些影響。」

  他從玉琮山回來那天,S城某報做了一整版她和埃文斯當年事件的報道,極盡想像,倒很有點兒精彩,雖然主要人物全用了化名,身份倒是給得明確,的確讓聶家某些長輩有了看法,他去美國主要是這個原因。

  其實所有這些事她都沒必要知道。褚秘書並不是饒舌的人,不知道為什麼會在她面前多嘴。

  她怔了好一會兒,驚訝道:「你是說,為了我們的婚禮你才去美國解決這事?那你的意思是說……」她跪坐在他旁邊,一隻手摀住胸口。「你是說你整理之後,還是覺得我們可以結婚,你沒有想過要和我分開是嗎?」

  他並不想讓她覺得他是要束縛她,考慮了兩秒,他道:「我知道你對你的初戀感情很深。」

  她屏住呼吸:「你、你知道?」

  他盡量理智地和她提問:「但非非,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他並不如你想像中那麼好,可能他有過很多段感情,還有一個考慮結婚的女友。繼續喜歡他對你沒有任何好處,還可能傷害你。遇到這樣的情況,你該怎麼辦?」

  她似乎鬆了一口氣:「啊……我喜歡的人,他不會那樣的。」

  他仔細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淡淡道:「實際上他就是那樣。」

  據褚秘書查到的資料,許書然是個徹頭徹尾的花花公子,感情生活不僅豐富,還非常混亂。

  她有點兒困惑,想想說:「聶亦我覺得我們可能有一點兒誤會……」

  他打斷她的話:「這種時候,嫁給我比較好。」

  她又一次愣住了,甚至用一隻手不自覺地摀住嘴角:「你剛說什麼來著……」

  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可以一蹴而就,做任何事都需要講究方法,有精確的步驟,就像在實驗室裡做實驗,要想得到最好的結果,不僅需要嚴謹縝密的態度,還要耗得起時間。如果愛是一場實驗,他想要得到最好的結果,而實驗對象是她,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最好是用她能適應的方式和步驟,一步一步慢慢來。

  他冷靜地觀察她的表情,緩緩道:「有些人不夠好、不合適,那麼就把他忘掉。」他繼續:「即使你改變主意想要有愛情的婚姻,也沒有必要立刻否定掉我,也許你的願望我們可以一起來嘗試,非非,你並不討厭我。」

  她突然抬頭,像是受了什麼不得了的驚嚇,良久,她輕聲道:「說我自作多情也好,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你的意思是說……你會嘗試著喜歡我?你是這個意思對嗎?可為什麼……」她自問自答:「是習慣了嗎?」

  這樣的反應實在不太能判斷她是樂意還是抗拒,斟酌了一下,他問她:「你呢?願意嘗試嗎?既然我們過去很合適,未來你想要的婚姻生活,我想我們也能適應得不錯。」

  她看了他很久,然後她問他:「聶亦,你知不知道你說的這些話是什麼意思?」說這些話的時候她靠近他,左手搭上他的膝蓋,右手攀上他的肩,是和那夜一模一樣的姿勢,這次他沒有躲開她,由著她的嘴唇靠近他唇畔。她卻在那時候停住,彼此能感覺到彼此的呼吸,她的聲音輕得像細絲:「你有很多界限,我卻沒有,說不定我會經常這樣對你,也許情緒衝動之下我還會……」話尾的吐息令肌膚微癢,但那吐息終究沒有化作一個吻,她將剩下的話含在嘴角笑了笑,依然撐著他的肩想要離開。

  卻被他握住了肩膀。

  她沒法兒離開,有些詫異地望著他。他抬眼看她,很好,這個距離,稍微偏頭就能實現那個吻。

  嘴唇相觸時她顯然有些意料之外的呆滯。她是太低估他還是太低估她自己?但並沒有抗拒,也沒有像白天那樣由著他全權掌握主動,只愣了幾秒她就開始回應,回應的態度非常坦誠。

  但那姿勢似乎讓她不太舒服,他側身盡量配合她,讓她輕鬆地跪在他的身邊,雙手都圈上他的脖子。他們貼得很近,她的嘴唇很柔軟,間隙裡壓抑喘息的聲音也很動聽。她在他面前毫無保留地展現出最溫柔嫵媚的模樣,輕聲叫他的名字,聶亦。

  那是個很長的吻。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雨。

  後來一切就如同它發生的那樣,他們在那一年的十月七號結了婚,婚後兩個月有了第一個孩子。

  已經過去六年。

  印度洋畔那夜的雨就像今夜。不,就像今晨。

  黎明前最後的黑暗,整個園子格外靜謐,他將工作室裡的落地燈打開,給自己泡了杯茶,又將音箱打開,是她最喜歡的老歌:「願只願他生,昨日的身影能相隨,永生永世不分離……」

  外面池塘裡的雨久花大多已經結果,唯獨留了幾株還開著懨懨的花,他一口一口喝茶,想起有個晚上他們一起在紅葉會館的別墅裡看電影,那天晚上她說了很多話。

  「已經習慣了兩個人的生活,一個人突然離開,那得有多寂寞啊。」

  「比如我死在你的前面,是相信我已經完全離開這世界了讓你好受一點兒,還是相信我的幽靈每天晚上仍會回來陪你看電視讓你好受一點兒?」

  「聶亦,要是我先離開你,你也會覺得寂寞吧?」

  「你說呢,聶非非。」

  (第二幕戲END)

《四幕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