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

連宋收起扇子,道:「這……」

他續道:「我打算過幾日收成玉當乾女兒,你意下如何?」

連宋:「……」

鳳九一向其實是個不大拘小節的神仙,但這樣的性子,偶爾拘了一回小節,這個小節卻生出了不小的毛病,會有多麼的受傷也就可想而知。

同東華的這樁事,令鳳九傷得十分的嚴重,在糰子的慶雲殿中足足頹了兩日才稍緩過來。但終歸是存了個心結,盼望誰能幫助她解開。白淺是不行的。

於是,鳳九踟躕地打了個比喻去問糰子,道:「倘使你曾經喜歡了一個姑娘,多年後你與這姑娘重逢。」她想了想,該用個什麼來做類比才足夠逼真,良久,肅然地道:「結果卻讓她知道你現在還在穿尿布,你會怎麼樣?」

糰子瞪著她反駁:「我已經不穿尿布很久了!」

鳳九嚴謹地撫慰他:「我是說假如,假如。」

糰子想了一會兒,小臉一紅,難堪地將頭扭向一邊,不好意思地道:「太丟臉了,這麼的丟臉,只有鳳九你見著過去的心上人,結果卻把肚兜掉在對方面前那樣的事才比得上了。」繼續不好意思,又有點代入地掙扎:「那樣的話,一定會想找塊豆腐把自己撞死的啊。」

這之後,微有起色的鳳九又連著頹了三四天。

直到第四晚,白淺指派來的仙侍遞給鳳九一個話,說前幾日承天台上排戲的幾位歌姬已休整妥帖,夜裡將在合璧園開一場巾幗女英雄的戲,邀她一同去賞。這才將她從愁雲慘淡的慶雲殿中請出來。

合璧園中,搭的戲台上一團女將軍穿得花裡胡哨,伊咿呀呀哼唱得熱鬧。

白淺握著一把白綢扇,側身靠近鳳九,道:「近幾日,天上有樁有趣的傳聞謠傳得沸沸揚揚,不曉得你聽說沒有。」咳了一聲:「當然其實對這個事,我並不是特別的熱衷。」

鳳九興致勃勃地端著茶湊上去,頓了頓,有分寸地道:「看得出來你的確是不熱衷,其實我也不熱衷,但,你姑且一講。」

白淺點了點頭,緩緩道:「誠然,我們都不是好八卦他人之人,那麼你定是料想不到,從前我們一向認為很是耿介的東華帝君,他原是個不可貌相的,你三百多年前同他斷了那趟緣法,我看也是天意維護你,當真斷得其所。」

鳳九肅然抬頭。

白淺剝開一隻核桃:「聽說,他竟一直在太晨宮裡儲了位沉魚落雁似的女仙,還對那女仙榮寵得很。」

鳳九鬆了手中的茶盞,半晌,垂眼道:「如此說,這許多年他未曾出太晨宮,竟是這個因由?」笑了一笑:「誠然,身旁有佳人陪伴,不出宮大約也感不到什麼寂寞。」

白淺將剝了一半的核桃遞給她:「你也須介懷,終歸你同他已甚干係,我將這樁事說來,也不是為的使你憂心。」

鳳九打起精神,復端起茶杯,道:「也不知被他看上的是誰。」

白淺唔了一聲,道:「我同司命打聽了一遭,當然我也不是特意地打聽,我對這個事並不是特別地有興趣。只是,司命那處也沒得來什麼消息。私底下這些神仙之間雖傳得熱鬧,對那女仙也是各有猜測,但東華和風月這等事著實不搭,除了他的義妹知鶴公主,他們也猜不出還有誰。不混沌重生君臨異界23488過,先不說知鶴這些年都在下界服罪,依我看,不大可能是她。」

鳳九端著杯子,出神地聽著。

白淺喝了口茶潤嗓,又道:「關於那女仙,確切的事其實就只那麼一件,說六七日前東華攜著她一同在太晨宮裡泡溫泉時,正巧被連宋神君闖進去撞見了,這才漏出一星半點關於這個事的傳聞來。」

白淺的話剛落地,鳳九一頭就從石凳上栽了下去,扶著地道:「……泡溫泉?」

白淺垂著頭詫異地看著她,得遇知音似地道:「你也覺得驚訝?我也驚訝得很。前日還有一個的傳聞,說得條分縷析,也有一些可信。連宋君屬意的那位成玉元君,你識得吧?從前我不在糰子身旁時,還多虧了這位元君的照應。據說其實這位成玉元君,就是東華帝君和那女仙的一個私生女。」

鳳九撐著桌子沿剛剛爬起來,一頭又栽了下去。

白淺伸手將她拉起來,關切道:「你這個凳子是不是不太穩便啊?」

鳳九扶著桌沿,乾笑道:「是台上的這個段子演得太好,令人心馳神往,情不自禁就有些失態。」面不改色地說完這一篇瞎話,趁機瞄了一眼戲台,看清演的到底是什麼,眼角一抽。

明晃晃的戲台上,正演到英武的女將軍不幸被敵國俘虜,栓在地牢的柱子上,諸般刑訓手段,被虐待得十分的淒慘。

白淺遙望戲台,目光收回來神色複雜地看著鳳九:「原來……你好的竟然是這一口麼……」

「……」

鳳九對自己的定位一直都很明確:她是一個寡婦。

凡界有一句家喻戶曉的俗諺:寡婦門前是非多。鳳九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當了這麼多年的寡婦,門前沒染上半分的是非,並不是自己這個寡婦當得如何模範,而要歸功於青丘的八卦氛圍沒有九重天的濃厚。但今日這一場戲聽得她十分憂心,她覺得,似她這般已經當了寡婦的人,著實不好再被捲進這種染了桃色的傳聞。縱然是和東華的傳聞,趕在三百年前,是她想也想不來的好事。

鳳九有一個連白淺都比不上的優點。白淺是一遇上琢磨不透的事,不琢磨透不完事,她則是憑本能行事。她覺得自己的優點大的其實並不是廚藝,司命誇獎她執著時是真執著,放手時是真瀟灑,她一向也覺得自己的行事對得起這個名號。

前些時日是她沒有做好準備,但後來她想起了自己的一條座右銘。她活了這麼三萬年,身邊累起的座右銘何止成千上萬,是以這一條她刨了好些日子才重刨出來,「不同和其他女人有牽扯的男人好,和其他男人有牽扯的男人也不行」。她曾經要死要活地喜歡過東華,那時是真執著,但是東華沒有看得上她,還很有可能看上了別人。她自降身份當他宮婢的時候,白在他宮裡掃地掃了幾百年,連句話也沒夠得上同他說一說。她覺得這個事兒,就當是從來沒有過罷,本來這個事兒,對東華而言可能就從未有過,如今她想得明白了,旁的仙如何對東華,她也如何對他,這個方是正道,當然能躲還是躲一躲,得生些什麼不必要的枝節。

她認請這個事,就開始十分注意同他保持一個距離,但不曉得近來這個距離為什麼越保持越近,她考慮了良久,覺得應該再採取一些手段,將他們倆的距離努一把力保持得遠一些。

但她剛剛做下這個決定,就十分遲鈍地發現,右手上常戴著的葉青緹送她的那只茶色的水晶鐲子不在了。那是十分要緊的一個鐲子。

她仔細地回想片刻,弄明白,應是那一夜掉在了東華太晨宮的後府。

在他們保持一個加遙遠的距離之前,她還得主動去找他後一次。

正是風口浪尖,行事需得低調謹慎。但,欲不驚動旁人晤得東華一面,卻是件難辦之事。

鳳九一番思量,想到了五月初五,心中略有盤算。

東華身為天族的尊神,如今雖已半隱居在一十三天,到底還有一些差事尚未卸給天君,比如,掌管仙者的名籍。有道是「著青裙,上天門,謝天地,拜東君」,每年的五月初五,大千世界數十億凡世中因清修而飛昇的仙者們,皆需登上三**羅天,在大羅天的青雲殿中虔誠地拜謁一回東華帝君,求賜一個相宜的階品。

而一向的慣例是,待朝會結束,朝拜的眾仙散去,東華會順便檢視一下青雲殿中的連心鏡,再逗留個一時半刻。鳳九便是看中了這一時半刻。且,她自以為計較得很是周密。

五月初五,鸞鳥合鳴,天雨曼陀羅花,量世界生出六種震動,以示天門開迎八荒仙者的祥瑞。

鳳九原本做的是一大早去青雲殿外頭蹲點的打算,臨了被糰子纏住大半個早晨,好不容易甩掉近來益發聰明的糰子,一路急匆匆到得三十六天天門外,卻並未聽聞殿中傳出什麼朝拜之聲。

鳳九揣摩著,大約朝會已散了。抽出一張帕子做揩汗狀,掩了半張臉,問一個守門的小天將:「帝君他……一個人在裡頭?」

小天將是個結巴,卻是個很負責的結巴,攔在天門前道:「敢、敢問仙、仙者、者是、是何……」

鳳九捏著帕子,把臉擋了,只露出個下巴尖兒來,道:「青丘,白淺。」

小天將一個恭謹大禮揖地:「回、回上神,帝君、確、確然、一人在、在裡頭……」

鳳九歎了聲來得正是時候,道了聲謝,又囑咐:「對了,本上神尋他有些私事相商,暫勿放他人入內,回頭自會多謝。」話罷仍是捏著帕子,要拐過天門。

《三生三世枕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