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見帝君並不回答,只是挑了挑眉,她傻了一會兒,將臉扭向一邊一臉克制:"你別挑眉,你一挑眉我就有點兒,就有點兒……"

帝君好奇地繼續挑眉:"就有點兒什麼?"

她臉頰緋紅,憋了好久才憋出來:"忍……忍不住想親親你。

就見帝君靠過來,聲音低沉道:"給你親。"

連宋君其人其實並非一個正直仙者,時常做虧心事,但因連宋君從未覺得這些虧心事有什麼,因而鮮有良心不安的時候,拿連宋君自個兒的話說,此乃他的一種從容風度,拿連宋君心儀的成玉元君的話說,彪悍的混賬不需要解釋。

彪悍的混賬連宋君,今日卻因良心不安,而略有惆悵和憂鬱。

說起連宋君的惆悵和憂鬱,不得不提及東華帝君。

帝君三人自阿蘭若之夢出來後,比翼鳥中有眼色的仙僕們不及吩咐,已鞍前馬後為三位收拾好三處就近的臥間。帝君抱著鳳九隨意入了其中一間,連宋君知情知趣,正要招呼仙僕們不用入內隨侍了,卻見已然入內的帝君突然又出現在門口:「你進來一下。」

連宋君有些懵懂,他刻意做出這麼個時機,令他二人同處一室說些小話聯一聯情誼,劫後餘生嘛,正是訴衷情的好時候,美人這種時刻是脆弱,稍許溫存即可拿下,這種拿美人的關鍵時刻,他招自己進去做什麼?

連宋君懵懵懂懂進了屋,瞧著和衣躺在床上的美人鳳九,愣了一愣道:

「你在她身上使昏睡訣做什麼,我看你們出來後她已有些要醒來的徵兆,你擔憂她希望她多睡一睡養養精神,我可以理解,但其實睡多了也不大好……」

帝君邊用一雙黑絲帶紮緊袖口邊道:「幫我守一守她,我回來前別讓她醒過來。」

連宋君瞧著他紮緊的袖口道:「你這不是煉丹的裝束嗎?」關懷道,「難不成鳳九她其實染了什麼重症?」

帝君深深看了他一眼:「再咒一句小白身染重症小心我把你打得身染重症。」

連宋君湊過來仔細瞧了瞧鳳九面色:「那你為何……」

帝君歎息道:「她不想見我,所以阿蘭若之夢裡同她在一起時我都是假借息澤的身份,但她醒來想起這樁事必定難辦,你送過來的老君那瓶丹,此時算是派上了用場。」

連宋大驚:「你打算餵了她那丹藥令她忘記阿蘭若夢裡的事?」

東華理了理袖口,淡淡道:「我並不想她將那些事忘了,所以須重煉那瓶丹藥,改一改它的功用,將她那些記憶重寫一遍,尤其我瞞她那些。」

連宋木呆呆道:「這就是你想出的法子?」他這種情聖決計想不出如此粗暴直接的法子,一時震驚得言以對,好半晌方回過神來道:「雖然同她坦白有些冒險,但候她醒來你老老實實坦白求她寬恕才是治本之法,你這樣,若她終有一日曉得真相豈不是加難辦?你多想想。」

帝君抬手揉了揉額角:「我召了天命石,天命石說我們緣薄,經不得太多折騰。小白她在我的事情上……一向有些糾結,此時若讓她想起我在阿蘭若之夢裡瞞了她,後頭不曉得會鬧出什麼來,唯獨這件事我不敢冒險,思來想去還是此法好。」

連宋長歎道:「早知如此,那個夢裡你就不該扮息澤哄她。」又調侃道,「瞧著她同你扮的息澤親近起來你就沒有橫生醋意?」

東華皺眉而莫名道:「為何我要生出醋意,不過假借了息澤一個身份罷了,我還是我,她再次愛上我難道不是因為她此生非我不可嗎?」

連宋乾笑道:「你說得是。」

帝君話罷利落出門,徒留連宋君坐在床邊歎息,要緊時刻太過瞻前顧後說不准誤了大事,直來直往確然是帝君的作風,不過他今次這個決斷,連宋心中卻隱約有些擔憂。誆騙小狐狸之事,如今他也算半個幫兇。連宋君往床上憂鬱一看,復又惆悵一歎。小狐狸純真和善,誆她其實有些下不了手。但不誆帝君就會對他下手,下的必定還是重手。誆耶,不誆耶?還是誆罷。

鳳九睜眼時已經入夜,外半輪清月照在房中一個溫泉池裡,水光微漾,如同魚鱗,鼻息間襲來清淡花香,藉著月光仰頭一觀,原是床幃旁以絲線吊了個漆板,上頭坐鎮一盆怒放的摩訶曼殊沙華。若她沒有記錯,這彷彿是梵音谷中女君為帝君安置的行宮,他們這是,回來了?

鳳九望著頭頂火紅的曼殊沙華發了半日呆,是了,帝君為姬蘅換了頻婆果,她盜果時墜入了阿蘭若之夢,帝君追來救她,還親了她,同她說了許多溫存話,她就原諒了帝君,後來她的魂不曉得為何入了阿蘭若的殼子,而帝君不知為何成了息澤,阿蘭若和息澤原本便是夫妻,她同帝君就做了夫妻,帝君給她編花環,帶她過女兒節,領她垂釣,陪她賞花,濕透的長髮,荷葉下的親暱,帝君的吻……鳳九瞬間清醒了,半晌,喃喃道:「其實是在做夢吧……」

感到身旁有什麼動了一下,遲鈍地轉身,清淡的月光下卻正對上一張臉。

帝君的睡顏。鳳九的心漏跳一拍。或者其實並沒有做夢,只是她藏在心底深的渴望,論說多少次要放棄卻始終不能放棄的渴望竟化作現實,一時不能習慣,所以每每午夜夢迴時總是恍然夢中?

帝君愛側著睡,愛將頭髮睡得凌亂,她嘴角就抿出個笑來,伸手理順他額前的亂髮,緩了緩,纖白的手指順著額飾又滑落到他肩後的銀髮。

是了,是真的。

她睡不著,靜靜看著他的睡臉,心中突然就變得柔軟,探身親在他的嘴角,貼了會兒,就見他睜開還有些模糊的雙眼,她的唇仍靠在他唇邊,輕聲問他:「醒了?」

他看了她一陣,復又閉上眼睛,伸手將她攬入懷中,頭埋在她肩上,模糊道:「還有些睏,等我緩緩。」

他的氣息在她耳畔令她有些發癢,亦回抱過去,輕笑道:「時候還早,你繼續睡,我不吵你。」

他聲音已有幾分清醒,低低道:「你呢?」

她的手撫在他耳後安眠穴上,動作極輕地揉了揉,軟軟道:「我已睡足了,既然我們能回來,想必你了不少力,我幫你揉揉,你好好睡。」

他嗯了一聲,尾聲中帶著濃濃的鼻音,然不似他平日的淡漠沉靜,令她的心瞬間融化,手上的力輕柔,而他的唇卻忽然落在她脖頸處,她微微偏頭躲開他:「不是說還困著?」

他的聲音在她肩頭含糊:「緩了緩,不太睏了。」

她微微挪開些,看著他剛從睡鄉中清醒過來的面容,月光下極深極黑的眸子,挺直的鼻樑,微抿的嘴唇,襯著方才理順此時又有些凌亂的銀髮,有一種撩人的慵懶。他也專注地看著她。她沒出聲,卻比出口型:「打算做壞事?」就見他微微挑了挑眉,眼中流露出一些笑意來。她呆了一呆,湊過去主動將嘴唇貼上了他的嘴唇。但他頃刻便回吻過去,攻城略地,毫不留情。她緊緊摟住他。

門口突然傳來啪一聲碎響,白色的裙角自門緣一閃而過,徒留一地夜明珠的碎片,月色下還有些餘光。鳳九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正欲抬身,剛抬起來一半已被東華團在被中擋住。

鳳九在被中小聲且極其慚愧地道:「這裡如今是……是小燕的住處吧,你……你換回來是不是沒同他說。」東華施術將房門下了禁制,又將一地夜明珠殘片化為形,方躺下將她從被中剝出來,輕聲道:「搬回來已同燕池悟打過招呼,此處有溫泉可以解乏,他暫住到疾風院去,方才嘛,老鼠打翻花盆罷了。」看她臉頰緋紅,額間鳳羽花開得極艷,手撫上她泛紅的眼角,「怎麼,嚇到了?」她瞟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他輕聲問她,「我在還會害怕?」

她看了他片刻,頭扭向一邊飛道:「好吧,不是害怕,是不好意思。」他怔了怔,待反應過來時已再次吻上她的唇,而她也緩緩摟住他的脖子。房中花香益盛,月光照進來,似乎也沾染了些香味。

次日大早,鳳九收到小燕的傳,說是半道碰見去歧南神宮辦事的冰塊臉同蘇陌葉,聽聞她已醒來,心中甚慰,問她可飲得酒乎,可食得肉乎,若酒肉皆可進肚,請她速來醉裡仙私會,萌少要私底下先給她踐一踐行。

滿篇字跡竟算得上清秀,且只有私會這個詞用得不甚妥,令鳳九不由感歎,幾日不見小燕益發有文化了。

信中另絮叨了些雜事,大意說自她進阿蘭若之夢,比翼鳥一族便曉得他二人這個夜梟族王子公主的身份是假的了,雖因東華和連宋之故不敢多加打探,但萌少私下問過他幾次,念著一場朋友,他是魔族魔君這個事他坦蕩蕩告知了萌少,她的身份他雖含糊了,但卻令萌少誤會她也是個魔族。

小燕語重心長道,要繼續瞞著萌少還是索性和盤托出看她個人,畢竟萌少對傳說中的她種了一段甚深的情緣,而萌少注定拼不過冰塊臉,或許為了萌少的安危,看是不是乾脆一直瞞著為好。

鳳九捏著這封信,心中有些沉重。

今晨零級大神19181帝君同她提過,梵音谷他們已待得夠久了,待他辦了歧南神宮之事便領她回九重天。帝君去歧南神宮,乃是要將封有阿蘭若氣澤和沉曄魂魄的四季樹種在神宮中。沉曄同阿蘭若的過往,她也聽故事似的聽帝君大致說了些,確然是段令人嗟歎的過往,令她也感到有些心傷。

她扯著帝君另問了一些七七八八,亦曉得了如今谷中的女君確然便是橘諾。阿蘭若之夢中的橘諾確然討人嫌棄,但原本的橘諾倒並非什麼可恨少女,得承女君之位也算是造化。聽聞傾畫的結局倒有些淒涼,說是橘諾後來相上了一個有決斷的王夫,合二人之力將傾畫囚在了深宮中,傾畫在被囚的第二十個年頭上瘋了,偶爾言語,提及的卻多是阿蘭若。

鳳九覺得這些事都算一個了結,與自己也甚干係,唯手中這封信裡頭,小燕卻難得提得很到點子。

萌少。

萌少夠義氣,將她和小燕當真朋友,曉得他們要走,還給他們踐行。

做朋友,當見個真心,可萌少……她的身份當不當和萌少說她也有些糊塗,良久,歎了口氣,心道到時候見機行事罷。

月餘不見,醉裡仙仍是往日氣派,萌少近日愛坐在大廳裡頭,說是親民,鳳九到時,隱約聽他言辭熱烈說什麼:「本少雖沒見過她,但料想定是翠眉紅粉一佳人,靜若秋水映月,行似弱柳扶風,端莊賢淑,溫良恭儉,若要以花作比,唯有蓮花可比,取蓮花之雅,取蓮花之潔……」

鳳九順手從桌上撈起一個茶杯道:「這誰?吹得這麼玄乎,是醉裡仙來的樂姬嗎?」

小燕可奈何看了她一眼:「萌少正在憧憬青丘的鳳九殿下。」

鳳九腳下一滑從椅子上栽下去,握著個茶杯坐在地上,半晌道:「哦。」

看她摔倒,萌少終於住了話頭,歎氣地伸出一隻手意欲將她拉起來道:

「你雖常同我們混在一起,到底是個姑娘家,儀容體面上總要注意些,像這麼大庭廣眾下坐在地上是個什麼體統,姑娘家還是要像個姑娘家。」

鳳九受教地爬起來,萌少繼續興高采烈向小燕道:「鳳九殿下她定是個一等一的名門淑女,因本質太過高潔,且純真善良,熱愛小動物,絕不沾酒肉葷腥這些俗物,是個真正只餐風飲露的高貴女神,且善感仁慈,連只蚊子都捨不得拍死。」

剛用根竹筷子釘死一隻大個兒蒼蠅的鳳九茫然地看向萌少。

小燕終於聽得不忍,插話道:「固然鳳九她的確是那個……那個怎麼說的來著,哦,翠眉紅粉一佳人,下次跟老子說話說實在些,這些文縐縐的話記得老子頭疼,剛說到哪兒了?對,翠眉紅粉一佳人,萌少你想像中鳳九是這個樣,但萬一她不是這個樣,你還戀她愛她嗎?」手一指,向鳳九道,「如果她是這個樣,你還戀她愛她嗎?」

萌少看向鳳九哈哈大笑笑得氣都喘不過來:「怎麼可能,」指著她道,「鳳九殿下要是她這樣我只好找塊豆腐把自己撞死了。」

小燕痛苦地扭過頭去。

鳳九鎮定地啃完右手裡一個兔子腿,慢吞吞道:「我的確是青丘的鳳九,常勝將軍是我贈你的,那個瓦罐亦是我贈你的,當初我救你時,稱你稱的是小明,瞞了你這麼久,對不住。」

酒樓中一時寂靜聲,萌少端著一個酒杯愣了,良久,聲音帶顫道:「你真是鳳九殿下,那個不沾酒肉,餐風飲露,熱愛小昆蟲小動物的鳳九殿下?」

鳳九斟酌道:「可能你對我有些誤會,其實……」

萌少顫著聲打斷她道:「你方才喝的是甚?」

鳳九看向面前的酒杯:「酒。」

萌少的聲音顫得厲害了:「吃的是甚?」

鳳九看向桌子上幾塊骨頭:「兔子肉。」

萌少的聲音已經有點像天外飛音:「你手裡的竹筷子釘的是個甚?」

鳳九看向左手裡的竹筷子:「蒼蠅。」

萌少兩眼一翻,側身歪下了桌,鳳九與小燕齊聲痛呼:「萌少!」

東華連宋蘇陌葉一行此時正踏入大廳,聽得此聲痛呼,蘇陌葉緊走兩步,看向躺在地上的萌少訝然道:「他怎麼了?」

小燕蹲在萌少跟前瞅了半天,又伸手戳了兩戳,痛心道:「唉,萌兄他幾十年的一個夢想破滅,因不堪打擊而暈過去了,不過幸好老子這裡有醒神藥,等老子拿出來給他聞聞啊……」

須臾,備受打擊的萌少終於在醒神藥下幽幽醒轉,爬起來失魂落魄地看了鳳九一眼,一把推開蹲在他面前的小燕邊哭邊跑出酒樓:「女人,我再也不要相信女人,連我崇拜的女人都是這個樣子,天下其他女人還有什麼指望!」

連宋君搖著扇子,不明所以道:「他到底受了什麼打擊,看他這個意思,似乎是要從此投向男人?女人我倒認識許多,男人嘛……」突然若有所思看向蘇陌葉,「將你哥哥說給他如何?」

陌少遠望著萌少的背影:「我哥他……喜歡英武些的,萌皇子可能不夠英武。」

鳳九手裡還拽著那個啃剩的兔子腿,目光看向小燕有些惆悵:「我沒想過我把他逼成了一個斷袖,我們要不要去追一追,萬一他一時想不開……」

小燕瞥了東華一眼,亦回看向鳳九歎道:「哎,斷袖就斷袖罷,他要是敢再喜歡你,就不只是斷個袖了。等他出去哭一哭也好,說不定哭開了興許就想通了,依老子的高見,你我追出去不過徒增他傷感,還是不追為好,來來,我們先吃這個兔子肉。」

眾人四下坐定分兔子肉,帝君臉上的神色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鳳九靠過去偷偷和他咬耳朵:「這個肉哪有什麼好吃,誆誆他們還可以,回去我給你做好吃的。」

帝君的眼中總算流露出點兒笑意,道:「好。」

她繼續同帝君咬耳朵:「今晨起得那麼早,肯定還困吧,待會兒我們偷偷溜回去,你再睡一睡,我給你熬補神的湯,你醒了就可以喝。」

帝君的聲音亦放輕了些,道:「好。」

從阿蘭若之夢平安回來,鳳九細數,熟人皆見著了,唯漏了一個,便是姬蘅。如今她雖明瞭東華對姬蘅並情意,且從小燕處得知東華當日答應娶姬蘅也別有隱情,但她曾親耳聽姬蘅表過對東華的一片癡心,因而出於私心,這幾日沒見著姬蘅前來關懷東華,她覺得倒是一樁幸事。依姬蘅對東華之情對東華之意,姬蘅竟能憋得幾日不來,她覺得也挺稀奇,稀奇之後又挺欽佩。

然她不過欽佩了姬蘅三天零五個時辰,姬蘅她就扛不住出現了。

是日正值帝君領她出谷,梵音谷這個地方雖稱的是出易入難,但修為不到境界者要想不在開谷日出谷也有些困難,除非被修為高深的仙者提攜著,帝君帶著她便是提攜之意。

蘇陌葉早前已代帝君吩咐,說帝君他好清靜,須比翼鳥闔族相送,了女君已籌好的一個極盛的排場,保住了通向谷口的山道的方便清靜。

鳳九已許久不曾早起散步,昨夜又睡得晚,不禁邊走邊犯困,眼見著山道旁草色鮮晨露可愛,也未曾將她的精神開曠起來。拐過一個彎道一個水塘入目而來,鳳九琢磨著過去澆點水清醒清醒,視野朦朧中,就發現了佇立在水池旁於晨風中白衣飄飄的姬蘅。

姬蘅身後丈遠處,還站著一個臉色不佳的小燕。小燕為了能在情字上頭掙個功業,日前已同他們說好了不和他們同路出谷,要在谷中暫陪著姬蘅,即便情路縹緲還需許多跋涉之苦,也決意同姬蘅再在這條情路上跋涉跋涉。

這個陣仗……蘇陌葉撫著碧玉簫低聲向連宋道:「我二人是否暫避一避?」

此種萬年難得一遇的熱鬧,且還是關乎東華帝君的熱鬧,連三殿下恨不得貼到跟前去好看得仔細聽得真切些,聽聞陌少之言,啪一聲打開扇子掩口低聲輕咳道:「你……避避也好,我嘛,我看看,咳咳,我看看……」

前頭姬蘅和小燕二人步而來,離帝君還有幾步遠時站定,姬蘅今日刻意打扮過,眉彎兩月,唇若緋櫻,只是雙眼有些像哭過似的腫,卻損這張臉的風流標緻。姬蘅原本長得便不是那種楚楚可憐型的,如此倒平添了一段我見猶憐的風姿。

姬蘅的目光停在帝君的右手上,臉一白。

鳳九沒睡夠,今日腦子轉得極慢,順著姬蘅的目光一瞥。帝君的右手正牽著自己的左手,她恍然記起來出門時因她鬧著瞌睡很不情願,走得拖拖拉拉,帝君便伸手牽了她走,這一路似乎一直沒松過。又想起姬蘅因得了頻婆果來向自己耀威之事,覺得此時雖是姬蘅平白到她跟前,但她同帝君牽這個手倒像是她故意在姬蘅跟前耀威,這同姬蘅知鶴的作為又有什麼分別,她打了個哈欠,悟出這種事其實沒什麼意思,胡亂一指前頭的水塘向帝君道:「看姬蘅公主像有什麼話同你說,我去前頭汲點水醒醒神。」趁機抽出自己的手來。

小燕如花似玉的一張臉上透出心酸,看姬蘅癡癡凝望東華的目光,感覺不忍再視,轉向鳳九道:「哎,聽說那個水塘其實棲著水怪,老子吃點虧,陪你同去。」

帝君的目光掃過小燕,淡淡道:「不用你吃虧,我陪她去。」向姬蘅道,「有什麼話我回來再說。」握住鳳九的手便向水塘而去。鳳九有些發:「我醒我的神你們說你們的話不正好節約時間嗎,你做什麼同我一起去?」帝君淡然道:「也不急在一時半刻。」走出十來步遠,鳳九似有所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聲道:「你是擔心我掉下水嗎?」帝君垂頭看她一眼:「你說呢?」

鳳九皺著一張臉:「你一定是擔心我掉下水嚇到人家水怪。」帝君挑眉道:「你倒懂我。」鳳九憋出一個哼字,不解氣,又憋出一個哼字。

鳳九方才看得不錯,姬蘅的確哭了幾日。那夜她聽聞帝君歸來,且未宿去鳳九院中,反同小燕換了宿處,心中頓覺自己同帝君的姻緣可能還有一線轉機,想及夜深時分正是一個人善感的時候,特地袖了顆夜明珠照明,於深夜裡步履輕盈地前去帝君房中探視。

從前帝君住在這個寢殿中時一向由她近身服侍,偶爾假裝不知帝君在房中不敲門便經直而入,帝君也不會說她什麼。她那夜亦是這個打算,悄入帝君房中為他素手添一爐香,若帝君未醒,次日必曉得是她為自己添香,見出她對他的一個體貼,帝君若醒,她便要抓著這個時機伏在帝君床前同帝君訴她的一腔衷情。她曉得自己生得美,曉得月光掩映下是她美的時刻,屆時即便不能打動帝君,也能讓他記憶深刻。

她懷著這個念想雀躍地推開帝君的寢房門,然後……她就哭著跑了回去。她回去又哭了幾日,及至聽說帝君不日便要出谷。她擦乾淚定了定神,明白這是後的時機。

即便帝君有了鳳九又如何,論先來後到,也是鳳九橫空插在他同帝君之間,鳳九她即便同帝君有情,也不過年餘,她對帝君之情,卻深種了兩百多年,放下談何容易。小燕說她何必執著,可他自己又何嘗不執著。這段情,她還是要爭一爭。可她今日要和帝君說的一番話卻自降身份得很,並不想讓閒雜人聽到,見帝君領著鳳九去醒神,愣了一下亦跟上去,在半道上叫住了帝君:「老師,請留步。」

東華回頭,轉過身來看著她。

姬蘅怯聲道:「奴今日其實有一事相求,特來此處候著老師,卻是為求老師一個恩准。」

東華並未出聲,姬蘅曉得這是讓她接著說的意思,澀然續道:「奴年少知時鑄下大錯,才致三百年不能歸家也顏歸家,但客居在梵音谷中卻非長久之計,望老師看在先父的面上對奴再施憐憫帶奴出谷,即便做個老師府上的粗使婢女奴也甘心。」咬咬牙看了鳳九一眼道,「若老師肯施此恩,奴願一生伺候鳳九殿下和老師。」

聽得姬蘅口中道出自己的名字,鳳九一個激靈,瞌睡生生嚇醒了一半,姬蘅公主這番話雖做小伏低到了極致,若帝君一個心軟將她弄上天去,卻異於請上來一個禍根。男人向來不察婦人的細微心思,她從前也不察,幸而得了小燕壯士一些指點,如今於此道已得了三四分造詣,忙十二分誠意向姬蘅道:「我看梵音谷山也好水也好,不受紅塵濁氣所污這一點是好上加好,是個宜居的樂土,來太晨宮做粗使婢女有什麼好,宮中宮范極森嚴,雜婢向來不入內室,你說的粗使婢女我從前也做過,做了四百年也不曾見帝君一面,你來做這個著實有降你的身份,我嘛,也是當年年紀小且臉皮厚。」

帝君看過來,她看出帝君這個目光中略有戲謔,她自行理解可能帝君說的是你現在臉皮也不薄,臉上登時一熱。

姬蘅眼中閃過訝色,目光卻充滿希冀地投向帝君。東華冷淡道:「在梵音谷住著方能克制你身上的秋水毒,你能安心在此住三千年,身上的毒自可盡數化去。」言下之意不用想出谷了。

姬蘅慌道:「但如此豈不是不能時常見到老師……」

鳳九道:「其實我可以給你留一幅畫像……」

東華突然道:「你父親臨羽化前托本君照顧你,不過,本君一向不大喜歡照顧對本君想太多的人。」

姬蘅一張臉瞬時慘白,良久,慘然道:「是,奴明白了。」

水塘畔,鳳九盯著塘面發呆,帝君拿絲帕浸了水遞給她,鳳九接過在面上敷了一會兒,待涼意絲絲浸入,終於徹底清醒過來道:「幸虧當年我在你府上做婢女的時候,你沒有時機認得我,若那時候你認得我,同我說的話一定也是像今日同姬蘅說的這樣吧。」又躊躇道,「你說那些話的時候其實有些冷漠。」

東天晨曦初露,扯出一片扎眼的霞光,水塘邊碧草如茵,帝君躺下來遠望高曠的天空,若有所思道:「若那時認得,如今我兒子應該能打醬油了。」

鳳九正待取仍覆在臉上的絲帕,沒聽得太清,道:「你說什麼?」

帝君左手枕著頭,右手輕輕拍了拍身邊的草地,向她道:「我們躺一會兒再回去。」

鳳九愣了愣,帝君這個姿勢她極其熟悉,他釣魚時就愛拿一隻手枕著頭一隻手握釣竿,等魚上鉤的時節裡偶爾臉上還蓋一本佛經擋日頭,帝君很多樣子都好看,這種閒適的樣子她卻喜歡。被這等美色迷惑,明曉得還有人等著不該躺下來她還是躺了下來,且自覺地躺在了帝君的臂彎裡,但口中還是不忘提醒他道:「陌少和連三殿下還等著,我們躺躺讓你過過癮就好啊……」

青草的幽香陣陣襲來,帝君摟過她閉眼道:「他們自會找事消遣,不用管他們。」

蘇陌葉遠望躺在水塘邊看朝霞的二位,向連宋道:「這個狀況從前有過嗎,依你之見,我們此時當如何?」

連宋君歎一口氣道:「他一個人放我鴿子這種事倒是常見,他同什麼神女仙娥幽會放我鴿子這種事還從沒見過,」袖手一揮化出一局棋來,再歎一口長氣道,「我們此時除了候著還能怎麼,權且殺兩局棋熬時辰罷。」

《三生三世枕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