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鳳九其實在心中打了個精細的算盤。

出梵音谷的第一樁事是先去姑姑處告一個饒,她當日是被姑姑帶上九重天,中途被帝君拐了,許多時日音信,雖然他們白家對自家崽兒皆是放養,但說不准這些時日姑姑亦很擔憂她,她需去姑姑處順一順她的毛。

第二樁事是復活葉青緹,青緹當年為救她而死在妖刀嵐雨之下,魂魄染了妖氣,即便轉世投胎也只能為妖,生生世世痛苦,唯一可解救他之法是做出一副仙體承他的魂魄,化了這股妖氣,再到瑤池去洗滌掉凡塵,令他位列仙品。她當年收了他的魂魄放在冥主謝孤栦處。如今她得了頻婆果,頻婆果生死人肉白骨,肉出的白骨卻並非一個凡胎,乃是一個仙軀,正有復活他的妙用。如此,向姑姑討過饒後,正可以去謝孤栦那裡,討回托他保管的葉青緹的魂魄。

取到青緹的魂魄,即可去姥姥伏覓仙母處走一趟了,這便是第三樁事。她同帝君雖已做了夫妻,親族俱在的成親禮卻還未有過,這種虛禮在帝君看來是篇虛文,但在青丘老一輩眼中卻是天大的事,她同帝君勢必還要再辦個成親禮。然帝君一非世家,二重權,要命的是還打得一手好架,過她姥姥這一關可能很不容易。

帝君是她好不容易掙來的,這樁姻緣豈可壞在姥姥手中,是以她要獨自去趟姥姥處會會姥姥,將她老人家說通。

但古來之事,一向是天不從人願者多。

九重天太子殿下夜華君的洗梧宮中,一個涼亭裡頭,鳳九她姑父太子殿下風姿雙,彼時正悠閒地在亭中提筆作畫,她姑姑白淺歪在一個臥榻上翻一個遊記本子,她小表弟糯米糰子偎在姑姑懷中睡得正香。

她戰戰兢兢地挨過去同她姑姑行禮,一個大禮拜過,她那位太子殿下的姑父倒是衝她笑了一笑,她姑姑卻連眼皮也沒抬,只一個聲音在遊記本子後頭響起來:「哦,是鳳九啊,你是不是忘了近日你身上擔著什麼大事啊?」

姑姑這種聲調,是沒有好事的聲調。

她立刻打了一個冷戰,小聲道:「不……不記得。」

姑姑仍然沒有抬眼,續道:「那我提醒你一下啊,你的兵藏之禮就在十五日後。」

兵藏之禮。她腦門一下生疼,哭喪著臉道:「姑姑你能否當今日沒見著我,其實我十五六日後才能回來呢?」

她姑姑終於抬眼,眼中帶笑:「你若是真的十五六日後才能回來,兵藏之禮上我就變成你的樣子頂了你,但你既然回來了,就別想著再趁什麼便宜,乖,還有十五日,每日少睡兩三個時辰,也儘夠準備了。」

她泫然欲泣道:「可我一天統共才睡四個時辰。」

她姑姑就同情地看著她:「啊,怪可憐的,但年輕人嘛,一天只睡一兩個時辰不妨事。」

她將求助的目光看向她姑父夜華君,夜華君擱筆道:「唔,的確怪可憐的。」

她的眼中立刻燃起希望的火光,夜華君換了支兔毫道:「幸虧你回來得早,若是再遲個七八日,大約只有熬通夜了。」

鳳九眼中希望的火光閃了閃,噗,就滅了。

雖然青丘之國不如九重天禮儀繁重,大面上一些禮儀還是有,譬如這個兵藏之禮。這是每一任君即位後必行的一個禮。君即位日便由白止帝君合著天相及君的生辰時占出行禮的日期來,通常是百年之後,這期間君須親手打出一款趁手兵器,於兵藏之禮那日當著八荒仙者的面藏於名下治所的聖地,以為後世子孫留用。譬如她手中的陶鑄劍,就是她姑姑白淺當年為自個兒的兵藏之禮造出的傑作。

鳳九自從領了她姑姑的仙職,繼位為東荒之君,兩百年來一半時光花在進學上,另一半時光就花在鍛造這件神兵上頭,她鍛的亦是一柄劍,因制劍之材取於大荒中的合虛山,因而給此劍命的名號是合虛劍。

她姑姑的婚宴前幾日,其實合虛劍已經鑄成,但裝劍以做兵藏之用的劍匣子卻還不曉得在哪朵浮雲後頭,她從前想的是反正時日尚早,待姑姑的婚宴後再在九重天玩耍一兩月也不見得會誤什麼事。

哪知後頭她竟掉進了梵音谷,哪知她還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

若行禮日那天她將一把裸劍呈在八荒眼前,她爺爺白止帝君非將她一身狐狸皮剝了不可。鳳九悲歎地望了一回蒼天,她此前的那個精細打算須做了,造劍匣子方才是此時命中的大事。十五天,十五天。權且拚一拚罷。

鳳九唉聲歎氣地途經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巧遇連宋君,二人偕走,連宋君瞧鳳九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不禁關懷了一二,鳳九在連宋君一番關懷下,十分感動,身上此時背著一個什麼樣的大債也就照實說了。連宋君搖著扇子笑道:「你家中不是還儲著一個帝君?東華造劍匣的水平可謂一流,他來做這個定能在一兩日內完工,此種要緊時刻你將他供在那裡不拿來用一用豈不暴殄天物?」調笑道,「你溫存他幾句他就幫你做了,何須你在此長吁短歎。」

鳳九此時有一半神志放在劍匣該選什麼材質,做個什麼式樣上頭,聽及連宋君此言,含糊道:「我自己的事其實還是該我自己來做,這個事交給帝君自然萬一失,但什麼事情都靠著帝君就忒不上進了,再說帝君他也不想我長成一個只靠他的廢物,這個事頂多幫我籌劃籌劃制劍匣的進度,別的大約也不會多伸手幫我。」她又想起什麼似的突然眼睛放光道,「不然三殿下同我打個賭看帝君會不會主動代勞我,若我贏了,三殿下將上回給成玉元君做短劍所剩的世間至為珍貴的雩琈玉贈我,若三殿下贏了,我拿芬陀利池的肥魚做半月糖醋魚獻給三殿下。」

方此時二人正踏入宮門,連宋君收起扇子笑道:「賭注雖是得宜相當,但思及你的境況,這個賭局還是我贏了的好。」扇子一點又道,「唔,我贏了其實也不算好,若吃了你的糖醋魚,依東華的妒性,他非讓我吐出來不可。」

鳳九道:「三殿下這麼說未托大,再則帝君他也不至於這樣罷……」

二人一路閒聊入宮。

然連宋君近日情場雖得意,賭運卻不佳,帝君聽及鳳九前去她姑姑處告饒後的成果,果然當即半空中化出筆墨來為她理了個制劍匣的進度,貼在房正對著桌的一根柱子上頭,想了想又在言語間給予了她一些鼓勵,別的再沒有了。

鳳九趁東華出房門,趕緊朝連宋君拱手,面帶喜色小聲道:「承三殿下抬愛,看來今日在下財星入宮,注定要將三殿下的雩琈玉收為囊中物了。」

連宋君亦小聲道:「方纔看你還滿面愁容,此時怎就開懷至此,就為贏了我一個雩琈玉?」

鳳九小聲道:「十五日內制好劍匣已是既定之事,愁也愁不出多什麼,愁一會兒鬆一鬆心情也就罷了,能將三殿下的雩琈玉誆來為我的劍匣增一分光彩卻是意外之喜,怎能不叫人喜笑顏開?」

外頭東華已支使重霖在一株紅葉樹下擺開一張棋桌並兩個石凳。房如今有鳳九坐鎮,她此時要在桌前頭描劍匣圖樣,他同連宋在房裡下棋未妨礙她,今日天色又和暖,在外頭下棋吹吹涼風也好。

重霖抱著棋桌換了好幾個方向,口中一時道帝君擺在此處對否,一時道帝君擺在彼處對否,卻總是不對。重霖一頭大汗。別看重霖仙官一派板正,太晨宮中卻以善解帝君之意著稱,享著一個解語花的美名。此時擺個桌子都不能循著帝君的心意擺好,這讓解語花重霖大人感到壓力很大。又擺了幾個來回,重霖大人行將崩潰時,方聽帝君緩緩道:「唔,這個位置不錯。」

重霖大人著實沒明白,此時這個棋桌遠在紅葉樹樹蔭之外,離那叢觀賞花卉也遠,帝君怎麼就看上了這個位置,起身提袖擦汗時,抬眼便瞧見房裡頭的那張長桌,以及桌後頭鋪紙擺硯的鳳九。重霖大人頓然悟了,瞧著那張桌因不十分對著房門,在外頭看論如何也看不盡興……

解語花重霖大人誠懇向帝君道:「外頭正有涼風適意,鳳九殿下的桌卻太偏可能吹不到涼風,待臣將殿下的桌也挪挪罷。」帝君欣賞地看了他一眼,贊同地點頭:「嗯,挪挪也好。」

鳳九在裡頭用功,東華連宋二人在外頭用功,棋面上黑白子縱橫,連宋君頗有些感慨:「年前你我也是在這太晨宮中喝酒下棋,彼時我記得對你曾有一勸,說有朝一日你若想通了要找一位帝后雙修,知鶴也算不錯。唉,其實知鶴她配你,終歸勉強了些,但那時念著她在太晨宮中多年……不過你等了這許多年後等來鳳九,倒沒有虛等,果然唯有這一個承得起你的帝后之位。」

東華挑眉道:「你今日來前喝醉了酒?竟然難得有幾句好話。」

連宋不以為意地笑道:「酒卻沒喝,賭倒是打了一個。」又道,「雖然我對知鶴的印象也算不錯,呃,知鶴她舞還跳得不錯,不過要論貌美兼大氣,說句不偏幫的話,知鶴這點上卻遠不及鳳九。」落下一粒白子道,「今日我諫鳳九她制劍匣之事不妨找你代勞,她卻道她自己的事本當自己來做,不能靠著你徒長成一個廢物。我原以為這只是她的一番場面話,小姑娘嘛,一向總要人捧著寵著,不承想你未幫她她竟果真沒有覺得有什麼,那番話竟是說真的。」

東華抬眼看向房中的鳳九,紅衣少女望著眼前的白紙正專心致志地沉思,落毫時神色間透出嚴峻,可以想見日後她批改文是個什麼模樣,帝君手中的黑子輕聲落下道:「小白她一向都很懂事。」

懂事的鳳九近日忙得腳不沾地,諸仙不曾應卯她已坐在房中,一坐坐到午後,又從午後坐到點燈,再從點燈坐到夜深。帝君則在後頭小園林中忙著。

第三日沉曄將她的行頭一概搬到了小園林,鳳九方知這幾日帝君在園中忙著什麼。舉目相望,荷塘中的六角亭然變了模樣,亭子六面置了簾子擋風,亭中的水晶桌水晶凳已換成一條長案,亭子與水面相接的白水晶上頭則鋪了層厚毯子以防坐在地上腿涼。

聽重霖的意思,帝君是嫌房中太拘束,特意將這座小亭收拾出來方便她用功。鳳九搬進來第一日,就感到這個小亭確然比房可愛許多。因園中白天黑夜皆有活潑的景色,她做匣子做得煩了,只需抬頭便可望景解乏,她要睡時只需將六面簾子一合便成一個臥房。帝君這個心意,讓她有點兒感動。

鳳九吃宿皆在這個亭子裡頭,她由衷地忙,但她也由衷地感到,九重天上若排論一個清閒神仙榜,帝君必定要位列三甲。她因著一身公事而不得已長駐在這個亭子裡頭,帝君竟然也將吃宿都移來這個亭子裡頭。雖然她的茶水泰半都是帝君遞的,她忙得顧不上吃飯時帝君還伸手餵她個什麼,但其實大部分時候,帝君在這個亭子裡頭,都是在看閒。她描劍匣樣子時帝君坐在她旁邊看閒,她選制匣的木料時帝君躺在她旁邊看閒,她拆木料時帝君睡在她旁邊看閒,她試著粗略地組裝劍匣盒子時……帝君閒蓋在臉上睡著了……

眼看十日一晃匆匆而過,匣子已大體完工,唯做裝飾的雩琈玉上頭的雕紋還空著,鳳九一根筋總算鬆懈下來。人一鬆,這日在睡夢中就恍然想起了一樁事。

帝君前幾日似乎提問她什麼時候可將他帶去青丘見她的父母,她當時怎麼說的來著?她當時似乎正削著一根木料,一不留神就說了實話:「待我說通我姥姥,再說通我老頭就帶你回去。」

她當時忙昏了頭,此時想起心中立刻打了個咯登,自己當時怎麼就說了實話呢。帝君當時蓋著臉,良久沒有說話,她也並未在意,此時想起來,帝君該不是生氣了吧,但此後幾天帝君似乎又並沒有什麼異樣。

她不禁睜開眼,面前便是帝君平靜的睡容,她摸了摸帝君的臉,小聲而又愧疚地道:「我定會早日說通姥姥和我老頭,早日帶你回青丘,暫且委屈你幾日,你不能因為這個就生我氣啊。」又輕輕地拍了拍帝君的頭。因同帝君致了歉,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看天色還有半個時辰好睡,頭埋進帝君懷中避著月光又睡了過去。

兵藏之禮定在二月十八,鳳九辛勞了十四個日夜,終於在二月十六夜的五時刻,甩了刻刀成了劍匣封入靈氣,算了結了這樁天大之事。

四尺長的漢楠木匣子,做成一個抽盒,拼接處痕跡,盒底兼兩側做了一組五狐戲的刻紋,盒面再鑲上兩塊雩琈玉雕出的佛鈴花。鳳九做菜做得好,菜裡頭常需她刻個蘿蔔雕個南瓜,推此及彼,劍匣上的花紋她也做得十分精雅。這個劍匣子不曉得比當年她爺爺她幾個叔伯做的藏兵器的匣子做得如何,但比她姑姑當年做的實在要強出許多。

鳳九看著端放在長案上的匣子,感到一陣滿足,她自我滿足了起碼一刻,覺得差不多了,打算去睡覺。合夜明珠時看到躺在長案旁已睡了不知多久的帝君,伸手將搭在帝君身上的雲被往上頭提了一提,然後小心翼翼地偎在他身旁。

怎奈躺下去許久卻毫睡意,輾轉片刻,復又翻身起來鋪紙提筆,想了一會兒開始塗塗抹抹,塗抹得打起哈欠來方才收筆,正要再去睡,驀然聽到帝君睡醒的聲音從她後頭傳來:「我記得描樣的活你已經做完了,這麼晚了還在畫什麼?」

鳳九愛聽帝君剛剛睡醒的聲音,低啞裡帶點兒鼻音,她覺得很好聽,想讓他再說兩句她再聽聽,就故意沒有說話。因夜明珠光芒太盛不好養瞌睡,她方才便只在案旁點了根蠟燭,此時亭中只有這一圈幽光。帝君一隻手搭在她肩上靠過來,趁著蠟燭的一點微光看向她筆下的畫紙:「看起來……像是個房子?」偏頭看她道,「嗯?怎麼不說話?」

忙了十幾日,她反省自己其實這些天有些冷落帝君,早想好好同帝君說說話,此時既然大飽了耳福,就滿足地將蠟燭移得近些道:「劍匣子做完了我一時睡不著,就描個竹樓的圖來看看,姑姑在青丘留下的狐狸洞我其實有些住不慣,早想著在外頭的竹林裡頭蓋個小竹樓,但從前我描的圖裡沒有添上你和小狐狸崽子的臥間,所以想重描一個拿去給迷谷讓他蓋出來,雖然你一年中可能只有半年能宿在青丘,但我覺得……」

帝君像是聽得挺有興致,抬指在畫中一處一點,道:「這一處是給我的?」

又道,「我倒是很閒,太晨宮或是青丘其實沒有太大所謂,也可以一直長住在青丘,但我以為我是宿在你房中,為何還要另置一間?」

鳳九自得道:「這就是我考慮得周到了,因為如果我們吵架,我把你趕出去,沒有這個臥間你就沒地方可睡了,雖然其實也有一間房,但睡房還要勞煩迷谷臨時給你鋪床鋪被,有些麻煩。」

帝君默然道:「我覺得我再如何惹你生氣,你也不該將我趕出去。」

鳳九一揮手道:「啊,那個不打緊,都是細枝末節的事了,暫不提它,要緊是該添幾間房備給小狐狸崽子,這個竹樓蓋好了我打算至少住個千兒八百年的,所以幾間房幾間捨都要精細打量,你覺得留幾間好些?」

帝君道:「留幾間就是生幾個,是這個意思吧?那留一間就夠了。」

鳳九聊著聊著瞌睡又有些漫上來,打著哈欠道:「嗯,我原本其實想的留兩間,因為有兩個小崽才熱鬧對不對,但又有些擔心他們兩個自去玩了不親我這個娘親不同我玩怎麼辦好,像姑姑家只有糰子一個,糰子就比較黏姑姑,我想那樣比較好,所以這張圖留的也是一間,你既然也同意……」

帝君當機立斷道:「那就生兩個,這張圖你也不用動了,將我那間讓給他們,就這麼定了。」

鳳九剛打完一個哈欠,捂著口道:「可……」帝君卻已吹熄了蠟燭。

小園林牆垣上菩提往生花的幽光映過來,亭中不至於十分幽暗,帝君略一抬手,六面簾子滑下來連那些光都擋住,帝君的唇在她額頭上停了一停,掀起蓋在身上的雲被將她裹進被團:「再不睡就天亮了,熬了這麼多天,就不覺得累?」

鳳九立刻將方纔要說什麼忘到浮雲外,拽著帝君胸前的衣襟含糊點頭:「方纔同你說話還不覺得累,光滅了不知為何就又累又困了,但那個劍匣子你方才看到沒有,我做得好不好?」

帝君將她攬進懷中:「嗯,看到了,做得很好。」

東海之外,大荒之中,乃青丘之國。

青丘上一回做兵藏之禮,還是十來萬年前白淺上神分封東荒的時候。

據史冊記載,彼時禮台搭在東荒的堂亭山上,台上有異花結成的數百級草階,直通向堂亭山高的聖峰。尚且年幼的白淺上神一身白衣,雙手高舉劍盒沿著草階拾級而上,於堂亭山聖峰上藏下陶鑄劍時,其風姿為洪荒仙者們爭相傳頌。

堂亭山不愧東荒的聖山,歷數十萬載仍蔥蘢蒼鬱,不見垂老之態。山頂做兵藏之禮用的禮台於今晨第一線太陽照過來時重現世間,極敞闊的一方高台,以祥雲做成,且是一絲雜色都的祥雲,台上翻湧的雲霧縹緲出窮仙意,確然當得上神仙做禮的排場。對面的觀禮台雖盡數以山上的珍奇古木搭建,論理算奢豪了,但跟這方雲台比來卻也落了下乘。

落了下乘的觀禮台上此時坐了三個人。右側坐的是九重天洗梧宮的太子殿下夜華君,左側坐的是元極宮的連宋君以及太晨宮的東華帝君。帝君倚在座中,手裡頭握了個小巧的水琉璃盒子時而把玩,向連宋道:「你這麼早來我想得通,非為瞧熱鬧,夜華這麼早來,他是記錯時辰了?」

連宋君笑得別有深意道:「你算是有福氣的,能親來一觀鳳九的兵藏之禮。他們青丘難得有著盛裝行重禮的時候,一生重的一場禮大約就在這個日子了。相傳當初尚且年幼的白淺上神在兵藏之禮上,雙的妙顏可是傾倒了洪荒眾仙。夜華那小子前幾日同我喝酒,言談間十分遺憾白淺上神做兵藏混沌重生君臨異界23488之禮時他緣得見,只能在典籍的字裡行間想像她當年是個什麼模樣,他今日這個時辰就來,大約是想看看白淺當初行兵藏之禮的地方罷。」

帝君瞟了眼坐在對面望著雲台沉思的夜華君,突然道:「你說……小白她剛出生時是個什麼樣子?」

連宋君被茶水嗆了一嗆道:「你這個話卻不要被夜華他聽到,保不準以為你故意氣他,定然在心中將你記一筆。」目光一時被他手裡的琉璃盒子晃了一晃,扇子一指道,「你手裡的是個什麼東西?」

帝君攤開手:「你說這個?小白做給我的零嘴,怕日頭曬化了,拿琉璃盒封著。」

連宋君感到晴天陡然一個霹靂打中了自己:「零嘴?給你的?」湊過去再一定睛,透明中浮著淡藍色的盒子裡頭確然封著一些蜜糖,還做成了狐狸的形狀。連宋君抽著嘴角道:「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不曉得你竟然還有吃零嘴的習慣,這個暫且不提,鳳九她今日就要在八荒成千成萬的仙者眼前進大禮,定然十分緊張,你竟還令她給你做零嘴,你是否恥了些啊你……」

帝君依舊把玩著那個盒子,嘴角浮起笑意道:「不要冤枉我,她白日裡睡多了,昨晚睡不著,讓我起來陪她同做的。再則,我第二次見她的時候,她就敢將花盆往我頭上踢,還能鎮定自若嫁禍給迷谷,」眼睛瞟了瞟看台四周裡三十層外三十層簇起來的八荒仙者,緩緩道,「區區一個小陣仗罷了,你當她是那麼容易緊張的嗎?」

連宋君故意收起扇子在手心敲了一敲,歎道:「同你說話果然不如同夜華他說話有趣,」看了眼東天滾滾而至的祥雲道,「那幾位有空的真皇估摸來了,白止帝君一家想必也該到了,我過去找夜華坐坐,你差不多也坐到上頭去罷,省得諸位來了瞧著你坐在此處都不敢落座。」目光掃過上頭的高位,笑了一聲道,「按位分鳳九她爺爺還該坐到你的下首,唔,鳳九她竟然有拿下你的膽量,此種場合她果然須緊張。」

觀禮台下裡三十層外三十層的仙者們,乃是八荒的小仙。白淺上神那場兵藏之禮距今已遠,觀過此禮的洪荒仙者們大多作古,一輩的小仙皆只在史冊中翻到過寥寥記載,對這古老禮儀可謂心馳神往,早在三日前已蜂擁入堂亭山佔位了。小神仙們瞧著祥雲做的禮台於須臾間重現世間的壯闊時,有過心滿意足的一歎,覺得沒有白佔位。見三位早早仙臨觀禮台上的神仙都有絕世之貌,且個個貌美得不同時,又有意足心滿的一歎,覺得沒有白佔位。思及大禮尚未開始,已經這麼好看,不曉得大禮開始卻是何等好看時,再有激動不已的一歎,覺得沒有白佔位。

行禮的時辰尚早,各位仙者間各有應酬攀談。譬如,觀禮台下就有一位谷外的小神仙同坐在他身旁的一個青丘本地小神仙搭話:「敢問兄台可是青丘之仙?兄台可知先到的那三位神仙中,玄衣的那位神仙同白衣的那位神仙都是哪位神君?」

青丘的小神仙眨巴眨巴眼睛自豪道:「玄衣的那位是我們青丘的女婿九重天上的太子殿下夜華君,白衣的那位搖扇子的我不曉得。不過兄台只問我這二位神仙,難道兄台竟曉得那位紫衣銀髮的神仙是哪位嗎?那位神仙長得真是好看,但後來的神仙們竟然都要同他謁拜,雖然看著年紀輕輕的,我想應該是個不小的官兒吧?」又高興道,「天上也有這等人物,同我們鳳九殿下一樣,我們鳳九殿下年紀輕輕的,也是個不小的官兒!」

谷外的小神仙吞了吞口水道:「那位尊神可比你們鳳九殿下的官兒大,雖然我只在飛昇上天求賜階品的時候拜過一回那位尊神,」又吞了吞口水道,「但那是曾為天地共主,後避世太晨宮的東華帝君,帝君他仙壽與天地共齊,仙容與日月同輝,你們鳳九殿下……」

話尚未完已被本地小神仙瞪著溜圓的眼睛打斷:「竟……竟然是東華帝君?活的東華帝君?」手激動得握成一個拳頭,「果……果然今天沒有白佔位!」

青丘做禮,歷來的規矩是不張請帖,八荒仙者有意且有空的,來了都是客,意或沒空的也不勉強他,這是青丘的做派。雖則如此,什麼樣的規格什麼樣的場合,天上地下排得上號的神仙們會來哪幾位還是大體估摸得出的。

但今日他們青丘做這個禮,為何東華帝君他會出現在此,青丘的當家人白止帝君覺得自己沒鬧明白。白止向自己的好友、八卦消息靈通的折顏上神請教,折顏上神一頭霧水地表示自己也沒有弄明白。

連宋君坐在夜華君身旁忍得相當艱辛,幽怨地向夜華君道:「你說他們為何不來問我呢?」

夜華君端著茶杯挑眉道:「我聽淺淺說,成玉她生平恨愛傳他人八卦之人。」

連宋君立刻正襟危坐:「哦,本君只是助人之心偶發,此時看他們,可能也並不十分需要本君相助。」

領著糯米糰子姍姍來遲的白淺上神疑惑地望他二人一眼道:「你們在說甚?」

連宋君皮笑肉不笑道:「夜華他正在苦苦追憶你當年的風姿。」

白淺順手牽了盅茶潤嗓子,順著沾在夜華君身上的若干灼灼目光望向台下的小仙姬們,慢悠悠道:「我當年嘛,其實比你現在略小些,不過風姿卻不及你如今這麼招搖罷了。」

糰子立刻故作老成地附和道:「哎,父君你的確太招搖,這麼招搖不好,不好。」

連宋君挑眉笑道:「你二人十里桃花,各自五里,我看倒是相得益彰,其實誰也須埋怨誰。」

夜華君淡淡然道:「那成玉的十里桃花,三叔你可曾佔著半里?」

連宋君乾笑道:「我今日招誰惹誰了,開口必好事啊……」

日光穿過雲層,將堂亭山萬物籠在一派金光之中,顯此山的瑞氣千條仙氣騰騰。幾聲樂音輕響,雲蒸霞蔚的禮台上驀然現出一個法陣,由十位持劍的仙者結成,為的是試今日所藏兵刃夠不夠格藏在聖山之中。

換句話說,鳳九她需提著剛鑄成的合虛劍穿過此法陣,過得了,才可踏上百級草階藏劍於聖峰中,過不了便只能重占卜,待百年後再行一場兵藏之禮。此間百年鑄劍的心力毀不說,還丟人,是以開場連宋君才會猜測今日鳳九她必定緊張。這一樁禮之所以盛大,比之君們的成親禮還要來得莊重,也是因它對君的嚴苛。

鳳九她老爹白奕做今日的主祭。鳳九隱在半空中一朵雲絮後頭,看她老爹在禮檯子上絮絮叨叨,只等她老爹絮叨完畢她好飛身下場,她老爹的絮叨她因站得高撿了個便宜聽不著,奈耳朵旁還有個義僕迷谷的絮叨。

迷谷抱著她的劍匣子,瞧著白奕身後的十人法陣憂心忡忡,口中不住道:「待會兒殿下且悠著些,其實這個法陣殿下過不了也不打緊,在殿下這個年紀便行這個禮的青丘還未曾有過,雖說為人臣子說這個話有些不大合宜,但君上在這個事上也委實將殿下逼得急了些……」

迷谷的話從鳳九左耳朵進去又從她右耳朵出來。其時她的目光正放在觀禮台上她爺爺和東華帝君二人身上,心中忽有一道靈光點透。她琢磨她爺爺才是青丘大的當家人,她同東華的婚事,若是將她爺爺說通了,還用得著挨個兒說服她姥姥她老頭和她老娘嗎,爺爺才是可一錘定音之人啊!

但是要如何才能說服爺爺呢?

爺爺他老人家不愛客套,或許該直接跟爺爺說,「爺爺,我找了個夫君,就是今日坐在你上首的東華帝君,求你恩准我們的親事。」但這樣說,是不是嫌太生硬了呢?

從前姑姑教導她說服人的手段,姑姑怎麼說的來著?哦,對了,姑姑說,要說服一個人,言談中好能先同他攀一點兒關係,如果能喚起他一些回憶好,要緊是讓他有親切感,再則末尾同他表一表忠心就佳了。她想起這個,大感受教,就將方纔那番稍顯生硬的說服言語在心中改了一改,又默了一默:「爺爺,我找了個夫君,就是今日坐在您上首的東華帝君,聽說他從前念學時是爺爺您的同,爺爺您還在他手下打過仗掙過前程呢!」

好了,關係有了,回憶和親切感也有了,至於忠心……「我和他以後一定都會好好孝順爺爺您的,還求爺爺恩准我們的婚事!」唔,忠心應該也有了。

她正想到要緊處,身旁迷谷一拉她的袖子:「殿下,時辰到,該入法陣了。」

迷谷又叮囑她:「過不了我們就不過了,也不怕人笑話,切不可勉強硬闖啊!」

鳳九但求耳根清淨,唔了一聲。但迷谷的見解她其實不大贊同。道典佛經辭賦文章這幾項上頭她固然習得不像樣些,論提劍打架,青丘同她年紀差不多的神仙裡頭她卻年年拔的是頭籌。

迷谷這個擔憂其實是白擔憂。

白奕剛下禮台,空中便有妙音響動,禮台上的法陣立時排出形來,高空一朵雲絮後乍然現出一道利劍出鞘的銀光,劈開金色的雲層,一身紅衣的少女持劍攜風而來,頃刻便入法陣之中。

高座上一直百聊賴把玩著他那只糖狐狸盒子的帝君換了個坐姿,微微撐起頭來。

法陣中一時紅白相錯劍影漫天,天地靜寂,而兵刃撞擊之聲不絕。十來招之間紅衣的身影攜著合虛劍已拼出來三次闖陣的時機,卻可惜每每在要緊時刻,本只有十人的法陣突然現出百人之影,做出一道固若金湯的盾牆,將欲犯之人妥妥地擋回去。

台下的小神仙們,尤其是青丘本地的小神仙們,不為他們的小帝姬捏一把冷汗。

此法陣乃是洪荒時代兵藏之禮開創之初,白止帝君親手以一成神力在亭堂山種下的法術,待祥雲禮台開之時,此術亦自動開結成令人難以預料的法陣。鳳九皺著眉頭,方纔她拼著一招凌厲似一招的劍招,做的是個攻的打算,因第一招間已察出這十位結陣仙者用劍其實在自己之下,想著用個字來解決,好一舉過陣,卻不想此番這個法陣的精妙卻並不在結陣之人用劍如何,而是每到關鍵時刻,總有百來個人影突然冒出來阻她過陣。

好一個溫暾局。

就這麼慢慢打著拖時辰是不成的,自上一回姑姑闖陣,結陣的這十位仙者睡了十萬年,就為了今天來難為她,他們自然比她的精力足些,看來還需找到法門一鼓作氣強攻。爺爺種下這個法術,雖每一回生出的法陣都不盡相同,但結陣的仙者始終是十人,沒道理輪到她突然招了百人來結陣,爺爺他老人家雖一向望著她成才但也不至於望到這個份兒上,她眼皮跳了跳,這麼說……那多出來的百人之影,只可能是幻影。

不知為何,想到此處不由分神往觀禮台的高座上一瞟,正見帝君靠坐在首座之上,對上她的目光,唇角彎出個不明意味的笑,兩指並在眼尾處點了一點。她一恍神,結陣仙者的利劍齊齊攻來,她深吸一口氣後退數丈,腦中一時浮映出梵音谷中疾風院裡帝君做給她練劍的半院雪樁子,彼時樁林旁有幾棵煙煙霞霞的老杏樹,她著眼睛練劍的時候,帝君愛躺在杏樹底下喝茶。是了,眼睛。

鳳九她娘挨著鳳九她姥姥,眼中的急切高過南山深過滄海:「九兒她怎就碰上了這麼個倒霉法陣,這個法陣攤上我也不一定能闖得過,九兒才多大年紀,能有多深修為,娘你看這怎好,這怎好?」

鳳九她姥姥眼中精光一閃,極有打算地道:「過不了才好,為娘一向就不同意你公公的見解,姑娘家就該如珠如寶地教養大,嫁一個好夫君做一份好人家,好端端承什麼祖業襲什麼君位,這些都是九兒小時候你們將她丟給公公婆婆帶了一陣的緣故,若當年將九兒交給為娘帶著,必不致如此。

當今的男子有哪個喜歡舞槍弄棒的女子,就說你小姑子白淺,不也是近年來不動槍不弄棒了才嫁得一個好人家嗎?九兒她今日若打過了這個法陣,這些八荒的青年俊傑還有哪個敢娶她?」

鳳九她娘眼角瞬時急出兩滴淚道:「聽夫君說公公當年做這個陣,極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為了考核君,勉勵他們即位後勤奮上進,若九兒今次沒過,公公必定以為是她上進得不夠了,論如何要罰一罰的,但依母親之見,若九兒過了此陣又嫁不得一個好人家,這才是進退都難,這怎好,這怎好……」

鳳九她姥姥手一揮,一錘定音道:「她爺爺要罰她,你們多勸著她爺爺就是,這還能重過她嫁一個好人家去?」轉頭重回祥雲禮台,語帶欣慰道,「所幸九兒今日也爭氣,示弱示得相當不錯,你看方纔她躲的那幾招躲得多麼惹人憐愛,看這個境況,敗陣應是……」「定局了」三個字含在鳳九她姥姥的口唇中,半晌,她姥姥僵著手指向祥雲禮台,渾身顫抖得像秋風裡一片干樹葉,「她……她怎麼就過了?!」

鳳九如何破了這個陣,鳳九她姥姥因忙著訓導她娘親未瞧真切,觀禮台上的諸位仙者同台下的小神仙們卻是看得清清楚楚。

這位小帝姬方才眼見已被逼到祥雲台側,他們的心都提到嗓子口時,竟見她突然收劍斬斷自己一截衣袖,伸手一撈就綁在了自己的眼睛上。眾人正疑惑時,她已毫不猶豫地提劍衝向法陣,拚殺之間竟比以眼視物時為行雲流水,三招之內再次做出一個闖陣時機,待陣中兀然出現百人之影時,她攜劍略向右一移,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她已衝破幻影站在法陣之彼,破陣了。

年輕的小帝姬仗劍而立,一把扯下縛眼的紅緞,抬頭看向觀禮的高台,未施脂粉的一張臉因方纔的打鬥而暈出紅意,眸色卻清澈明亮,瞧著某處閃了閃,頃刻又收回去。

平日瞧著是個不著調的樣子,遇上個這樣麻煩的法陣,又是在八荒眾神眼皮子底下,卻絲毫未露過怯意,進退從容行止有度,在台上台下的一派寂靜中,穩穩鎮住了場子,還能氣定神閒收劍入鞘,輕輕呼出一口氣:「終於能顯擺今年做的劍匣子了。」

兵藏之禮中,後一關沿著百級草階踏上聖峰藏劍時,才用得著盛劍的劍匣子,若連試劍法陣都通不過,劍匣子便的確出場的時機了。

鳳九抬手輕輕一招,虛空中立時一道金光閃過,穩穩停在她跟前,金光中隱隱浮動一隻狹長的劍匣,合虛劍陡然響起一聲劍鳴,劍匣應聲而開,頃刻間已將三尺青鋒納入其中。

主祭白奕迎面拜向聖峰:「請以合虛,藏此堂亭,武德永固,佑我東荒。」

禮台前藏劍的聖峰隨頌詞轟然洞開,紅衣的帝姬高舉雙臂,面上神色肅穆,將劍匣穩穩托於前額,一步一步邁向百級草階。東荒諸仙亦齊齊拜倒,一時祝聲震天:「少君大德,成此神兵,請以合虛,藏此堂亭,武德永固,佑我東荒。」

頌詞之聲響遍瓊山瑞林,久久不絕。

連宋君此次前來堂亭山,一則為跟過來看著湊熱鬧的成玉元君,二則自個兒也來看看熱鬧散散心。

因為目的很明確,連宋君今日果然得了不少好料。

譬如方纔,他手上扇子換個手的當兒,就瞧見了小狐狸和東華兩人間隔著山高水遠的一個小動作。旁的人自然沒注意到,但連宋君何等眼明心細,自然看到鳳九她一破陣便將目光投向了觀禮台上,而台上上座的帝君則換了左手撐腮,對著她淡然地比了個口型,這個口型卻分明說的是「打得漂亮」,小狐狸的嘴角就攢出個得意的笑,又老大勁將笑強壓回去,謹慎地將目光收回合虛劍上,等著她老爹宣頌詞的當兒,還裝作意地掃了眼四周有沒有人注意他們。

大大庭廣眾之下和心儀之人眉來眼去這種勾當,花花公子連宋君回頭一想,自己竟然從未做過,頓時覺得簡直枉擔了一個情聖之名,不由得將目光投向觀禮台緣擠坐著的一眾天庭小仙身上,在裡頭挑出成玉元君的影子。成玉元君自從扎根在台緣上那把椅子裡頭,一直在同旁邊的司命星君探討核桃究竟有多少種吃法,探討得甚有興致,一眼也沒回頭瞟過他。

連宋君愣愣看著那個背影好一會兒,有些感傷,有些憂鬱。

連宋君正憂鬱在興頭上,抬頭一眼瞟見大太陽底下,緩緩悠悠飄過來一大片濃雲。待識出這朵濃雲後頭隱的是誰,他頓時不憂鬱了。今日這種陣仗竟然還能遇到個來砸場子的,連宋君搖著扇子靠坐在座椅中,覺得有點意思。

鳳九彼時正托手將合虛劍送進聖峰之中。尚未丟手的時節,瞧見這片越行越近的濃雲,不由得緩了一緩。便在這一緩之間,聽聞濃雲後傳來一聲笑:「果然是場諸神共饗的盛會,不過鳳九殿下這段兵藏之禮,依聶某陋見,似乎還缺了一個步驟。」霧影散開,一身繅絲貂毛大氅的男子手裡頭捧一個暖爐,被一眾侍從簇擁著含笑浮在雲頭。

這世間唯有一個人,讓鳳九一看到就忍不住替他覺得熱得慌,這個人就是玄之魔君聶初寅。這個時刻出現在這個地方說上這麼一通話,聶初寅擺明是來踢館的。不過白家一眾長輩都在,鳳九自覺此時須她這個小輩強出頭,收回劍匣子抬眼去瞧她老爹白奕。

青丘諸位長輩中,會拿面子功夫的還得算她老爹,禮台上的妙樂停下來,她老爹白奕一臉如沐春風的表情:「本君嘗聽聞魔族一貫瀟灑不拘禮法,卻不想玄之魔君這一派倒是重禮得很,今日我們青丘在自家地盤上行一個古禮,還累玄之魔君大駕來提點一二,真是慚愧慚愧。」

聶初寅眼光微動,臉上卻仍含著笑道:「白奕上神此言差矣,提點二字真真折殺聶某,不過是聶某曾觀過青丘兩場洪荒時代的兵藏之禮,心中甚為仰慕罷了。尤記得從前試劍後皆有一場比劍,允同輩之人向任的一荒之君挑戰,令人心馳神往,可為何今日輪著鳳九殿下的兵藏之禮,卻在試劍後便直接藏劍了呢?」

聶初寅究竟想如何,觀禮的諸神茫然的依舊茫然,明瞭的已然明瞭。

從前青丘的兵藏之禮確有同君比試這一環,同輩的仙者皆可挑戰君,倘輸給君便輸了,也沒有什麼,但贏了君卻能得君一個許諾。

相傳白止帝君立下試劍比劍這兩環,前頭一環是為勉勵君即位後上進,後頭一環是為激勵白家兒郎自小便在同輩間拔頭籌。因得不了這個頭籌便要以君的身份輸人一個許諾,代價忒大了,是以白家的崽兒們雖然個個都是被放養長大,終還是一一成才了。白止帝君四個兒子皆被如此折騰過,輪到小女兒白淺時,卻因帝后不忍,憐她是個女兒身,天天去白止帝君跟前哭,哭了倆月哭出來白止帝君一點惻隱之心,就將兵藏之禮中比劍這一環截掉了,且默認此後青丘再出女君,其兵藏之禮比之男子均可截掉比劍這一環。

折顏上神微微側身去問坐一旁的白止帝君:「兵藏之禮既是君即位後的傳統大禮,若法則上有所改,必得在青丘的禮冊上亦改一改才能在八荒作得了數,你不會一直忘了改罷?」

白止帝君撫著額頭道:「青丘不大重禮你也曉得,此事我的確忘了。」

折顏上神又道:「那……能挑戰君的同輩之人,你是否也忘了限定只能是青丘的神族了?」

白止帝君含糊道:「前幾場禮均是在洪荒上古,彼時世風淳樸,魔族哪有這個心眼來討我的便宜,這個上頭我有疏忽也算不得突兀。」

折顏上神歎息一聲道:「因你這個忘字和這個疏忽,說不得今日便要讓聶初寅討得一個大便宜,且於情於理你還說不出他什麼。」

白止帝君皺眉道:「他比九丫頭長七八萬歲,若下場同九丫頭一比,豈不是欺負小孩子鬧笑話,想來不會有這個臉皮罷。他帶的隨從裡頭,我看未必有誰打得過九丫頭。」

折顏上神未再接話,二人各端了杯茶潤嗓子,目光重轉向半空的雲頭,正聽聞聶初寅道:「既然青丘的禮冊上兵藏之禮的法則未曾變動,今日便該有一場比劍,聶某早聽聞鳳九殿下一身劍術出神入化,聶某亦是醉心劍術之人,不知可否與殿下切磋兩招?」

白奕方纔還如沐春風的一張臉頃刻堆了層秋霜:「即便該有一場比劍,魔君同小女也當不得同輩二字,又何談切磋,還請魔君自重。」

眼見白奕言談間被逼得動了怒,聶初寅笑得真心:「鳳九殿下乃是青丘的孫輩,聶某亦是第三代魔君,從這個位分上說,聶某同鳳九殿下實屬同輩。

聶某不過醉心劍術罷了,誠心同鳳九殿下切磋一二,雖是比試,但聶某身為魔族之後,絕非輸不起之人,難不成鳳九殿下身為神族之後,竟是輸不起的人嗎?」

從慶姜算起,聶初寅確然該算第三代魔君,但魔君之位素來靠的是拳頭而非血脈,照這個來說他和鳳九同輩著實牽強,但即便牽強,認真去辯終歸落了下乘。再則原本是族內一場比試,他這麼一說卻成了兩族之後的較量,神魔兩族近年雖修得睦鄰友好,終歸在根上帶了罅隙,聶初寅這麼一挑撥,四海八荒看著,鳳九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

觀禮的神仙們真心實意擔憂者有之,看好戲者亦有之。前者以暗中思慕鳳九至今的滄夷神君為首,後者以東華帝君的義妹知鶴公主為首。

折顏上神瞟了眼眼前的態勢,可奈何瞥向白止帝君道:「你看,你又估錯一回,古來成大事者都不大拘臉皮,臉皮這個東西著實可有可,聶初寅他這是鐵了心不要臉決意以強凌弱和九丫頭打一場了,想來是要拿青丘一個承諾在他成大事時好用在刀口子上。可惜你一向卻是個要臉皮的人,這個悶虧只得吞進肚子,讓九丫頭上場意思意思同他過兩招吧。」

白止帝君將茶杯擱在案上道:「先讓九丫頭上去同他過兩招再說。」話間向白奕頷了頷首。

白奕得了自家老爹的態度,在聶初寅越發真心的笑容裡頭,滿面寒霜地將鳳九從草階頂上召了下來。

比之她老爹心中吃了悶虧且不得傾訴的悲憤,鳳九顯得十分從容。台下諸位除了些許不懂事的小神仙看著她滿懷期待,稍懂事些的都曉得聶初寅她絕計是打不過的,她沒想著非要逞強打過他給神族爭一口氣,因此心中很淡定。

鳳九淡定地打開劍匣,淡定地抽出合虛劍,又淡定地朝擱了手爐手裡頭亦提著一把劍的聶初寅比了個請,口中道:「賜教。」此種對手並非什麼時候都碰得上,雖注定打不過,好好打一場卻必定有收穫。

台上一時劍花紛飛,長劍遊走間翩若驚鴻宛若游龍,劍擊之時偶有火花飛濺。第十招過,聶初寅的鐵劍直直比在鳳九喉前,一滴汗從鳳九額上滑落至頰邊。終究是實力太過懸殊,聶初寅收劍回鞘,口中佯作惋惜道:「卻是聶某高看了殿下的劍術,神族之劍,不過如此。」

台下白奕一雙劍眉簇得老高,咬牙向白止道:「便要讓他得了便宜還來如此羞辱我青丘嗎?」台上鳳九已謙虛道:「魔君雖長了鳳九八萬歲,比鳳九大了三輪,但畢竟同輩,竟在十招之內便贏了鳳九,鳳九真是心服口服。」

聶初寅蕩在眼角的笑意冷了一瞬:「殿下好口齒,但聶某既勝了這一場,勝者王敗者寇,殿下乃信人,當不會賴了許給聶某的承……」諾字尚未沾地,卻聽觀禮台上突然響起一聲:「等等。」

眾人目光移向發聲之所,出聲的是位藍袍仙者,和和氣氣的一張臉,竟是女媧座下的寒山真人。

寒山真人在女媧娘娘座下數萬年,品階雖不算高,卻因掌著神族的婚媒簿子,同僚為仙者見他皆拱一拱手,避開寒山二字,客氣稱他一聲「真人」。神族成婚同祭天地時,婚祭之文便是燒給這位真人,勞他在簿子上錄一筆,才算是正經成婚。按理說這位真人與這場兵藏之禮八竿子也打不著邊,打不著邊的寒山真人此時卻站在禮台右側偏僻且裡頭的一個位置,朝著禮台處略一拱手:「小仙雖孤陋寡聞,卻也曉得青丘兵藏之禮比劍這一環乃是君夫妻共進退的一環,魔君雖打敗了君鳳九殿下,卻還未過得了君王夫那一關,問鳳九殿下要青丘的承諾,似乎要得早了些罷。」

台下一陣寂靜,繼而一陣如蟻的喧嘩。白止帝君的手定在了茶案上,折顏上神臉上一派驚色,伏覓仙母張大了嘴巴,白奕上神差點兒摔倒。白淺上神意識地問夜華君:「她嫁了?嫁了誰?什麼時候嫁的?」夜華君細心道:「既是寒山真人說的,大抵沒錯。」話畢狐疑看向坐他身旁的連三殿下,連三殿下裝作一派正人君子樣唔了一聲:「我這個人不八卦。」

鳳九僵著脖子看向觀禮台上的高位,紫衣銀髮的神君卻不見蹤影。

聶初寅面向擾了自己的寒山真人沉默片刻,冷笑道:「聶某倒從未聽說鳳九殿下還有位王夫,即便有,聶某也未必打不過他,便是哪位,就請上台罷。」

鳳九心道,我覺得你真打不過他。

諸位神仙齊齊盯向半空,等著寒山真人口中君的王夫從天而降,卻在這個當口,瞧見一位紫衣的神君從右側不緊不慢踏上禮台,漫不經心理了理袖子:「可以開打了?我出去磨了個劍。」銀色的長髮,墨藍色的護額,俊美端肅的面貌,持著佛經時是浮於紅塵浮於三清的端嚴冷靜,握劍時卻凌厲得似盤旋颶風,摧毀力十足。這是方纔還坐在觀禮台高位的東華帝君,曾經的天地共主。

聶初寅僵了,台下徹底安靜了,片刻之間已跪倒一片,觀禮台上諸位品階高的真皇上仙亦齊齊離座而站,帝君站著,諸神豈敢入座。鳳九依稀記得曾經梵音谷中也有過這麼一出,青梅塢中這個人一出現,便有眾神齊齊跪倒。鳳九終於有些明白帝君為何不愛出門,走到哪裡哪裡跪一片,看著都覺得累得慌。

茅簷長掃淨苔,花木成畦手自栽。帝君瞧著台下跪得整整齊齊的眾神,頗有觀賞一十三天他栽下的一叢叢香樹苗之感,略抬手了諸位跪禮,轉身安慰站在一旁的鳳九:「早曉得你要輸,不用覺得給我丟了臉,」遞給她一塊帕子,「擋了幾招?」

鳳九一邊拿帕子揩汗一邊囁囁嚅嚅:「十招。」

東華點了點頭:「還可以。」又看向聶初寅道,「你覺得能和本君過幾招?」

玄之魔君聶初寅是個有夢想的人,魔族自魔尊少綰灰飛後一分為七,由七位魔君共同執掌,聶初寅自承了玄之魔君的君位,便一心想著如何一統魔族,立於七君之上,再拜為尊。要成就自己的夢想,與神族聯姻是條好路子,但可恨神族中能動搖天下局勢的上神皆是男子,而他是個孤兒,不像煦暘君那樣有個親妹子。他退一步想過,若這些上神有哪位正好是個斷袖,為了他的霸業他吃點虧將自己送上去又有什麼不可以呢,結果還真是不可以。他就又退了一步想,即便同他們攀不上關係,那好也不要得罪,非要得罪,便一定要從他們身上討個大便宜。

他今日來此,計算得其實十分周密,他曉得此舉必定得罪青丘白家,但也從他們那裡拿到一個許諾不是,這個得罪,得罪得很值。但他從沒想過要得罪東華帝君。可事到如今,得都得罪了,既得罪了白家又得罪了帝君,青丘的那個承諾,就要拿到手了。

他決然不是帝君的對手,和帝君是打不得的。

聶初寅臉上含著笑,這個笑卻極為勉強:「帝君抬舉了,比劍這一環原本只是同輩人間的切磋,聶某同鳳九殿下尚能稱得上同輩之人,卻同帝君在年紀上還隔著一個洪荒,聶某哪裡能做帝君的對手。這一環雖說挑戰鳳九殿下便是挑戰帝君,但帝君德高望重,畢竟與我等並非同輩之人,若要同聶某比劍,怕是有違禮冊上的這條法則。」

白淺上神收了方纔的震驚,向著夜華連宋二人皺眉道:「他為何該同鳳九比劍,是他的道理,東華為何不該同他比劍,也是他的道理,這人嘴皮子真正厲害,道理都被他佔盡了。此番東華若貿貿然下場,倒真顯得像是欺負晚輩了。」話畢惆悵一歎,隱隱有些擔憂。

連宋君敲著扇子懶洋洋笑道:「我倒是覺得聶初寅高估了東華的臉皮。」

台下雖有種種議論,台上的帝君此時卻很從容,很淡定,從容淡定中還透出幾分莫名,接著方才聶初寅的一番話沉吟道:「你說……本君同你不是平輩,」皺眉道,「本君為什麼同你不是平輩?」

聶初寅一愣。台下諸神也是一愣。

帝君看了一眼聶初寅,又看了一眼身旁的鳳九,緩緩道:「她是本君的帝后,自然同本君是平輩之人,你方才說你與她是平輩之人,那你與本君當然也是同輩之人,本君同你比劍,可見的確是同輩人間的切磋,違了青丘禮冊上的哪條法則?」

聶初寅神色僵硬道:「這……」

帝君慢條斯理地掂了掂劍道:「聽說你醉心劍術,真巧本君也醉心劍術,可見你我有緣,開打吧。」

眾神傻了,白淺上神噗一聲噴了一地的茶水,連宋君扶著椅子的靠臂坐得穩當些,攤手向白淺道:「看吧,我方才說什麼了,聶初寅的那套歪理在他這裡根本行不通,臉皮這個東西,於帝君一向是身外物來著。」

《三生三世枕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