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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三日那天,沒分班前的老一班在侯老師的帶領下聚在了一起。陳尋和喬燃事先定了那個湘菜館,上下兩層,中間有一個旋轉樓梯。他們訂的二層包間,一桌九個人,屋子裡有電視,可以唱歌。
所有同學都在下午四點到校門口集合,一起去餐廳。快到四點的時候人就基本上都來齊了,大家穿著自己鮮艷的衣服,有說有笑的,一掃高考前緊張壓抑的狀態。侯老師穿了件粉裙子,顯得格外活潑,在他們中間詳細問著報考志願什麼的。陳尋數了數人,看差不多了,就張羅著往那邊騎。侯老師沒騎車,男生都爭著帶她,陳尋嬉笑著說:「您就應該坐我這車,班長帶班主任天經地義呀,只不過這自行車沒後座,要不您就委屈點,坐大梁吧!」
「得了吧你!你那車不是專人專座麼?我才不湊熱鬧呢!」侯老師往方茴那邊瞥了一眼,平時巧舌如簧的陳尋一下子卡了殼,旁邊的男生都跟著起哄。
方茴窘得躲在林嘉茉身後,揪著她的衣服說:「嘉茉,今天你帶我!」
「這時候想起我來了?行吧,上車!」林嘉茉挪揄了她兩句,拍拍後座說。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朝飯館騎去,小四十輛自行車湊在一起,行徑頗為壯觀。男生們按著車鈴開道,女生們跟在後面,侯老師坐在喬燃車後,不住的提醒他們小心車、別亂鬧。
到了飯館他們直奔二層,菜是早點好的,沒等多久就都上來了。男生吵鬧著要來點啤的,好好敬侯老師。侯老師插著腰一個個點過去說:「在學校都像小綿羊,現在看看哪個也不是省油的燈!指不定都偷偷喝過多少次酒了!現在都暴露了吧?」
「我們都18歲成年了!您可是親眼看我們宣的誓,喝點啤酒算什麼啊!今天全班誰也別裝嫩啊!男生都倒滿了!女生實在不能喝的就半杯!」趙燁站在椅子上揮著手喊,「服務員!給我們來四箱啤酒!」
吵吵嚷嚷的所有人基本都倒上了酒,侯老師舉起杯子站起來說:「我先說兩句吧!首先祝賀大家順利畢業,也預祝在座的每一位同學都能考上自己理想大學!」
陳尋帶頭,底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嘿!什麼意思?每次校長講話你們就鼓掌!別以為我不知道什麼意思!不讓我說,我就不說了啊!」侯老師笑著說。
「哪兒能啊!我們這次絕對是發自肺腑的!」陳尋忙解釋說,同學們一起附和他。
侯老師接著說:「你們是我畢業之後帶的第一撥學生,說實在的,可能某些地方我作為班主任並不是特別合格,畢竟還會有點生澀。但是大家都以很友善的態度接受了我,在課上我們是師生,在課下我們是朋友。我現在還能記得教師節你們給我疊的紙鶴,新年聯歡會和我一起唱的歌,運動會上一起畫的條幅標語和一個個冠軍。和你們在一起的這三年,我真的真的很愉快,我覺得你們每一個都是好孩子,都非常爭氣。也許以後我還會帶更多的學生,但我保證,無論過去多少年我都會一一記得你們的名字。也希望你們不要忘了我,即使以後上了大學,或者上班了,如果有什麼困難和問題,你們也都可以回來找我!不多說了,先乾為敬!」
侯老師的眼睛有點濕潤了,她仰起頭喝乾了酒,坐在下面的同學們也都很感動,他們真正認真的鼓起了掌。
陳尋站起來說:「咱們不能讓侯老師一個人喝,杯子沒滿的都倒滿了!滿了的都一口乾了!一起吧!」
大家都應和著把杯子舉起,在玻璃轉盤上使勁磕出了聲,就連平時不怎麼說話也不太能喝酒的方茴都喝光了杯子裡的酒,很多女孩的眼裡泛起了光。
侯老師看著露出快哭泣表情的學生們,吸了吸鼻子說:「是不是我這頭沒帶好啊?太煽情了?快趕上倪萍的水平了?別一個個愁眉苦臉的啊,今天都得吃高興了!」
「就是就是!」趙燁抹抹臉站起來說,「菜都是陳尋和喬燃點的!肯定都是他倆愛吃的!咱們不能便宜了他們,誰愛吃什麼趕緊下筷子啊!我看見丫陳尋都夾了好幾口東坡肘子了!」
同學們哄笑起來,陳尋和喬燃站起來拿餐巾紙扔趙燁。大家也都拿起了筷子,漸漸熱鬧了,他們互相聊著這些年的趣事,酒載回憶,越說越多。男生們輪著桌的敬酒,陳尋是班長沒少被他們灌,女生也有能喝的和他們瞎逗。林嘉茉去和男生拼酒,方茴暈暈乎乎的也被迫喝了兩杯,腦袋發沉,手也搖晃了。
趙燁提議大家一起唱歌,酒過N巡的大男孩們誰也不再怯場,玩命搶話筒扯著嗓子吼了起來。後來卡拉OK變成了大合唱,男生女生一起唱他們這些年一直唱的歌。一會跺著腳喊「是不是我的十八歲,注定要為愛掉眼淚」;一會唱「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想要飛呀飛飛也飛不高」;一會唱「都是你的錯輕易愛上我,讓我不知不覺滿足被愛的虛榮」;一會唱「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一會唱「我寧願你冷酷到底,讓我死心塌地忘記」;一會唱「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麼溜走,轉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
當唱到「你怎麼捨得我難過」的時候,趙燁哭了;當全班男生摟在一起搖晃著唱「為什麼道別離,又為什麼在一起」的時候,所有人都哭了。
方茴和林嘉茉靠在一起,坐在椅子上流著淚望著遠處的男孩。旁邊桌的門玲草突然拎著一瓶啤酒搖搖晃晃的走過來,坐在方茴面前,盯著她說:「方茴,咱們倆得喝一杯吧?」
林嘉茉聽說過一點她和方茴以前的事,看她現在站都站不穩的樣子,怕說什麼重話出來,忙攔住說:「還喝什麼啊!你看方茴,快連人都認不清楚了!」
「我認得清!小草,咱們倆是要喝!」方茴醉醺醺的扒拉開林嘉茉,湊過去說。
「嗯!」門玲草笑起來,她拿過方茴的杯子,把酒倒的都溢出來了,卻還不見停手,林嘉茉拉住她的手腕說:「行了行了,喝個意思就算了。」
「不行!喝就得喝一杯!」門玲草搖搖頭說,「方茴你知道為什麼嗎?一個是因為當初咱倆那麼好,我那會真是挺在意你的,把你當成好朋友……」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喝啊!」方茴拿起酒杯,咕嘟咕嘟就喝了下去。
門玲草也不含糊,一口氣喝乾了酒,林嘉茉越看越著急,趕緊去旁邊叫何莎幫忙,把這兩個人分開。
「還有一個原因,我從來沒和你說過。可是我今天一定要告訴你,我喜歡陳尋,很喜歡很喜歡。可是我永遠不可能跟他說了,所以我只能告訴你。當初我不和你們一起玩不是因為討厭你,而是因為看你們倆在一起我心裡難受。我啊,絕對是咱們班第一個發現你們的事的人,你是不是一直以為黑板上那些字是我寫的?我告訴你,不是我寫的,真的不是……頭天放學何莎把書落在學校了,她著急回來取,可是卻看見陳尋在黑板上用左手寫了那些字,沒錯,就是他自己寫的。他怕你不和他好,這是破釜沉舟不擇手段啊!你說他為了和你在一起都能這樣了,我還能和你們做好朋友嗎?可能嗎?」
門玲草一邊說一邊哭了起來,方茴怔怔的聽著她說起那年的秘密,她終於發現原來她自己從沒決定什麼,一切都是陳尋在掌握,這樣的感覺說不清是無措還是懊惱,只是在她混亂的頭腦中形成了彆扭的情緒。於是她和門玲草抱在了一起,酒灌進去全化成了淚,等林嘉茉和何莎再過來的時候,這兩個人已經都快醉的不省人事了。
「哎呦我的祖宗,都這樣了怎麼還作呢!」林嘉茉扶起方茴說。
「嘉茉……我沒事!」方茴哼哼唧唧的說。
「沒事個屁!」林嘉茉皺著眉說,「我去給你要碗醋去,都醉成什麼樣了!」
方茴歪在椅子上,林嘉茉又幫何莎攙起了門玲草,一起把她放在旁邊搭起來的椅子上。林嘉茉呼了口氣說:「我知道她心裡也難受,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醒了就帶她回家吧。還有……你剛才跟我說的事先別告訴別人,行嗎?」
何莎點了點頭說:「好吧,小草也不是成心和方茴過不去,只是她太憋屈了。我開始也替她不值,挺討厭陳尋的,選區三好我都沒投他票。但看看今天方茴的樣子,誰也不是坑人的那種人,就都算了吧。」
林嘉茉和何莎又說了兩句,就轉過身去給方茴倒醋,可再回到方茴那桌,卻不見了她的影子。
林嘉茉走後方茴就覺得胃裡往上翻,便勉強扶著椅子站起來往廁所走去。二層到廁所前有一個窄過道,旁邊通著個小陽台。方茴從沒喝過這麼多酒,只覺得天旋地轉,一步三搖好不容易才順著牆走到廁所,一進去就吐得一塌糊塗。她硬撐著在水池子漱了口,走出門卻再也站不住,頭一沉就順著牆邊歪了下去,她想站起來,卻怎麼也使不上力氣。
方茴正發懵的時候,旁邊突然伸出一雙手,摟著她的肩膀,把她拉了起來。方茴側過臉去看,只見喬燃正皺著眉頭小心攙著她。她笑了笑說:「謝謝你了,我沒醉,就是特沒勁兒。」
「跟誰喝那麼多啊?你又不能喝!」喬燃埋怨的說。
「小草……喬燃你知道麼,咱們都誤會她啦。你還記得嗎?當初黑板上那些字根本就不是她寫的……是陳尋自己寫的。他心眼多,從來沒告訴我,要是小草不說,我還被蒙在鼓裡呢……」方茴軟軟的靠在喬燃身上,比劃著手指說。
喬燃抿著嘴沒有吭聲,一直把她扶到對面的陽台上,才把她轉過來,面對著她定定的問:「方茴,如果當時我也像陳尋似的,把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一起寫在黑板上,你會喜歡我嗎?」
方茴原本已經沒有焦距的眼神定在喬燃的臉上,她仔細端詳面前認真的男孩,慢慢低下了頭。
喬燃仰起頭深深歎了口氣,他們誰也沒有辦法將時光倒帶回到那年那月,所以他也沒有辦法再去追逐他渴望的答案了。
「方茴……」喬燃漸漸握緊了她的肩膀,「我能……抱你一下嗎?」
纖薄的肩膀輕輕顫了一下,方茴能感到握著她的雙手的溫暖,也能感到對面男孩子的真誠,只是那時她堅信純粹和忠誠,於是她稍稍後退了一小步,搖搖頭說:「喬燃,對不起。」
放在她肩膀上的手一下子鬆開了,方茴沒敢抬起頭再去看那雙溫和的眼睛,她轉過身,狼狽的逃離了那個灑滿陽光的小陽台。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心裡一陣陣的抽痛,每一步都軟綿綿的,好幾次都差點倒下去。可是她沒有回頭,儘管眼淚已經蒙住了她的眼,整個世界都已模糊不清。
喬燃一直看著方茴消失在他的視野中,他頹然坐在地上,眼淚不受控制的洶湧而出,他緊緊捂著臉,可是還是止不住抽泣。直到他感覺到有人坐在他身旁,他才懷著希望和驚喜的放下了手。然而出現在他眼前的並不是那個剛剛離去的女孩,而是林嘉茉。
「對不起……我都聽見了……」林嘉茉遞過去一張面巾紙說,「我能感覺出你喜歡方茴,但沒想到你對她的感情這麼深……」
「呵呵……你記得我寫的那篇作文麼?《一朵丁香花》……其實那時候我就很明白我們倆只能是這個結果了。只不過在最後,有一點點不甘心而已……」喬燃擦了擦臉說,「我已經保密到了高中最後一天了,你能接著幫我保密麼?」
「可以。」林嘉茉說,「但是你想讓我幫你保守多少個秘密?」
「你什麼意思?」喬燃扭過頭看她,神色裡有一絲絲的慌張。
「你能告訴我……」林嘉茉頓了頓說,「你為什麼沒去參加高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