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宗政無籌在清謐園一躺便是半日,他已經多日沒能好好休息了。此刻他眉頭緊鎖,在極度疲憊的狀態下似睡非睡,眼睫輕顫著,陷入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灰濛濛的天空,冰冷徹骨的河面上霧氣迷茫,河水湍急流動,帶起陣陣鮮紅翻湧不息,一個五歲的男童在水中竭力掙扎著,一眼望去令人觸目驚心!

他漆黑的眼眸絕望而無助的圓睜著,似乎感受到生命在一點一滴流逝而去,卻無能為力,死亡的恐懼充斥著幼小的心靈。胸腔內翻滾著窒息般撕裂的悶痛,他目光彷彿穿透了赤色河水去看那個冰冷的世界,無聲地向殘酷的命運質問著:「為什麼?」

從記事起就在逃亡的生涯中領略到血脈至親之人的殘酷狠絕,他眼睜睜看著母親留下的那些保護他的人一個個相繼離去,最後只剩他一人帶著滿身傷痕獨自喘息。在那些個冰雪肆虐的暗夜裡,他拖著疲憊的身軀緩慢地前行,邁出去的腳步帶出兩行血印。

他不能死!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著才有希望變強大!才能救出正在為他承受著苦難的母親,才能知道為什麼他的生身之父會對他心狠手辣趕盡殺絕!他滿心憤恨,從那刻起,噬心痛楚似乎已將他肺腑寸寸蠶食,強烈的求生慾望給了他超乎常人的頑強生命力,他不知道在河中漂了多久,終於等到一雙手將逐漸失去意識的他從水裡拖了出來。

長達五年的追殺逃亡,自此結束,但命運帶給他的不幸卻剛剛開始。兩年後,他在天仇門門主的協助下,制訂了營救母親的計劃,卻在入宮之後,親眼見到了母親葬身火海的一幕。那一刻,仇恨就如同那場滔天的大火,在他心裡肆意的燃燒蔓延,彷彿具有了焚燬一切的力量。從此,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只有那刻骨的仇恨。

在那些毫無人性可言的殘酷訓練裡,慘絕人寰的黑暗鬥爭中,他學會笑著面對一切,習慣了帶上面具,將最真實的自己隱藏起來,練就一顆冷硬無情的心。他朝著目的地一步步艱難進發,將世間萬物皆不放進眼底,沒有人可以阻攔他的復仇計劃!只是命裡運數,終是不可違逆,他遇到了她,那個淡然鎮定到彷彿對世間一切都不在意的薄涼女子,他生命中那避無可避的劫難。

是什麼時候開始愛上的她?他已經不記清了。也許是見到她之前聽到別人對她的描述,也許是第一次天水湖邊的相遇,也許是東郊客棧的竹林裡,也許是皇宮中的重逢,也許是屋簷下的凝望……

為什麼會愛上她,他也不知道,或許是因為一個將人性看得通透至明的眼神,也或許是大雨中她獨自哭泣的背影,那極力掩藏的脆弱,孤寂的靈魂,與曾經的他是那麼相似,讓他在心底忍不住的……疼。他欣賞她的堅韌和聰慧,還有那玲瓏心思籌劃出天衣無縫的計謀,在那朝夕相處的一年歲月中,她淡然卻隱含傷感的笑容裡,他清醒的看著自己沉淪。

一個早已失去愛的資格的人,終於還是作繭自縛,將自己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青絲成雪,她有多恨,他知道。在這一年中的幾百個夜晚,他只要闔上眼睛,便能看到在空中飛舞的滿頭銀絲,瞬間化作利劍朝他心臟直刺而來,彷彿萬箭穿心。

躺在床上的男子突然睜開眼睛,他慢慢起身坐直,外面天已經黑了,歪頭望向裡側平整擺放的大紅嫁衣,黑暗中金絲繡制的鳳凰彷彿浴火重生要衝天飛起,像極了她。而今,人已不在,只餘一身嫁衣相伴,這一切,看起來是那樣的諷刺。他微微嘲弄揚唇,輕輕吐出一口氣,沒有了她,行屍走肉般他的日子也還是得過下去。

起身回了御書房,等待他的仍舊是那堆積如山的政務。他不看一眼,直入內室,床上植物的根莖顏色透明,烏黑色葉片緩緩張開,每日的這個時刻,血烏都需要新鮮血液來滋養生長。

他抬手,正欲將食指放入幽黑的花葉孔內,卻突然頓住動作,眼微微一瞥。

「陛下不必再費苦心,她用不著這個了!」隨著一道柔和的嗓音響起,御書房屏風後出現一名女子。女子柳眉如畫,膚白若雪,五官精緻有如精雕細琢。她婷婷步入,默默行了一個禮。

不經通傳便能接近他身邊的只有兩種人,第一種是心腹,第二種是身份不宜公開的人。宗政無籌面無表情,轉頭看她。

女子恭敬有禮,卻不卑不亢。她走上前來,輕歎道:「這樣小的一棵血烏只夠恢復一個人的黑髮,但南帝為平息軍隊暴亂,阻止白髮妖孽的流言,服用了逆雪,以減壽十年的代價將一頭發已變白。所以,她不會服用血烏,陛下也別再自傷元氣了!」

宗政無籌面色驟變,呆望著床上那被他視如珍寶之物,有片刻的失神。半晌,他重又抬手,毅然將手指伸向了那會吸食鮮血才能存活的植物。

「陛下,您……您這是何苦呢?」女子神情複雜,望著男子已漸蒼白的側臉,暗暗歎了一口氣。

血烏吸足了血,暗紅葉片倦懶鬆開,透出詭異地光澤。他面色平靜無波,只收回手,指尖那深深的血孔,他仿若不見,淡淡問道:「是何人散播的白髮妖孽的謠言?」

女子蹙眉道:「南朝丞相桑丘,據說從他府中搜出了多封密函,上面蓋著您的璽印。」

宗政無籌目光陡然一利,「朕的璽印?」

女子很確定地點頭,他緩緩轉身,背手踱了幾步,面色深沉難測。

屋子裡十分寂靜,針落可聞,片刻後,他仰頭深吸一口氣又沉沉吐出,彷彿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問出一句:「她……過得可好?」

女子輕輕點頭,應道:「她很好,很幸福。」

宗政無籌默默垂眸,掩下眸底的神色,又道:「那她……可有說過,何時來找我……報仇?」低而沉緩的嗓音像是冰雪壓倒樹枝發出的聲響,飽含了滄桑與悲涼,無聲的壓抑著,在心頭攏了一團堅實的冰霧。

女子輕輕搖了搖頭,似是被男子悲涼的氣息所感染,目中也掠過一抹感傷。

宗政無籌自嘲一笑,擺了擺手,「你去罷,好好替她打理茶園生意,別叫她失望。」

女子唇動了動,想說點什麼卻最終什麼也沒說。她應了聲,行禮告退。

宗政無籌步出屏風,走到桌案前坐下,從抽屜裡取出一枚通透碧玉製成的印章,緊緊握在手心裡,指節泛著青白,眉頭緊緊皺著,稜角分明的唇沒有半點血色。

一個皇帝的璽印,這個世上,還有誰能隨意使用呢?我最親愛的母后,你已經這麼迫不及待了嗎?

「啟稟陛下,屬下有要事啟奏!」門外傳來侍衛李諒的聲音。那是他從親軍之中親自挑選培養出來的貼身侍衛。

宗政無籌鬆開手,將印章放回原處,斂了神色,沉聲道:「進來。」

年輕沉穩的侍衛進屋來,跪地參拜道:「啟奏陛下,屬下查到天仇門人在西南邊境出沒,派人前往查探,受到一股來歷不明的暗勢力阻撓。」

西南邊境,與啟雲國相鄰。宗政無籌眉頭一皺,眼皮微掀,卻沒說話,等待他說下去。

李涼垂首,愧聲道:「屬下無能,還未曾查到這股暗勢力來自何處。他們神出鬼沒,從不與我們正面交鋒,就好像對我們的一舉一動瞭如指掌,每一次,都恰好避過我們的追擊。」

宗政無籌目光一沉,他竟不知天仇門背後還有暗勢力!他單手撐著桌面,站起身,背對著年輕的侍衛,「繼續查,只要與天仇門有關之人,一律殺無赦。」這一年的通緝追殺,天仇門人所剩無幾,而剩下的那幾個,正是他最痛恨的。

「遵旨!」李涼連忙應聲,又道:「陛下,屬下還查到人稱天命神算的任道天回了驪山矛捨。」

宗政無籌眸光凝住,透過屏風的縫隙,望向內室大床中央的血烏,目中微微燃起一絲光亮。驪山,與北朝相鄰,屬南朝境內。

南朝罷朝三日,百官閉門思過。

三日後,桑相一黨十有八九遞上辭表,請求帝王恩准他們告老還鄉,帝王允。朝中官位空缺頗多,許多之前被桑相一黨打壓排擠的有才有志之士得到破格提升,使得原本鬱鬱不得志的他們心中對這位年輕果敢的帝王充滿了感激,勢要盡心竭力,以報帝王之恩。其它臣子們經此一事,無人再敢結黨營私,眾人兢兢業業,至此,南朝國都一派大好景象。

應宗政無憂的要求,漫夭已成為議政殿的常客,正大光明地協助帝王處理政務。共同進退,已是他們二人心照不宣的誓言。經過流言一事,宗政無憂明白了與其將她護在身後,不如把她拉到跟他一樣高的位置,別人才不敢拿她生事,儘管剛開始會有人不服,但只要度過了這個時期,久而久之,一切成為無法更改的事實,就再無人敢有異議。

批了一天折子的宗政無憂靠躺在椅子上,擺放在他面前的不再只是永遠也處理不完的政務,還有他心愛的女子特地讓人為他調配的用於補身子的藥膳湯粥。淡淡的藥香味伴著美味食物的濃香氣縈繞著整間屋子,讓人聞之心生暖意。女子為他盛了一碗,看他低頭喝光,她才露出滿意的一笑。

九皇子坐在他們對面,難得的安分。心中暗道:蕭可那個死丫頭還算有點用處,至少能配藥膳幫七哥調理身子。望著對面的兩人,他忽然有些羨慕,也真正的釋然了。也許七哥當初的決定是對的,將士降了可以再招募新的,江山丟了也可以再打回來,但若是璃月死了,七哥就算得到了天下,也不會幸福。

漫夭見九皇子愣愣地望著他們出神,便笑道:「老九,你喝不喝?我讓可兒幫你也做一份送來。」

「好啊。」他眼光亮亮的答應了一聲,隨後似是想起了什麼,連忙又擺手道:「還是算了,那死丫頭如果知道是為我做的,指不定要放什麼毒進去呢。」

漫夭輕笑,說來也怪,可兒對誰都好,偏偏就愛跟老九作對,這兩人,真是一對冤家!她收了碗筷,叫人進來撤了。

藥膳用完,該談正事了。

宗政無憂懶懶地靠著椅背,語聲微沉,「任道天回驪山的消息傳得如此之快,短短數日,已是天下皆知!」

九皇子道:「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們才得到消息的第二天,就都傳出去了,就好像是有人故意散播似的。」

漫夭黛眉微蹙,歎道:「既然曾有人預言,欲得天下者,必先得玄、任二人。天下諸國尋此二人已有多年,如今得知他們回了驪山,我們南境……怕是要不得安寧了。」

宗政無憂鳳眸微挑,薄唇輕輕抿著,手隨意搭著椅子扶手,模樣有幾分倦怠。

九皇子道:「他們真的有那麼厲害嗎?會不會是謠傳?」他依舊表示懷疑。在他心裡,最厲害的人就在他對面,別人都不算什麼。

漫夭搖了搖頭,根據最近從各處搜集來的關於這些重要人物的信息分析來看,謠言的可能性不大。她轉頭望著身邊的男子,問道:「無憂,你怎麼看?」

宗政無憂笑道:「你這些日子不正在收集他們的資料嗎?說說你的看法。」

漫夭站起身,一邊思索,一邊說道:「我認為此事未必是空穴來風。任道天熟知天文地理,多年來走遍天下大小山川,聽聞他手上有厚厚的一本地圖,不同於軍中簡單的作戰圖,而是描繪著每一個適合征戰的地形,上面記載著詳細的地勢優劣,配合天文氣象,兵馬數量,以及最快捷的取勝之道。單單是此物,足以令天下各國君王忌憚。」

她頓了頓,見宗政無憂帶著欣賞的目光望過來,她微微一笑,又道:「而玄劍天……從無相子的武功造詣以及他訓練的七千人可看出他的師父玄劍天非同一般,傳說中一劍橫掃千軍的氣勢定然不虛,非一般武林人士可比。更何況,傳言此人精通軍事謀略及陣法,必是罕見的將帥之才,我朝已有三十萬大軍,可用又出色的大將少之又少,除了即將班師回朝的羅植將軍,也就無相子可堪當大任,但若論三軍統帥,這兩人還是差了那麼一點。」

九皇子瞪著眼睛,聽得一愣一愣的。見她分析得頭頭是道,他不禁對她豎起大拇指,既讚歎又帶了幾分怨念道:「我才知道,原來你很有政治才能啊!不過,那個……七嫂,為什麼沒有我呢?好歹我現在也是手握兵權的王爺,也讀過兵書啊!就算不是三軍統帥之才,怎麼也得是一個大將之才吧?啊?」

漫夭見他苦著臉,一副被拋棄般的模樣,不由笑道:「那再算上你一個。」老九武功不賴,人看著迷糊,其實很聰明,只是需要歷練。

九皇子一見得到認可,立刻咧著嘴嘿嘿直笑,「照你這麼說,他們兩都那麼厲害,那我們是不是要趕快派人去把他們請下山,別被人搶了先。」

漫夭凝目望向仍然姿勢慵懶的男子,但他目光卻是異常深邃,彷彿一汪深潭,望不見底。宗政無憂面色沉著,不緊不慢道:「不急。從無隱樓調五千人馬去驪山腳下,這事……讓無相子去辦。」

「哦。」九皇子連忙應了。

宗政無憂薄唇嘴角噙著一絲笑意,目帶讚賞地抬眼,望著眼前的女子,緩緩道:「繼續剛才的話題,說下去。」

漫夭點頭道:「無相子武功高強,也有統領軍隊的才能,但他身上的江湖氣較重,少了一種大將之風。而統領三軍需要有一定的威信和名望,這一點,大勝歸來的羅植可算是符合。但羅植雖英勇善戰,是個難得的將才,但他生性狂傲不羈,沒有家國概念,很難對國家和帝王做到真正的忠誠。此次謠言傳達邊關,他在醉酒之後,說出國有妖孽,君不為君的妄言,可見此人心尚未定。若要繼續用此人,就得收服他的心。」

宗政無憂眸光灼亮,「依你看,當如何收服此人?」

「收服他不難……無憂,這個人,不如就交給我來處理。聽說……他生平最看不起的就是女人。」漫夭輕輕笑了笑,又道:「三日後便是大軍還朝之日,就定於六日後的白日設宴犒賞有功將士,我與你一同出席。」

一個女人說要收服一個最看不起女人的男人?有趣有趣!九皇子頓時來了興致,趴著桌子,身子往前傾了傾,眨著眼睛好奇問道:「七嫂,你準備怎麼做?需不需要我幫你啊?」

漫夭黛眉輕揚,眸中流光四溢,淺淺笑了笑,沒答話。宗政無憂朝她伸手,拉著她在身邊坐下,只說了一個「好」字。

漫夭又道:「老九,上次讓你暗中收購的三樣東西,還順利嗎?」

九皇子道:「哦,那個啊,木炭已經好多了,硫磺和硝石不多……七嫂,你要這些東西幹什麼用啊?」

漫夭眉峰一蹙,道:「繼續收購,能收多少是多少。至於用處,到時候就知道了。」她也料到硫磺和硝石的數量不會太多,只能先試著做做看。

九皇子離開後,漫夭道:「無憂,你可知道這些東西是做什麼用的?」

宗政無憂微愣,莫非他應該知道?他稍微想一想,眸光一動,「是那個世界的東西?」

漫夭點頭,看來雲貴妃從來沒有向他們提過火藥一事,如果提過,想必從前的臨天皇早已征戰天下了。她想,也許是雲貴妃生性善良,不想因此助長人的貪念,以免天下大亂,生靈塗炭。可是現在形勢已經不同了,戰亂不斷,烽煙四起。他們要想報仇,要想過平靜安寧的生活,唯有平定天下,別無他途。

她拉住男子的手,望著他的眼,似是從他眼中探索著什麼,表情有些凝重。

宗政無憂用手摩挲著她瑩白如玉的指尖,問道:「怎麼了?」

漫夭微微垂目,面色有幾分淒涼,「無憂,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我只想盡一份力幫幫你,想盡早結束這樣不得安寧的日子,也想早些還天下一個太平。雖然我還不確定那些東西會有多大的威力,但是擅自將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帶到這個世界上來,造成生靈塗炭,我……」她竟說不下去,心裡像被什麼堵住了一般,難受的緊。戰爭一起,越是持久,民生越是苦不堪言。希望她這麼做,沒有錯。

宗政無憂目光一動,有些心疼地捧起女子的臉龐,經歷了那樣多的傷害,他的阿漫,終還是心存善良!他將她微涼的身子擁進懷裡,歎息一聲,「不管那是什麼武器,若叫你如此不安,那便不要了。就這樣,我也能打一個天下給你,讓你過上平靜安樂的日子。」

漫夭在他懷裡搖頭,已經決定的事情,她不會後悔。青銅戰車裝配火藥弓弩,會為這個世界帶來什麼,她現在真的不敢說。

《白髮皇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