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身披一件暗紅色大氅,頸部細帶處隱隱露出明黃色的龍袍。他永遠一副清雋儒雅的模樣,面色溫潤,聲音慈和,此人不是啟雲帝又是誰?
他一雙眼睛灼灼望著門內女子的臉龐,目中光華隱現,帶著複雜的思念和企盼,但眼光觸及女子滿頭白髮之時,那眼底的光華黯淡下來,一抹幾不可見的複雜情緒掠過他清雋的面龐,瞬間便消失無蹤。他微微笑道:「皇妹,不歡迎皇兄嗎?」
漫夭五指緊扣住門框,指尖泛著青白色。怎麼會是他?她身在塵風國境內,啟雲國的皇帝竟然會比滄中王寧千易來得更快更早一步,這出乎她意料之外。每每面對他,她總覺得寒毛直豎,那種從骨子裡滲出的緊張和恐懼將她牢牢籠罩著。她的目光掠過他,掃一眼他身後,見樓梯口站著小旬子,樓下分散著幾人。她蹙眉,極力壓下心頭的不適,擋在門口,淡淡嘲諷道:「原來是啟雲帝大駕光臨!這深更半夜,不知所為何事?」
啟雲帝面容微動,聽她如此稱呼,他目光微微一暗,瞬間又回復如初,清和笑道:「一年不見,皇妹怎這樣生疏了?這一年,皇兄一直都很掛念你,想去南朝看望皇妹,奈何國事纏身,走不開。皇妹,你可是怪皇兄了?」
他語氣懇切,神色真誠,每一句話都說得那樣自然,若是在從前,她定會深信不疑,可是如今,這一句掛念,在她聽來是那麼的諷刺。經過了一年前的那件事,這個男人居然還能如此平靜坦然的以兄長自居,真是可笑!漫夭無心與他周旋,便漠然道:「夜深了,我要休息,啟雲帝請自便。」
「皇妹!」
她正要關門,被他伸手攔住。啟雲帝眼中閃過一抹痛楚和愧疚之色,很快便被隱沒,「朕知道,皇妹還在怪責朕,那件事,的確是朕對不起皇妹,皇妹生朕的氣,也是理所應當。」
僅僅是怪責嗎?他真是太不敢往深裡說了!她面色嘲弄,心中冷笑,那不是怪責,也不是生氣,而是恨,真真切切的恨!
啟雲帝接著道:「皇兄是為接你回宮而來。聽聞皇妹你受了傷……可要緊?朕特地帶了御醫來幫你瞧瞧……」
「不必。我的傷,已經無礙。」她冷冷的拒絕,跟他走,除非她瘋了!看著他一臉擔憂的表情,她一點都不覺得溫暖,反而覺得這裡四處都是寒風陣陣。
啟雲帝一副很不放心的模樣,「可是皇兄聽聞皇妹你傷得很重,還是讓御醫瞧瞧朕才放心。你看,你這般憔悴,比一年前又消瘦了許多。」他滿眼疼惜,說著就抬手去撫摸她的臉龐,那神情萬分溫柔。
漫夭皺眉,豈會讓他觸碰?她偏頭躲過他的手,而她扶著門框的手不自覺就鬆了些力道。啟雲帝面色不變,手突然改變方向,直接朝她的手上握去,她連忙收回手背到身後,而啟雲帝的動作就變成了推門。他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進了屋。
漫夭站在門口,斜目盯著他,見他動作自然地解下披風,就彷彿這裡是他的寢宮一般隨意。
啟雲帝往床邊一坐,打眼瞧這間屋子,皺了皺眉,歎息道:「這裡如此簡陋,委屈皇妹了!明日一早,我們就啟程回國。今晚先湊合一晚,皇妹,你過來躺著,讓御醫幫你瞧瞧,小旬子……」
小旬子連忙應了一聲,去樓下叫了御醫上來。
漫夭仍然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啟雲帝笑意不入眼,吩咐道:「小旬子,皇妹身子不適,你扶她過來。」
「是,皇上。公主,您請,慢著點兒。」小旬子伸手就去拉她,漫夭閃身避過,冷眼一掃。看來她不聽他的話,他是不會善罷甘休了。可她偏就不想聽!
「我說了,我的身子已經無礙,不勞啟雲帝操心。既然啟雲帝如此喜歡這間屋子,那就讓給你好了。」如果問她這個世界,她最討厭的人,那一定非啟雲帝莫屬!這個可怕男人身邊,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見她提劍轉身就走,小旬子跪在門口擋住她去路,懇求道:「公主請留步!皇上思念公主時常寢食不安,這一聽說公主出事,皇上立刻放下國事,不遠千里親自迎接公主,請公主莫與皇上鬥氣了。」
寢食不安?他是應該寢食不安,為了坐上皇位害死所有的兄弟,現在連她這最後一個親人也不放過。她轉頭去看那個男人,這時候啟雲帝面色突變,眉頭緊皺,捂著嘴,重咳了幾聲,臉色因那劇咳而漲紅,襯得他那隻手愈發白得像鬼一樣。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產生一種錯覺,好像這人活不長,可偏偏他一直活得好好的,不犯病時就跟正常人沒什麼兩樣。
她再不會像從前那樣,看他咳嗽便關心詢問。
「讓開。」她對小旬子冷冷吩咐。小旬子低頭不動,她目中一沉,毫不客氣地一腳踹開他,用了三成內力。小旬子沒料到她有此一著,竟被踢飛了出去。撫著胸口,驚愕地抬頭,望著這位一向溫和淡然的公主,如今竟也會如此冷漠。
啟雲帝亦是愣了一愣,眼中掠過一絲詫異的神色。
漫夭冷笑,今時今日,他們以為她還會對他們心存仁慈?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下樓。找到客棧掌櫃,說道:「麻煩你再給我一間房。」
那掌櫃看了一眼旁邊冷面侍衛,僵笑道:「不好意思,這位姑娘,我們這裡沒有空房了。」
漫夭目光一凜,掃過二樓右側的幾間房,沉聲道:「如果我沒記錯,那幾間房似乎都是空的。」
掌櫃面色愈發僵硬,「那幾間房……已經被這幾位客官以每間二百兩銀子給包了。您如果一定要住,那就……就五百兩銀子給你騰出一間……」
漫夭面色微變,心知這人看她連個包袱都沒有,故意拿銀子說事讓她知難而退。她不等他說完,拿起手中的劍啪的一聲,砸在櫃檯上,帶著警告沉聲問道:「你看這把劍,可值五百兩?」
掌櫃的被她這氣勢嚇得愣住,忙往後退了幾步,面色惶恐,語聲哀切道:「客、客官,您是個有身份的人!我這是做生意,靠這幾間房養活一家子人,這好不容易遇到個財神爺,我也沒有把錢往外推的道理是不是?您就體諒體諒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求生活的苦處吧,我在這裡替我八十歲的老娘和一歲半的小孫子謝謝您了!」說著就彎腰作揖,那模樣真的是感激涕零。
漫夭握緊手中的劍,心裡鬱悶之極卻又無處發作,她恨的人是啟雲帝,總不能因為那個可恨的男人故意施為而去與一個小小的客棧老闆作難吧?可是,這家客棧地處偏僻,方圓五里不見人煙,這深更半夜,她要去何處落腳?更何況,換了地方,她還得想辦法不著痕跡地洩露行蹤,只怕一著不慎,就可能滿盤皆輸。
她正猶豫著,啟雲帝披了暗紅大氅不疾不徐走下樓來,望著她,他無事般溫和的笑著,那笑容讓她討厭極了。她立刻作出決定,寧可乘坐馬車露宿荒野,也不想跟這個魔鬼共處一室。不待啟雲帝靠近,她轉身就去後院,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她來時的那輛看似簡陋的馬車。這人的功夫做得還真是足!
啟雲帝站在後院門口,無論她怎麼說,怎麼做,他始終都是那樣的笑容,沒變過。靜靜地望著她,直到她轉頭帶著隱忍的怒氣目光如冰刃盯著他的時候,他上前清和一笑,用兄長的寵溺和包容的口氣,道:「既然皇妹不喜歡這裡,那我們連夜回宮。朕的馬車就在門外,我們現在就走。」
他是那麼的從容篤定,彷彿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她眉頭一擰,退開數步,橫劍在胸前,諷笑道:「你以為,到如今,我還會聽從你的安排?」
啟雲帝雙眉微皺,嘴角還噙著笑,望著她的目光漸漸複雜深沉起來,她緊緊盯住他的眼睛,卻看不透他的心思。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可以如此不動聲色地將自己喜歡的人逼到走投無路?
周圍的氣氛變得凝重,有一股被刻意隱藏的煞氣自後院院牆外圍強壓了過來,她心頭一凜,正欲拔劍出鞘,突然,客棧大堂內一道渾厚低沉的嗓音傳了過來:「啟雲帝不愧是傳聞中最疼愛容樂的好兄長,來得速度也比別人快!」
聽到聲音,她身軀一震,握劍的手不自覺就鬆了許多。
隨著聲音落下,後院門口出現數人,為首的一名男子身著深青色及地錦袍,袍子上暗繡青龍,五爪張開,氣勢威武。他英俊的面龐帶著連日奔波的辛勞疲倦,深深看了一眼院中的女子,那些疲倦之中彷彿就多了一些慶幸和安慰。繼而,他直視啟雲帝,目光深沉,暗藏凌厲。此人正是得到她落腳之地的消息,連夜從紫翔關內趕往此處的北皇宗政無籌。
而院牆外的煞氣,就在此時消弭殆盡。
漫夭拔出三寸的劍又重新合上,垂手,面無表情。心中卻沒有表面那般平靜,她等了十多日,沒等到她要等的人,卻等來了這兩個她最不想見到的皇帝。難道是她估算錯誤不成?
啟雲帝倒也沒多詫異,只是心底微微沉了一沉。面上表情絲毫不變,對於宗政無籌話中隱隱的嘲諷只當不覺,他回頭,笑容中暗藏鋒利,語氣清和,道:「朕就只有這一個妹妹,當然緊張得很。北皇速度也不差,只不過,朕來此處……是為迎皇妹回國,那北皇來此又是為何?」
宗政無籌眉梢一挑,走進院中,面色溫和卻又不失威嚴氣勢,「看來啟雲帝的記性不大好,容樂是朕明媒正娶的妻,朕來此,自然是接容樂回去,舉辦封後大典。」
啟雲帝轉身,面向那同樣有著帝王身份和氣勢的男子,笑道:「朕也記得,一年前北皇棄妻為棋子,皇妹已是北皇的弟弟南帝的皇妃,雖然如今,皇妹被南帝逐出南朝,但南帝似乎並未奪去她皇妃的封號,又何以成為北朝的皇后?」
似有兩柄欲出鞘的利劍從宗政無籌眼底激射而出,在冷月光華下,閃爍著森冷的光芒。一年前,沒能殺掉啟雲帝,是他的遺憾!宗政無籌聲如沉鐘,咬字極重,但嘴角仍然噙著一絲笑容,溫和客氣之中透著蝕骨的冰冷。「這一切,都是拜啟雲帝所賜!若無啟雲帝,何來今日的朕?即便啟雲帝不提醒,朕,也會記得很清楚!」
啟雲帝回望過去,他的眼瞳有淡淡的冰灰色,將宗政無籌遞過來的眼神原封不動的反射回去,繼而輕描淡寫,笑著沉緩開口,「舉手之勞,北皇不必如此客氣。」
兩人嘴角都帶著笑,面色溫和,但週身的氣息一分一分地冷凝。
清冷的月光,照著後院矮小的茅棚,棚下被拴著的一匹黑馬似被這緊張的氣勢所驚動,躁動不安地搖擺著尾巴,彷彿欲逃離這是非之地。
漫夭無意耗在這裡,聽他們這番可笑的對話。都說來接她,可曾問過她想不想跟他們走?她看也不看這兩人,抬步就要離開。
宗政無籌一把拉住她,速度飛快,她連閃都閃不開。漫夭不悅蹙眉,一抬眼便望見了那眼中深沉的情感,褪去了隱忍,彷彿要灼傷人的靈魂,她不自然地別開臉去。
啟雲帝面色幾不可見的沉了沉,目光一轉的功夫,又恢復如初。
宗政無籌問道:「容樂,你的傷……可好些了?」氣勢散盡,唯剩心疼與擔憂。
漫夭掙開他的手,又瞥了他一眼,這一眼,冷漠而疏離,將兩人的距離,拉開了一個世界那麼遠。她沒有應聲,逕直昂首離去。如果可以,這兩個人,她一個也不想見!
啟雲帝唇角輕揚,在她身後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宗政無籌,而宗政無籌掉過頭,面上的笑容再不復見,「啟雲帝不必用這種眼光看朕,朕,反倒覺得,啟雲帝……你比朕可憐百倍。」男人敏銳的直覺,有時候只因一瞬間的氣息改變,或者一個眼神的轉換、一個動作的遲疑,都能探測出許多隱晦的事物,從而加以印證。
啟雲帝那儒雅的外殼被剝裂,面色從未有過的陰沉。
破敗的後院,濃烈的殺氣蕩空而起,院牆的周圍有銳利的森森冷芒若隱若現。宗政無籌面無波瀾,身後的侍衛手齊齊按上刀柄,只消一個簡單的手勢,刀劍出鞘,血濺四方。但是,過了許久,兩個帝王誰也沒有動,他們靜靜站在原地,默默對峙良久。
向來不打沒把握的仗,明著暗著,誰也不確定對方帶了多少人?更無從估計勝算幾成?何況,這個地方,他們皆是初來乍到,是否只有他們兩方人馬,無從知曉。
最重要的,這是在塵風國境內,選馬之期將至,總得給滄中王留些顏面才好。
黑夜無邊寂靜,初春的涼風拂過空中的細塵,飄飄揚揚在這間偏僻簡陋的客棧上方。波濤暗湧,刀光在鞘。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小小的客棧,因為一個女子的停留而同時聚集了這個大陸之中可令天下風雲變換的頂尖人物。
漫夭來到大堂,啟雲帝帶來的人與北皇帶來的部分人分列兩邊,各自警惕地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哪怕是喘個氣也得小心謹慎。漫夭絲毫不懷疑,如果此時有人忍不住打個噴嚏,都會引發戰爭。
客棧的掌櫃窩在櫃檯後的一個小角落裡,惶惶不安地望望這邊又看看那邊,生怕一不小心觸怒了這些人,導致屍骨無存。
漫夭想了想,還是決定上樓,回了她的那間房,鎖好房門,才算是呼出一口氣。經過這一番折騰,感覺更是疲憊極了。
傅籌的到來雖然不是她所期望的,但至少解了她的圍。她不必面對那個可怕的男人,心裡安定了不少,但仍要細心防備,不能掉以輕心。她緩緩走到床前,感覺這屋子裡殘留的那個男人的氣息怎麼也散不去,她皺眉,去打開窗子,窗外是深密從林,幽暗漆黑,空氣清新無比。
她閉上眼,深呼吸,忽然,一陣風吹過,一股異常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直沁心扉。她心中一窒,猛地睜開眼睛。月色下她的面龐驀然蒼白,濃濃的哀傷在她眼中浮現。她緊抓住一扇窗,指甲嵌進了窗格的木頭,急切的目光在黑暗中來回的搜尋。像是突然被注入了無窮的力量,心頭一陣激盪,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疲倦和悲傷一掃而光。
胸腔劇烈起伏,她在心裡問道:是他嗎?
是他來了嗎?
往外探頭,不過少許,立刻又退了回來。
她轉手抓住自己的胸口,不對,她怎能希望是他呢?她現在的身份是被逐的廢妃,而他,是因她的背叛而對她產生憎恨厭惡的帝王!
理智,在激動過後回歸,她連忙收斂心緒,強迫自己準備關窗。
這時,兩個玄色的身影如鬼魅一般的速度突然從頭頂掠過,由屋簷上方飛入密林,悄無聲息。若是旁人,定會以為是看花了眼,但她卻無比清楚,那是真實存在的。
玄衣墨發,紅魔面具半邊顏。她的安危,始終被排列在一切之前。
她靜靜地站在窗口,看著黑暗中的某一處,目光一轉不轉。
天空烏雲聚散,月不明。
突然一道閃電劈來,似要將天劈開兩瓣。黑夜,瞬間點亮,如同白晝,而數丈外的密林之中,一個黑色的身影在古樹林裡顯得那樣的孤單蕭瑟。
「叩叩叩……」門外,又有人敲門,這次的敲門聲又急又重。
驚得她猛然回神,聽見門外腳步紛亂陳雜。頓時疑惑,心生警惕,莫名煩躁起來。緊皺著眉頭,心道:這一次,又是誰?
她回頭,盯著門口,既不應聲,也不開門。無論是啟雲帝,還是傅籌,她都不打算讓他們進屋。
就這麼過了一會兒,門外之人見裡面沒動靜,似是有些焦急,朗聲叫道:「璃月,你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