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是寧千易?如今,也只有寧千易會叫她這個名字。可為何,都趕在這深更半夜?
她皺眉,輕輕歎息,扭頭,再看一眼密林的方向,發覺那種熟悉的感覺似乎已經消失。他走了嗎?心頭微微空落,面上卻浮出淡淡的笑容,關上窗子,點了燈,才去開門。
門口的男子仍是爽朗大氣的笑容,灼亮的眼中透出異常期盼的神色。此人正是三日前才得到消息的滄中王寧千易。
寧千易一見到她,便緊緊握住她的手,「璃月,好久不見,你還好嗎?」他的目光貪戀地在她身上反覆流連,心底難以抑制地疼惜,眼前的這個女子相比一年前消瘦憔悴了許多,她面色蒼白,髮絲如雪,可那張臉龐依舊美得叫人驚魂奪魄!
漫夭眼光淡淡掃過他身後已經一團和氣的兩個男人,對他點頭微笑道:「我很好,謝謝千易你的關心!」這個男人,熱情爽朗仍似昨日一般。
她一如一年前那般熟絡著叫他的名字,並無半點疏離的神色,聽得寧千易眸光璨亮,如煙花盛放般的光芒,他心中頓時雀躍無比。那個一見傾心從此魂牽夢縈的女子,他終於……又見到她了!這一次,身心皆傷的她,他是否能將她留在身邊?
面對他炙熱的目光以及目中毫不掩飾的情感,漫夭微微低下頭去,不著痕跡的收回了手。不過是喚了他的名字,他便那樣難以自抑的欣喜。
走廊上的啟雲帝眼光微微一動,冰灰色的眸子像是浮起一層薄霧,難以窺明其神色。
宗政無籌黯然垂眸,掩下目中的落寞寂寥之色。曾經,她對他放下防備與他相擁而眠,如今,卻連她和寧千易之間的這種相處方式都是他不可觸及的夢。
寧千易的到來,令他們想要接她回去的希望,頓時化為泡影。不只是因為這個颯爽英姿的帝王掌握著天下間最精銳的戰馬,也是因為這個女子與他的交情之深更甚於他們百倍。
寧千易轉頭看了看走廊上另外兩個身份同樣尊貴的男人,對漫夭歉意地道:「你到我塵風國作客,我身為你的朋友,沒能親自接你前來,已經失了禮數,現在竟然還比啟雲帝和北皇晚到一步,真是慚愧!希望璃月你……別見怪!」
漫夭輕輕搖頭,還未說話,啟雲帝首先開口笑道:「滄中王實在太客氣了!選馬之期即將開始,滄中王必定諸事繁忙,能得空親自來此一趟已是相當不易。朕相信,皇妹心中感動還來不及,又怎會怪罪於滄中王你呢?皇妹你說,皇兄我說得可對?」
漫夭嘴角微勾,一絲嘲諷被迅速隱沒在笑容之中,她輕聲道:「皇兄說得極是!千易,你既然當我是朋友,就無需這般客氣。」既然他想扮演一個慈愛兄長的角色,那她不妨好好配合他。
宗政無籌走上前,溫和笑道:「滄中王確實多慮了,容樂的性子,朕不敢說十分瞭解,至少也瞭解一些,這點事,她不會放在心上。」
寧千易朗聲笑道:「還是啟雲帝與北皇更瞭解璃月!」
漫夭不置可否,淡淡笑了笑,面色無波。
「都別站著了,進來說話吧。」她率先轉身進屋,三人隨之而入。
簡陋的房間,除了一張木床以外,只有破舊的一桌四椅。三人互相謙讓了幾句,漫夭故意等啟雲帝落座,然後坐到他對面。寧千易打量著屋子,璃月竟住在這樣惡劣的條件,他心底湧起自責之情,更覺得對不住她。
客棧老闆親自奉上茶來,緊張得手腳直抖。他一輩子經營了這麼一間客棧,只圖平靜安穩度過一生,卻怎麼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會因為一名女子,讓他這小小客棧,一下子來了這麼多尊貴無比的大人物,不禁惶恐難安,聲音打顫,兩眼只盯著手中的茶盤,結巴道:「幾位……貴客,請慢、慢用。」一時不知如何稱呼這幾個人,他雖身份卑微,開了這麼多年的店,多少也有幾分眼色。之前看這幾人的風采氣度已是貴不可言,方才從對話中聽到彼此間的稱呼,令他不由大驚失色,老闆戰戰兢兢地上了茶,恭身退了出去,到了門口,寧千易突然開口叫住他,「等一下。」
掌櫃本就緊張,被他這一叫,嚇得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口中慌亂叫道,「小人知錯,小人知錯,請王上饒命。」說著砰砰地不住磕頭。
寧千易哈哈笑道:「你不必驚慌,朕又不會吃了你。這間房,以後不允許其他人再入住,你明白了嗎?朕會派人送來黃金一千兩,作為報酬。」
一千兩黃金?掌櫃的被這幾個字震得發懵,還以為自己是做夢,他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金子,想都不敢想。
漫夭微愣,寧千易不用這麼誇張吧!只為了這一間房?別說這一間房了,一千兩黃金恐怕這樣的客棧都不知買了多少間!
宗政無籌微笑道:「滄中王為人不止豪爽大方,且心細如塵,朕,自愧不如。」
啟雲帝在兩人之間仔細地觀察,別有深意地接道:「最重要的,是滄中王待皇妹的這份心意。皇妹,你說是不是?」那語氣中帶了說不出的曖昧之意。
漫夭眉心微蹙,心頭厭惡,不著痕跡地冷冷掃了他一眼,他又想打什麼主意?
宗政無籌面色微變,見寧千易一直盯著漫夭看,那眼中傾心之色自然流露,並不加半分掩飾,他目光沉了一沉,看了看漫夭,才笑道:「朕代容樂謝過滄中王。待朕與容樂回返北朝,舉行封後大典之時,滄中王可一定要親自來觀禮啊。這個封後典禮,朕欠了容樂一年,拖得實在太久了。」說著,他伸出手去,在桌底握住漫夭的手,笑容無比溫柔,亦是不掩眼底的情意。
漫夭直覺地想抽回手,卻被他緊緊抓住。她皺了眉,欲極力掙開,卻感覺手心被他攤開,宗政無籌一邊笑著說話,一邊飛快地在她手心寫了五個字:「還想做棋子?」
漫夭自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停止掙扎,對於宗政無籌的話,卻不置可否,這壓根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要做什麼,與她沒有一點關係。
寧千易頓時收了笑容,本是爽朗大氣的面容上多了幾分帝王的嚴肅與深沉,他看著漫夭的滿頭白髮,眼中有心疼亦有薄怒,聲音不自覺就沉了,言語之間帶了指責道:「北皇欠璃月的,似乎不只是一個封後大典吧?」宗政無籌眉頭輕輕一皺,面色絲毫不變,但桌子底下握著她的手卻是明顯顫了一顫,五指不自覺地收緊,似是要將他心底所有的感情都透過貼合的手心傳遞到她的心裡。他抬頭望著寧千易一字一句沉聲說道,「滄中王說得很對,朕的確是虧欠容樂太多。所以朕後宮空置至今,只為等她回來。若是容樂肯給朕這個機會,那朕發誓,在以後攜手相伴的歲月裡,會傾盡所有彌補朕對她的虧欠!」
空設後宮!寧千易心中一沉,驀然想起一年前她曾經問過的那句話,她說:「三宮六院,美人無數,一個帝王的真心,你認為有多真?」如星子一般璨亮的光華黯淡下來,只這一點,他目前似乎就已經失去了資格。
啟雲帝冰灰色的眸子轉了一轉,笑著端起一杯水,舉起的時候手似乎沒能拿穩,指間一滑,杯中之水就朝地上潑了出去。他望著手中的空杯,再看看地上蜿蜒流淌的水,惋惜歎道:「古語真是說得極好,覆水難收啊,只可惜了這一杯好茶。」
宗政無籌眸光邃變,投過去的眼神暗箭般鋒利,寧千易微微一愣,笑容立刻又回到他面上,「覆水難收……啟雲帝說得好。」他眼光一亮,放眼天下,能與他匹敵的不過就是南帝、北皇、啟雲帝三人,南帝與北皇都傷她至深,以璃月的驕傲,必定不會回頭。而啟雲帝,是她的哥哥,那麼,還有誰能與他爭奪?如此絕世佳人,就算後宮佳麗三千,獨寵她又能如何?
寧千易笑著問她:「璃月?」三位帝王的目光同時聚在她臉上,等待她的反應。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窗外夜色濃郁,異常寂靜,而屋裡的昏黃燭影時明時暗。漫夭只是靜靜坐著,看這三個帝王各懷心思,談話間暗藏機鋒,她卻不發一語,彷彿一個無關之人,置身事外。她的心,早在看到窗外熟悉身影的那一刻起,不知道飄去了何處……
寧千易見她不開口,心中忽然忐忑,他們這樣旁若無人般的明爭暗鬥,竟完全沒有顧及到璃月的感受,她必定是生氣了!可他一時之間卻想不出,在這樣的情形下,他還能說些什麼?
宗政無籌和啟雲帝也都不再開口,似乎在想著各自的心事。覆水難收?覆水難收!到底是他,還是他?有人想收收不回來,有人卻連收都無處去收!
氣氛頓時變得有些詭異,還夾雜著無比的尷尬。
寧千易無意轉頭看到仍然還跪在門口處的客棧掌櫃,僵直著身子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下,咳了一聲,連忙道:「今日天色已晚,不便趕路,就在這歇了吧。明日一早再動身回城,不知啟雲帝與北皇意下如何?」二人均示意無妨,寧千易吩咐道:「收拾出幾間上房,好生接待貴客。」掌櫃趕忙連聲應了,退下去安排住宿。
經此一夜,這個簡陋而陳舊的客棧就出了名,在往後的數十年裡,凡是路經雁城的旅人必來此地住上一宿,看看當年叱吒風雲的三個皇帝連夜兼程趕往此處所為之女子住過的地方,沒有人知道,其實在這一晚,有一個將會留芳千古的帝王就站在這間房屋後面的密林之中。而那名女子,也被後世人所記住,不只因為她紅顏白髮,傾了幾國帝王之心,也因她的智慧,她的膽識,以及她為這個天下未來的太平所做出的無與倫比的貢獻。
第二日一早,天初亮不久。
客棧外頭傳來嘈雜之聲,一陣紛亂的腳步踏上樓梯,來到他們所在的客棧。為首之人正是當年與寧千易一起去往臨天國的中年男子,此人姓歷名武,是塵風國王宮侍衛總管。寧千易三人已經起了身,正坐在廳中閒話,歷武進了屋與眾人行了禮後,道:「王上,御輦已經到了。」
寧千易道:「好。啟雲帝和北皇既來了我塵風國,不如就與朕一起去王城,靜待選馬之期,如何?」
啟雲帝和宗政無籌皆微笑點頭,「如此,只好多叨擾滄中王一些時日。」
寧千易爽快笑道:「二位不必客氣。請!」
漫夭與三人一起走出客棧,只見偏僻的道路上整齊排列著長長的隊伍,綿延五里的儀仗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兩座車輦一龍一鳳,精緻豪華。漫夭愣住,沒料到竟是如此大的排場。客棧裡居住的散客和客棧掌櫃一家老小跪在門口的兩邊,不時偷眼望著那奢華的車輦,心中驚歎不已,王上登基之後納四妃也沒這麼隆重。
「璃月,客棧簡陋,你身子虛弱必定休息不好,上車歇息吧。」寧千易說罷將漫夭親自扶上輦車,自己引著啟雲帝和北皇乘坐另一架龍輦。
漫夭命人放下厚重的簾幔,四下打量著。心中一陣溫暖,寧千易真是細心。知道她不願面對那兩個人。這是一個獨立而安靜的空間,輦內一張精緻的軟榻,鋪了厚厚軟軟的棉被,躺上去必定很舒服。折騰了一夜,本就疲憊不堪的她因為面對著接踵而來的幾個男人,只覺更加乏力。她緩緩躺下,浩蕩的隊伍開始緩緩前行,車輦走得極穩。沒過多久,她就睡著了,在睡夢之中,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著她,只是那眼光讓她揪了心的疼。
四日後,塵風國,王宮。
寧千易設宴,為三人接風洗塵,眾臣在座,寧千易特地安排含妃芩妃二人於漫夭身側坐了,想以陪伴,卻不知因此給她找了麻煩。
塵風國大臣因為漫夭曾經是南朝的皇妃而心存芥蒂,更多人則相信傳聞,對她心生鄙夷,只是礙於君王和啟雲帝的面子。言語之間不顯露半分,但塵風國的男子性情多是豪爽直白,縱然他們嘴上不說,從他們臉上的表情以及偶爾投遞過來的眼光也能看出幾分。
漫夭彷彿渾然不覺,只是安靜地坐在席位上,聽三個皇帝的侃侃而談。
芩妃命人倒了一碗酒,舉到漫夭面前,嬌笑道:「容樂公主看起來似乎年長了我幾歲,那我就稱呼公主為姐姐好了,這樣聽著親切些,公主……不介意吧?我們頭回見面,我敬姐姐一杯水酒,聊表心意。」說話間眼光毫不避忌地掃量她一頭白髮。
她存了什麼心思,漫夭不用想也知道,她心中冷笑,這一趟來,心裡早已做好準備,想說她紅顏未老便已滿頭白髮?她看了眼芩妃手中的酒碗,淡淡笑道:「苓妃娘娘身份尊貴,這份心意可真是太重了,只是容樂身體虛弱,不便飲酒,辜負了娘娘一番好意。」想讓她喝了這酒,也得看你是什麼斤兩。
芩妃臉色一僵,眼中羞憤之情一閃而過,眼珠一轉,咯咯大笑了起來,那聲音如銀鈴一般,頓時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只聽她笑道:「公主這話說得不對,我只是一個妃子,哪裡稱得上尊貴。要說這尊貴,我可比不上姐姐你啊,這次到塵風國來做客,啟雲帝和北皇親自相送,就連我們王上對姐姐也是禮待有加,我可不敢跟姐姐相比。或許,有朝一日,我還得聽命於您呢……」說著眼光瞟向寧千易,帶了一絲幽怨。
大臣們均是一愣,這苓妃膽子也忒大,話語間明嘲暗諷容樂公主與諸國帝王關係複雜?而且還扯到寧千易身上來!啟雲帝微笑不減半分,北皇眼光深沉複雜,而他們的王上不僅沒有否認的意思,反而眼中還有一絲嚮往和期望,不禁面色微變。他們國家的風俗從來都不反對女子二嫁,但是這名女子已嫁過兩個皇帝,而且因淫亂後宮之名被逐,聲名狼藉,若是王上十分喜歡,納做妃子還算勉強,若為王后,豈不貽笑天下?
一位武將終於按捺不住,便脫口問道:「芩妃娘娘所言差矣,塵風國能執掌後宮的只有王后,這后冠豈能隨意加冕!」
啟雲帝不動聲色地掀了眼皮,「聽這位大人的意思……是朕的皇妹沒這資格?」
那人一驚,暗悔一時情急,竟忘了還有一個啟雲帝在座。他向來言辭直率,這下竟不知該怎麼接口了。啟雲國目前是諸國之中最有實力的一個國家,絕對不可得罪。眾大臣們一時無語,寧千易眼光癡然,卻只看著漫夭不說話。
含妃端莊笑道:「啟雲皇帝,您誤會了,我想孫大人的意思是,只有公主的身份才配得上我們塵風國王后之位。但是……」她頓了頓,似是遺憾又苦惱,又道:「天下皆知,公主曾經和親於北皇,即便我們都很希望公主能成為我們的王后,可是北皇一定不會答應,而且,我們王上素來行事光明磊落,又怎會做出奪人妻子之事呢?」
「是啊,是啊。」大臣們忙不迭笑著附和,「含妃娘娘說得是。」他們不禁暗歎,還是含妃娘娘厲害!
漫夭不覺就拿眼角掃了這名女子一眼,相比芩妃,這位含妃就聰明了許多。
寧千易面色變了一變,大氣的濃眉緩緩攏了起來。而宗政無籌則端起一碗酒,仰首一口飲盡,再將酒碗重重反扣在桌,眼中的凌厲光芒刺穿溫和的表象,直達眾人的心底。而這樣的目光掃過的每一個人都不禁心頭一顫,只聽他語聲沉緩道:「含妃娘娘說得不錯,朕的皇后,若有人想奪,也得問問我臨天國的軍隊和子民答不答應!」他的笑容深沉難測,每一字都說得極重,字字如沉鐘。
眾人一震,他說的是臨天國,而不是北朝。南帝的性格,天下皆知,即使是被他驅逐出境的女人,只要沒有被褫奪封號,她就依舊是南朝的皇妃。而當初臨天國就是因為這名女子而分裂為南北朝,倘若這女子做了他們塵風國的王后,萬一南北朝聯手,那將會比一個啟雲國更可怕!
寧千易臉色變得難看,這裡,畢竟是他的地盤,豈有讓來此做客之人威脅的道理?
席中氣氛頓時僵硬。眼看一頓接風洗塵宴就要砸了,漫夭突然站起身,歉意道:「容樂身子有些不適,請容我先行告退。失禮之處,望各位海涵。」她眉頭緊皺,面色蒼白,一手捂在腹部,身子似是已經站不直。說身子不適並非托辭,只是之前不是很嚴重,一直忍著,此刻下腹墜漲絞痛忽然劇烈,又逢氣氛緊張,她便適時起身告辭。
「容樂,你那裡不舒服?」
「璃月,是不是傷口痛了?」
宗政無籌與寧千易同時站起身,緊張之極地詢問。芩妃撇嘴表示不滿,含妃眼中神色黯淡,面上卻看不出波瀾。
漫夭微微搖頭,短短片刻,額頭已經見汗,啟雲帝起身扶她,皺眉道:「皇妹,朕陪你回屋,讓御醫替你瞧瞧。」
漫夭沒做聲,只淡淡地朝寧千易看了一眼,寧千易忙對宮女吩咐道:「快去請御醫,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