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的毒?漫夭驀地頓住身子,皺眉回頭。
帳內,盤腿坐在毯子上的蕭可連忙抬手摀住九皇子的嘴,「你小點兒聲!萬一被公主姐姐知道了,你就慘了,皇上一定會把你發配到邊疆去,你信不信?」
九皇子瞪大眼睛,眨了一下,點頭,信,他絕對信!拉下蕭可的手,他手肘撐在面前的矮桌上,傾過身子,湊到蕭可面前,一臉凝重的神色,很小聲的問道:「哎,臭丫頭,你說……如果璃月的毒解不了,她,她若真死了,我七哥真的會跟去嗎?」
「呸呸呸……你個烏鴉嘴!你敢咒我公主姐姐死?」蕭可怒了,眼睛瞪得圓圓的,似是要把他活剝吞了。
九皇子忙搖手,「不,不是,我是說……如果,如果……」
「如果也不許說!告訴你啊,如果真的那樣,你的七哥肯定會跟去的。」蕭可抓起面前一摞還沒看完的書頁,很肯定的回答。
九皇子瞪著她,眼珠一轉不轉,兩個人都抬了抬下巴,就那麼相互死死瞪著,眼珠溜溜圓,誰也不服輸。過了一會兒,九皇子目光不動,牙咬了起來,皺著眉,憋出一股狠勁,伸手奪過她手中的書頁,拍到自己面前,一字一句,切齒道:「今天,我不走了,我就不信,找不到天命這兩個字。哼!」說完,也不知是跟誰賭氣,氣哼哼的轉頭,埋首書頁。
蕭可斜眼看他,就知道是這樣,一聽說事關他七哥性命,他才會拚命。她看了看他難得的認真表情,心中微微一動,便低頭拿過另一本小冊子,這些都是師父留下的手札,有一部分,她一直沒看完。
「天命是什麼?」
身後突然有人開口,驚得兩人噌得一下從地上跳了起來,動作出奇一致。
「璃,璃月!」
「公主……姐姐……」
漫夭淡淡望著他們二人,她面容平靜,看不出表情,又問:「是不是一種毒的名字?我身上所中的,是這種毒嗎?」天命?天命!是天命不可違嗎?可什麼才是天命?
蕭可面色一慌,眼光微微閃爍,張了張口,想說不是,可被漫夭這麼望著,她竟然說不出口。
九皇子眼珠一轉,咋呼叫道:「當然不是,我說的天命……哦!是指七嫂你的神秘武器一出,以後沒人能打得過我們了,七哥他統一天下就指日可待,這就是天命了!」
「是這樣嗎?」漫夭目光微沉,看了看九皇子,再轉向蕭可,往前走了兩步,逼視著她,眸光犀利,「可兒,你從不撒謊,你告訴我。」
「我……」蕭可不自覺的往後退,一屁股坐到桌子上,險些摔倒,九皇子立刻扶她一把,把她拉起來,蕭可低下頭,嚅囁道:「公主姐姐,我,我……」
漫夭截口:「你不必為難,既然這件事情我已經知道了,即便今天你們不說,我也有辦法查到。可兒,你是想由你來告訴我,還是讓我自己去查?我的身體狀況如何,我有權利知道。」
蕭可聽她這麼一說,柳眉糾結,有些猶豫,嗔怪瞪了眼九皇子,九皇子一臉無辜的表情瞪回來。
漫夭不慌不忙走到前頭坐下,定定的看著他們二人,也不催。
蕭可側頭偷望一眼,見她面色雖淡然而平靜,但眼神卻堅定無比,心知,今日瞞不過去了。她轉身繞過矮桌,到漫夭身旁坐下,像以前一樣挽著她的手臂,面上卻沒有從前那無憂無慮的笑容,「公主姐姐,你放心,我,我一定會想辦法找到……找到解它的辦法。」
這就算是承認了!儘管漫夭心中已然猜到幾分,也做了心理準備,但一經確認,腦子裡仍是「嗡」的一聲震響,腦海中瞬間空白,身軀止不住顫了一顫,心急遽往下沉。聽著蕭可的保證,明顯沒有底氣。她垂下眼睫,掩住黯淡了光華的眼神,極力控制自己的不穩的呼吸,輕聲問道:「這種毒,有多厲害?我是怎麼中的毒?中了多久?」
蕭可茫然搖頭,「我也不清楚。以前只聽師父提到過一點,師父說:天命是一種稀世罕見的奇毒,不但能封存人的記憶,還能改變人的心脈,可以在人的身體裡潛伏很久,只要不喚醒它,每個月以特定的藥物控制,也許一輩子都會沒事。」
漫夭問道:「如何喚醒?喚醒之後,會怎樣?」
蕭可道:「喚醒它的引藥是一種香,那種香本身無毒,但對於中了天命的人,它就是奇毒。天命被喚醒,封存的記憶會慢慢恢復,一旦全部想起,若不能解除毒性,就時日不多。」
漫夭擰眉,她的記憶都在,難道是她來到這世界之前,這具軀體已經中了「天命」之毒?封存的記憶,是她這一年來重複做過的怪夢?
她轉頭看蕭可,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蕭可抿了抿嘴唇,猶豫著,低聲又道:「師父還說,天命……是這世上唯一一種七絕草解不了的毒。」
漫夭心間一震,一種名為絕望的情緒鋪天蓋地猛的朝她痛擊而來,她胸腔劇痛,臉色頓時煞白。
九皇子忙過來安慰道:「七嫂,你先別著急啊!有一句話說得好,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說不定這丫頭比她師父強,能找到辦法呢。」
漫夭雙手緊緊絞在一起,目光垂下,望著自己蒼白的指尖。連七絕草都解不了的毒,還能有什麼辦法?她不怕死,只是,如果她死了,無憂怎麼辦?她的無憂該怎麼辦?驀地抬手抓緊胸口,那種令人窒息的悲傷緊緊戳住了她的心扉,她張著嘴,卻無力呼吸。
蕭可大驚,忙轉身去一旁的桌上拿了一小塊藥材,讓她含在嘴裡,漫夭輕輕搖頭,閉了閉眼睛,努力平復心頭的窒痛,才喘出一口氣,艱難道:「我……還有多少日子?我的孩子,能不能平安來到這世上?」
蕭可想了想,才道:「孩子,應該可以平安降生。」
「那就是還有些時間?那就好。」她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小腹之上,絕望之中,這也算是一種安慰。至少,為他留下他們的孩子,留下一線希望。
蕭可見她神情哀傷,想了想,又道:「公主姐姐,我師父還說,女子中了天命之毒,其實有一種方法可以解,但是,她說那種方法沒有哪個女人會同意,就算有同意的,她也不會幫人解。所以,她不將那個看做是解毒的辦法。」
漫夭眼中亮出一絲光芒,抬頭問道:「什麼辦法?」
蕭可垂頭,有些喪氣道:「我還沒找到。這些天,我一直在翻看師父留下的手札,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到。」師父的手札實在是太多了,字跡潦草,不仔細看根本認不出來。
九皇子附道:「對,一定能找到。我現在就開始找。」說罷,他趕緊拿起桌上的書頁,仔細的看。
漫夭再次垂下眸子,連雪孤聖女都不當做是辦法的辦法,找到了也不一定有用。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也記不清後來蕭可都說了些什麼,只記得她離開前囑咐他們別告訴無憂她已經知道這件事。
外面天空漆黑,稀疏的星子光芒黯淡。
她漫無目的緩緩走在寂靜的黑夜當中,雲層遮蔽的冷月透出淺淡而朦朧的薄光,籠罩著她消瘦單薄的身軀,在地上投下一道長長的黑色的影子,輪廓有些模糊不清。
遠處一個山坡,高於所有的帳篷,孤獨的屹立在那。山的頂端,一個小小的孤亭,在浩蕩空曠的蒼穹下,述說著它經年累月無人相伴的寂寞和孤單。
「無憂,無憂,如果我不在了,誰陪你走過漫長而孤寂的人生?誰能站在你身邊,與你一起分擔你生命中的喜怒哀樂?」
她走上那個山坡,腳下的石階高低不平,因此她走得很慢。
一共七百二十五步台階,竟與他們相識的日子奇異的吻合。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的他,在睡夢中被抬上早朝大殿,如不染塵埃的仙人一般純淨,美得令人窒息,迷惑了多少人的眼睛。而醒來後的他,冰冷邪妄如魔君降臨,囂張跋扈,目中無人,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不屑一顧,無心,亦無情。
是誰讓這樣一個人變得有了心,動了情,抹去他眼中的冷酷邪妄,注入一腔如水的溫柔?如果這溫柔換來的不是一世相守,而是悲痛與絕望,那她寧願,他從不曾愛上她。那樣,她就可以毫無牽掛的離開,不帶走一片塵土。
站在高高的孤亭裡,低眸望著底下一片透著昏黃光影的營帳,在最中央的議事大帳裡頭,有她心愛的男子,那個為她不顧生死、不計得失的男子,她怎麼捨得丟下他一個人獨存於世?她怎麼能捨得?
淚水滑出眼眶,順著絕美的面頰滾滾落下,她蹲下身子,雙臂趴上那紅漆脫落的亭檻,埋頭嗚咽痛哭,雙肩止不住的直顫。
為什麼經歷了這樣多的磨難,他們還是不能相守到老?如果這是命運,那她痛恨這命運!
如果她的出現,注定他一世的悲哀,她希望自己從來沒有出現在他的生命裡。
孤亭的另一頭,台階往下,站在一棵粗壯老樹下的男子聽到上方傳來女子的哭聲,微微一愣,這麼晚了,是誰在這裡哭得如此傷心?他疑惑走上亭子,看見女子趴伏的背影以及她那刺眼的白髮,心中一驚,叫道:「主子!」
他從未沒想過,像她這般淡漠善於隱忍的女子,竟然會有這樣傷心哭泣的時候!大軍打了勝仗,她不是應該高興嗎?他連忙上前,問道:「主子,您怎麼了?發生了何事?」
漫夭一怔,沒料到這裡還有他人,泣聲立止,她轉頭,便看到了一臉擔憂的項影。有多久沒注意過他,她都快要忘記了。抬手拭去眼淚,站起身,平復胸腔內激動的情緒,將那股濃烈的哀傷掩藏在心,方道:「沒事,我只是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事情,一時感觸罷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項影目光有些複雜,似是不信,但也沒多問。他轉頭望了一眼紫翔關的方向,黯然道:「營裡悶,我出來透透氣。」
漫夭黛眉微蹙,忽然想起他曾經也和紫翔關的那些北朝將士一樣,屬於鐵甲軍的一員。他是個戀舊且重情義的人,面對這樣慘烈的戰爭,北軍在紫翔關二十多萬鐵甲軍全軍覆沒,看著那些曾一起並肩殺敵的戰友死在他面前或死在他劍下,他怎會不惆悵難過?
她歎息一聲,輕聲問道:「項影,你後悔嗎?」後悔選擇跟著她。
那時候,他以為效忠她就是效忠傅籌,儘管他們夫妻不算同心,利益也各有不同,但終歸是夫妻,而且,她是傅籌唯一喜歡的女子,他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因此而率領軍隊攻打他的舊主。
項影沒立刻回答,只是轉過身子,望著北朝方向,仰頭歎道:「是的,主子,我後悔了。」
他如此乾脆而坦率的承認自己後悔,出乎漫夭的意料。她微愣,卻沒說什麼。
項影又道:「如果我一直在將軍,哦不,現在應該稱呼為陛下。如果我一直在陛下身邊,常堅就沒有機會背叛陛下,那主子便不會被算計,不必承受那樣的屈辱,也不會白了頭髮。那麼,也許今日與主子並肩執手的人,不是皇上,而是陛下!他對您的感情,從不少於任何人。所以,我真的很後悔。」
漫夭微微一怔,她承認,若果真如此,確實有這種可能。但是,她不會再去設想這些可能,那是對過去所承受的痛苦的否定,也是對無憂的一種傷害。
她上前,淡淡道:「現在還說這些做什麼?都過去了。你不必將過錯攬在自己身上,沒有常堅的背叛,那些人還會想別的法子。人沒有預知未來的能力,所以,有些事情,躲也躲不過。既然事已至此,我們只能往前走。」
項影轉頭看她,他的目光有些難過,「對於主子而言,也許這些真的過去了,因為主子有皇上,再痛苦的記憶都可以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去。可是陛下則不同,以陛下對主子的感情,主子所承受的痛苦,會在陛下未來的人生裡,成倍的加注在他身上。我很早就跟著陛下,作為一個貼身護衛被培養,我是親眼看著陛下怎樣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士兵走上天下矚目的將軍位置,那艱難的過程,所經歷的重重劫難,一般人難以想像。為了報仇,他可以不擇手段,用別人的生命和他自己的生命當成是復仇之路的梯子,他從不愛惜自己的性命,只要能留下一口氣走完復仇的道路。而仇恨,一直是支撐他一次又一次從數萬伏屍中活下來的力量……您也許會認為,用血路鋪就的人生很殘忍,不值得同情,但是……主子,就是這樣看重仇恨重於生命的人,他為了您,真的曾放棄過復仇的捷徑,也曾為失敗做好了準備!您在他心裡的位置,曾經超越了支撐他二十多年的母仇,這樣的陛下,您真的忍心在他失去您以後,再去褫奪他唯一擁有的江山,讓他一無所有嗎?」
漫夭身軀一震,在他近乎埋怨的眼神中連忙轉開目光,「那你覺得我應該怎樣?一年前的那場陰謀,對我,也許錯不在他,可是,你不能否認,他是利用我的名義去害無憂,他利用我,讓我所愛的人承受痛苦和折磨,我不該恨他嗎?就算不說這些,以現在的局勢,也由不得我。我們不去攻打北朝,他遲早也會來攻打南朝,這場戰爭,避免不了。這一年來,他的母親北朝的太后,從來就沒放過我們,一次次的陰謀策動,還將無憂的母親挫骨揚灰……也許,這錯也不在他,可就是結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我只能選擇站在一個人的身邊,從我決定離開京城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裡,再也沒有了傅籌這個人。」
項影微微呆住,她說的也沒錯,她只是愛皇上,不愛陛下而已。
漫夭轉身,語氣淡漠,「這些話,以後不要再提,沒有意義。如果你想回去,我會為你準備良駒。如果你願意留下,那就好好做南朝的將軍,分清敵我,否則,痛苦的只會是你自己。往後,我不再是什麼主子,你跟別人一樣,稱呼我為娘娘。你是一個獨立的人,應該有自己的生活,不是誰的奴才。等哪天我不在了,我希望你們都能夠擁有幸福的生活。」僅僅憑著他方纔的一番話,她已明白項影之於傅籌,也不是一個普通的侍衛。在她僅有的日子裡,她還想為那些真心對她好的人做些什麼,所以,她給他選擇的權利。
項影愣了愣,主子不在了是什麼意思?他剛想問,漫夭又道:「很晚了,回去吧。」說罷率先離開。
項影看著她緩緩踏下台階,望著她被風揚起的白髮如雪,衣袂翻飛,如同一個誤入凡塵的仙子,隨時都會乘風而去。
他永遠記得那個黑暗的刑房裡,他像一個被打殘了的狗一樣趴在地上,不能動彈,等待著全身的腐爛,為了不死,他低頭舔著碗裡灑出來的發霉的飯菜,等著那時的將軍因為多年的主僕情意對他網開一面,但他等了十多日,始終沒有等到。就在他絕望之時,那如仙子一般美麗的夫人出現了,對於他隱藏在那座山上不及時出手救她,使她險些喪命,她沒有任何怨責,反而出手相救,給了他第二次生命。
他還記得他說要效忠於她時,她所說過的話:「項影,你要想好。我救你出來,並不是想要你給我什麼回報,我只是念你是個難得的人才,就那麼死了可惜。你不一定非得跟著我,你可以像從前一樣,我是夫人,你是將軍的貼身侍衛,這樣,我對你沒什麼要求。但若是你真的願意認我當你的主子,我會要求你絕對的忠誠,不能有半點的隱瞞和欺騙,否則,我的手段不見得會比將軍好多少。」
言猶在耳,今日她卻又說他如果想回去,她為他準備良駒。
他還有可能回頭嗎?即使陛下肯留他,他又怎麼可能再帶領那些鐵甲軍回來與南朝那些他親自操練的將士搏命廝殺?況且,從她救他的那一刻起,他就決定從此效忠於她,永不背棄。至於陛下,對不起了!
北朝京城,皇宮。
宗政無籌離開塵風國,並未趕回紫翔關,而是直接回了京城。馬車直入宮門,行走在平坦的青石板鋪就的道路上,細碎的馬蹄聲合著輕緩的車轅聲,有節奏的響著。他坐在寬敞的馬車內,不覺得舒適,只覺得周圍很空蕩。
風,微微掀開車窗簾幔,白色的日光透照進來,他閉著眼睛,漆黑濃密的睫毛在日光下於下眼瞼處投下青色的暗影。他靠著身後的軟墊子,英俊的面龐,是日復一日愈發濃重的滄桑和沉寂的表情。
塵風國這一趟,他是不是走錯了?
「陛下,清謐園到了。」馬車停下,一名侍衛小心稟報。隨後傳來奴才的跪拜之聲。
他緩緩睜開眼睛,有人掀開車簾,他起身,步下馬車,面無表情道:「朕身子有些不適,宣沈御醫。」
「遵旨。」
進了清謐園,他腳步慢下來,望著周圍熟悉的景物,心間一陣陣波蕩。這裡的每一物,都是埋在他心頭的風景,只可惜,這風景之中因為少了一個人,而失去了應有的顏色,變成了記憶的灰白。穿過潔淨的紅木亭廊,路過清幽的竹林,極少的下人,令這裡變得寂靜安寧。
寢宮裡的一切一如他離開前的樣子,整潔而乾淨,寬大的龍床上,那一襲金絲繡鳳的大紅嫁衣平躺在床的裡側,顏色如同那日夕陽下,她滿頭白髮身披羅帳的如血紅色,鮮艷而奪目。
塵風國一行,除她之外,他還遇見了一個人,那是一個絕對不應該出現在塵風國的人。因為那個人,他開始懷疑一件事。而那件事,他希望自己猜錯了。
從塵風國回來,一路上走了將近二十天,在這些天裡,他來來回回的想著自己的人生,悲哀而又充滿黑暗的人生,從父親到母親,再到兄弟和愛人,這些在別人眼中代表著溫暖的字符,為何在他的生命裡,卻只是將他一次又一次推入地獄的冰冷之手?
「陛下,水已經備好,奴婢伺候您沐浴吧。」一名宮女進屋,規規矩矩的行禮。
宗政無籌回神,斂了斂思緒,沒說話,再看了那嫁衣一眼,方才轉身,逕直朝浴房行去。
寬敞的浴室,氤氳著迷濛的水霧瀰漫在空,他走了進去,關上門,將宮女阻隔在門外。冷風吹入,微微打散了霧氣,但視線依舊朦朧。
他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停住。望著前方的碧水浴池,神色有些恍惚。彷彿看到了碧水池中忽然鋪了一層嬌艷的花瓣,花瓣中女子膚白若雪,烏黑柔順的長髮半濕著散落在單薄瘦弱的香肩,襯得那肌膚愈發的瑩潤如玉,美不勝收。她背對著他,閉著雙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想走過去,雙腳卻彷彿被釘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他好像聽見自己說:「容樂,你是為了逃避我,才躲在這裡不敢出來嗎?」
女子回頭驚詫中帶了一絲慌亂,「將軍,你怎麼進來了?」
「看你那麼久不回房,怕你出事所以過來瞧瞧。你這樣睡覺,會著涼。若是困了,我抱你去屋裡睡。」他走過去,在池邊蹲下,伸出手想抱她起來,然而,觸手卻只是虛無的空氣。
「容樂……」他慌亂而失落的叫了一聲。
原來是記憶帶來的幻象!他自嘲,苦澀在心底蔓延。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永遠也不可能回到他身邊,那些朝夕相處的日子,一去再不復返。他想問自己,為什麼要讓仇恨蒙蔽了心智,不好好把握那段美好的時光?
悔恨這種心情真的很可怕,日復一日的增長,每多見她一次,便會更加深刻。
他強迫自己不去想,寬衣,步下浴池,閉上眼睛浸泡在溫暖的水中,企圖用熱水溫暖自己冰涼的身子。
腦海中浮現一個人,是在塵風國馬場抓住的天仇門的人,而跟那人一起的,其實還有一個,只是那個人,被他偷偷帶走了。而那個人,正是一年前他找到母親時,聲稱照顧了他那瘋癲母親十多年的那對夫婦之中的男人。
一個普通的人怎會與天仇門的人一起出現在塵風國皇家馬場?除非,他也是天仇門的人!而據他所知,天仇門人不允許成婚生子,那對夫婦顯然是假的!
他這才覺得,這一切,未免太巧。天仇門門主一直培養他復仇的能力,口口聲聲要助他報仇,而他的母親其實就在天仇門中。天仇門剛剛被他剿滅,十幾年沒出過門的瘋癲的母親,第一次跑出門就撞上了容樂,又恰好,讓他查到。
宗政無籌扯下蓋在臉上的濕布巾,睜開的眼睛迸發出一道滲人的寒光。
回到寢宮,沈御醫已經到了,見宗政無籌步伐穩健,看上去並無不適,不禁感到疑惑,行禮拜道:「拜見陛下!微臣聽聞陛下龍體不適,特來請脈。」
宗政無籌不疾不徐走到床邊坐下,天生的威儀,為地上跪拜之人帶來一種強烈的壓迫感,沈御醫遲遲不見帝王開口,心中不由得忐忑。
過了許久,宗政無籌方問道:「當日太后的瘋症是你治好的?」
沈御醫微微一愣,頭也不抬,回道:「回陛下,是微臣。」
宗政無籌「恩」了一聲,面上不動聲色,看了他兩眼,又道:「朕記得,當日,你說太后心思鬱結又受了極大的驚嚇導致神智不清,你用了短短十五日,以奇方治癒太后,朕讚你醫術精湛,封你為院使,掌管整個御醫院。不知,朕有無記錯?」
沈御醫忙道:「陛下記憶力超群,微臣十分佩服。陛下隆恩,微臣一直謹記在心,並暗暗發誓,一定會繼續鑽研醫道,以報陛下之恩。」
宗政無籌靜靜聽他說完,目光深沉,嘴角噙著一抹冷笑,「是就好。一年的時間鑽研醫道,想必愛卿的醫術又有精進。朕這次去塵風國,遇到一個故人,他也犯了瘋癲之症,並且情形與當年的太后極為相似,朕此次,就再給愛卿十五日時間,你就照著上次那方子開藥,倘若醫好了那人,朕重重有賞,倘若醫不好……」他語氣忽然頓了頓,微微往前傾了傾身子,目光陡然凌厲,直逼對方眼睛,聲音低沉而充滿威嚴,一字一句,沉聲道:「倘若醫不好,朕,判你個欺君之罪,滿門抄斬!」
「啊?」沈御醫驚慌抬頭,被他那凌厲的氣勢嚇得身子一軟,癱在地上,冷汗瞬時遍佈全身。臉上閃過慌亂的神情,怔忪的望著臉色深沉的帝王眼中的狠色,頓時明白了這一趟所為何來。他連忙低頭伏身,小心稟報道:「請陛下治臣的罪,微臣……上次為太后開的方子,不小心給弄丟了。」
宗政無籌隨口道:「丟了?那就再開一個。」
沈御醫的冷汗順著額頭淌下,「嘀嗒!」一聲,濺在地上,他正準備再開口,頭頂上方,帝王的聲音又沉了幾分:「別告訴朕,你幫人治病開過的方子自己不記得了,你當朕是三歲的孩子?」
「微臣不敢!」沈御醫的頭磕上地板,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慄。
宗政無籌滿意的點頭,挑眉道:「不敢就好。你要記住,朕才是這個皇朝的主宰,倘若朕想辦你,任誰也攔不住!朕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是要榮華富貴?還是連累全家去陰曹地府,從此被冠上罪人之名?你自己掂量著辦。朕相信,你是個聰明人。」
沈御醫面如土色,早該知道紙包不住火。頹然拜倒:「陛下饒命!微臣……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