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森閻宮。

宗政無籌遠遠站著,怔怔望向那個殘破只剩一角的宮殿。焦黑的牆壁,破落的磚瓦,是一場大火留下的印跡。當年那場大火,帶給這座曾輝煌一時的宮殿沒落的命運,留下這一片廢墟,而帶給他的人生卻是毀滅般的仇恨,在他的記憶裡,在他的血脈之中,愈燒愈烈,燒了整整十幾年。

他緩緩上前,推開大殿之門,殿內的窗子被封住,沒有光線透進來,裡面很黑。他走進去,每一步都走得很緩慢,黑暗中,模糊的視線映出四條已經生銹的粗重鐵鏈,中間一條帶有倒刺的鉤子,上面褐色血跡斑斑。

他恍惚看到那鐵鏈之中多了一個人,是個清麗絕美的女子,她四肢被鎖,面色憔悴,頭髮蓬亂散落,雙目緊閉。

「母后,母后。」一個四歲的男孩朝女子跑了過去,「母后,您怎麼了?」

女子睜開眼睛,驚道:「籌兒!你怎麼來了?」驚詫過後,她看了眼孩子身後高大的護衛,又急又怒,「誰讓你帶他來的?才剛躲過一劫,你怕他被抓得不夠快嗎?快帶他走!」

「我不走,我想跟母后在一起。我不想回去,我討厭那個地方,那裡又黑又冷,每天只有一個饅頭吃,還要看好多好多書,要練習武功……母后,我好累。」

女子的目光心疼極了,似是想抱抱這個孩子,卻被鎖住了雙手,無法如願。她雙眉含悲,流著淚道:「我的籌兒……可憐的孩子!母親知道你辛苦,可這也是為你好,你留在這裡,只有死路一條,母親不能看著你送死,你明白嗎?」

孩子似懂非懂,茫然道:「母后,我不明白,您是皇后,我是您的兒子,父皇為什麼要殺我?還把您鎖起來?」

女子道:「母親是被奸人所害。你父皇只寵愛那個女人,他想讓那個女人的兒子將來繼承他的皇位,可是,你是嫡長子,按祖制,這皇位本應是你的,而你父皇登基時也曾承諾過由你繼承,現在,他反悔了,所以就要殺了你……你還小,這些事情你還不懂,等你長大了自然會明白,你只要記住母親跟你說過的每一句話。快走吧,以後母親不能再去看你,你要聽他們的話,好好讀書,練好武功,母親等著你來救我出去……」

「不好,娘娘,有人來了!」

這時,外面傳來腳步聲,護衛連忙提醒。女子面色一變,看了眼牆壁上一扇暗門,忙道:「你快帶他躲進去,沒有本宮吩咐,不管發生何事,都不許出聲。」

宗政無籌的手撫上那道暗門,就是在這裡面,他親眼看著母親被父親命人用倒鉤穿透了脊骨,她咬碎了銀牙,也沒有哼出一聲。他無法相信,那樣一個用生命保護他的母親,竟然用裝瘋來欺騙他!

她的瘋癲是假的!為什麼?

這麼多年,她隱藏在天仇門裡,看著他在仇恨裡掙扎,卻不與他相認。

每年一度的穿骨之痛,只為記住母親當年的痛,他不信母親不知道。

母親,她在天仇門裡究竟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那些人稱呼他為少主,因天仇門門主曾說母親是他的主子,那麼……

「籌兒。」

正當宗政無籌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門口忽然有人喚了一聲。他怔了一怔,緩緩回頭,輕垂的眼睫掩去眼底那不願相信的受傷神色,只微微行禮:「母后。」

傅鳶身著錦繡鳳袍,華麗而尊貴,她走進來,臉上輕揚著慈母的笑容,「母親聽奴才們說你回來了,路上累了吧?怎麼不先回宮休息,反倒跑這裡來了?」

宗政無籌目光投在灰黑的地面,語氣淡淡道:「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小時候的事,所以就來了。」

傅鳶微笑道:「小時候的那件事,這麼多年了,難得你還記著。」

「多少年也不會忘。」他抬頭,看著對面的女子,似是思索,又似探究,問道:「孩兒想知道,當年,母后為何要因我而不顧自己的性命安危,甚至甘願承受穿骨之痛?母后難道忘了,我不只是您的兒子,我的身上,還留著他的血。」

傅鳶微愣,面上慈愛的表情絲毫不變,她走上前來,看向從牆壁拖至地上的鐵鏈,斑斑銹跡,如血光再現。她目光微見波瀾,卻不明悲喜,只溫柔笑道:「自從他要殺你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不是他的兒子了。作為一個母親,保護自己的孩子,還需要理由嗎?就像你,為了替母親報仇,這麼多年來吃盡了苦頭,不就是因為我是你母親嗎?」

「不是,母親錯了!」他搖頭,斷然否定,那樣深的仇恨,不僅僅是血緣關係的產物。黑暗中,他埋藏在眼底的悲哀不得而視,只能看到他那英俊的面容平靜無波。他轉過身,同她看向一處。緩緩道:「如果不是四歲時親眼所見母后為我承受的穿骨之痛,我不會用十三年的穿骨之痛來提醒自己這不共戴天之仇;如果沒有母后常常冒著性命危險偷偷去那些潮濕的黑屋子裡看我,點燃我心裡對溫暖和親情的渴望,讓我明白,其實我原本可以擁有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如果不是每一次躲過追殺,剛剛過上一段平靜的日子,很快又被發現行蹤,繼續那彷彿永無止境的逃亡……如果,沒有七歲那年和母后團聚在望,卻又目睹母后葬身火海的一幕……如果沒有這些,那我想,也許我對仇恨,不會如此執著。」

傅鳶目光微變,望著他滿面滄桑,聽他語氣中不自覺透出的悲涼,她微微移開眼,語聲輕柔幽遠,輕輕問道:「籌兒,你怪母親了?」

宗政無籌仰頭,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轉頭看她的目光十分複雜,像是糾了一團麻。

「我不會怪您。母后的仇恨,就是我的仇恨,我不會因為母親還活著,便會放棄報仇。您放心,他和雲貴妃的兒子,我不會放過。只是,孩兒請求您,以後……別再設計傷害容樂。我們和宗政無憂之間的恩怨,不該由她來承擔。」他說的很認真,語聲之中透著無法掩飾的心疼。

傅鳶道:「她選擇了宗政無憂,她已經無法置身事外。」

「那不是她的選擇。」他濃眉皺起,心口窒痛,聲音忽然就啞了,「是我們,將她逼到了宗政無憂的身邊,她從來都沒有選擇。」他目光犀利,聲音低沉,說完之後,似不欲多言,轉身就欲離開。

傅鳶聽到那句話,面色驚變,急忙叫道:「籌兒。」

他腳步頓住,頭也不回問道:「母后還有事嗎?」

「你……你是不是聽說了什麼?」傅鳶的語氣鎮定如常,聽不出半分緊張和不自在。

「母后認為,我應該聽說什麼?」他仍舊沒有回頭,望著門外蕭索的殘廢景象,目光蒼涼如冰,「我的身邊,只剩下母后一人,我不想再失去母后。」失去容樂,已是難以挽回的事實,他不願自己的人生連最後一絲溫暖也不剩,也許,那些溫暖早已被仇恨消磨的一乾二淨。然而,在這個冰冷的皇宮,他不想只有他一個人,如行屍走肉般的活著。

他走出破敗空寂的大殿,傅鳶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眼光幾經變幻,複雜難言。她張了張口,想再說點什麼,可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外頭日光漸暗,宗政無籌剛剛走出森閻宮,貼身太監領著一個風塵僕僕的士兵快步朝這邊走來。

「啟稟陛下,八百里加急!」士兵跪下,雙手遞上加急奏章。

宗政無籌皺眉打開,只掃了一眼,身軀猛地一震,雙目遽睜。

紫翔關城破!二十多萬鐵甲軍,全軍覆沒,無一歸還。

而破城之人,是她!

他手指微顫,明黃的奏章掉落在地,發出「啪」的一聲響。他腳步虛浮,一個踉蹌不穩,似是不能接受般的呆住。「為什麼,是她?」

南朝大軍攻下紫翔關之後,一鼓作氣,又連攻三城,南軍士氣高昂,無與倫比。

分嶺郡之郡守府。

漫夭百無聊賴,在園子裡瞎轉悠。這陣子,無憂什麼都不讓她做,城裡或者軍中大小事務,一概不讓她過問,只讓她安心養胎。她知道他是為她好,可她本就日子不長了,還這樣無聊的打發時間,感覺真是浪費光陰。

她不願逆他之意,就只能做個閒人。輕輕歎了一口氣,她走到一個葡萄架下,抬手去觸摸架子上那葡萄籐冒出的新鮮的嫩芽,清新的生命,讓人看了歡喜又惆悵。她摸了摸漸漸凸顯的腹部,感受著孩子一天天的成長,心中綿綿軟軟,既喜且憂。

這是她和無憂的孩子,想來定然聰明又漂亮。

「在想什麼?」她正沉浸在對於他們孩子的無窮想像,忽然有一雙修長有力的手臂從身後環過來,宗政無憂突然出聲,嚇了她一跳。

她回神,轉頭嗔道:「別嚇著孩子。」

宗政無憂雙眉一揚,今日心情似是不錯,他低頭就在她嬌艷的唇上啄了一口,語帶傲氣道:「這孩子若連這點膽量都沒有,他就不配做我宗政無憂的兒子!」

漫夭斜眼看他,好笑道:「你怎知是兒子,也許是女兒呢?」說到孩子,她興致極好,靠在他懷裡,仰著臉龐,問道:「無憂,你想要兒子還是女兒?」

宗政無憂攬著她坐到長凳上,慵懶地斜靠著結實的木架,拉她到懷裡,側頭看著她絕美的面龐,神色溫柔,勾起的嘴角微帶邪氣道:「兒子要,女兒也要。」

「你太貪心了。如果只能有一個,你希望是兒子,還是女兒?」以他帝王的身份,這個孩子最好是個男孩,雖然她更喜歡女孩。

他望著她面上洋溢著專屬於一個母親的幸福笑容,美得眩目,他笑道:「兒子女兒都好,只要是你生的。最好是多生幾個,有伴,他們就不會孤單。」就像他和老九。他的笑容暗藏著淡淡的苦澀,幾不可察。

漫夭嘴角的笑意微微凝滯,眸光一暗,但僅僅是一霎那,便又揚起更加燦爛的笑容,「多幾個孩子,讓他們每天圍著你轉,吵得你頭昏眼花,煩不勝煩。」若真是那樣,只怕他會毫不客氣的拎著他們的脖子扔出門外去。

宗政無憂聲音微微低了幾分,「只要有你陪著,我不嫌他們煩。」

漫夭忽覺眼角發澀,連忙扭過頭去,聲音依舊帶笑,「即便沒有我陪著,你也不能嫌他煩。無憂,我們的孩子,你一定要多一些耐心,好好疼他愛他,給他一個跟我們不一樣的幸福童年。」

宗政無憂下巴擱在她肩上,兩人的臉龐挨著,他垂著眼,沒有做聲,只是緊了緊雙臂摟住了她。

她見他沒反應,回過頭來,認真問道:「你不答應嗎?」

宗政無憂揚起睫毛,眼底神色堅決,「只要你疼他們,我自然會疼他們。」

漫夭怔了怔,撇過去的眼,眸光黯淡。她自是會愛他們的孩子,可是,有沒有疼愛和照顧孩子的機會,不由她說了算。

「七哥,七哥。」遠遠的,九皇子揚著手中的半張紙,朝這邊快步跑了過來,他面色興奮,似是找到寶一樣。蕭可跟在他後頭,臉色明顯不太好。九皇子大聲叫道:「找到了,我終於找到了。」

漫夭和宗政無憂眼光皆是一亮,九皇子過來之後,見漫夭也在,愣了一愣,宗政無憂對他使了個眼色,才道:「阿漫,你出來時間也不短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漫夭心中明白,溫柔笑道:「不用,你跟老九有事,忙你們的吧。讓可兒陪我就好。」

宗政無憂淡淡看了眼蕭可,點頭道:「也好。」

漫夭被蕭可扶著手離開,宗政無憂一直望著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才語帶急切問道:「找到解毒方法了?」一向深沉不露情緒的鳳眸,此刻有著掩飾不住的期盼和喜悅,九皇子對上他這樣的表情,想著那樣的解毒方法,他臉上的興奮神色忽然僵住,他望了眼手中半張微微發黃的舊紙,「找……是找到了,只不過……」

宗政無憂皺眉,「只不過什麼?」

九皇子有些猶豫,小心翼翼道:「我,我不敢說,你……自己看吧。」

宗政無憂本就著急,見他說話吞吞吐吐,已心生不耐,不待他說完,便一把奪過九皇子手中那半張發黃的舊紙。

九皇子朝著一個地方指了一下,他順著那個位置看過去,頓時心頭一凜,如雷轟頂。

他臉色立變,沉聲怒道:「這是什麼?這也能叫做解毒之法?再找。」

「沒有了,七哥。」

《白髮皇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