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8章

第16章

新工作周開始的時候,譚斌已經完全進入角色。

即將到來的集中採購投標,將是未來兩個月的重頭戲。今年下半年中國區的銷售Quota能否完成,賭注全押在這個大項目上。

幾家業內跨國供應商,從技術方案、供應鏈管理和售後服務,都大同小異。所謂銷售,其實就是做人的工作。

所以譚斌一直在琢磨,如何完善她在PNDD總部的人際網絡。

不幸的是,MPL這些年的精力,都放在下面的省公司上,和總部的關係維持得並不是很到位。

雖然設有負責總部的客戶經理,但因級別太低,始終沒能和中高層建立起聯繫,平時只是做做二傳手,起個聯繫接口的意思。

一年前開始亡羊補牢,略有建樹,但起步畢竟遲了很多。

相比之下,多年的老對手FSK,這方面就做得非常聰明,公司裡一直特設著幾個VP(VicePresident)職位,專門用來發展和客戶高層的關

系。

譚斌對著PNDD總部的組織結構圖,發了半天呆。

因為北京地區的業務關係,她只和總部的技術和工程部門打過交道,但也都是泛泛之交,那幾個關鍵人物,幾乎素未謀面。

猶豫一會兒,譚斌還是發了個會議邀請給總部的客戶經理王弈,約她一起聊聊。

那邊的回復很快來了,只有兩個字母:OK.

譚斌特意找出一小盒瑞士巧克力,帶到會議室。

王弈的英文名叫Yvonne,長著一張討人喜歡的娃娃臉,一說話語速又快又急,活像打機關鎗,嘴皮子稍微慢點的人,根本就插不進話。

譚斌只希望巧克力能佔她一會兒嘴,讓兩人都有個喘息的機會。

王弈接過糖盒,臉上閃過一絲歉意,「Cherie,抱歉我幫不到你。幾個關鍵的Stakeholder,都是Ray程自己在溝通,我不方便往深處介入。」

譚斌失望,但仍不肯輕易放棄,「沒關係,我只想瞭解一下這幾個人的基本情況。」

王弈開口十分鐘,譚斌暗暗歎氣,明白她不是謙虛,的確是幫不上任何忙,這一次自己竟要從零開始。

盛夏炎炎,回訪客戶成為一件苦差事。

停車場暴露在驕陽下,地面溫度至少攝氏50,拉開車門一股熱浪,人進去象洗桑拿。

銷售代表方芳剛出校門三年,還不太會隱藏自己的情緒,忍不住牢騷滿腹。

「這是總部Team該做的事。他們過得倒滋潤,沒有Quota的壓力,坐辦公室裡發個mail,寫份報告就齊活兒,工資獎金一分不少,咱們這麼

身先士卒做什麼?」

譚斌看她一眼,淡淡說:「方小姐,開口前請三思。」

方芳臉紅,知道自己過份,總算收了聲。

一樣的遭遇,譚斌卻笑吟吟的,盡量讓這個過程變得愉快。

走江湖的人,各有各的成名絕技,客戶關係這回事,則各人有各人的做派。

她的樣子賞心悅目,說話善解人意。客戶很樂意在工作之餘,對著紅顏知己聊聊輕鬆的話題。

她自覺還當得起紅顏兩字,可是知己,那則是事主的一廂情願了。

女性做銷售的確有性別局限,進退行止都要有足夠的分寸。

大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奮鬥十幾二十年爬到今天的位置,前途是否無量還值得商榷,個人生活卻早已定型,日常最大的調劑,就是

無限的桃色幻想和有限的局部實施。

譚斌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賣命可以,出賣骨氣也能商量,賣身,就不必了,MPL付不起。

能修煉到今天,其中的苦澀厭倦自不必多言。她出道五年,手下還沒有擺不平的客戶。

但是這一回,譚斌遭遇了滑鐵盧。

PNDD總部的作風,和下面的省分公司完全不同。

集團總公司總經理,職位隸屬部級,就算幾家跨國公司的CEO,想約見他也要費點功夫。

下面幾位副總,自有各公司VP級別的人照應著。輪到總監級的,就是各部門的經理,PNDD的中層幹部。

因為見多識廣,小恩小惠難以打動他們,甲方倨傲的姿態做到十成,油鹽不進,軟硬不吃。

尤其是業務部的經理田軍和總工程師劉裕泰。他們的好惡,對未來的產品選型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就是這兩人,讓譚斌實實在在感受到了挫折,原來那套水磨功夫,幾乎沒有用武之地。

田軍四十出頭的年紀,說話不溫不火相當客氣。面對他譚斌卻覺得非常不踏實,接觸幾次,談話依然停留在表面,無法深入下去。

而劉裕泰的態度就異常冷淡,譚斌電話約過幾次,想和他見上一面,都被冷冰冰地拒絕。

王弈實在看不下去,偷偷勸譚斌:「Cherie,你還是放棄他吧,純粹是浪費時間。」

「為什麼?」

「我也只是聽說,十幾年前他還是個普通工程師的時候,被咱們某個人得罪過,他一直記恨到現在,提起MPL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

睛。」

譚斌一籌莫展,多年的不敗歷史就此劃上句號,她真不甘心。

她咬牙,心中暗暗發誓,劉裕泰,不拿下你我譚字倒過來寫。

雖然這麼發了狠,心裡還是沮喪萬分。她下了班往沈培處,拿他的顏料畫筆洩憤,擠出大堆的顏料,胡亂塗抹在畫布上。

沈培抱著膀子站她身後,一本正經地點評:「這一筆還不錯,相當的有靈氣。那一處,顯然是個敗筆。」

譚斌正沒好氣,揚筆在他額頭上抹一下,「這筆呢?」

沈培躺倒在地做昏倒狀,「啊,天哪,絕世奇珍啊!」

譚斌大笑,惡作劇之心驟起,索性整個人結結實實趴在他的身上,乾脆塗黑他的鼻頭,兩頰再添幾撇鬍鬚,就是一隻形神兼備的小貓。

沈培瞇起眼睛,一聲不響忍受著她的蹂躪,只為了她臉上近日難見的燦爛笑靨。

譚斌拚命忍著笑,拽起他拖到洗手間的鏡子前。

沈培對著鏡子觀察一會兒,用力擠出一個憂鬱的表情,轉過身開口唱:「Memory,allaloneinthemoonlight……」

倒是字正腔圓,聲情並茂。

譚斌跑出洗手間,揉著肚子直跺腳:「死人,成心害人,唉喲,肚子疼死了……」

沈培從後面抱住她,嘴唇貼近她的耳朵,低聲說:「乖,這就對了,有什麼大不了的?天又不會塌下來,做得不開心就辭職,我養你。」

譚斌回頭,斜著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他。

沈培故做神秘壓低了聲音,「我沒告訴過你吧?老爺子給我留著幾樣好東西,咱倆就是天天胡吃悶睡,也能活幾輩子。」

譚斌心頭溫暖,在外面一直是她想方設法逗別人高興,難得有人肯綵衣娛親討她的歡心。

她捏捏他的臉,「別胡扯了,你的行李準備得怎麼樣了?」

沈培正忙著收拾東西,預備他的甘南之行。

入睡前他問譚斌:」你真不能去?」

「集采馬上開始了,正是吃緊的時候,哪兒能離開?」

沈培的臉上明顯露出失望的神色。

譚斌實在過意不去,親親他的嘴唇說:「下回吧,我答應你,我發誓。」

沈培也就沒說什麼,腦袋拱過來放在她的枕頭上,扭來扭去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很快就去見了周公。

他的睡相很安靜,幾綹額發散下來,和睫毛的陰影混在一起,嘴微微張開,有種天真無邪的神情,像小孩子一樣。

譚斌凝視他的面孔,又心疼又好笑,感覺自己像個小媽。

她伸手刮一下他的鼻子,按熄了檯燈。

兩天後她飛往上海,參加一個售前Brainstorming(作者註:頭腦風暴,就是一堆閒人坐一塊兒胡吹亂侃,期望能達到三個臭皮匠的境界,

其實臭皮匠就是臭皮匠,永遠變不成諸葛亮)。

臨行前的會議未能按時結束,譚斌從公司出發比計劃晚了半個小時,她趕到機場的時候,航班更換登機牌的系統正好關閉。

譚斌差點哭出來,下趟航班要在晚九點以後了。(作者註:彼時京滬直通車尚未開通。)

她做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權且死馬當作活馬醫,「我就遲了兩分鐘,能不能通融一下?」

櫃檯後的大男孩抬頭看看她,居然伸手接過機票,然後遺憾地說:「對不起,經濟艙已經滿了。」

譚斌的手臂軟軟垂下,準備老老實實去改簽。

那男孩把機票還給她,卻朝旁邊努努嘴,「G島15號,給您免費升艙,趕緊過去!」

譚斌楞了片刻,忽然反應過來,立刻心花怒放,連聲道謝。

五官長得端正與否,這種時候最見真功。一個漂亮的臉蛋,往往是張暢行無阻的通行證。

譚斌還是第一次坐商務艙。

後面經濟艙裡人滿為患,這裡只有寥寥幾個人。

商務艙的座椅寬度,大概是經濟艙的一點五倍,與前方座椅的間隔,維持著一個人道的距離,至少能讓人把雙腿完全伸直。

空姐的笑容,明顯也比在經濟艙的時候甜蜜。

譚斌暗自感歎:真TMD的腐敗,這還是商務艙,頭等艙恐怕更為變本加厲,難怪人人拼了命要往上爬,爬到VP一級,別的福利暫且不提,起碼出差不用再把身體折疊幾個小時。

等飛機爬到巡航高度,譚斌取出筆記本電腦。她還欠著劉樹凡一份項目總結報告,今天必須完成。

她很快投入進去,心無旁騖。

有人在她身邊的位置坐下,譚斌皺皺眉,心裡有點膩歪。

前後左右都是空位,這人偏偏要擠在這裡,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這年月就算弔膀子,多少也該給點專業精神。

她沒有抬頭,從電腦包裡取出防窺膜扣在顯示屏上。

空姐推著車子來送飲料,譚斌要了一杯咖啡,正在四處尋找放杯子的地方,旁邊座位上的人,已經放下自己面前的小桌板,從她手裡接過紙杯。

那人手指纖長,指甲修得乾淨整齊。

這畫面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

譚斌腦子裡嗡一聲響,驀然抬頭,正對著程睿敏微笑的面孔。

第17章

他不再叫她的英文名字。

譚斌驚訝之下,說話都有點結巴,「你你……怎怎麼是你?」

方纔她對著電腦還在想,這份由垃圾數據攢成的報告,如果落在程睿敏手裡,肯定會被質疑得一無是處。

下一秒他就在眼前現身,這份驚嚇非同小可。

程睿敏忍不住笑,反問她:「你呢?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MPL有規定,VP以上的級別,才能乘坐商務艙,所以他疑惑。

譚斌發覺自己反應過度,努力定定神,開始比較正常的對話。

「哦,我遲到了,所以免費升艙。」

「有這樣的好事?為什麼我坐了他們十幾年飛機,從沒有受過這種待遇?」

「您得會哭,還得會扮可憐啊!」譚斌笑,趁機上下打量他。

正裝的白襯衣,深灰色的西褲,領帶疊得整整齊齊塞在褲兜裡,露出一點灰藍色的邊緣。

旁邊的行李架下掛著一個黑色的西服套。

這種裝束,要麼是從商務場合中匆匆趕到機場,要麼是下了飛機另有正式會議。

譚斌眼中有掩不住的好奇之色,「您這是……」話到舌尖打了個轉,「出差?」

「算是吧。」程睿敏含糊回答,顯然不願多談。

譚斌頗為識趣,即時噤聲,大腦略轉幾轉,已經恍然。

看樣子程睿敏已另有高就,而且級別不可能太低,否則他不會坐商務艙。

很奇怪,這一瞬她忽然覺得如釋重負,彷彿走出低谷的是她自己。

原來上下級的身份消失,她對他所有的敬畏也在這一刻消失。

譚斌合上電腦,輕輕吐口氣,「我該怎麼稱呼您?程總?程首代?」

程睿敏側過臉,為她的敏感略露驚異。

眼前的女孩穿一件貼身的白色麻紗襯衣,頸部鬆鬆繞著條領帶一樣的絲巾,美少年一般的乾淨清爽,不說話的時候,像永恆的大四女生。

但偶爾的,她年輕的臉上會有一閃而過的寂寥,似歷劫紅塵。

前兩次見面後,他曾與余永麟有過如下的對話。

「奇怪,那樣的美色,在身邊多年,我竟沒有注意到。」

「老程,只要你肯抬抬眼,就會發現,公司裡的美女不止她一個。」

「是什麼原因,讓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心無旁騖,為工作如此賣命?」

「我記得,你用同樣的問題問過徐悅然,她怎麼回答你?」

「她說,當她發現男人不再值得信任,她只好自己愛護自己。」

「Thatisit,兄弟。萬幸我老婆沒受過那種教育,還知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程睿敏牽牽嘴角,臉上浮起一絲強烈的自嘲。他移開目光,欠欠身回答譚斌:「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也可以像以前一樣,叫我Ray。」

這表示他已經默認了她的猜測,果然是高昇了。

譚斌很戲劇化地拱起手,「恭喜恭喜!什麼時候請客?」

程睿敏答:「只要你願意,我的錢包我的人,隨時隨地恭候。」

「嘖嘖,聽起來沒有任何誠意。」

程睿敏回過頭,神色凝重:「我是認真的。」

譚斌禁不住笑,心裡說,又來了。

對這種曖昧的遊戲,他似乎樂此不彼。這回她不再上當,乾脆不接話。

程睿敏遞過一張名片,「我在上海要停留一個星期,上面有手機號,你哪天沒有飯局,想找人吃飯,隨時call我。這算不算誠意?」

譚斌接過,正面果然印著「首席代表」四個字。

她翻到背面,原來是一家荷蘭的知名公司。

「喲,終於從乙方翻身做甲方了。」

「是啊,不過這甲方做得灰溜溜的。」程睿敏笑,笑裡卻有隱約的苦澀。

「壓力很大吧?」

「彼此彼此,都是為人打工,換湯不換藥。」

話是這麼說,譚斌卻明白,此湯非彼湯,此藥也非彼藥。

她抬頭看看程睿敏,有點明白他為什麼不願多談,也明白他下眼瞼處明顯的黑眼圈從何而來。

論起行業排名,這家荷蘭公司在世界級的同行中,絕對可以擠進前十名。但是因為中國的WTO五年行業保護,目前的在華業務都是剛剛起步,還處在十幾個人七八條槍的創業階段。

程睿敏的這個首席代表,完全相當於拓荒者的角色,沒有定規可依,也沒有經驗可循,一切只能摸著石頭過河。

還是要依附於PNDD這類壟斷企業,不過身份由供應商變成了合作商。

做得好,自然成為元老,但稍有不慎,就會淪為長江前浪,為後繼者做了嫁衣。

唯一有利的,大概是他在十年間在行業內建起的人脈,依然有效。

算一算,距離他離職,已經兩個半月了。

回想這兩個月,譚斌的感覺,竟像兩年一樣漫長。難得的是心情一直似坐過山車,上上下下,大喜大悲,冰火兩重天。

她把幾句場面話在心裡過了無數遍,好像哪句說出來都假惺惺地不著邊際。

正躊躇著,程睿敏膝頭的雜誌滑落,他彎腰去拾。

明亮的光線下,譚斌驚見,幾根白髮夾在烏黑的髮絲間異常觸目。

她徹底沉默下來,目光轉向窗外。

飛機正在雲上緩緩飛行,機身下雲海翻湧,雲海之上卻是天宇澄淨,陽光燦爛。

譚斌忽然想起當年轉職時,余永麟說過的話,「銷售是最刺激的行當,也最摧殘人的身心,我從不贊成女孩兒做銷售,壓力太大,代價太高……」

她回頭,「Ray,我想問個非常唐突的問題,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回答。」

程睿敏笑一笑,把手裡的雜誌塞進座椅靠背。

過一會兒他說:「問吧,好像我還沒有被人問倒的記錄。」

「您後悔過當年的選擇嗎?我是說,選擇銷售這個職業。」

「沒有。」程睿敏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的?」

「真的。」程睿敏靜靜地看著她,「你畢業得晚,沒有趕上這個行業的黃金時代。那時公司面對新市場是一張白紙,客戶對新技術有強烈的渴望,卻一無所知,大家的要求都不高,彼此間從容探索磨合,我們在和客戶一起成長,互相的信任和感情真正發自內心。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就算以後離開這一行,我也不會忘記這段經歷。」

也包括經歷過的艱難、傷害和絕望?

譚斌想問,張張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沒錯,好的壞的都包含在內。」程睿敏彷彿看透她的心事,「我常對Tony他們說,不要怕艱苦和壓力,每一段荊棘走過去,回過頭看都是你人生的一筆財富。」

「可是腳踩過荊棘,真的會疼。」

「你避不過去,小姑娘,這就是真實的人生。你只能往前走,走過去,同樣的東西再傷害不到你。」

譚斌搖頭,「也許後面等著你的,更壞。在你覺得不可能更壞的時候,更加壞無可壞。」

程睿敏頓時莞爾,「小譚,看不出來,你居然是個悲觀主義者。」

「悲觀不是壞事,凡事想到盡頭,後來的每一分轉機,都是意外之喜。」

程睿敏側頭看她,這回是真的笑了,「和你說話挺有意思。那你做了五年銷售,後悔過嗎?」

「Never。」譚斌說,「路是自己選的,後悔也找不到替罪黑羊。所以我從不回頭看。」

就像瞿峰,他是什麼樣的人,在學校時她就清楚。那時他從不參加同鄉會之類的活動,拚命交往的對象,是教授、系主任、學生會幹部,出人頭地的情結比誰都重。

畢業時別人的紀念冊上,都是同學之間的祝福,他的紀念冊前十幾頁,是院長、黨委書記、系主任……的簽名。

那時她迷戀的,可不就是他那份與眾不同。那麼最後的結果,也是她求仁得仁。

與其後悔遇人不淑,不如檢討自己沒有帶眼識人。

譚斌下意識地咬著手中的紙杯。

程睿敏忽然握住她的手,皮膚相觸之處似有電流通過,譚斌顫了一下。

他卻只是掰開她的手指,取出紙杯放在桌子上,溫和地說:「已經咬爛了。」

紙杯上滿是她的牙印,杯口邊緣已被啃得慘不忍睹。

譚斌臉上立刻湧出兩團紅暈。

第18章

她的皮膚很白淨,而且是北方姑娘特有的凝脂一樣不透明的白色,那點紅暈便像水面上的漣漪,眼看著漸漸擴大,最後連耳廓都似染上了

胭脂,變得通紅。

程睿敏的心臟在這一刻忽然變得柔軟,沒有任何前兆。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每一次不合時宜的心軟,都會給他帶來難以控制的後果。

他對徐悅然心軟過,結果她如黃鶴一去杳然不再復返。

他對李海洋心軟過,卻把自己送進絕境,被人以最決絕的方式,毫不留情地清除出局。

劉樹凡對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依然言猶在耳,「我對你個人沒有任何成見,做出這個決定我也很難過,但這就是Business,我不得不選擇。」

這就是Business。

程睿敏確信,今後很長一段日子,他會一直記得這句話。

如果世上的事都依照這個原則,一切將會變得簡單。只可惜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程睿敏抬手按下服務鍵。

空姐迅速走過來,俯下身子低聲問:「先生,請問有什麼需要。」

「咖啡,請為這位小姐換杯咖啡。」

空姐接過那個被咬得亂七八糟的杯子,職業化的微笑掩蓋住了驚奇之色,她頷首,聲音裡似含著蜜糖:「好的,很快就來,您需要再續點咖啡嗎?機上還供應含酒精的飲料。」

程睿敏搖頭,亦笑得溫柔至極,「不用了,謝謝!」

譚斌感覺自己在那位空姐眼裡直如空氣一般,被刻意選擇忽略。

她冷眼看著兩人眉來眼去,直到空姐裊裊離開,才撇撇嘴說:「您這張機票真值得!往常都是千呼萬喚始出來,這回的反應比110還迅速。」

程睿敏失笑,「你這丫頭,有點刻薄啊,對乘客象春天一樣溫暖,有什麼不對?」

譚斌只笑不評價,心想她為什麼不對我溫暖一把?還有前排那個胖子,讓他按鈴試試,看能不能享受到如此慇勤甜蜜的服務。

這時機身突然一震,然後開始劇烈搖晃,晃得人內臟挪位。

譚斌一向自詡神經堅韌,此刻猶自五內翻騰,有要吐的衝動。

頭頂提示繫緊安全帶的標誌亮了,廣播裡機長的聲音波瀾不驚地宣佈:飛機遇到了強烈氣流。

譚斌迅速扣上安全帶。

程睿敏卻沒有動,緊緊閉著眼睛,臉色發白。

「你沒事吧?」

程睿敏搖頭,眉心已經皺在一處。

譚斌看看他,不再出聲,俯身為他繫緊安全帶,順便把座椅前的清潔袋抽出來撕開,放在他的手上。

程睿敏勉強做出個謝謝的口型。

譚斌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同情。

她有過一次暈機的經驗,一夜沒睡直接上了飛機,結果吐得一塌糊塗,只想從舷窗裡跳下去一了百了。

機身接連兩個大俯衝,機艙內一片驚叫聲。

譚斌覺得腸胃心臟似乎都從嘴裡拋了出來,二十秒之後才算復位。

程睿敏解開安全帶站起來,空姐上前阻攔,看到他慘白的臉色也不禁駭然,伸手為他推開洗手間的門。

洗手間的門關上,外面聽不到任何聲音。

譚斌自顧不暇,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

幾分鐘後飛機終於衝出了對流層。

程睿敏從洗手間裡出來,乏力地靠在椅背上,但臉色沒那麼難看了。

譚斌注意到他眼眶周圍有鮮紅的出血點,那是劇烈嘔吐過的幌子。

她知道有些人的皮下毛細血管非常脆弱,遭遇稍大點的壓力,比如嘔吐時,血管末端就會爆裂,在皮膚表層形成觸目的出血點。

盡職的空姐走過來探視,譚斌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然後做了個手勢。

空姐點頭,取來毯子搭在他身上。

譚斌挪開程睿敏緊握的手指,把一杯熱茶交在他手裡,忍不住責備,「你這樣的身體狀態,根本不該上飛機。Bowen那次知道吧?重感冒還要堅持飛,誰勸都不聽,結果下了飛機直奔醫院,耳膜穿孔。」

程睿敏本來沒有力氣說話,卻聞聲睜開眼睛,虛弱地笑。

「要不怎麼說人在江湖?」語氣非常無奈。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似在探尋什麼,有點茫然,但出奇地柔軟專注。

譚斌被看得非常不自在。異性的目光通常有很多種,但這一種,是她第一次見到。令她的身心如陽光下的雪人,無法抗拒地融化。

她察覺到某種危險的信號在漸漸逼近。

幸虧頭頂的廣播再次響起,提醒旅客繫緊安全帶,收起小桌板……

飛機已經開始下降。

譚斌趁機錯開眼光,檢查安全帶,調直坐椅靠背,收起電腦,整理上衣,有點手忙腳亂。

程睿敏望著她線條柔和的側影,微笑,然後閉上眼睛。

隨著光噹一聲巨震,飛機降落在虹橋機場的跑道上。

商務艙的乘客勿需任何等待,可直接下機。

譚斌收拾手提行李準備起身,程睿敏按住她:「我先走,你再等一等,機場人多眼雜,被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對你不好。」

譚斌怔一怔,隨即明白他的意思。

上次的大清洗,令於曉波這種人精都噤若寒蟬,她在公司根基尚淺,一旦捲進去,沒有人會再像余永麟一樣為她開脫。

譚斌伸出手,「再見。」

程睿敏握住,手指留在她掌心的時間,明顯長得超過社交禮儀的要求。

「再見。」他說。

白襯衣的影子在艙門處停留幾秒,終於離去。

譚斌提起電腦,作為商務艙中最後一個乘客,慢慢跨出艙門。

她的身後,大批的普通乘客,喧囂聲裡踏上棧橋,漸漸有人超過她,大步流星趕到前面。

一樣的西服革履,一樣的日行千里,都是商旅生涯中的無謂過客,卻人人樂此不彼,引以為榮。

《格子間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