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長陵先走上前去,停在床邊,他掃瞭一眼周遭,將手環在身前,盯著墻上的人,沒有說話。
秦衍走到他邊上來,靜靜看著面前的越鳴,平靜道:“有什麼發現?”
“他手上開瞭個口子。”傅長陵指瞭越鳴的一隻手,聽他說話,正小聲和上官明彥理論著的傅長言立刻看瞭過來,上前一步,想去翻看越鳴的手,激動道,“什麼口子?”
“別碰。”
傅長陵用劍敲開瞭傅長言的手,傅長言“嗷”一聲哀嚎出聲,傅長陵靜靜註視著,緩慢道:“這口子開成瞭一個圓形,皮膚破損,不是簡單用刀劍劃的。”
“那是什麼?”
上官明彥也走上前來,皺起眉頭,傅長陵將劍抵到傷口處,嗡念出聲。
一瞬之間,這具已經松垮的皮囊迅速顫抖起來,有一個小小的東西,仿佛是蟲一般的東西在這皮囊之下快速竄動,似乎被什麼追逐著,沒瞭片刻,那東西便從傷口之處鉆瞭出來,剛一出來,傅長陵便念瞭聲“鎖”,隨後就有一個透明的小球,將那東西包裹住,漂浮到瞭眾人面前。
小球中看得出是一個小小的木偶,那木偶隻有指甲蓋大小,在小球中東撞西沖,看上去十分兇狠。
這木偶看上去是個人形,卻是趴在地上,仿佛是一隻蜘蛛一般,嘴比正常人的比例大很多,仔細看上去,生著一口鋼牙,正拼命試圖啃噬小球。
“蟲人偶。”
傅長言驚詫出聲,傅長陵挑瞭挑眉:“喲,你知道?”
“這我當然知道,”傅長言不滿道,“我娘是越傢大小姐,蟲人偶是越傢秘技之一,也就隻有越傢嫡系血脈能做出這種東西來。而且一般修為還做不瞭,傀儡越小,越精細,越難控制,也難制造,能制造出這種東西……”
傅長言說著,自己把自己臉色嚇白瞭:“得……得多可怕啊。”
“這東西,”上官明彥湊過來,認真看瞭看,笑起來道,“看上去還有幾分可愛,”說著,上官明彥轉頭看向傅長陵,有些疑惑道,“當真如此嚇人麼?”
傅長陵瞧著他,目光幾分幽深,上官明彥下意識道:“沈兄如此看我做什麼?”
“你看看墻上的人,”傅長陵朝著墻上揚瞭揚下巴,隨後轉頭看向上官明彥,“還可愛麼?”
上官明彥臉色變瞭變,傅長陵將蟲人偶收入靈囊之中,慢慢解釋:“越傢傀儡制作,從大到小,越小越難。越傢秘技一共七層,蟲人偶是第六層,這種偶看似是人,又和蟲相似,最大不過指甲蓋的大小,喜好吃血肉,所以隻要遇到活物,就會自己鉆進去,一隻蟲人偶吃掉一個人,隻需要……”
說著,傅長陵豎起一根手指,上官明彥皺起眉頭:“一天?”
“一個時辰。”
傅長陵強調:“不到。”
“蟲人偶進入身體時是不會疼的,它會先啃噬完聲帶,然後啃噬四肢筋脈,啃噬這五個地方時,他會從身體裡放出一種藥物,讓人失去痛覺,等你不能說話,不能動彈之後,藥效失去,它就會正式開始用食。”
聽到這話,傅長言顫抖著聲,忍不住問瞭句:“疼……疼嗎?”
“你說呢?”
傅長陵斜昵瞭他一眼,用看傻子的表情道:“把你用這麼小點嘴生啃瞭,你疼不疼?”
傅長言打瞭個寒顫。
秦衍皺起眉頭:“可知對方修為多高?”
“修為不好說,”傅長陵皺起眉頭,“傀儡一事,重在天賦,修為倒是其次的。不過從這人手上傷口來看,這人偶蟲進去的時候,怕也就比米粒大一點。能做這麼小的傀儡……”
傅長陵神色幽深:“怕是越傢第七重傀儡術,也已經修完瞭。”
其他人不清楚所謂越傢第七重是什麼概念,傅長言卻是極為明白,他瞬間退瞭一步,顫聲道:“那她這是做什麼?”
所有人轉過頭去,看向傅長言,傅長言盯著墻上的人,不由得道:“第七重傀儡術都修完瞭,這樣的實力,還怕我們不成?昨晚上她躲什麼?她如今來瞭,把我們都殺瞭都可以!”
“看來,”上官明彥神色凝重,“這位前輩,並不僅僅隻是想殺瞭大傢這麼簡單。”
“兩種可能。”
傅長陵分析著,下意識摩挲著手中的檀心,緩慢道:“要麼,我們中間有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讓她懼怕,不敢直接出現。”
“要麼,”傅長陵眼中有瞭冷意,“她現在已經把這裡當成瞭樂園。”
“她的復仇,並不是人死就可以的。”
“公子,”站在門外的侍從聽到這話,焦急出聲,“那怎麼辦?”
傅長言不說話,他明顯已經慌瞭,許久後,他做下決定:“走。”
說著,他也不管其他人,提瞭劍就往外沖去,焦急道:“立刻走!”
傅長言一聲令下,傅傢嘩啦啦一大批人就跟著他沖瞭出去。傅長陵繼續抱手在邊上看著,皺著眉頭打量著墻上,秦衍看瞭一眼外面正匆匆忙忙趕著跑路的傅傢人,問瞭句:“不管?”“哦,明彥,”聽瞭這句話,傅長陵轉頭同上官明彥道,“你幫我去盯著傅長言,別讓他們發現,看看情況。”
上官明彥得瞭這話,猶豫片刻後,應聲道:“好。”
說完之後,上官明彥便走瞭出去,外面傳來傅長言的聲音,招呼道:“走!快一點!把我娘搬到馬車裡去……”
沒瞭一會兒,外面聲音漸小,傅長陵用神識探瞭探,見他們一夥人駕著馬車都走瞭之後,他才轉過頭來,看向墻上的人。
“明彥一個人去,是不是不妥?”
秦衍看著墻上的人,問得極為淡定。傅長陵笑瞭:“師兄覺得不妥,還不跟著?”
“你有你的想法。”
秦衍平淡道:“我隻是隨口一問。”
這樣的信任讓傅長陵心口一暖,他打量著墻上人道:“我隻是想起一件事。”
“嗯?”
“一個人的底線是不會違背的。”傅長陵說著,轉頭看向遠處,“你說萬骨崖的時候,為什麼是明彥吃瞭鬼,而不是雲羽?”
秦衍微微一愣,傅長陵接著道:“一個當真正直的人,會覺得蟲人偶可愛嗎?”
秦衍沒有說話,傅長陵聲音平淡:“當然,也就是我自己隨便想想。隻是重要的事,還是不想當著其他人說。”
“發現瞭什麼?”傅長陵這樣一開口,秦衍立刻知道傅長陵的意思,傅長陵打量著四周,又看瞭看墻上的人形,隨後道:“你有沒有覺得很眼熟?”
“嗯?”
秦衍盯著墻上的人,傅長陵見他一時沒想起來,提醒道:“上官月華,還記得嗎?”
一聽這話,秦衍頓時反應瞭過來。
當初他們在上官傢,闖入上官府地窖時,看到的上官月華就是這個樣子。那個被傢人犧牲送給老祖的女子,她被釘在墻上,鮮血流幹,生不如死。
“而這個蟲人偶,”傅長陵掌心一翻,蟲人偶又再次出現在他手心,他抬起手來,盯著道,“他的樣子,像不像上官鴻?”
秦衍聽著這些,皺起眉頭,傅長陵接著道:“而他們的樣子,你有沒有想起當初在萬骨崖的幻境裡,我們在眾鬼記憶中見到的那個煉化人的陣法?那個陣法旁邊有四個人,就是他們被釘在墻上的模樣。而四個人中間那個紫衣少女,可能就是越思南。”
“所以,萬骨崖,上官山莊,還有如今的太平鎮,到底是什麼關系?”
秦衍慢慢道:“越思南在這中間,又是什麼角色?”
“我覺得,我們可以問一個人。”
傅長陵轉動著被藏瞭許久的扇子,垂眉沉思。
“誰?”
“越思華。”
傅長陵抬眼看向秦衍,秦衍應聲道:“那我們立刻去追。”
“不用。”傅長陵聳瞭聳肩,“他們要跑得瞭,上一世越思華就不會死瞭。”
說著,傅長陵將扇子打個轉,背在身後,往外走去道:“師兄,咱們回大堂去,泡一壺茶,等一會兒,他們就回來瞭。”
秦衍在房間裡站瞭片刻,他抬頭看瞭一眼墻上的越鳴,隨後才走瞭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回瞭大堂,這時候店小二已經出來,正在打掃大堂。一見兩人走出來,店小二嚇得轉身就想跑,傅長陵叫住他:“站住。”
“仙……仙師。”店小二回過身來,看著傅長陵,勉強笑道,“您還沒走啊。”
“怎麼,”傅長陵挑眉,“巴不得我走啊?”
“哪兒能啊。”店小二擠著笑道,“您在這裡,是小店榮幸。”
“那去泡壺好茶唄。”傅長陵催促道,“怕我給不瞭你銀子?”
聽到是泡茶,店小二舒瞭口氣,趕緊去泡茶,傅長陵和秦衍一起坐到桌邊,小二不但上瞭茶,還上瞭些小菜,一面放桌上,一面道:“這是掌櫃的送的,二位仙師遠到是客,如果小店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多多諒解。”
“無妨。”
傅長陵應瞭一聲,隨後想起什麼來,笑道:“話說,你們店裡生意還好嗎?”
“生意?”店小二先是愣瞭愣,隨後笑起來:“挺好啊,就是住客少瞭些,平日就是鄉親來吃吃飯。”
“你們一般多久來個客人啊。”
“這可就難說瞭。”店小二想瞭想,“一般一兩個月,總得來幾個吧。”
“你們鎮這麼多客棧,一兩個月幾個,生意不虧麼?”
“所以客棧不都改成酒樓瞭嗎?”店小二笑起來,隨後道,“不過雖然一個月就幾個,但那些仙人都出手闊綽的很,隨便一晚上的錢,都夠小店開張一年瞭。”
說著,店小二把最後一道菜放下,恭敬道:“二位仙師慢用。”
“有意思得很。”傅長陵吃著花生,轉過頭來,笑著道:“這麼難找的地方,一年還有幾個外來人,這些人能出去麼?”
話剛說完,後院就傳來一聲尖叫。店小二忙趕緊去,大聲道:“怎麼瞭?見鬼瞭?大白天鬼吼鬼叫……啊啊啊!”
店小二才走進去,便大叫出來,隨後和最先看到的人一起撕心裂肺大喊:“死人瞭!救命啊!殺人瞭!”
店小二連滾帶爬沖出去,跪到傅長陵和秦衍面前,磕頭道:“仙師,救命,死人瞭,裡面有鬼殺人瞭!”
“別慌。”
傅長陵茗瞭口茶,悠悠道:“是邪祟作祟,我們住在這兒,就是來抓他的呢。”
聽到這話,店小二心中稍稍安定下來,他顫抖著抬頭看向傅長陵:“那,那現在沒事兒瞭吧?”
“我們在,你這麼害怕,難道是不信任我和我師兄?”
傅長陵挑眉,似乎是有些不高興,店小二趕緊賠罪,秦衍看不下去,淡道:“別戲弄他。”
說著,秦衍拿出一個靈石來,放在桌上,淡道:“目前暫且無事,如今我們住在客棧,有事你可找我們。這些靈石你拿去,找個人,把屋子裡的屍體抬出去埋瞭。”
秦衍的聲音很平穩,聽著讓不由自主覺得安寧下來,小二緩瞭緩,站起身來,也沒敢拿靈石,隻道:“我們這就去。”
說完之後,便打著踉蹌跑瞭回去。
傅長陵看著小二的背影,忍不住笑起來。
兩人坐著喝瞭一下午茶,一面聊一面喝。
掌櫃的悄悄處理瞭屍體,也沒讓其他人知曉,怕影響生意,還親自送瞭菜上來,求著傅長陵和秦衍別說出去。傅長陵和秦衍自然答應,他們也不想讓這種事兒到處傳。
等到下午時分,天上烏雲密佈,秦衍看瞭一眼天空,淡道:“怕是要下雪瞭。”
傅長陵撐著下巴,應瞭一聲:“是啊。”
說著,他抬眼看向來來往往的百姓,他們有些拿瞭對聯,有些提瞭燈籠,有些提著慢慢的菜籃,有些帶著孩子在隔壁成衣鋪挑選著衣服。天色雖然陰沉,百姓卻是喜氣洋洋。
“他們怎麼看上去這麼高興的樣子?”
傅長陵頗有些不解,秦衍抬眼看瞭一眼周邊,淡道:“要過節瞭。”
“什麼節?”傅長陵有些疑惑,秦衍淡道,“新春。”
聽這話,傅長陵才想起來,竟是春節要到瞭。
仙界是不過春節的,仙界沒有所謂的團圓,也沒有所謂的熱鬧,大傢各自修煉各自的,所謂宗族、師門,也不過是抱團取暖,防止自己在這個太過殘忍的世界被人隨意欺辱殺害罷瞭。
人間比起仙界,多的就是那份人情味,這種人情味有時候是一種令人煩悶的關系,他給人帶來許多麻煩,又時候又讓人覺得心裡暖洋洋的。
秦衍之所以會記得這樣多,主要還是因為他本身就是凡人出身,對於凡間習俗,他比其他修士明白得大概更多。
或許也就是因為這樣的際遇,他比起一般的修士,更重鋤強扶弱。
如今的雲澤仙界,已經很少有人在幫著百姓瞭。
幫這些百姓並沒有什麼好處,這些百姓能提供的東西,仙人大多不太需要。仙人想要的,是香草靈寶,是快速飛升,幫著這些百姓,也就秦衍這樣的傻子還在遵守。
可是正是這樣為數不多的傻子,才勉強維護著這脆弱人間那一點美好,一寸安寧。
不然這邪魅橫生的世界,這些普通人,又如何與那些妖魔,與上天抗爭?
秦衍是這世上的良心和底線,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的秦衍,才讓他為之側目不已。
有那麼一瞬間,他忽然覺得,上一世的秦衍早已遙遠起來。
他想不起他殺人的模樣,想不起他是魔君時的樣子,他眼裡隻有今生的秦衍,他是幹凈的,溫柔的,甚至於,帶瞭幾分聖人才有的超凡。
“看什麼?”
秦衍察覺他的目光久久不去,不由得抬眼看向他。傅長陵笑瞭笑:“我就是想,以後我要做一個師兄這樣的人。”
“又不是小孩子瞭,”秦衍端瞭茶杯,看遠處匆匆跑回來的人,平淡道,“談那麼多以後做什麼?”
“做好現在,就夠瞭。”
正說著,遠處的人越來越近,聲音也越來越響,傅長陵抬眼看過去,發現是傅長言帶著人急急趕瞭回來。他一進門,就沖著傅長陵和秦衍沖瞭過來,他來得氣勢洶洶,仿佛找人尋仇一般,傅長陵頓時警惕起來,準備著一旦他這個傻弟弟敢動手他就抽死他。
誰曾想,傅長言疾步沖到兩人面前,竟是膝蓋一彎——當場跪瞭!
“前輩……”傅長言顫抖著聲道,“我們……我們出不去瞭!”
傅長陵:“……”
秦衍轉頭看向傅長陵,眼中意味深長,隻道:“傅傢傢教不行。”
“傅傢沒怎麼管過他。”傅長陵趕緊道,“傅傢其他人都還不錯的。”“前輩,”傅長言怕得根本顧不瞭旁邊兩個人在說什麼,隻是道,“外面根本走不出去,繼續留在這裡,以那位……那位前輩的兇狠手段,我們怕是活不下來的啊!求求二位,指條明路吧!”
“我覺得他這麼怕死和他娘比較像。”
傅長陵還在糾結傅傢傢教的問題,趕緊甩鍋給越思華。
這時候越思華也進瞭大堂。
她面色慘白,手腳都有些僵硬,卻還是走到瞭兩人面前,朝著兩人行瞭個禮:“二位小友。”她聲音有些沙啞,姿態雖然不如平日從容,但相較早已嚇垮瞭的傅長言,自然是要好上許多。
她給兩人行禮之後,抬眼看向秦衍,沙啞道:“還請二位看在越傢與鴻蒙天宮素來交好份上,出手幫忙則個。日後二位就是越傢大恩人,我必帶重禮上鴻蒙天宮,親自造訪恩師,向貴宗貴師表示感謝。”
話說到這份上,涉及鴻蒙天宮,秦衍向來鄭重,他直起身來,朝著越思華行禮道:“傅夫人不必多禮,我等千裡迢迢而來,本也是為瞭此事。傅夫人放心,”秦衍神色鎮定,“隻要夫人配合,我等必回傾力相助。隻是還往夫人,不要多加猜忌才是。”
“秦道友放心。”越思華忙道,“之前是我誤會二位,但如今既然清楚事情來龍去脈,便不會再擔心二位立場。日後二位就是我越氏上賓,絕不怠慢。我這位小兒,”說著,越思華踢瞭傅長言一腳,提醒他瞭一下,接著道,“也願意與二位結為異性兄弟,日後以二位為兄長,好生侍奉。”
說著,越思華見二人神色有異,又道:“幹兒子也行。”
旁邊傅長陵一口水噴瞭出來,又覺失態,用帕子抿著唇,咳嗽著道:“抱歉,抱歉。”
說著,便低下頭去,克制著自己的笑,不敢出聲。
秦衍無奈看瞭他一眼,回頭看向越思華,恭敬道:“傅夫人說笑瞭。隻要傅夫人願意相信我等,其餘事不必多想,也不必一定要結上什麼契約,我等隻是想同夫人弄清楚一件事。”
越思華有些茫然,隨後就聽秦衍平靜道:“越思南,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