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沒想到李川會親自來, 她皺起眉頭, 壓低瞭聲道:“你來做什麼?這是你當來的地方嗎?!”
“先別說瞭, ”裴文宣從後面走來,側身當在姐弟面前, 看著周遭道,“人多眼雜, 先進去再說。”
李蓉知道裴文宣說得有理,轉身走上前去, 低聲道:“進吧。”
一行人直接進瞭牢獄, 一個侍從在前面引路,對方不敢回頭, 似乎是知道來的是誰, 他畢恭畢敬把人送到瞭牢房裡,隨後同李蓉低聲道:“殿下,時間不能太長, 兩刻鐘後就要換班,您盡快。”
說完,那侍從便退瞭下去,李蓉抬眼看見牢獄裡的人,那老者在短暫惶恐之後, 旋即認出來人,急道:“殿下!是平樂殿下和太子殿下嗎?”
“秦大人。”
李蓉上前去,行瞭個禮,她看著雙手握在門欄前的人, 老者囚衣染血,身上都衣衫因為行刑變得破爛不堪,李蓉心有不忍,但面上還是保持瞭平靜道:“秦傢的案子如今我由來審,您知道嗎?”
秦朗愣瞭愣,隨後緩聲道:“真真是不是找瞭你?”
李蓉抿緊瞭唇,點瞭點頭,老者嘆瞭口氣:“還好她出去瞭,不然我如何面對九泉之下的山兒和沙場的臨兒啊。”
秦山是秦臨和秦真真的父親,和妻子一起去的早,秦朗作為他的父親,便將撫養兩個孫兒的責任放在瞭自己身上,秦朗說著,才想起來:“殿下,真真如今還好吧?”
李蓉聽著,下意識看瞭一眼旁邊的荀川。
荀川帶著面具,靜靜看著面前的老者,眼中帶瞭幾分不忍。
但她沒說話,李蓉便也沒出聲,低聲道:“時間不多,秦大人,還請您將整個案子從頭到尾說一遍吧。”
“殿下要我從什麼地方開始說呢?”
老者苦笑。
李蓉平靜道:“黃平縣吧。”
荀川從旁邊取瞭椅子,放在李蓉身後,而後她又取瞭一張椅子放在李川身後。
裴文宣站在李蓉身後,荀川就站在李川身後。
李蓉輕敲著扇子,慢慢道:“此案起於禦史臺溫平接到檢舉信,說你受到楊傢賄賂,指使秦風當年在黃平縣一戰中故意棄城,而後以你的副將羅倦口供作為證據確認此事,又有院中黃金和楊烈的書信作為輔證。我本來是想找到羅倦去問全程,可如今他死瞭。”
秦朗愣在原地,他不可置信開口:“羅倦死瞭?”
“是,”李蓉平靜道,“當年參與過黃平縣一戰的將領,如今都死瞭。”
秦朗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他身體晃瞭晃,裴文宣先一步過去,伸手探入牢中,扶住秦朗,忙道:“叔公勿憂,殿下還在審案,還有翻盤的餘地。您隻需要把當初發生過的事情,明明白白,據實已告即可。”
“據實已告……”秦朗雙唇顫抖著,“又……又有什麼用呢?黃平縣那件事,他們不可能讓我們翻案的。”
“你說就是瞭。”李蓉直接開口道,“我和太子都坐在這裡,別浪費時間。”
“叔公,”裴文宣凝視著秦朗,“您還有一傢老小,但凡有一點活下來的機會,您都要抓住。”
“你說的是。”秦朗深吸瞭一口氣,緩聲道:“黃平縣一戰,當時我城守兵三千,敵軍攻城三千,我兒秦風為主將,楊烈本打算讓我們守城五日,但兵敗不敵,隻能讓人先護送百姓退出城外,之後棄城離開。”
“你們守城,他們攻城,兵力相當,按理不該輸。”李蓉直接提醒他,“為什麼輸瞭?”
秦朗聽著這些話,沉默片刻後,他苦笑起來:“是我讓風兒走的。”
“為何?”
李蓉繼續追問,秦朗抿緊瞭唇,許久後,他抬起眼來,靜靜註視著李蓉:“因為沒有人瞭。”
李蓉有些詫異,她聽不大明白,隻能是重復瞭一遍:“沒有人?”
“對,”秦朗深吸瞭一口氣,“戰前三個月,糧餉一直不足,三千人的口糧,運輸過來打扮都是沙子。將士沒有東西可以吃,隻能每一日把米和沙子分開,煮成米粥喝。而那些米許多還是陳米,等開戰之時,說是三千人,實際許多士兵早已病到,能戰者不足兩千。加上軍餉遲遲未到,若再堅持下去,當真是一點糧食都沒有瞭。”
“怎麼會糧呢?”李川皺起眉頭,“你沒有同楊烈說過嗎?”
“說過。”秦朗苦笑,“可又有什麼用呢?朝廷給的軍餉就那麼點,層層劃分下來,優先給一等世傢,隨後才是我們這些普通世傢。西北十六城,誰伸手要糧?”
“可黃平縣是在前線!”
李川有些怒瞭:“楊烈連這點數都沒有嗎?!”
秦朗沒說話,李蓉直接道:“這些你上報瞭嗎?”
“我後來上書寫過說明,應該在行軍日志後面。”
“我查過兵部的行軍日志。”李蓉皺起眉頭,“並沒有。”
秦朗輕聲笑瞭:“殿下,”他聲音沙啞,“怎麼可能有呢?”“那是,”秦朗聲音裡帶瞭幾分哽咽,“世傢的兵部啊。”
所有人沒有說話,李蓉緩瞭一會兒後,開口道:“你把當年所有相關人員的名單給我一份。”
說著,裴文宣將紙筆遞給秦朗,秦朗顫抖著手,一筆一劃寫下名字。
這人已經老瞭,他在沙場征戰一輩子,一輩子沒低過頭,卻在這大夏牢獄之中,佝僂瞭脊梁。
李川不由自主捏緊瞭拳頭,便就是這時,他感覺有什麼低落在肩頭,他詫異回過頭去,就看見站在他身後這個人,一直盯著牢裡的秦朗,淚落無聲。
李川愣瞭愣,他覺得面前青年依稀有幾分熟悉,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他靜靜瞧著,沒瞭一會兒,就聽秦朗道:“殿下,寫好瞭。”
李蓉從秦朗手中接過寫瞭當年之事的名單,她看瞭一眼上面的名字,沉默不言。
秦朗盤腿坐在牢裡,嘆瞭口氣:“殿下,您還年輕,先回去吧。”
李蓉握著名單,她看著牢房裡受過刑罰之後,還帶瞭幾分風骨的老人。
她看瞭很久,抬起手來,朝著裡面人深深鞠躬。
外面傳來腳步聲,裴文宣道:“應當是來人瞭。”
李蓉點瞭點頭,李川重新戴上帽子,遮住自己的面容。
侍從提著燈,小聲道:“二位殿下得走瞭。”
李蓉應瞭一聲,吩咐道:“人看管好瞭,千萬不能有閃失。”
侍從應聲,李蓉正準備出去,就聽秦朗叫住她:“殿下。”
李蓉回頭,看見老者猶豫著道:“真真,到底如何瞭?”
李蓉沒說話,她看著老者擔憂又期盼的眼神,許久後,她開口道:“她過得很好,你不必擔心。”
秦朗放下心來,朝著李蓉叩首,李蓉面無表情回頭,領著人走瞭出去。
等出瞭大門,李蓉立刻同荀川道:“調些人手,無論如何,今夜將秦傢人從刑部直接調出來,有任何問題,讓他們找我。”
荀川恭敬出聲,轉身便去領馬,馳入夜色。
等荀川離開,李川才收回眼神,皺著眉頭道:“方才那人,我總覺得有熟悉,是姐姐新的手下嗎?”
李蓉頓瞭頓,隨後應瞭一聲:“你先回宮吧,別讓人發現你插手瞭。”
“姐……”
李川猶豫著開口,李蓉立刻便知道他的意思,她抬起眼來,平靜道:“這是我手裡的事,我有我的分寸。”
李川沉默著,片刻後,他行禮道:“我先退瞭。”
說完之後,李川便自己跟隨著侍從回瞭馬車,他走之前,他頓瞭頓,終於才道:“姐,秦傢人得活著。”
“我知道。”
李蓉冷聲道:“你走吧。”
李川點瞭點頭,終於離開。
等李川走後,裴文宣站在李蓉身後,輕聲道:“殿下,回府麼?”
李蓉沒有說話,她靜靜看著長街,片刻後,她緩聲道:“我以為我老瞭。”
裴文宣站在她身後,一言不發,李蓉笑起來:“可如今我才知道,人不管什麼時候,心裡總有那麼點過不去的坎。”
“殿下打算做什麼呢?”
李蓉沒說話,她雙手放在身前,緩緩閉上眼睛。
許久後,她開口出聲:“裴文宣。”
“請殿下吩咐。”
裴文宣躬身行禮,李蓉低聲道:“你拿督查司和我的令牌,沿著當年軍餉到黃平鎮的路線,一路過去,謄抄所有縣衙當時軍餉過境時的糧草記錄。”
“我等著你。”
李蓉抬眼,靜靜看著他。
裴文宣凝視著李蓉的眼睛,那一刻他突然覺得,這個人仿佛是把生死交給瞭自己。
“今晚我提審秦朗的事情,他們不會不知道,秦朗把名單寫出來瞭,怕是兇多吉少。我讓荀川護住秦傢人,明日朝堂,我會自請禁足。”
“二十日後,是秦傢人問斬之日,你必須在那之前,把這份單子拿回來。”
“做得到嗎?”
裴文宣沒說話,他看著李蓉,輕笑起來:“為殿下所驅,萬死而不辭。”
“路上可能不太平。”
李蓉輕笑:“你小心些。”
裴文宣知道李蓉的不太平指的是什麼,他若出華京,還想去沿途查糧庫的賬,這豈止是不太平,全然是送命的事。
但裴文宣面色從容,廣袖一張,雙手在前,躬身道:“微臣這就出發。”
李蓉應瞭一聲,裴文宣轉過身去,李蓉看著他行遠的背影,突然叫瞭一聲:“裴文宣。”
裴文宣雙手攏在袖中,側身回頭,青年藍衣白衫,慣如古井的眼裡落瞭燈火星辰。
李蓉瞧著他,好久後,她笑起來。
“我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