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宣微微一愣, 他看著眼前紅衣宮裝的姑娘, 不知道怎麼的, 就從那人的眼神裡,看出瞭幾分難言的溫柔。
這樣的溫柔, 是年輕的李蓉從來沒有過的,站在他面前的李蓉, 有著經歷歲月的醇香,哪怕是露出柔情的片刻, 也有著少年難及的堅韌沉穩。
裴文宣心弦微動, 他輕笑起來:“那我回來瞭,殿下有賞嗎?”
“這時候瞭, 你還同我討賞?”
“殿下知道微臣, ”裴文宣垂下眼眸,溫和道,“慣來是不吃虧的。”
“好, ”李蓉也笑起來,“辦好瞭,有賞。”
“多謝殿下。”
裴文宣抬手行禮,隨後他抬眼看向李蓉,瞧瞭許久後, 李蓉正想催他,就見這人三步作兩步上前,將她一把攬入懷裡。
“好好的,別擔心我。”
“你這老狐貍, ”李蓉被他攬在懷裡,頭枕在他肩頭,“我有什麼好擔心。”
“那就好,”裴文宣放開她,整理著她的衣衫,用目光仔細掃過她的眉梢、眼睛、鼻子、嘴唇,每一份細節都沒放過,直到最後,才道,“那我走瞭。”
說完之後,他才是終於放手,這次他似乎是沒敢回頭,急急就離開瞭。
等裴文宣走瞭許久,李蓉才緩過神來,她感覺似乎是接近冬日瞭,夜風都冷瞭許多。
她深吸瞭一口氣,才轉過身去,上瞭馬車。
當天半夜,荀川便將秦傢人帶回瞭公主府,李蓉讓人將秦傢人安置下來,隨後將整個督查司的人手和公主衛隊,全部調回瞭公主府守在門口。
秦傢人在牢獄中受瞭諸多刑罰,尤其是秦朗,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一傢人讓大夫逐一看過,折騰瞭許久。
整個公主府上下一夜燈明,李蓉也沒有睡下,她在書房裡想瞭一會兒後,讓人將荀川叫瞭過來。
荀川剛剛看著大夫看完秦朗的身體,面具之下的神色有幾分疲憊,她進屋來,朝著李蓉行禮,李蓉一面看著手裡的情報,一面抬手讓她坐下,頭也沒抬道:“秦大人怎麼樣?”
“還好,”荀川坐下來,聲音有些啞,“命保住瞭,但是後續估計還得養。他畢竟年紀大瞭。”
“你是他帶大的吧?”李蓉說著,放下瞭手中的情報,抬眼看向荀川,“沒想過和他說你的事兒嗎?”
“暫時先不說這麼多吧。”荀川聲音很淡,“說瞭,他不會讓我在外面做事兒。隻要告訴他我還活著,他老人傢別擔心就好。”
李蓉沉吟片刻,點瞭點頭,倒也沒有多問,抬手將秦朗寫的名單交給荀川,低聲道:“這份名單你拿著,明日之後我或許會被困在宮裡,到時候你有兩份職責,第一,保護好秦傢人,絕對不讓任何人,把他們帶離公主府半步。”
“是。”
“第二,你找上官雅,從名單裡清出合適的人選來,拿到當年黃平縣軍餉貪墨的證人口供。”
“明白。”
“就這樣吧,”李蓉抬眼,看見外面不知何時下起的小雨,頗有些疲憊道,“是不是要天亮瞭?”
話沒說完,外面就傳來瞭兵馬之聲。
荀川抬手握住瞭劍,李蓉一把按住她的劍,平靜道:“勿驚,會有人來。”
荀川聽李蓉的話,慢慢冷靜下來,李蓉收回手,看著長廊上被風吹得搖晃的燈籠,隻道:“倒茶吧。”
荀川定瞭定心神,抬手給李蓉倒茶。
李蓉聽著茶聲涓涓而下,李蓉聽著外面一片混亂,片刻後,靜蘭進屋來,冷聲道:“殿下,刑部侍郎蘇容卿領兵圍府,前來討要欽犯。”
李蓉沒說話,她抬手握瞭旁邊的茶杯,氣定神閑喝瞭一口,隨後看向荀川,隻道:“如果你死瞭,記得把焚屍粉倒在臉上。”
荀川明白李蓉的意思,她是“已死”之人,如果屍體再出現在其他地方,會給李蓉帶來麻煩。
她恭敬道:“是。”
李蓉沉默片刻,隨後道:“你也別想著自己提前毀瞭臉,如果你這樣做,就不必待在督查司瞭。”
荀川僵瞭僵,終於還是道:“是。”
李蓉沒有再多說,她換上一身金線繡牡丹大紅宮裝,帶上金色步搖,隨後領著人從長廊一路出去。
大門方才打開,寒風夾雨鋪面而來,大門之外,蘇容卿一身素衣,手執紙傘,領著一幹士兵陳兵在外,平靜看著李蓉。
兩人一人門裡,一人門外,寒風吹得大門前燈籠搖搖擺擺,李蓉輕笑起來:“蘇侍郎好大的官威,天還沒亮就領著這麼多人站在公主府前,是本宮觸犯瞭什麼律法嗎?這也當時大理寺來才是,不知蘇侍郎是尋瞭什麼理由來的呢?”
“殿下,”蘇容卿聲音很穩,“現下把秦傢人交出來,你劫囚一事我當沒發生過。”
“劫囚?”李蓉笑瞭,“秦氏案本就是我督查司審辦的案子,本宮覺得本宮要的人有生命之危,特意提審看管,有什麼不對?”
“殿下就算要提審囚犯,也該按照律例,由相關官員審批通過。”蘇容卿聲音漸冷:“殿下,您還是把人交出來,您得想清楚——”蘇容卿抬眼,雨水順著傘墜落成簾,讓傘簾之後蘇容卿的面容有幾分模糊。
李蓉從未見過這個人用這樣的眼神看她,他似是警告一般開口:“督查司,還沒建起來。”
督查司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功績,誰都服氣不瞭,李明再怎麼扶持,她也步履維艱,如今犯此大錯,李明怕是要徹底震怒瞭。
李蓉瞧著他,許久後,她笑起來:“你威脅我。”
蘇容卿不言,他隻是看著李蓉,李蓉不知道怎麼的,竟就笑著重復瞭一遍:“你竟然威脅我?”
蘇容卿抿瞭抿唇,緩聲道:“殿下,我是為您好。”
“你不是為我好,”李蓉緩聲開口,肯定出聲,“你是為瞭你背後的蘇傢,為瞭你身後的世傢權力。蘇容卿,其實人有私心沒什麼,不必如此冠冕堂皇。”
說著,李蓉提步往外,靜蘭立刻撐起傘來,送著李蓉往門口馬車走去。
李蓉昂首而行,慢慢道:“蘇大人也不必威脅我,你想告狀,這就告去,早朝馬上開始瞭,本宮大殿之上,等著蘇大人。”
李蓉說著,和蘇容卿擦肩而過。
蘇容卿不自覺捏緊瞭拳頭,在她離開前一刻,他驟然開口:“你怎麼就不信呢?”
李蓉轉過頭去,看向不遠處的蘇容卿,他身子微微顫抖,似乎在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艱難出聲道:“殿下為什麼,一定要把每一個人的好心,當成惡意呢?如今殿下在做的事情,百害而無一利,殿下您在求什麼?”
“我也不知道。”
李蓉苦笑:“或許,就是求個心安吧?”
蘇容卿愣瞭愣,李蓉走到他身前來,蘇容卿撐著傘,李蓉站在他面前,大雨順著傘面而下,為他們單獨隔絕出一個小世界。
李蓉仰頭看他,那一刻時光仿佛突然再沒瞭邊界,前世今生融雜,蘇容卿眼神有片刻恍惚,李蓉笑著出聲:“蘇大人,我以前曾經以為,我們是一路人,可我想瞭很多年,我才發現,其實並不是。”
“你可以為瞭傢族拋棄一切,包括良心,道義,你的人生,未來有一天,或許你會成為和楊烈一樣的人,他也曾少年熱血,最後為瞭傢族昌盛,賣國求榮。”
“而我不行。”
“我這樣做,我一生,在這裡,”李蓉抬起手,放在自己胸前,聲音平和,“都難以安寧。我不能違背我的道義。我今日無法看著秦傢因為黨爭滿門敗落,如果有一天,你蘇傢面臨不公,”李蓉看著蘇容卿逐漸震驚的神色,緩慢笑起來,“我也不會坐視不理。”
“其實你說的對,如果隻是為權勢,我今日做這些,沒有太大利益。我應該同世傢綁在一起,不該建督查司,也不該查秦氏案。可是我要權勢,不僅僅隻是因為想要當人上人。”
“我還想要,我能活在我想要的世界裡。”
蘇容卿愣愣看著她,李蓉知道他不能理解,她抬起手來,溫柔拂開他肩上落著的枯葉,低聲道:“所以,蘇大人不必勸我,也無需攔我。你勸不瞭,攔不住。太子與我不是一道,你放心輔佐他就是,我的路,我自己走。若蘇大人不同意,”李蓉抬眼,笑起來,“盡管放馬過來就是。”
說完,李蓉便轉過身,疾步上瞭馬車。
她上馬車之後,便閉上瞭眼睛養眠。
而這時候,裴文宣已經領著人出瞭城外。
他拿瞭督查司的令牌和公主令牌,帶瞭精英暗衛一路疾行,剛出城外不久,暗衛便上前同他道:“大人,有人跟著。”
裴文宣看瞭周邊一眼,想瞭片刻後,他低聲道:“去找個客棧,先落腳休息。”
“休息?”暗衛有些詫異,裴文宣應聲,“嗯,去吧。”
裴文宣定瞭主意,所有人隻能跟隨,一夥兒人找瞭個客棧歇下,剛進客棧房間,裴文宣便找瞭一個和自己身形相近的暗衛,而後讓另一個人去周邊一個懸崖邊上準備一根繩子綁在大樹邊上。
等一切準備就緒,天也亮瞭,此時雲破日出,夜雨初停,裴文宣的人馬再次啟程,這次裴文宣的隊伍換瞭馬車,裴文宣坐在馬車裡,往遠方行去。
而皇宮之中,隨著一聲“入殿”的傳唱之聲,臣子統一身著黑衣赤邊,手持笏板,往大殿方向魚貫而入。
李蓉走在最前方,她身後臣子都悄悄打量著她,等進入大殿之後,李蓉優雅站到李明邊上,剛剛開朝,李明便直接點瞭李蓉的名字:“平樂。”
李蓉出列,隨後就聽李明壓著怒氣道:“朕昨夜接到折子,說你夜闖刑部,劫瞭秦傢一傢人?”
李蓉聽著李明的話,便跪瞭下去,李明抬手就拿著手邊的折子劈頭蓋臉砸瞭過去,怒道:“怎麼,去刑部鬧事還鬧上癮瞭?!上次沒罰你,你當朕真允你這麼目無法紀為所欲為嗎?!朕是讓你去查案的,不是讓你去耍橫,你給朕一個理由,這麼大半夜把秦傢人劫瞭是為什麼?!”
“稟告陛下,”李蓉叩首,恭敬道,“秦氏案既然歸兒臣管,秦傢人本就該由兒臣看管,兒臣之前莫要說提審秦傢人,連見都見不到,為瞭弄清案情真相,隻能迫不得已,鬧出劫囚一事。”“那你不把人放回去?”
李明皺起眉頭,李蓉平靜道:“如今按照秦大人的供述,兒臣不敢。”
“殿下這是什麼意思?”
刑部尚書謝蘭清帶瞭幾分譏諷開口:“是說我刑部要謀害秦大人不成?”
“有這個擔憂。”
李蓉直接回應,謝蘭清被氣得笑起來:“好,好的很,既然話說到這份上,陛下,微臣有一言,就不得不說瞭。”
李明緊皺著眉頭,緩聲道:“謝大人,平樂年少,口無遮攔,你別放在心上。”
“陛下,”謝蘭清神色悲切,“您既然明知殿下年少,又怎能將朝堂視作兒戲,把秦氏案如此關鍵之事,交給平樂殿下?!”
“謝大人……”
“陛下,您愛女心切,微臣可以理解,可將這樣大的權力交給平樂殿下,無意義給孩童以利刃,是會傷人的。您看平樂殿下查秦氏案至今,荒唐事做過多少?擅闖刑部,毆打刑部官員,硬闖臣子府邸,毆打臣子傢奴,如今甚至劫囚,簡直是目無法紀枉顧王法!平樂殿下不僅不知悔改,還將其過失之行愈演愈烈,陛下,若再不阻攔加以懲戒,空生大錯啊!”
說著,謝蘭清便跪瞭下去,朝堂上一片應和之聲,紛紛跟著跪下,隻喊著要將李蓉“削去封地,嚴加懲戒”。
整個朝堂群情激湧,謝蘭清情到激動之處,大聲道:“陛下,若陛下堅持偏袒平樂殿下,老臣今日就掛冠歸去,以免日後見殿下作惡於朝堂之上,心生悲涼,還請陛下應允!”
謝蘭清說著,便將頭上發冠取下,放在瞭身邊。
他身邊的臣子紛紛將頭上發冠取下,學著謝蘭清的模樣,也將發冠放在瞭身側。
李明抬眼看向面前一直沉默著的女兒,許久後,他終於道:“平樂,你也聽到瞭,惹瞭這麼大的禍,你可查出什麼東西來?”
“尚未。”
李蓉叩首在地上,冷靜道:“兒臣查案之後,發現證人全部遇害,證據大多銷毀,兒臣如今還追查,請陛下給些時間。”
“證人全死瞭?”
李明震驚開口,反問瞭一句:“竟然全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