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聽到這話, 下意識就站起身來, 隨後又想起如今她被禁足, 根本出不去,她深吸瞭一口氣, 隻同靜蘭道:“讓人出去打聽著情況,時刻回來同我匯報。讓人盯著大殿, 一旦大殿傳出赦免秦氏的消息,立刻讓所有督查司的人清掃禦道, 讓傳令使者通行趕到法場。”
靜蘭應瞭一聲, 便退瞭下去,李蓉站在原地, 緩瞭片刻, 轉過頭去看向垂眸看著棋盤的蘇容卿,她走回原位,坐下來道:“蘇大人, 駙馬已經回來瞭。”
“嗯。”
蘇容卿輕聲道:“微臣聽到瞭。”
“方才那些話……”
“殿下就當微臣沒說過吧。”蘇容卿神色很鎮定,李蓉該點點頭。
依照蘇容卿的性格,會說那些話,也無非是因為裴文宣死瞭。
裴文宣死瞭,他又想留下她……
可他為什麼留下她?留下一個已經失去權勢、明顯和太子決裂的公主?
李蓉思索著, 有些難以理解,她抬眼看瞭蘇容卿一眼,心裡記掛著裴文宣回來之事,蘇容卿看出她心不在焉, 隻道:“裴大人既然回來瞭,自然不會白白回來,殿下不用擔心太多。”
說著,蘇容卿將棋子扣到棋盤上,緩聲道:“殿下不如給個薄面,把這盤棋下完吧。”
李蓉沒說話,她靜靜看著蘇容卿,今日的蘇容卿與平日有許多區別,更像是她記憶中醉酒後有幾分放縱的蘇容卿。
少瞭幾分規矩,多瞭些許失常。
李蓉猶豫片刻,走回棋盤面前,抬手道:“請。”
李蓉和蘇容卿在高塔對弈時,裴文宣駕馬揚鞭,一路疾馳入宮,而後翻身下馬,朝著大殿狂奔而去,疾呼出聲:“陛下,秦氏蒙冤,刀下留人!”
此刻早朝剛剛開始,裴文宣的大呼之聲從大殿外一路傳來,所有人回頭看去,便見青年一身青衣,衣角染泥,手中握著一卷紙頁,從大殿外疾步而來。
“裴文宣?”
李明看見來人,震驚出聲,在場官員面色各異,裴文宣喘著粗氣,跪下行禮:“見過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李明不可置信出聲,那句‘你不是死瞭嗎’沒出口,他就想起來李蓉給裴文宣告瞭病假,他忍瞭片刻,才改口道,“你不是還病著嗎?”
“稟告陛下,”裴文宣恭敬道,“殿下應當同陛下說過,微臣表面稱病,實際是暗中出京,徹查秦氏一案。微臣出京之後,察覺有人跟蹤,為掩人耳目,故作墜崖,才得以順利前往西北,徹查秦氏一案。如今微臣已拿到秦氏蒙冤證據,還請陛下立刻讓人前往法場,讓行刑官刀下留人。”
李明聽到這話,立刻反應過來,急道:“快,去刑場,將秦傢人留下來!”
太監得令,立刻趕瞭出去。幾個老臣皺起眉頭,給後方的太監一個眼神,在簾後站著的太監便悄無聲息退瞭下去。
傳令太監得瞭令,從宮中出宮,剛剛走出宮門不久,便見一波殺手直撲而來。
太監驚得駕馬疾退,眼見一隻羽箭飛來,太監避無可避,震驚睜大瞭眼,這時一把刀從旁側猛地沖出來,一刀劈開羽箭,一把抓住太監扔到自己馬上,急道:“大人,卑職奉督查司之命,特來保護大人,還是大人隨我過來。”
說著,那侍衛領著太監從人群中一路廝殺而過,巷子裡密密麻麻全是殺手,這些人與督查司的人糾纏在一起,在巷子中廝殺成一片。
傳令太監被阻攔在路上時,另一隊人馬卻是快速出宮,一路直奔法場,提前到瞭法場之上,尋到瞭一個侍衛,他在侍衛耳邊耳語瞭幾句,侍衛便立刻上前,找到監斬官,低聲說瞭些什麼。
監斬官皺瞭皺眉頭,猶豫瞭片刻,終於還是點點頭。
“時辰已到,”監斬官突然伸手取瞭圈瞭“斬”字的令牌,抬手扔到地上,“斬……”
話沒說完,就聽人群中傳來一聲沙啞的大喝聲:“大人,時辰還沒到。”
監斬官沒想到有人竟然如此和他公然叫板,他咬瞭咬牙,怒道:“斬立決!”
行刑之人似是也知道時辰不對,他猶豫著,監斬官見行刑之人不動,猛地拍瞭桌子:“你愣著做什麼,本官讓你斬!”
行刑之人得瞭上司發怒,也不敢再拖延,抬手將最邊上秦臨背後的牌子取掉,揚起大刀,刀落片刻,人群中一個人青年猛地沖瞭出來,一腳將他踹開瞭去,隨後抬手一劍劃開秦臨的繩子,同時扔瞭一把劍過去。
“劫囚瞭!”
士兵瞬間反應過來,急急沖瞭上來。
荀川低聲說瞭句“救人”之後,便抬腳踹開沖上來的士兵,提劍擋在秦傢老小身前,怒道:“時辰還沒到,你們竟敢提前斬人,好大的膽子!”
“給我抓起來!”
監斬官見得場面亂起來,一時也慌瞭,大聲道:“目無法紀,這是劫囚!把他們攔住,統統攔住!”
監斬官大喝著,士兵朝著高臺之上就沖瞭過去,荀川攔人,秦臨跌跌撞撞去救人,兩人配合著,護著秦傢一傢人,在行刑臺上鬧瞭個雞飛狗跳。就在這時,一個太監被人人護在身後,駕馬疾馳而來,手握聖旨,大喊出聲:“留人!刀下留人!”
華京兩處刀光劍影,北燕塔上,到呈現出一種意外的安寧。
“蘇大人今日很有興致。”李蓉落下棋子,聽著外面銅鈴在風中的響聲,緩聲道,“竟然願意陪著本宮這麼下棋。”
“陪殿下下棋,微臣任何時候,都是願意的。”蘇容卿看著棋盤,說得自然,“而且,微臣想著,殿下該有許多問題想問微臣,故而特意留下。”
“蘇大人說得是。”李蓉笑起來,“本宮的確有許多問題,想同蘇大人討教。”
“殿下請說。”
“方才蘇大人說的話,其實我不明白。”李蓉和蘇容卿交替落著棋子,“蘇大人為什麼想要娶我呢?就算裴文宣死瞭,我也是再嫁之身,而且如今我和太子早已決裂,蘇大人娶我也無甚意義,為何這麼大費周章,娶一個二嫁的女子。”
蘇容卿沒有說話,李蓉思索著道:“蘇大人與我相識之初,就有投靠太子之意,這麼費盡心思保下我,是還想借我與太子維系關系?可蘇傢為何這麼看重與太子的關系?太子性格溫和,不需要……”
“殿下,”蘇容卿打斷她,“您一定要把每件事,都與權勢掛鉤嗎?”
李蓉捻子的動作頓住,蘇容卿抬起眼眸,靜靜註視著李蓉:“我不願與殿下為敵,我希望殿下過得好,這麼簡單的理由,不可以嗎?”
李蓉愣愣看著蘇容卿,外面鳥雀飛過,從北燕塔上,一路掠到大殿。
大殿之上,裴文宣已經自己沿路查過的賬目遞交過去,以及黃平縣當年百姓對那一戰記錄的口供也遞交瞭過去。
“陛下,微臣走訪瞭軍餉沿路過的縣衙,並將當年每個縣衙具體的糧草記錄都謄抄瞭下來,當年黃平縣按照兵部記錄,一共有士兵三千,開戰之前,撥糧一萬石供一月口糧,可實際上,到達黃平縣時,糧草不足三千石。糧草到達每一個縣城,都少一分,在幾個大縣,更是刮分所剩無幾。這些縣城記賬,每個縣城得到的糧食數量都比上一個縣城所報應得要少,核對之後,每個縣城報其他縣城所應得口糧總數有誤,但是每個縣城實際領到的糧食記錄,到和黃平縣的記錄能對上。可見黃平縣得糧三千石的數據為真,兵部記錄的一萬石,怕是有誤。”
“除瞭糧食的記錄,微臣還尋訪瞭當地士兵和百姓,錄下當年一戰的口供。當年一戰,士兵開戰之前便已經饑病過半,根本無力迎戰。在那種情況下,秦傢還能保城中百姓提前撤退,並無太大傷亡,不僅不該罰,還應當賞賜,以免寒瞭邊關將士之心。”
“微臣懇請殿下,”裴文宣跪在地上,揚聲開口,“徹查當年黃平縣貪污軍餉一事。”
裴文宣剛剛開口,兵部侍郎便急跳出來,大聲道:“誣陷!這是赤裸裸的誣陷!”
“是不是誣陷,”裴文宣抬起頭來,激昂出聲,“一查便知!”
“陛下,”裴文宣叩首在地上,大聲道,“還請徹查刑部、兵部、戶部、禦史臺,還秦傢一個清白,給邊關戰士一份公道!”
李明沒說話,眾人也都沉默不言。
裴文宣帶回來的證據太多,太實,此時此刻,沒有任何人想在這時候出頭。
可證據多,牽扯的人也多。當年參與過的人,在漫長的沉寂中,見無人發聲,終於忍不住沖瞭出去,禦史臺溫平首當其沖,怒道:“裴文宣,你什麼意思?刑部兵部戶部禦史臺,你是說整個朝廷聯合起來欺上瞞下要陷害秦傢還嗎?他秦傢哪裡來這麼大的面子?還有你,身為監察禦史,不在其職,欺君枉法出京去,偽造一堆證據回來欺瞞聖上,你以為聖上會被你所欺騙嗎?”
“對,”溫平起瞭頭,其他官員忙出列來,慌道,“你查賬?你一個監察禦史,哪裡來的職權查這麼多縣城的賬目?別人憑什麼給你?你這些賬目到底哪裡來的,還不從實交代!”
“陛下,”溫平轉頭看向李明,跪下身道,“裴文宣玩忽職守、欺君枉法,他父親裴禮之與秦傢乃世交,如今為瞭徇私,他竟然不惜偽造證據,還望陛下明察治罪!”
說著,許多人跟著溫平跪下,急道:“陛下,還望明察!”
李明不說話,裴文宣跪在地上,沉默不言。
其實在場所有人都知道,這樣的證據面前,李明要不要查下去,根本不是證據的問題,而是李明能不能查、想不想查的問題。
世傢是懸在李明頭頂的一把劍,他逼得太狠,劍或許就會落下來。
世傢賭的就是李明的怕,而李明的確也怕。他如今隻是想要平衡世傢,但隻是平衡,而非徹底的撼動。
他如今不敢,也不能。
而裴文宣給他這份折子,是足以把這把劍的繩子割斷,讓它落下來的一份折子。
裴文宣跪在地上,等著李明的決定,李明久不出聲,就聽裴文宣道:“陛下。”
“邊疆士兵,守得不僅是邊疆,還是大夏的山河。”
這是暗示,提醒著李明,如果處理不好邊疆之事,所動搖的,是大夏的根基。
李明握著裴文宣的折子,許久後,他終於道:“裴愛卿一路辛苦,此案事關重大,朕再想想吧。你也累瞭,先下去休息吧。”
“是。”
裴文宣恭敬行禮,起身之後,正打算離開,就聽李明道:“平樂如今在北燕塔禁足,你去接她,一起回去吧。”
裴文宣微微一愣,隨後垂下眼眸,恭敬道:“是。”
裴文宣往北燕塔趕過去時,蘇容卿和李蓉的棋還未下完。
蘇容卿說完那句“不可以嗎”之後,便靜靜看著李蓉,不再多說。
尋常人說完這句話,看著對方,目的是等待回應,可他看著李蓉,卻當真隻是看著。
李蓉從他的眼神裡感覺不到任何渴求。
那目光包含著諸多復雜的情緒,可無論包含著什麼,卻都失瞭這一份對她回應的期盼。
似乎他隻是說給她聽,而她回應與否,都不重要。
甚至於,她的回答,都顯得多餘。
“蘇大人……”李蓉斟酌著,想要開口,然而不等她說點什麼緩解氣氛,蘇容卿就打斷瞭她。
“殿下,”他的手放在棋盒裡,他似乎有幾分疲憊,轉瞭話題道,“我方才胡言亂語,殿下別放在心上。殿下與世傢聯合,輔佐太子登基,這是您最好的路。督查司您建起來,也要有個尺度,權勢之爭都是刀光劍影,您務必小心。”
李蓉沒說話,蘇容卿站起身來,語氣平穩:“這局棋,微臣輸瞭,也不打擾殿下,這就離開瞭。”
李蓉垂著眼眸,看著那其實根本未分勝負的棋面。
蘇容卿轉身走出去,還未到門口,李蓉便突然叫住他:“蘇容卿。”
蘇容卿停下步子,李蓉看著棋盤上黑白分明的棋子,她想說些什麼。
她想問他,他是不是喜歡他。
想問他,他希望她過得好,不想與她為敵,到底是什麼意思。
可話到嘴邊,她又覺得有無數問題在後面。
如果他真的有心,為什麼當初不求親?
以蘇傢的權勢,如果他真的豁出性命迎娶她,未必不可呢?
如果他當真喜歡她,他當真有這個心思……
那他還是眼睜睜看她嫁給裴文宣,便可見這份感情瞭。
一份在傢族面前連提及都不敢的情誼,問與不問,答與不答,又有什麼意義?
諸多問題迎面而來,李蓉突然失去瞭勇氣。
她驟然泄氣,擺瞭擺手:“你走吧。”
蘇容卿沒說話,他站瞭一會兒,終是離開。
裴文宣聽聞李蓉在北燕塔,衣服都沒換,便急急往北燕塔趕瞭過去,剛入北燕塔的院子,就看見蘇容卿從裡面走瞭出來。
裴文宣微微一愣,隨後便反應過來,蘇容卿應當是來看李蓉的。
裴文宣皺起眉頭,蘇容卿見到裴文宣,也停下瞭步子。
兩人註視著對方,片刻後,裴文宣先笑起來,行禮道:“蘇侍郎。”
“裴禦史。”
“蘇侍郎今日未上早朝?”
裴文宣寒暄著,不經意看瞭一眼北燕塔:“來北燕塔閑逛,到很有雅興。”
“我有事找殿下。”
蘇容卿平淡開口,裴文宣笑起來:“想必是急事。”
蘇容卿沒說話,風輕輕拂過周邊枯草,蘇容卿盯著裴文宣的眼睛,許久後,他突然出聲:“你怕我什麼?”
“我怕你?”裴文宣挑眉,“蘇侍郎大白天說什麼胡話?”
“你怕我見殿下。”
蘇容卿徑直開口,裴文宣神色驟冷:“蘇侍郎慎言。”
“不是麼?”
蘇容卿雙手攏在袖中,淡道:“如果不是因為陛下忌憚外戚,你一輩子,連公主的衣角都碰不到,你以為,公主身邊之人,輪得到你?”
“裴禦史,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和殿下說什麼,”蘇容卿說著,往裴文宣的方向靠瞭過去,他附在裴文宣耳邊,輕聲道,“我同殿下說瞭,”蘇容卿放低瞭聲音,“我願意娶她。”
裴文宣聽著,驟然睜大眼睛。
“可惜你回來瞭。”
蘇容卿聲音裡帶瞭幾分冷意:“但如果你還要拉著殿下和世傢做對,還要把殿下置於這樣的險境,裴文宣,你不會一直有這麼好的運氣。”
說著,蘇容卿抬手,輕拍在裴文宣肩頭:“好自為之。”
蘇容卿說完,便從容離開。
裴文宣靜靜站在原地,他感覺十月的天氣,的確是有些冷瞭。他突然想見到李蓉,那麼迫切的,期盼的,想要見到她。
可是一想到見她,他又無端生出瞭幾分害怕,惶恐。
怕她開口就告訴他蘇容卿向她求親,開口就告訴他她要答應蘇容卿。
怕他們一見面,她就讓他知道,其實這段感情裡,他已經被早早拋下瞭。
上一世如此,這一次亦然。
這種惶恐讓他站在原地,久久不敢動彈。
而李蓉坐在高塔之上,她喝著茶緩瞭片刻,就聽靜蘭高興出聲:“殿下,駙馬在塔下瞭。”
李蓉聽到這話,瞬間笑瞭起來,她忙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果然就見裴文宣站在塔下,不知發著什麼呆。
“這傻子。”
李蓉抿唇罵瞭一聲,隨後便提著裙沿著樓梯,一路小跑瞭下去。
她跑到一樓時,忍不住有些小喘,還要故作鎮定同看門之人道:“駙馬來接我瞭,開門。”
守門的士兵自然知道李蓉禁足這事兒就是做做樣子,早朝的消息已經往北燕塔過瞭好幾道,這些士兵忙給李蓉開瞭門。
朱紅色的大門隨著打開的動作發出“吱呀”之聲,裴文宣聞聲回頭,就看見朱紅大門一寸一寸打開,露出大門後那一抹纖細的身影。
她穿瞭白紗藍邊印白梅廣袖寬裙,長發散披,隻有一小部分頭發被一根玉簪半挽,看上去清麗出塵,似如仙人落凡。
她笑意盈盈瞧著他,眼裡還帶瞭幾分調笑,整個人落在他心裡,融化開去,讓他整顆心都變得柔軟起來。
無論任何情緒,沮喪慌張,不安惶恐,都在見到那個人笑容那一瞬間,統統都忘卻瞭,他就呆呆瞧著她,仿佛見到仙人的凡人。
李蓉看著面前的裴文宣,青年一身青色佈衣,面上也長瞭胡茬,看上去應當是他人生少有狼狽時刻,卻不知道怎麼的,反而更添幾分真實,觸動人心。
李蓉笑著瞧著他,然後在觸及他身上的泥濘,紅腫的手掌,臉上的傷口之時,忍不住緩緩收瞭笑容。
有一種無聲的心疼在她心裡蔓延開去,她突然有些想抱抱他,卻又覺得顯得太過失態。
她啞聲叫瞭一句:“裴文宣。”
那一刻,青年似乎是被驚醒一般,不等李蓉說任何話語,他疾步上前,將人一把攬進瞭懷裡。
李蓉微微一愣,隨後就聽裴文宣似是慶幸,低啞叫瞭一聲:“蓉蓉。”
“我回來瞭,我接你回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