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從床上跳下來, 趕緊就往外走去, 隻是走瞭幾步後, 她又頓時反應過來,回頭道:“不進宮, 趕緊打聽裴大人在哪裡,先讓人保護著, 我這就過去。”
“殿下,”靜梅有些茫然, “不入宮瞭?”
“不入瞭。”李蓉眼裡少有多瞭些慌亂, “叫大夫,隨我立刻去找裴文宣。”
靜蘭得瞭話, 立刻讓人去牽馬, 李蓉上瞭馬,便朝著刑部的方向沖過去。
她對蘇容卿的瞭解,比裴文宣多得多。
蘇容卿為她辦事多年, 他做事的風格和裴文宣比起來,完全不是一個路子。
隻是當年他一直在她手下,她刻意打壓,裴文宣便察覺不出其中的區別,可她太清楚瞭。
那些埋藏在舊往的細枝末節, 當年她一遍一遍讓自己不去在意,卻都會在今生清楚看見他站在對立面時清晰浮現出來。
蘇容卿當年對她忠心耿耿。
有一年他們遇到刺殺,他便果斷擋在她身前,任憑利刃貫穿他的身軀, 不退半分。
常人擋劍,為的是護身後人,而蘇容卿在那時擋劍,為的是把利刃貫穿到對方胸口。
她躲在他身後,看著血順著劍尖落到自己身上,而面前的青年還能拔刀再刺,一直到援兵來瞭,他手中還握著匕首。
當年她想,原來真的是有一個人,願意為瞭她舍瞭命的。
可如今回想,心裡卻不由得有幾分怕起來。
蘇容卿這個人,便像一條毒蛇,咬死瞭誰,便是用自己的身軀狠狠纏上他,絞殺他。
包括殺她。
二十五年,誰能不動心。
可他偏偏能在殺她時,動手得如此從容冷靜,義無反顧。
他是翩翩公子,亦是地獄羅剎。
如今走到這一步,有王傢當著幌子,裴文宣落到他手裡,他哪裡會放過他?
哪怕是片刻,她也不能將裴文宣交在蘇容卿手中。
李蓉急急追著裴文宣去時,裴文宣悠然坐在馬車中。
他手上帶著手鐐,抬手掀開車簾,笑著打量著街上人來人往。
如今已是入夜,天上無星無月,反而有冷風夾雜著水汽拍打過來,似乎不久後就有大雨將至。
蘇容卿在一旁,自己給自己倒著茶,他動作很平穩,水聲和他的聲音夾雜在一起:“裴大人似乎一點都不擔心。”
裴文宣聽著蘇容卿的話,轉過頭來,緩慢笑起來:“我有什麼好擔心?”
“裴大人近來得罪的人怕是不少。”
“那蘇侍郎位於刑部,近來得罪的人怕是更多。”
蘇容卿將茶推給裴文宣,裴文宣低頭看瞭一眼茶水,不動。
蘇容卿也不催他,他坐在小桌前,神色平緩從容,看不出喜怒:“裴侍郎今日踹瞭王傢大門,又這麼輕易被我帶走,怕是另有圖謀。就不知裴大人,圖謀些什麼呢?”
“你猜?”
裴文宣靠在馬車上,神色慵懶:“蘇侍郎不是神機妙算嗎?你猜一猜。”
“裴侍郎七巧玲瓏心,我猜不出。”
蘇容卿摩挲著手中茶杯,漫不經心:“那裴大人不妨猜一猜,我帶你回刑部,又是為什麼。”
“你為何帶我回去,我自然知道。”裴文宣聽著,笑著往前探瞭探,“不過在此之前,我卻想問蘇侍郎一句。”
“你不問問公主之後怎麼辦嗎?”
這話一出,蘇容卿動作就僵瞭。
裴文宣目光在他明顯頓住的手上輕輕一掃,唇上不由得笑意更深。
他其實隻是試探。
他在試探一種可能性,而蘇容卿卻給予瞭他肯定的回答。
“你想殺我。”
裴文宣輕聲開口,蘇容卿抬眼看他。
“你難道不知道,”裴文宣面上帶笑,眼神卻有些冷,“你乃押送我的官員,我若死在這裡,你的官途,這輩子怕是到頭瞭。”
“那又如何呢?”蘇容卿沒有半點否認,徑直開口,“我的官途,換你一條命,不好嗎?”
“你似乎覺得我已是必死無疑?”裴文宣玩味看著蘇容卿。
蘇容卿神色平淡:“你若不死,又與我何幹?”
殺人的也不是他的人,裴文宣不死,他又有什麼關系。
但聽到這話,裴文宣卻是笑瞭。
“若與蘇大人無關,”裴文宣抬手將方才蘇容卿倒的那杯茶扔瞭出去,茶杯落在地面,似乎驚擾瞭什麼,一瞬之間,馬車驟然停下,兩人身形俱是一晃,裴文宣扶住桌子,抬眼看向蘇容卿,“蘇大人以為,我在此處,又為著什麼?”
蘇容卿神色一冷,廝殺聲從周邊突起,羽箭狠狠砸到馬車上,“哐”一聲砸得馬車猛地震瞭一下。
兩人在馬車之中,似乎不受外界半點影響,各自坐在一邊,仿佛正在閑談。
蘇容卿聽著外面的砍殺聲,聲音很淡:“你埋伏瞭人。”
裴文宣重新翻瞭一個杯子,抬手提瞭茶壺,先給蘇容卿倒茶,又給自己滿杯。
“蘇大人親自前來,我怎敢怠慢?”裴文宣說著,將蘇容卿的茶杯推給他:“喝茶。”
“你早知路上有埋伏。”
“原本不知,蘇侍郎一過來,我便猜到瞭。”
“你方才在路上一直觀察。”
“難道蘇侍郎還以為我是個喜歡看熱鬧的不成?”
裴文宣笑起來,蘇容卿神色平靜:“那你打上王尚書府,也是為瞭引我過來。”
“這倒不是。”裴文宣搖頭,“我也沒想過,蘇侍郎竟然會為瞭此事親自過來。不過蘇侍郎過來,我倒有瞭另一番想法。”
裴文宣端茶輕抿瞭一口:“看來蘇大人在朝中經營不少啊,王尚書的角色,蘇大人不該這麼熟悉才是。”
王厚文被他打上府,第一反應就是去找蘇容卿,可見和蘇容卿極為熟悉。
“我記得蘇侍郎高風亮節,向來不屑於官場經營,隻想著踏踏實實做事兒,怎麼如今就學起這些侍郎向來看不上的下作手段來瞭?結黨營私,”裴文宣放輕瞭聲音,面上帶笑,“可不是光彩事。”
蘇容卿不說話,馬車被人狠狠一撞,顛簸瞭一下,裴文宣回頭看瞭看,見外面打得亂成一片,他心裡暗暗掂量瞭一下。
他的人和殺手不分伯仲,可問題是,這裡還有蘇容卿的人。
時間稍長,等路邊人跑得差不多,蘇容卿的人站哪邊就難說瞭。
如今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李蓉。
李蓉如果得瞭他被蘇容卿帶走的傳信,應該就會立刻趕過來。
他和蘇容卿如今賭這一局,最關鍵的地方,就在李蓉。
李蓉來得早或晚,就決定瞭他的輸或者贏。
他面上不動聲色,始終帶笑,蘇容卿看瞭他片刻,緩慢道:“你如今又在看什麼呢?”
“觀察戰況,”裴文宣轉過頭去,看向蘇容卿,“看看蘇侍郎的人,什麼時候動手。”
“裴大人怕不是在看戰況,”蘇容卿抬眼,緩慢笑起來,“是在等人吧?”
“哦?”裴文宣心跳快瞭幾分,挑瞭挑眉,“蘇大人覺得我還有可等之人?”
“我知道你在等殿下,”蘇容卿神色平靜,“但你怕是等不到瞭,你可還有什麼話,要留給殿下?”
“留給殿下的話,我沒有。”裴文宣將手放在袖中,盯著蘇容卿,“但有一件事,我卻想問你。”
“你問吧。”
蘇容卿似乎知道他要問什麼。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蘇容卿聽到這話,輕聲一笑:“你倒是肯定我回來得很。”
“是在我與殿下成婚前嗎?”
“殿下舉辦春宴前一個月,”蘇容卿聲音很低,看著水杯,“我醒過來,好似一場大夢。”
“你都已經回來瞭,”裴文宣皺起眉頭,“為什麼……”
他遲疑瞭片刻,蘇容卿抬起頭來,面上帶笑,但眼裡卻是克制不住帶瞭幾分悲涼:“為什麼還要讓你去娶她?”
裴文宣沉默,蘇容卿站起身來,看著裴文宣:“我說,我一直希望你們過得好,你信嗎?”
“前提是,不讓李川登基是嗎?”
裴文宣嘲諷笑開,蘇容卿沒說話,他輕聲說瞭句:“抱歉。”
而後驟然出手,一把拽向裴文宣!
裴文宣早有準備,在他出手的那一刻一腳就踹瞭過去!
兩人在馬車裡糾纏在一起,拳腳相加。裴文宣手上被上瞭手鐐,動手不方便,但他鉚足瞭勁兒,到一時和蘇容卿打瞭個不相上下,整個人壓在蘇容卿身上,用腦袋朝著蘇容卿直直“砰”一下就是一撞!
蘇容卿被他這一下撞得頭腦發昏,裴文宣也疼得倒吸瞭一口涼氣,但他畢竟是主動出手的人,在蘇容卿發昏的片刻,就朝著他用手鐐一陣亂砸!
蘇容卿被砸瞭幾下就緩瞭過來,他師承名師,從來沒見過這麼沒章法的打法,一時被打亂瞭陣腳,但也很快調整。
他趁著裴文宣手不方便,砸他泄瞭力,猛地一個翻身,就將裴文宣踹開。
不等裴文宣站起來,他便立刻起身補瞭一腳,直接把裴文宣踹下馬車!
裴文宣被踹出馬車的瞬間,羽箭瞬間如雨而下!
裴文宣就地一路滾過去,堪堪才躲過箭雨,便見長刀迎面砍來!
好在侍衛抬手一攔,另一個侍衛一把將他扶起來,隻是還沒來得及多說半句,侍衛便被殺手沖散開。
裴文宣被侍衛護著往外沖,連手鐐都來不及打開。
劍猛地一下砍過他的發冠,將他發冠劈成兩半,他在砍殺中摸爬滾打,狼狽逃竄,沒瞭片刻,就隱約聽到不遠處傳來馬蹄聲。
裴文宣趕緊抬頭,就見一襲紅衣駕馬而來,衣衫在風中獵獵翻飛。
“大人,”蘇知竹跳進馬車,急道,“公主來瞭。”
蘇容卿動作頓瞭頓,猶豫片刻,終於開口:“保護好裴文宣,別讓他出事。”
“那……那些殺手。”蘇知竹有些猶豫,蘇容卿抬眼看他:“和我們有什麼關系?”
蘇知竹愣瞭愣,隨後反應過來,趕緊道:“是。”
李蓉一出現,周邊形勢瞬間有瞭變化,蘇容卿的人終於加入瞭戰局,裴文宣一見戰局變化,轉頭便同旁邊侍衛低聲道:“推我去肩上刺一刀。”
侍衛微微一愣,裴文宣壓低瞭聲:“別碰要害。”
侍衛終於反應過來,在下一個殺手靠近時,他將裴文宣往旁邊一拉,殺手的利刃瞬間刺入裴文宣肩頭,殺手還想拔劍再刺,侍衛一腳就將那殺手踹開刺瞭過去!
李蓉領著人如破竹而來,她老遠就看到瞭裴文宣,眼見著那一劍刺進他身體,李蓉目眥欲裂,駕馬疾馳而過,在人群中翻身下馬,徑直沖瞭下去。
裴文宣軟軟往後倒去,李蓉一把扶住他,裴文宣倒在李蓉懷裡,血染在李蓉衣服上,李蓉整個人都忍不住顫抖起來,她聲音都開始抖瞭,卻還要故作鎮定:“讓大夫過來。”
李蓉的人一過來,殺手便急急逃竄開去,整個場面立刻被控制下來。
李蓉讓裴文宣躺下來,她看著裴文宣肩頭的血涓涓而出,整個人都有些慌瞭。
可她面上不顯,就讓裴文宣靠著她,讓大夫趕緊過來。
公主府的大夫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扛著藥箱跑得飛快,他氣喘籲籲狂奔到李蓉旁邊,抬手給裴文宣檢查。
裴文宣不想在這裡多留,又要故作重傷,便拉著李蓉,苦笑瞭一下:“殿下,先帶我回去吧。”
“你先看傷,確認好傷勢再移動。”
李蓉握著他的手,說得斬釘截鐵。
裴文宣怕大夫在這裡就說他沒事,他輕咳瞭幾聲,有些虛弱:“殿下,我怕我死在外面……”
“你休要胡說八道!”
李蓉大喝出聲,大夫忍不住多看瞭裴文宣一眼。
裴文宣暗中給大夫使瞭個眼色,又握緊瞭李蓉,懇求道:“殿下,先上馬車,回去吧。”
李蓉聽到裴文宣的暗示,她猶豫瞭片刻,裴文宣見她還下不瞭主意,又聽蘇容卿下瞭馬車,他幹脆兩眼一閉,靠著瞭李蓉就暈瞭過去。
李蓉看見裴文宣一暈,整個人都緊繃起來,蘇容卿走到李蓉身後,彎腰想去拉李蓉,頗為擔憂道:“殿下,你先……”
話沒說完,李蓉反手就是一巴掌抽瞭回去!
“啪”的一聲脆響落在蘇容卿臉上,蘇容卿動作僵住瞭。蘇知竹急急上前:“公子……”
“退下。”
蘇容卿聲音很冷,蘇知竹面露氣憤,卻還是聽蘇容卿的話,往後退瞭下去。
李蓉回頭看著正在被大夫問診的裴文宣,冷靜吩咐:“先將裴大人送上馬車,藺大夫隨行。”
聽到李蓉的吩咐,旁邊人趕緊過來將裴文宣抬上擔架,由大夫陪著往馬車走。
裴文宣躺在擔架上,悄悄掀瞭眼皮,偷偷去看李蓉。
就見李蓉還留在原地,她冷眼看著蘇容卿,蘇容卿面對李蓉的冷視,恍若未聞,笑瞭笑道:“沒想到殿下來得這麼早。”
“你是沒想過我心裡會把你想得這麼壞吧。”
李蓉徑直開口,讓蘇容卿面色僵瞭僵,李蓉輕笑:“你是不是還以為,我會先入宮。”
“殿下知我。”
“你卻從不知我。”
“蘇容卿,”李蓉認真看著他,“我從來沒恨過你。”
蘇容卿抬眼看他,李蓉緩慢道:“哪怕你殺瞭我,我也隻覺得,你有你的理由。可我告訴你,如果你殺瞭裴文宣,”李蓉盯著他,一字一句,“我會恨你。”
“我恨你一輩子。到時候,我一定會把你親手拉上斷頭臺,一刀一刀割開你的脖子,然後把你碎屍萬段一把火把你燒成飛灰,再天南海北,一把一把灑進不同的江裡喂魚!我要你屍骨無存不得輪回,生生世世永沉苦海。”
“你聽明白瞭嗎?!”
李蓉說完,轉身就走,蘇容卿突然開口:“殿下之所以不恨我,”
李蓉頓住步子,就聽蘇容卿語氣帶瞭笑:“不過是因為,從不曾愛過罷瞭。”
李蓉沒說話。
裴文宣在馬車裡,他抬手挑起簾子,靜靜端望兩人。
“或許吧。”
李蓉語氣很輕。
說著,她便朝著裴文宣馬車走去。
“我走瞭還有裴文宣,”蘇容卿看著李蓉離開,他忍不住出聲,“裴文宣走瞭還有別人,殿下你何必執著呢?”
“不一樣。”
李蓉轉過頭,她看向蘇容卿,她難得朝他笑起來。
“裴文宣,在我心裡,”李蓉抬起手,輕輕放在胸口,“和任何人,都不一樣。”
“蘇容卿,”李蓉看著他,眼裡帶瞭幾分失望,“其實這麼多年,你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我。”
“我瞭解殿下!”
蘇容卿驟然提聲,那仿佛是他唯一的堅守。
李蓉苦笑:“不,你不瞭解。”
“如果你瞭解我,你至少,會在早一點動手殺瞭他。”
“而你之所以沒有想到我會來得這樣快,就是因為,你一直以為,我從不曾知道你是什麼樣子。”
“可蘇容卿,”李蓉靜靜看著他,“你醜惡的樣子,我清楚得很。”
“隻是,以前我不在意罷瞭。”
說完,李蓉便轉頭回瞭馬車。見她過來,裴文宣嚇得趕緊放下車簾,躺在馬車裡裝昏。
藺大夫無奈看瞭他一眼,等李蓉進來後,李蓉有些擔心道:“他怎麼樣?”
“無妨,隻是些皮肉傷,不傷筋骨。”藺大夫已經給裴文宣包紮好傷口,他收拾好醫藥箱子,低頭道,“好好養就是瞭。”
“辛苦藺老。”
“殿下的事兒,哪裡談得上辛苦?”
藺大夫說著,同李蓉行禮告辭,便退瞭下去。
馬車裡一時隻剩下李蓉和裴文宣,李蓉感覺馬車重新啟動,裴文宣閉著眼睛,想著該怎麼睜開才自然又合理,但他還沒有動作,就感覺李蓉雙手將他的手握住,然後輕輕捧在她的頭頂上。
“對不起,我來得太晚瞭。”
李蓉聲音沙啞。
裴文宣聽著李蓉的聲音,他感覺,自己如果在此刻睜開眼睛,大概會被打死。
可是若他不睜眼……
“我沒事兒。”裴文宣突然開口,李蓉茫然抬頭,就看裴文宣撐著自己坐瞭起來,看著半蹲在身前,眼眶微紅,神色還有些驚訝與茫然的姑娘。
比起被李蓉罵,終究還是怕她擔心更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