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夢嫻去蕭家的時候,雲飛被祖望叫進了書房。把一本帳冊往他面前一放,祖望臉色陰沈的說:
「你給我好好解釋一下,這是怎麼一回事?虎頭街的錢去了那裡?」
雲飛沈不住氣了:
「爹!你的意思是說,我把虎頭街的錢用掉了,是不是?虎頭街那個地區的帳,你到底有多久沒管了?這些年,都是紀總管,天堯,和雲翔在管,是不是?」
「你不用管他以前怎樣?只說你經手之後怎樣?為什麼虧空那麼多,你給我說個道理出來!」祖望生氣的說。
「當你有時間的時候,應該去這些負債的家庭看看!他們一家家都有幾百種無法解決的問題,生活的情況更是慘不忍睹!他們最大的錯誤,就是誤以為「盛興錢莊」可以幫助他們,而抵押了所有值錢的東西,結果利滾利,債務越來越大,只好再借再押,弄得傾家蕩產,一無所有!現在,我們錢莊有很多借據,有很多抵押,就是收不到錢!」
「收不到錢?可是,帳本上清清楚楚,好多錢你都收到了!」
「那不是「收到」了,那是我把它「註銷」了!」
「什麼意思?」
「好像馮為孟嘗君所做的事一樣,就是「長鋏歸來乎」那個故事。馮為孟嘗君「市義」,爹,我也為你「市義」!」
祖望跳起身子,不可思議的瞪著他。
「你幹什麼?你把那些借據和抵押怎樣了?」
「借據毀了,反正那些錢,你幾輩子也收不回來!」
「你把它做人情了?你把它毀了?這樣經營錢莊?怪不得虧損纍纍!你還有臉跟我提什麼「孟嘗君」!」他把桌子一拍,氣壞了:「你活在今天這個社會,做些古人的事情,你要氣死我,還是把我當傻瓜?你不是什麼「馮」,你根本就精神不正常,要不,就是標準的「敗家子」!幸虧我沒有把全部錢莊交給你,要不然,你全體把它變成了「義」,我們都喝西北風去!」
「你不要激動,我並不是全體這麼做的,我覺得,我們應該把錢莊的帳目徹底整頓一下,收不回來的呆帳,做一個了結,收得回來的,打個對折……」
祖望揮著袖子,大怒:
「我不要聽了!我對你已經失望透頂了!紀總管說得對,你根本不是經營錢莊的料!我看,這些錢除了送掉以外,還有一大筆是進了待月樓,一大筆是進了蕭家兩個姑娘的口袋,對不對?」
雲飛驚跳起來,一股熱血,直往腦門裡衝去。他拚命壓抑著自己,瞪著父親:
「紀叔跟你說的?你都聽進去了?我跟你說的,你都聽不進去!我們之間,真的好悲哀!我承認,我確實不是經營錢莊的料,虎頭街的業務,我確實做得亂七八糟!至於你說,我把錢用到待月樓或是蕭家兩個姑娘身上,就太冤了!我是用了,在我的薪水範圍之內用的,而我的薪水,只有天堯的一半!我覺得,我對得起你!」
「你對得起我,就應該和蕭家斷掉!一天到晚往人家那兒跑,說什麼對得起我?你根本沒把我放在眼睛裡!」
雲飛聽到這句話,心灰意冷,廢然長歎。
「算了,我們不要談了,永遠不可能溝通!」
「不談就不談,越談我越氣!」祖望喊。
雲飛衝出了父親的書房,心裡滿溢著悲哀,四年前,那種「非走不可」的情緒,又把他緊緊的攫住了。他埋著頭往前疾走,忍不住搖頭歎氣。走到長廊裡,迎面碰到了天虹,她抱著一個針線籃,正要去找齊媽。兩人相遇,就站住了,看著對方。
「你,好不好?」天虹微笑的問。
「這正是我想問你的問題!」雲飛勉強的笑笑。
天虹看看院中的亭子:
「去亭子裡坐一下,好嗎?」
雲飛點頭,兩人就走到亭子裡坐下。天虹看到他的臉色不佳,又是從祖望的房間出來,就瞭解的問:
「跟爹談得不愉快嗎?」
他長歎一聲:
「唉!經過了四年,這個家給我的壓力,比以前更大了!」
她同情的點點頭。他振作了一下:
「算了,別談那個了!」他凝視她:「有好多話,一直沒機會跟你說。上次救阿超,真是謝謝了!你有了好消息,我也沒有跟你賀喜!要當娘了,要好好保重身體!」
「我會的!」她輕聲說,眼光柔和的看著他,臉上一直帶著微笑。
「你……快樂嗎?」他忍不住問。覺得她有些奇怪,她臉上那個微笑,幾乎是「安祥」的。這太少見了。
她想了想,坦率的說:
「雲飛,好多話,我一直壓在心裡,我真懷念以前,我可以和你聊天,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訴你,你從來都不會笑我。坦白說,我的婚姻,幾乎已經走到絕路了……」
雲飛一震,下意識的看看四周。
「你不怕隔牆有耳嗎?」
「這種怕來怕去的日子,我過得已經不耐煩了!今天難得和你遇到,我就說了,除了你,我也不能跟任何人說!說完了,我想我會輕鬆很多。我剛剛說到我的婚姻,本來,我好想離開展家,好想找一個方法,逃開這個牢籠!可是,現在,這個孩子救了我!你問我快樂嗎?我就想告訴你,我好快樂!因為,我身體裡有一個小生命在慢慢長大,我孕育著他,一天比一天愛他!這種感覺好奇妙!」
「我瞭解,以前映華就是這樣。」
「對不起,又勾起你的傷心事了!」她歉然的說。
「還好,總算可以去談,可以去想,夜裡不會被痛苦折磨得不能睡了。」
「是雨鳳解救了你!」
「對!是她和時間聯手解救了我。」他凝視她:「那麼,這個孩子解救了你!」
她臉上浮起一個美麗而祥和的笑:
「是的!我本來對雲翔,已經從失望到痛恨,覺得再也撐不下去了。但是,現在,想著他是我孩子的爹,想著我們會共有一份不能取代的愛,我就覺得不再恨他了!只想跟他好好的過日子,好好的相處,甚至,有點貪心的想著,我會和他變成恩愛夫妻,我要包容他,原諒他,感化他!讓他成為我兒子的驕傲!」
他聽得好感動,目不轉睛的看著她。
「天虹,聽你這樣說,我覺得好高興,好安慰。我不必再為你擔心了!你像是撥開雲霧的星星,破繭而出的蝴蝶,好漂亮!真的好漂亮!」
她喜悅的笑了,眼裡閃著光彩。
「現在,你可以恭喜我了!」
他笑著,誠心誠意的說:
「恭喜恭喜!」
他們兩個,談得那麼專注,誰都沒有注意到,雲翔已經回來了。雲翔是從蕭家小屋鎩羽歸來,怎麼都沒想到,會在小院裡碰到夢嫻和齊媽,真是出師不利!他帶著一肚子的氣回家,走進長廊,就一眼看到坐在亭子裡有說有笑的雲飛和天虹,他腦子裡轟然一響,雨鵑那些「情哥哥,舊情復熾,落花有意……」種種,全部在他耳邊像焦雷一樣爆響。他無聲無息的掩了過去,正好聽到雲飛一大串的讚美詞句,他頓時氣得發暈,怒發如狂:
「哈!給我聽到了!什麼星星,什麼蝴蝶,什麼漂亮不漂亮?」他對雲飛跳腳大叫:「你怎麼不在你老婆那裡,跑到我老婆這兒來做什麼?那些星星蝴蝶的句子,你去騙雨鳳就好了,跑來對我老婆說,你是什麼意思?」
雲飛和天虹大驚失色,雙雙跳起。雲飛急急的解釋:
「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們在談孩子……」
雲翔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我的孩子,要你來談什麼?你有什麼資格談?」
「不是的!雲翔,你根本沒弄清楚……」天虹喊。
「怎樣才算「清楚」?我已經聽得清清楚楚了」十他撲過去抓住雲飛的衣襟:「你混蛋!你下流!你無恥!你卑鄙!對著我老婆灌迷湯……你跟她做了什麼?你說!你說!怪不得全桐城都把我當笑話!」
雲飛用雙手震開雲翔的手,又氣又恨。咬牙切齒的說:
「你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你真配不上天虹,你真辜負了天虹!」
雲翔更加暴跳如雷,大聲的怪叫:
「我配不上天虹,你配得上,是不是?你要天虹,你老早就可以娶了去,你偏偏不要,這會兒,她成了我的老婆,你又來招惹她!你簡直是個大色狼!我恨不得把你給宰了!」
天虹怕把眾人吵來,拚命去拉雲翔:
「你誤會了!你真的完完全全誤會了,不要這樣吵,我們回房間去說!」
雲翔一把推開她,推得那麼用力,她站不穩,差點摔倒。
雲飛大驚,顧不得忌諱,伸手就去扶住她。雲翔一看,更加怒不可遏。
「你還敢動手扶她,她是我老婆耶,要你來憐香惜玉!」
※※※
這樣一鬧,丫頭家丁都跑出來看,阿超奔來,品慧也出來了。
「哎喲!又怎麼了?雲翔,你又和老大吵架了嗎?別在那兒拉拉扯扯了,你不怕碰到天虹嗎?人家肚子裡有孩子呀!」品慧驚喊。
天虹慌忙遮掩:
「沒事!沒事!」她拉住雲翔:「走!我們進屋去談!這樣多難看呢?給人家聽到,算什麼呢?」
雲翔也不願意吵得人盡皆知,畢竟有關顏面,氣沖沖的對雲飛揮拳踢腿的作勢,嘴裡喃喃怒罵著,被天虹拉走了。
品慧疑惑的瞪了雲飛一眼,忙對丫頭家丁們揮手。
「沒事!沒事!都幹活去!看什麼看!」
丫頭家丁散去了。
雲飛氣得臉色發青,又擔心天虹的安危,低著頭往前急走。阿超跟在他身邊,著急的問:
「你有沒有吃虧?有沒有被他打到?」
「怎麼沒被他打到?每次跟他「過招」,我都被他的「氣人」招,打得天旋地轉,頭昏眼花!現在,我沒關係,最擔心的還是天虹,不知道解釋得清,還是解釋不清!」雲飛恨恨的說。天虹是解釋不清了。如果雲翔那天沒有在街上碰到雨鵑,沒有聽到雨鵑那句「誰不知道你娶了紀天堯的妹妹,這個妹妹,心裡的情哥哥,可不是你!」以及什麼「那個情哥哥,可比你有格調多了……」諸如此類的話,還不至於發那麼大的脾氣。現在,是所有的疑心病、猜忌病、自卑病、妒嫉病……諸症齊發,來勢洶洶。他把天虹推進房,就重重的摜上房門,對她揮舞著拳頭大喊:
「你這個蕩婦!你簡直不要臉!」
「雲翔!你講理一點好不好?不要讓嫉妒把你沖昏頭好不好?你用大腦想一想,光天化日之下,我們坐在一個人來人往的亭子裡,會說什麼不能讓人聽的話?你聽到兩句,就在那兒斷章取義,實在太過份了!」
「我過份?還是你過份?你們太高段了!故意選一個人來人往的地方談戀愛,好掩人耳目!我親耳聽到的話,你還想賴!什麼星星蝴蝶,肉麻兮兮,讓我的寒毛都全體豎立!那有一個大伯會對弟媳婦說,她漂亮得像星星,像蝴蝶?你不要耍我了,難道我是白癡?我是傻子?」
「他不是那個意思!」
「他是那個意思?你說!你說!」
「他指的是一種蛻變,用來比喻的!因為我們在說,我好期待這個孩子,他帶給我無限的希望.快樂,所以,雲飛比喻我是破繭而出的蝴蝶……」
天虹話沒說完,他就暴跳著大喊:
「什麼叫「破繭而出」?你有什麼「繭」?難道我是你的「繭」?我困住了你還是鎖住了你?為什麼有了這個孩子,你就變成「星星」「蝴蝶」了?我聽不懂!」他突然撲過去,揪起她胸前的衣服,壓低聲音問:「你,給我戴綠帽子了嗎?這個孩子,是我的嗎?」
天虹大驚,睜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瞪著他。
「你說這話,不怕天打雷劈嗎?你不在乎侮辱我,侮辱雲飛,侮辱你自己,也不在乎侮辱到你的孩子嗎?」她氣得發抖:「你好卑鄙!」
「我卑鄙,他呢?好偉大,好神聖,是不是?你這個無恥的女人!」
雲飛用力一甩,天虹的身子就飛了出去。她急忙用手護著肚子,摔跌在地上。他張著雙手,像一隻大鳥一樣,對她飛撲過去:
「你就是我的恥辱!你公然在花園裡和他卿卿我我,談情說愛!你已經成為我的笑柄,大家都知道我娶了雲飛的破鞋,你還不知道收斂……還不知道自愛……你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失敗……」
天虹眼看他惡狠狠撲來,嚇得魂飛魄散。她奮力爬起身子,帶著滿臉的淚,奔過去打開房門,逃了出去。邊哭邊跑邊喊:
「爹!爹!救我!救我……」
她哭著奔過花園,穿過月洞門,往紀家飛奔。雲翔像凶柙惡煞一般,緊追在後面,大聲的「你要跑到那裡去?去娘家告狀嗎?你以為逃到你爹那兒,我就拿你沒辦法了?你給我滾回來!回來……」
兩人這樣一跑一追,又把全家驚動了。
「雲翔!你瘋了嗎?」品慧驚叫:「你這樣追她幹什麼?萬一動了胎氣,怎麼得了?」
祖望一跺腳,抬頭看到阿超,大喊。
「阿超!你給我把他攔住!」
阿超一個箭步上前,攔住了雲翔。雲翔一看是阿超,氣得更是暴跳如宙。
「你敢攔我,你是他媽的那根蔥……」
租望大步向前,攔在他面前。
「我這根蔥,夠不夠資格攔你?」
「爹,我管老婆,你也要插手?」
「她現在不單單是你老婆,她肚子裡有我的孫子,你敢隨隨便便欺負她,萬一傷到胎兒,我會打斷你的腿!」
紀總管和天堯氣極敗壞的奔來。
「怎麼了?怎麼了?天虹……發生什麼事了……」
天虹一看到父親和哥哥,就哭著撲上前去。
「爹……你救我……救我……」
紀總管和天堯,看到她哭成這樣,心裡實在有氣,兩人怒掃了雲翔一眼,急忙一邊一個扶住她。
「好了,爹來了!別跑,別跑!跟爹回家去!有話回去說!」
雲翔還在那兒跺腳揮拳:
「肚子裡有孩子,有什麼了不起?大家就這樣護著她?她一個人能生嗎?」
品慧跑過去,拉著他就走。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到我屋裡去!」
轉眼間,雲翔和天虹,都被拉走了。祖望搖搖頭,唉聲歎氣回書房。
雲飛滿臉凝重,心煩意亂的對阿超說:
「誤會是解釋不清了,怎麼辦?」
「你只能保持距離,一點辦法都沒有!」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這個樣子,談什麼包容原諒和感化?對自己的老婆可以這樣,對沒出世的孩子也可以這樣!我實在弄不明白,雲翔心裡,到底有沒有一點點柔軟的地方?他的生命裡,到底有沒有什麼人,是他真正「愛」的?真正「尊重」的?如果都沒有,這樣的人生,不是也很悲哀嗎?」
「你不要為他操心了,他是沒救了!」阿超說。
雲飛重重的甩了甩頭,想甩掉雲翔的影子。
「我們去蕭家吧!」他說:「只有在那兒,我才能看到人性的光輝!」
阿超急忙點頭稱是。近來,蕭家的誘惑力,絕對不是只對雲飛有,對他也有。提到蕭家,他整個人,就精神抖擻起來。
但是,蕭家這時並不平靜,因為,金銀花來了。她帶來了一個讓人震驚的訊息。她的臉上,堆滿了笑,眼神裡帶著一抹神秘,盯著雨鵑看來看去。看得姐妹兩個都有些緊張起來,她才抿著嘴角,笑著說:
「雨鵑,我奉命而來,要幫你做個媒!我想對方是誰,你心裡也有數了!」
「做媒?」雨鵑睜大眼睛,心裡七上八下。「我不知道是誰。」
「當然是鄭老闆啦!他喜歡你已經很久了!你那麼聰明,怎麼會不知道呢?」
「他不是有太太,又有姨太太了嗎?」雨鳳忍不住插嘴。
「是!一個大太太,兩個姨太太!」金銀花看著雨鵑:「你進了門,是三姨太。雖然不是正室,以後,可就榮華富貴,都享受不完了!鄭老闆說,如果你不願意進去當老三,在外面住也成,反正,他就是要了你了!只要你跟了他,就不必再唱曲了,弟弟妹妹都是他的事,他保證讓你們五個兄弟姐妹,全都過得舒舒服服!」
雨鵑心裡,頓時一團混亂,她怔怔的看著金銀花。
「金大姐,我以為……你……你……」雨鳳代雨鵑著急,吞吞吐吐的說著。
「你以為我怎樣?」金銀花看雨鳳。
「我以為你……大家都說,待月樓是鄭老闆支持的,都說……」
「都說我也是他的人?」金銀花直率的挑明了問。
雨鳳不語,默認了。金銀花就凝視著姐妹兩個,長長一歎。有些傷感,有些無奈的說:
「所以,你們好奇怪,我居然會幫鄭老闆來做媒,來牽線,是吧?雨鳳雨鵑,我跟你們明說吧!不錯,我也是他的人,一個半明半暗的人,一個靠他支持養活的人,沒有他,待月樓早就垮了。所以,我很感激他,很想報答他。這麼久,他一直把對雨鵑的喜歡藏在心裡,今天,還是透過了我,來跟雨鵑提,已經非常夠意思了!」
「我不瞭解……我還是不瞭解,你為什麼要幫他呢?」雨鵑問。
「為什麼要幫他?」金銀花有一份滄桑中的豁達:「今天沒有你,還是會有別的姑娘出現!你們看看我,眼角的皺紋都看得出來了,老了!與其他去找一個我不認得的姑娘,還不如找一個我投緣的姑娘!雨鵑,我早就說過,你好像二十年前的我!我相信,你跟了鄭老闆,還是會記得我們之間的一段緣份,不會和我作對的!換了別人,我就不敢說了!」
「可是……可是……」雨鵑心亂如麻了。這個媒,如果早一段日子提出來,可能她會另有想法,跟了鄭老闆,最起碼報仇有望。但是,現在,她心裡正朦朧的醞釀著另一份感情,對金銀花的提議,就充滿矛盾和抗拒了。
雨鳳看看雨鵑,心急的代她說出來:
「可是,我們家好歹是讀書人,我爹雖然窮,我們姐妹都是捧在手心裡養大的,現在給人做小,恐怕太委屈了!我爹在天之靈,會不答應的!」
雨鵑連忙點頭,表示「就是這樣」。
金銀花想了一下,從容的說:
「這個事情,你們就放在心裡,好好的想一想,好好的考慮幾天,你們姐妹兩個,也研究研究。過個十天半月,再答覆他也不遲。只是,每天晚上要見面,現在挑明了,雨鵑,你心裡就有個譜吧!對別的客人,保持一點距離才好。好了,我先走了!」
她走到門口,又站住了,回頭說:
「你們登了台,在酒樓裡唱了小曲,端著酒杯侍候了客人……等於一隻腳踩進了風塵,不論你們自己心裡怎麼想,別人眼裡,我們這個身份,就不是藏在家裡的「閨女」了!想要嫁進好人家去當「正室」,也是難了!並不是每個人都像雨鳳一樣,會碰上展雲飛那種有情人,又剛好沒太太!即使碰上了,要進門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你們……好好的想清楚吧!」
小三和小五在院子中擦燈罩。金銀花看著兩個孩子,又說:
「跟了鄭老闆,她們兩個也有老媽子侍候著了。」
姐妹兩個,送到門口,兩人心裡,都一肚子心事,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金銀花的話,軟的硬的,可以說面面俱到。那種壓迫的力量,兩人都深深感受到了。
到了門口,院門一開,正好雲飛和阿超騎著兩輛腳踏車過來。金銀花打了個招呼,一笑:
「說曹操,曹操就到!」她回頭,對姐妹倆叮囑:「你們好好的想一想,一定要考慮清楚,我走了!」
金銀花一走,小三就急急的奔過去,抓住雨鵑的手。喊著:
「我都聽到了!二姐,你真的要嫁給鄭老闆作三姨太嗎?」
小五也著急的嚷嚷著:
「三姨太是什麼?二姐,你要離開我們嗎?」
雲飛大驚,還來不及說什麼,正在停車的阿超,整個人一震,不知怎的,一陣乒乒乓乓,把三輛車子,全體碰翻了。
雨鵑不由自主的跑過去看阿超。
「你怎麼了?」
阿超扶起車子,頭也不抬,悶著聲音說:
「沒怎麼了!我不進來了……我想……我得……我出去溜溜!」他亂七八糟的說著。就跳上車子,逃也似的向門外騎去了。
雨鵑怔了怔,慌忙跳上另一輛車子,對愕然的雨鳳和雲飛拋下一句:
「我也出去溜溜!」就飛快的追出去。
阿超沒辦法分析自己,一聽到雨鵑要嫁給鄭老闆,他就心緒大亂了。他埋著頭,心裡像燒著一盆火,滾鍋油煎一樣。他拚命的踩著腳踏車,想趕快逃走,逃到世界的盡頭去。
雨鵑緊追而來,一面追一面喊:
「阿超!你騎那麼快幹什麼?你等我一下!阿超……阿超……」
阿超聽到雨鵑的喊聲,不知怎的,心裡那盆火,就燒得更猛了。燒得他心也痛,頭也痛。他不敢回頭,不敢理她,只是加快了速度,使勁的踩著踏板。他穿過大街小巷,一直向郊外騎去。雨鵑追過大街小巷,拚命用力騎,追得滿頭大汗。
「阿超……阿超……」
他不能停下,停了,會原形畢露。他逃得更快了,忽然間,聽到身後,雨鵑一聲慘叫:
「哎喲!不好了……救命啊……」
他急忙回頭,只見雨鵑已經四仰八叉的躺在山坡上,車子摔在一邊,輪子兀自轉著。他嚇了一大跳,趕緊騎回來,跳下車子查看。急喊:
「雨鵑姑娘!雨鵑姑娘!怎麼會摔呢?摔到那兒了?」
雨鵑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竟是暈過去了。
阿超這一下,急得心驚膽戰。他撲跪在她身旁,一把扶起她的頭,察看有沒有撞傷。她軟軟的倒在他臂彎中,眼睛閉著,了無生氣。他嚇得魂飛魄散了:
「雨鵑姑娘!你醒醒!醒醒!雨鵑姑娘……」他四面張望,方寸大亂:「你先在這兒躺一躺,我去找水……不知道那兒有水……不行不行,你一個人躺在這兒,壞人來了怎麼辦?我……我……」他嘴裡喃喃自語,小小心心的抱著她的頭,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雨鵑再也忍不住,一唬的從地上跳了起來。大聲的喊:
「阿超!我正式通知你,你再要喊我「雨鵑姑娘」,我就跟你絕交!」
他驚喜交集的瞪著她,不敢相信的瞪大眼:
「你沒有厥過去?沒有摔傷?」
「誰厥過去了?誰摔傷了?你少觸我霉頭!」她氣呼呼的嚷。
他楞楞的看著她:
「沒厥過去,你怎麼躺在那兒不動呢?好端端的,你怎麼會摔跤呢?怎麼會到地上去呢?」
雨鵑揚著睫毛,啾著他.:
「如果不摔,你是不是要和我比賽騎腳踏車?我在後面那樣直著脖子喊你,你就不要理我!」她瞪著他:「我告訴你!我不喜歡這樣!以後不可以這樣!」
「你不喜歡那樣?不可以那樣?」
「不喜歡你掉頭就跑,不喜歡你不理我,不喜歡你讓我拚命追,不喜歡你一直喊我「雨鵑姑娘」!」
他睜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
她也睜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
兩人就這樣對看了好一會兒。
雨鵑看到他一直傻不楞登的,心中一酸,用力一甩頭。
「算了!算我對牛彈琴!不說了,你去你的,我去我的!」
她彎身去扶車子,他飛快的一攔。啞聲的說:
「我是個粗人,沒念過多少書,我是十歲就被賣給展家的,是大少爺的跟班,我沒有大房子、大煤礦、大商店、大酒樓……我什麼都沒有!」
雨鵑對他一凶:
「奇怪,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麼?」
阿超怔了怔,頓時窘得滿臉通紅。狼狽的說:
「你騎你的車,我騎我的車,你去你的!我去我的!你騎好了,別再摔跤!」就去扶自己的車。
這次,是雨鵑迅速的一攔。
「你除了告訴我,你這個也沒有,那個也沒有之外,就沒有其他的話要對我說嗎?」
「其他的話不敢說!」他搖搖頭。
「說說看!」
「不敢!」
「你說!」她命令的喊。
「不敢說!不敢說!」他拚命搖頭。
雨鵑一氣,一腳踩在他腳背上,大聲喊:
「一直以為你是個鐵錚錚的漢子,怎麼這麼婆婆媽媽,氣死我了!你說不說?」
※※※
「那我就說了,我喜歡溫溫柔柔的姑娘,不喜歡凶巴巴的!」他瞪大眼說。
「啊?」雨鵑大驚,原來他還看不上她呢!這次,輪到她窘得滿臉通紅了。」她哦了一聲,就飛快的跳上車。
阿超撲過去,從她身後,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耳邊說:
「我什麼都沒有!可我會教你騎車,會為你賣力,會做苦工,會為你拚命,會照顧小三小四小五……我請求你,不要嫁給鄭老闆!要不然,我會騎著車子一直跑,跑到你永遠看不到的地方去!」
雨鵑心裡一陣激湯,眼裡就濕了。她回過身子,兩眼亮晶晶的看著他,喉嚨裡哽哽的,聲音啞啞的:
「我懂了,可是,你這樣說,還不夠!」
「還不夠?」他又楞住了。
她盯著他:
「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喜歡我?有沒有一點「愛我」?」
他漲得臉紅脖子粗:
「你怎麼不去問大少爺,有沒有一點喜歡雨鳳姑娘?有沒有一點愛雨鳳姑娘?」
「我服了你了,我想,打死你,你也說不出那三個字!」
「那三個字?」
雨鵑大叫:
「你累死我了!氣死我了!」
阿超一急,也大叫:
「可我愛死你!」
話一出口,兩人都大大的震住。阿超是漲紅著臉,一頭的汗。雨鵑是張大眼睛,一臉的驚喜。然後,她就掰著手指頭數了數,大笑說:
「六個字!我踉你要三個字,你給了我六個字!哇!」她把他一抱:「你給了我一倍!你給了我一倍!我還能不滿意嗎?」她忽然想到什麼,在他耳邊哽咽的問:「阿超,你姓什麼?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姓什麼?」
「我姓呂,雙口呂,單名一個超字。」
雨鵑喃喃的念著:
「呂超,呂超,呂超。我喜歡這個名字。」她抬頭凝視他,柔情萬縷的說:「怎麼不告訴我?」
「不告訴你什麼?」他吶吶的問。
「不告訴我你「愛死」我了?如果沒有鄭老闆提親,你是不是預備一輩子不說呢?如果我不拚了命來「追你」,你是不是就看著我嫁鄭老闆呢?」
他凝視她:
「那……你現在還要不要嫁鄭老闆呢?」
「我考慮一下!」
「你還要「考慮」什麼?我跟你說,雨鵑姑娘……」
「是!呂超少爺!」他一楞,這才明白,喊:
「雨鵑!」雨鵑搖搖頭,歎了口氣:
「好不容易才把一個稱呼搞定。好了,你要跟我說什麼?」
「被你一攪和,忘了!」她瞪大眼:
「真拿你沒辦法,怎麼這樣一下子就忘了?」
「因為,我鼓了半天的勇氣才要說,話到嘴邊,給你一堵,就堵回去了!」
「你說|你說!」她急著要聽這「鼓了半天的勇氣」的話。
阿超這才正色的,誠摯的說:
「我終於知道什麼叫「心痛」了!聽到你要嫁鄭老闆,我像是被一劍刺個正著,痛得頭昏眼花,只好逃出你們那個院子!這是我這一生,第一次有這麼強烈的感覺,如果你真的在乎我,請你不要再用鄭老闆來折騰我了!」雨鵑聽了,大為感動,閉上眼睛,偎緊在他懷中,含淚而笑了。阿超虔誠的擁住了她,好像擁住了全世界,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阿超和雨鶻相繼一跑,竟然「失蹤」了一個下午。雨鳳和雲飛,已經把這一整天的事,都談完了,包括夢嫻的來訪,雲翔的大鬧,金銀花的提親種種。事實上,夢嫻已經和雲飛談過了,對於雨鳳,她說了十六個字的評語:「空谷幽蘭,高雅脫俗,一往情深,我見猶憐。」這十六個字,把雨鳳聽得眼眶都濕了。兩人震動在夢嫻這次來訪的事情裡,對其他的事,都沒有深談。等到雨鵑和阿超回來,已經是萬家燈火的時候了。兩鵑糊里糊塗,把待月樓唱曲的時間也耽誤了。兩人走進房,雨鳳和雲飛盯著他們看,看得兩人臉紅心跳,一臉的尷尬。
「你們大家在商量什麼?」雨鵑掩飾的問:「我聽到有人提到八寶飯,那兒有八寶飯?我餓了!」
雨鳳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看:
「我叫小三去向金銀花請假,我們今天不唱曲了,出去吃一頓,大家樂一樂,慶祝慶祝!」
「慶祝什麼?」阿超問。
「慶祝雨鵑紅鸞星動,有人來提親了……」雲飛也目不轉睛的盯著阿超。
「那有什麼好慶祝的?動她腦筋的人,桐城大概有好幾百!」阿超臉色一沈。
「那……慶祝她在這好幾百人裡,只為一個人動心!怎樣?」雲飛問。
※※※
阿超愕然的看雲飛,雲飛對他若有所詢的挑著眉毛。他的臉一紅,還沒說什麼,小三奔了進來:
「請好假了!金銀花說,她都瞭解,讓你們兩個好好休息,好好考慮!如果今天不夠,明天也可以不唱!」
小四丟下功課,大叫:
「萬歲!我們去吃烤鴨,烤鴨萬歲!」
「醬肉燒餅萬歲!八寶飯萬歲!」小五接口。
一行人就歡歡喜喜出門去,大家盡興的吃了一頓,人人笑得心花怒放。這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雲飛開始審阿超:
「今天你和雨鵑騎車去那裡了?失蹤了大半天,你們去做什麼了?你最好對我從實招來!」
阿超好狼狽,不知道雲飛心裡怎麼想,遲疑不決,用手抓抓頭:
「沒什麼啦!就是騎車到郊外走走!」
「哦?走了那麼久?只是走走?怎麼回來的時候兩個人的臉色都不大對呢?」
「那有什麼不大對?」
「好啊,你不說,明天我就去告訴雨鵑,說你什麼都告欣我了!」
「告訴你什麼了?你別去胡說八道,這個雨鵑凶得很,發起脾氣來要人命!你可別去給我惹麻煩!」
「好好!那我就去告訴她,你說她的脾氣壞得要命,叫她改善改善!」
阿超急得滿頭大汗:
「你千萬別說,她會當真。然後就生氣了!」
「嗯,這種壞脾氣,以後就讓鄭老闆去傷腦筋吧!」
阿超看雲飛,臉上的笑意全部隱去。僵硬的說:
「她說她不嫁鄭老闆!」
「哦?那她要嫁誰?」雲飛凝視他:「好了!阿超,你還不說嗎?真要我一句句問,你一句句答呀,累不累呢?」
這一下,阿超再也忍不住,說了:
「我那裡敢問她要嫁誰?她說不嫁鄭老闆,我已經快飛上天了,其他的話,放在心裡,一句也不敢問……我想,雨鳳姑娘跟了你,我有什麼資格去喜歡雨鵑?人家是姐妹呀!所以,我就告訴她,我是十歲買到你家的,讓她心裡有個譜!」
雲飛瞪著他,又好氣,又好笑:
「你這個二楞子,你說這些幹什麼?」
「不說不行呀!她一直逼我……我總得讓她瞭解呀!」
「那她瞭解了沒有?」
阿超直擦汗:
「好了,大少爺,如果你是問我喜不喜歡雨鵑,我當然喜歡!如果你問我,她喜不喜歡我,我想……八九不離十!只是,我沒忘記自己的地位……」
雲飛臉色一正:
「雨鵑有沒有告訴你,她不喜歡你叫她「雨鵑姑娘」?」
「是!」
「我也正式通知你,我不喜歡你叫我「大少爺」!」
「那我叫你什麼?」阿超一怔。
「叫「慕白」吧!」
「這多彆扭!怎麼叫得慣?」
「你記不記得,在你十八歲那年,我就把你的賣身契撕掉了!」
「我記得,那時候,你就告訴我,我隨時可以離開展家,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雲飛笑了起來,深深的看著他,充滿感性的說:
「對!做你想做的事,愛你想愛的人!人活著,才有意義!阿超,我們不是主僕,是一對情投意合的兄弟,我們一起走過了天南地北,你也陪著我度過許多難關,我重視你遠遠超過一個朋友,超過任何親人!我們的地位是平等的!人與人之間,本來就不該有階級地位之分的,大家生而乎等!你不要再跟雨鵑說那些多餘的話,你只要堂而皇之的告訴她三個字就夠了!」
「你怎麼跟她說一樣的話?」阿超好感動,好驚訝。
「她也說了這些話?」雲飛樂了。
「一部份啦!」
「那一部份!」
「三個字那一部份!」
「哈哈!」雲飛大笑:「太好了!如果有一天,我們成了連襟,我們一定要住在一起,帶著小三小四小五,哇!已經是一個熱熱鬧鬧的大家庭了!」
阿超看著喜孜孜的雲飛,忍不住也喜孜孜起來。
「這……好像你常說的一句話!」
「那一句?」
「夢,人人都會做,人人都能做,對「夢」而言,眾生平等!」
雲飛定定的看著阿超,笑著說:
「搞不好,再過十年,你會當作家!」
主僕二人,不禁相視而笑。兩人的眼睛都閃著光,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