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若塵幾乎是立刻就拿起了聽筒。
「喂?」他那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
「喂,」她輕應著,喉中哽塞。「我剛剛看到你的紙條。」
他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別告訴我我是個傻瓜,」他瘖啞的,急切的說:「別告訴我我在做些傻事,也別告訴我,你心裡所想的,以及你那個X光!什都別說,好雨薇,」他的聲音輕而柔,帶著一抹壓抑不住的激情,以及一股可憐兮兮的味道。「別告訴我任何話!」
「不,我不想告訴你什,」雨薇低歎著說,聲音微微顫抖著。「我只是想請你走出房門,到走廊裡來一下,我有句話要當面對你說。」
他沉默了幾秒鐘。
「怎?」她說:「不肯嗎?」
「不,不,」他接口:「我只是不知道你想做什,是不是我又冒犯了你?哎!」他歎氣:「我從沒有怕一個人像怕你這樣!好吧,不管你想對我做什,我到門口來,你可以把那朵玫瑰花扔到我臉上來!」說完,他立即掛了線。
雨薇深吸了口氣,從床上慢慢的站了起來,撫平了衣褶,拂了拂亂髮,她像個夢遊患者般走到房門口,打開了門,耿若塵正直挺挺的站在那兒,一眨也不眨的望著她,他臉上有種犯人等待法官宣判罪狀似的表情,嚴肅,祈求,而又擔憂的。
她走過去,心跳著,氣喘著,臉紅著。站在他面前,她仰視著他,這時才發現他竟長得這高!
「假若──假若我告訴你,」她輕聲的,用他愛用的語氣說:「我活到二十三歲,竟然不懂得該如何真正的接吻,你會笑我嗎?」
他緊盯著她,呼吸急促了起來。
「你──」他喃喃的說:「是──什意思?」
她閉上了眼睛。
「請你教我!」她說,送上了她的唇。
半晌,沒有動靜,沒有任何東西碰上她的嘴唇,她驚慌了,張開眼睛來,她接觸到了他的目光,那樣深沉的、嚴肅的、懇切的、激動的一對眼光!那樣一張蒼白而凝肅的臉孔!
她猶豫了,膽怯了,她悄悄退後,低語著說:「或者,你並不想──教我?」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於是,猝然間,她被擁進了他的懷裡。他的唇輕輕的碰著了她的,那樣輕,好像怕把她碰傷似的。接著,他的手腕加緊了力量,他的唇緊壓住了她。她心跳,她喘息,她把整個身子都倚靠在他的身上,雙手緊緊的環抱著他的腰,她沒有思想,沒有意識,只感得到兩顆心與心的撞擊,而非唇與唇的碰觸。終於,他抬起頭來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她。
她睜開眼來,不信任似的望著面前這張臉,就是這個人嗎?幾個月前,曾因一吻而被她打過耳光的人?就是這個人嗎?那被稱為「浪子」的壞男人?就是這個人嗎?攪得她心慌意亂而又神志昏沉?就是這個人嗎?以後將會在她生命裡扮演怎樣的角色?
「雨薇。」他輕喚她。
她不語,仍然癡癡的望著他。
「雨薇,」他再喊。
她仍然不語。
他用手一把蒙住了她的眼睛。
「別用這樣的眼光看我!」他瘖啞的說:「你好像看透了我,使我無法遁形。」
「你想遁形嗎?」她低問,把他的手從自己的眼睛上拉開。
「你想嗎?」
「在你面前遁形嗎?」他反問。「不,我永不想。」
「那,你怕什呢?」
「怕──」他低語:「怕你太好,怕我太壞。」
她繼續緊盯住他。
「你壞嗎?」她審視他的眼睛。「有多壞?」
「我不像你那樣純潔,我曾和一個風塵女子同居,我曾濫交過女友,我墮落過,我酗酒,玩女人,賭錢,幾乎是吃喝嫖賭,無所不來。」
「說完了嗎?」她問。仍然盯著他。
「是的。」他祈求似的看著她。
「那,」她的聲音輕得像耳語。「你願意再教我一次如何接吻嗎?」
他閉上眼睛,攬緊她,他的嘴唇再捉住了她的,同時,一滴溫熱的淚水滴落在她面頰上。吻完了,他顫慄的擁緊了她,在她耳邊低語:「從此,你將是我的保護神,我不會讓任何力量,把你從我身邊搶走!」
第二天,對江雨薇來說,日子是嶄新的,生命也是嶄新的,連靈魂、思想、與感情統統都是嶄新的。早晨,給老人打針的時候,她止不住臉上那夢似的微笑。下樓時,她忍不住輕快的「跳」了下去,而且一直哼著歌曲。當耿若塵出現在她眼前時,她心跳而臉紅,眼光無法不凝注在他臉上。耿若塵呢?他的眼睛發亮,他的臉發光,他的聲音裡充塞著全生命裡的感情:「早,雨薇,昨晚睡得好嗎?」
老人在旁邊,雨薇不好多說什,只是對他微笑,那樣朦朦朧朧的,做夢般的微笑。
「不!」她低語:「我幾乎沒睡。」
「我也是。」他輕聲說。
「咳!」老人咳了聲嗽,眼光看看若塵,又看看雨薇:「你們兩人有秘密嗎?」他懷疑的問。今天,他的情緒並不好,因為一早他就被體內那撕裂似的痛楚在折磨著。
「哦,哦,」雨薇慌忙掩飾似的說:「沒什,沒什。」可是,她的臉那樣可愛的紅著,她的眼睛那樣明亮的閃著,老人敏銳的望了她一眼,「愛情」明明白白的寫在她臉上的。
「爸爸,你今天覺得怎樣?不舒服嗎?」耿若塵問,發現父親的氣色很不好。「放心,我還死不了!」老人說,臉上的肌肉卻痛苦的扭曲著。
雨薇很快的走過去,診了診老人的脈。
「我上樓去拿藥,」她說:「如果你吃了不能止痛,你一定要告訴我,我好打電話給黃醫生!」
「我用不著止痛藥!」老人壞脾氣的嚷。「誰告訴你我痛來著?」
「不管你用得著用不著,你非吃不可!」雨薇說,一面奔上樓去。
老人嘰哩咕嚕的詛咒了幾句,回過頭來望著耿若塵:「我說她是個女暴君吧?!你看過比她更蠻橫的人嗎?我告訴你,她將來那個X光非吃大苦頭不可!」
「X光?」耿若塵一怔,真的,天哪!她還有個X光呢!但那X光卻連「接吻」都不會嗎?他摔了摔頭,硬把那陰影摔掉。「只怕那X光還沒資格吃這苦頭呢!」
「誰有資格?你嗎?」老人銳利的問。
耿若塵還來不及答覆,雨薇跑下樓來了,拿了水和藥,她強迫老人吃了下去,一面不安的聳聳肩:「我覺得還是打電話請黃醫生來一趟比較好!」
「你少找麻煩!」老人暴躁的叫:「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心裡明白!醫生治得了病也救不了命,真要死找醫生也沒用,何況還沒到死的時候呢!好了,別麻煩了,吃早飯吧!」
大家坐下來吃了早餐,老人吃得很少,但是精神還不算壞,雨薇放下了心。耿若塵一直盯著江雨薇看,她今天穿著件鵝黃色的短袖洋裝,領子上有根飄帶披到肩後,也是耿若塵的新設計,由她穿起來,卻特有一股清新飄逸的味道,而且,這是初夏,她剛換了夏裝,很給他一種「佳人初試薄羅裳」的感覺。他盯著她看,那樣目不轉睛的,竟使她忍不住微微一笑,漲紅了臉,說:「你怎了?傻了嗎?」
耿若塵回過神來,趕緊低頭吃飯,心裡卻想著:不是傻了,是癡了!天啊,世界上竟有這種女孩子,像疾風下的一株勁草,雖柔弱,雖纖細,卻屹立而不倒!他真希望自己能重活一遍,能洗清自己生命裡那些污點,以便配得上她!
早餐後,大家正坐在客廳裡談天,耿若塵又拿著一支炭筆,在勾劃雨薇的側影,設計一套新的夏裝。忽然門鈴響,這些日子唐經理和朱正謀都來得很勤,大家也沒介意,可是,聽到駛進來的汽車喇叭聲後,老人就變色了。
「怎,難道他們還有臉來嗎?」
大門開了,進來的只有一個人,是培華。
耿若塵挺直了背脊,一看到培華,他身體的肌肉就都僵硬了起來,他永遠也不會忘記上次和培華之間的衝突。雨薇坐正了身子,敏感的嗅到了空氣中又有風暴的氣息。可是,培華不像是來尋-的,他那胖胖的圓臉上堆滿了笑意,一進門就和每個人打招呼:「爸爸,您好!若塵,早,江小姐,早。」
怎回事?雨薇驚奇的想,難道他是來道歉或者講和的嗎?看他那種神情,就好像以前那次衝突根本沒發生過似的。
他的招呼和笑臉沒有引起什反應,除了江雨薇為了禮貌起見和他點了個頭之外,耿若塵只是惡狠狠的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著他。耿克毅蹙緊了眉,陰沉沉的垮著臉,冷冰冰的問了句:「你想要什?」
「哈!爸爸!」培華不自然的笑笑,眼光在室內亂閃,含糊其辭的說:「您的氣色還不壞!」
「你是來看看我死了沒有嗎?」老人問。「你怎知道我氣色還不壞呢?你的眼光還沒正視過我!」
「哦,爸爸,別總是這樣氣呼呼的吧!」培華笑著,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像您這樣堅強的人,一點兒小病是絕對打不倒你的。」
「哦,是嗎?」老人翻了翻白眼,臉色更冷了。「好了,你的迷湯已經灌夠了,到底你來這一趟的目的是什,坦白說出來吧!」
「噢,」培華的眼光掃了掃雨薇和若塵,支支吾吾的說:「是──是這樣,爸爸,我──我有點小事要和你談談。」他再掃了雨薇一眼。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老人不耐的嚷,眉頭緊蹙:「你還要防誰聽到嗎?雨薇和若塵都不是外人!你就快快的說吧!否則,我要上樓去休息了!」
「好,好,我說,我說。」培華一臉的笑,卻笑得尷尬,又笑得勉強。「只是……一點點小事!」
「你到底說還是不說?」老人大聲吼:「真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怎會生出像你這樣婆婆媽媽的兒子的!」
培華的臉色變得發青了,但他很快就恢復了原狀,又堆上滿臉的笑,說:「好吧,我就直說吧。是這樣的,我那個塑料廠維持得還不錯,最近我想擴張業務,又收購了一個小廠……」
「不用告訴我那多!」老人打斷了他:「你是來要錢的嗎?」
培華又變了一次臉色,可是,笑容很容易就又堆回到他的臉上。
「我只是想向您調一點頭寸,僅僅三十萬而已,過兩個月就還給您!」
老人緊盯著培華。
「如果不是為了這三十萬,你是不會走進風雨園來的,是嗎?」
「哦,爸,」培華笑得更勉強了。「何必說得這冷酷呢?我本來也該來了,父子到底是父子,我總不會和自己父親生氣的!難道我也會為一點小事,就一去四年不回家嗎?」
耿若塵跳了起來:「我看,你上次挨揍挨得不夠,」他憤憤然的說:「你又想要找補一點是不是?」
「哎呀,算了,若塵,」培華說:「我不知道又碰到你的痛瘡了,我今天可不是來和你吵架的!」
「你是來和爸爸要錢的,是嗎?」若塵咄咄逼人。
「我和爸爸商量事情,關你什事呢?」培華按捺不住自己,又和若塵針鋒相對起來:「我調頭寸還沒有調到你身上來,放明白點,若塵,財產現在還不是你的呢!你就著起急來了!」
「混蛋!」若塵氣得臉色發白,渾身發抖,他想向著培華衝過去,但他被人拉住了,回過頭來,他看到雨薇拉住他的衣服,對他默默的搖頭,那對心平氣和的眸子比世界上任何的東西都更能平定他,他憤憤的吐出一口長氣,坐了下來。
「你少再惹我,」他悶悶的說:「我真不屑於打你!」
「你除了會打人之外,還會做什呢?」不知好歹的培華仍然不肯收兵:「打死了我,你豈不是少了一個人和你分財產嗎?」
「夠了!」老人大喊,氣得臉色鐵青:「我還沒死,你就來爭起財產了!你眼中到底還有我這個父親沒有?」
「噢,爸爸,」培華猛的醒悟過來,馬上掉頭看著父親,那笑容又像魔-般的變回到他臉上去了。「對不起,我不是來惹您生氣的,兄弟們吵吵架,總是有的事,好了,若塵,咱們講和吧!」
「哼!」耿若塵把頭轉向一邊:「你真讓我作嘔!」他咬牙切齒的說。
「好了,」老人看著培華,簡單明瞭的說:「你的來意我已經非常清楚了,現在我可以很肯定的答覆你,關於你要的三十萬,我連一分錢都沒有!」
「爸爸!」培華叫,那笑容又變魔-般的變走了。「這並不是一個大數目,對你而言,不過是拔一根汗毛而已!而且……」
「別說了!」老人打斷他:「我已經講得很清楚,我沒有!」
「爸爸!」培華再嚷:「你怎會『沒有』?你只是不願意而已。」
「這樣說也可以!」老人看著他:「好吧,算我不願意,你滿意了吧!」
培華勃然變色,他跳了起來,嚷著說:「你是什意思?爸爸?難道我不是你的兒子嗎?我不過只需要三十萬,你都不願意,你留著那多錢做什用?這數目對你,不過九牛一毛,你反正……」
「我反正快死了,是不是?」老人銳利的問:「你連等著收遺產都來不及,現在就來預支了?我告訴你,培華!我不會給你錢,一毛也不給!行了嗎?」
「不給我,留著給若塵嗎?」培華大嚷大叫了起來:「我知道,你心目裡只有一個若塵,他才算你的兒子,我們都不是!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事嗎?你迷戀他的母親,一個臭婊子……」
「住口!」老人大喊。
「我偏不住口,我偏要說!他母親是個婊子,你以為這個人是你的兒子嗎?誰能證明?他根本是個來路不明的雜種,一個婊子養的……」
「你……你……」老人顫抖著,扶著沙發站了起來,渾身抖成一團,臉色蒼白如死,他用手指著培華,偏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培華像中了邪一般,仍然在大喊大叫著一些下流話。直到若塵撲過去,用手指死命的勒住了培華的脖子,才阻止了他的吼叫。同時,老人的身子一軟,就跌倒在地毯上了。雨薇趕了過去,一面扶住老人,一面尖聲的叫若塵:「若塵!你放掉他!快來看你父親!若塵!快來!若塵!放掉他!」
若塵把培華狠力一推,推倒在地毯上,培華撫著脖子在那兒干噎。若塵趕到老人身邊來,雨薇正診過脈,蒼白著臉抬起頭來:「打電話給黃醫生,快!」她喊,「我去拿針藥!」她站起身子,奔上樓去。
耿若塵立即跑到電話機邊去打電話,雨薇也飛快的跑了回來,再診視了一下,她嚷著說:「若塵,叫黃醫生在醫院等!沒有時間了!你叫老趙開車來,我們要馬上把他送進醫院去!」
耿若塵放下電話,又跑了回來,他的面孔慘白:「雨薇!你是說……」
「快!若塵,叫老趙開車來!讓老李來幫忙!李媽!老李!」
她揚著聲叫了起來。
立即,李媽,老李,翠蓮都趕了進來,一看這情形,大家就已經知道發生了什。若塵昏亂的站起身子,他轉身去看著培華,現在,那培華正縮成一團,躲在屋角,若塵向他一步一步的逼近,他就一寸一寸的往後縮。若塵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眼睛瞪得那樣大,似乎要冒出火來。他的胸部劇烈的起伏著,鼻子裡氣息咻咻,像野獸般的喘著氣。驀然間,他一下子撲過去,抓住培華胸前的衣服,把他像老鷹抓小雞般拎了起來,大吼著說:「你殺了他了!你殺了他了!你這個畜牲!你這個沒有心肝的混蛋!你殺了他了!你殺了他了!」他發瘋般的搖撼著他的身子,發瘋般的大嚷:「我也要殺掉你!我今天要殺掉你給他抵命!我非殺你不可……」
「若塵!」雨薇直著脖子叫:「這是什時候了?你還去和他打架?若塵!你理智點!老李,你去把三少爺拉開!」
老李拉住了若塵的胳膊,也大嚷大叫著說:「三少爺!你先把老爺抬上車子吧!我的腿不方便!三少爺!救命要緊呀!」
一句話提醒了若塵,他-開了培華,再奔回到老人身邊來,李媽已經在旁邊擦眼淚,老人的身子是僵而直的,眼睛緊緊的閉著,若塵俯身抱起了他,感到他的身子那樣輕,若塵緊咬了一下嘴唇,臉色更白了。老趙已把車子開到門口來,他們簇擁著老人,雨薇上了車,吩咐老李和李媽留在風雨園,就和若塵一起守著老人,疾馳到醫院裡去了。
老人立刻被送進了急救室,雨薇跟了進去,若塵卻依照規矩,只能在急救室外面等著。他燃起了一支煙,他一向沒有抽煙的習慣,只在心情最惡劣或最緊張時,才偶然抽一支。
銜著煙,他在那等候室中走來走去,走去走來,心中只是不斷的狂叫著:「別死!爸爸!不能死!爸爸!尤其在這個時候!」在這個什時候呢?於是,他想起這許多年來,他們父子間的摩擦、爭執、仇視……而現在,他剛剛想盡一點人子之道,剛剛和他建立起父子間最深摯的那份感情,也剛剛才瞭解了他們父子間那份相似與相知的個性。「你不能死!爸爸!你千萬不能死!」他走向窗前,把額頭抵在窗欞上,心中在輾轉呼號:「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似乎等了一個世紀之久,急救室的門關著,醫生們不出來,連雨薇也不出來。可是,培中培華和思紋、美琦卻都拖兒帶女的來了,培華看到若塵,就躲到室內遠遠的一角,思紋人才跨進來,就已經尖著喉嚨在叫了:「爸爸呢?他人在那兒?他老人家可不能死啊!」
若塵回過頭來,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他的臉色那樣慘白,他的眼神那樣凌厲,使思紋嚇得慌忙縮住了嘴,同時,培中也對思紋低吼了一句:「你安靜一點吧,少亂吼亂叫!」
他們大家都在長椅上坐了下來,大家都瞪視著急救室的門口,時間一分一秒的滑過去,滯重的、艱澀的滑過去,孩子們不耐煩了,凱凱說:「媽,我要吃口香糖!」
「給你一個耳光吃呢!還口香糖!」思紋說,真的給了凱凱一個耳光。
「哇!」凱凱放聲大哭了起來。「我要口香糖!我要口香糖!」
「哭?哭我就打死你!」思紋扭住了凱凱的耳朵,一陣沒頭沒臉的亂打。凱凱哭得更大聲了,思紋也罵得更大聲,就在這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急救室的門開了,人家都倏然間掉頭對門口望去,凱凱也忘記哭了,只是張大了嘴巴。從急救室裡走出來的是雨薇,耿若塵迅速的迎了過去。雨薇臉色灰白,眼裡含滿了淚水。
「若塵,」她低聲說:「你父親剛剛去世了。」
「哎喲!爸爸呀!」思紋尖叫,立即放聲痛哭起來,頓時間,美琦、孩子們也都開始大哭,整間房子裡充滿了哭聲,醫生也走出來了,培中培華迎上前去,一面擦眼淚,一面詢問詳情,房子裡是一片悲切之色。
耿若塵卻沒有哭。
他沒有看他的哥哥們一眼,就掉轉了身子,慢慢的向門外走去,他孤獨的,沉重的邁著步子,消失在走廊裡。雨薇愣了幾秒鐘,然後,她追了出去,一直追上了耿若塵,她在他身後叫:「若塵!若塵!」
若塵自顧自的走著,穿出走廊,走出醫院的大門,他埋著頭,像個孤獨的遊魂。淚水滑下了雨薇的面頰,她追過去,用手挽住了他的胳膊:「若塵,你別這樣,你哭一哭吧!」她說,喉中哽塞:「若塵,這是遲早會發生的事,你知道!」
「讓我去!」若塵粗聲說,掙脫了她。「讓我去!」
「你要到那裡去呢?」雨薇含淚問。
真的,到那裡去呢?父親死了,風雨園還是他的家嗎?而今而後,何去何從?他站住了,回過頭來,他接觸到雨薇那對充滿了關切、熱愛、痛苦、與深情的眸子,這對眼睛把他從一個深深的、深深的冰窖中拉起來了,拉起來了。他看著她:「在這世界上,我現在只有你了,雨薇。」他說。
淚水滑下了她的面頰,她用手緊緊的挽住了他的腰,把他帶回醫院裡去,在那兒,還有許多家屬該料理的事情。一面,她輕聲說:「不止我,還有你父親,你永不會失去他的!」
他凝視她。
「是嗎?」他問。
「是的。」她肯定的說:「死亡只能把人從我們身邊帶走,卻不能把人從我們心裡帶走!」
他緊緊的攬住了她的肩。他不知道這小小的肩頭曾支持過多少病患的手,現在,這肩頭卻成了他最堅強的支柱。
葬禮已經過去了。
一切是按照朱正謀所出示的老人遺囑辦理的,不開吊,不舉行任何宗教儀式,不發訃聞,不通知親友,僅僅棺木一柩,黃土一坯,葬在北投後山,那兒,有若塵生母曉嘉的埋骨之所,他們合葬在一塊兒,像老人遺囑中的兩句話:「生不能同居,死但求同穴。」那天,參加葬禮的除了家人外,只有朱正謀、唐經理,和江雨薇。當那泥土掩上了棺蓋,江雨薇才看到若塵掉下了第一滴眼淚,可是,他的嘴角卻在微笑,一面,嘴裡喃喃的念著兩句詩:「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江雨薇知道,他是在為他的父母終於合葬,感到欣慰,也感到辛酸。人,生不能相聚相守,死雖然同居一穴,但是,生者有知,死者何求呵?
現在,葬禮已經過去了。
在風雨園的大廳中,培中、培華、美琦、思紋、若塵、唐經理、朱正謀統統集中在一起。朱正謀已打開了公文包,準備公佈老人的遺囑。這種場合,是不需要江雨薇在場的,事實上,整個風雨園,目前已無江雨薇存在的必要。她不知老人會把風雨園留給誰,百分之八十是耿若塵,但是,即使是給若塵,她也沒有留下來的理由。因此,她悄悄的上了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裡,打開衣箱,她慢慢的收拾著衣物。可是,在折疊那些新衣時,她才感到如此的惆悵,如此的迷惘,這些衣服,都是老人給的,若塵設計的,每件衣服上都有老人與若塵的影子。算了算,她在風雨園中,竟已住了足足八個月,由秋而冬,由冬而春,由春而夏,經過了四個季節,如今,她卻要離開了!
那多衣服,不是她那口小皮箱所能裝得下的了,她對著衣物發了一陣呆,然後,她走到窗前,望著窗外那噴水池,那雕像,那樹木濃蔭,那山石花草……她默默的出神了,依稀彷彿,還記得老人對她提起那雕像時所說的話,那雕像像曉嘉?事實上,中國女人永不會像一個希臘的神像,只因為老人心目裡的曉嘉太美好了,美好得像一個神,所以,這雕像就像「曉嘉」了。噢,老人,老人,癡心若此!曉嘉,曉嘉,死亦何憾?她用手托著腮,望著那噴水池的水珠在陽光下閃爍著光華,像一粒粒七彩的透明珍珠,噴灑著,滾落著,把那神像烘托得如夢如幻,如詩如畫。她不能不佩服老人的欣賞力,當初,自己初進風雨園時,曾詫異老人何忍將如此名貴的一座雕像,放在露天中被風吹日曬,再加上水珠噴灑,而今,才體會出唯有如此,才能領略「她」的美好。於是,她想起這雕像在月光下的情調,風雨中的情調,日出時的情調,及陽光下的情調……越想越沉迷,越想越依依不捨。哎,風雨園,風雨園,假若你將屬於若塵,則再見有期,若竟不幸判給培中培華,恐將永無再見之日了!風雨園,風雨園,今日一去,何時再來?她茫然四顧,不禁黯然神傷。
正在想得出神,有人敲著房門。
「進來!」她說。
進來的是李媽。
「江小姐,朱先生要你到樓下去。」李媽說。
「怎,他們的家庭會議已經開完了嗎?」
「不,還沒有宣讀遺書呢,朱先生堅持要你出場,才能公佈遺書。」
「什?」她驚奇的問。
「我想,」李媽含著淚笑笑。「老爺可能有些東西留給你,他一向就好喜歡你。」
「哦。」江雨薇怔忡了一下,這是她決料不到的事情,在風雨園中工作八個月,薪水比任何醫院高,她已經小有積蓄,她實在不想再收老人的任何東西,尤其在培中培華的虎視眈眈之下。但是,現在還不知道朱正謀的意思到底是什,她還是先下樓再說吧!
到了樓下的客廳,她已看出培中培華滿臉的不耐,和思紋美琦滿臉的不屑。若塵沒有和他們一樣坐在沙發上,他一個人遠遠的站在壁爐前,手裡握著一個酒杯,正對著爐台上一張老人的遺像發呆。這遺像是若塵昨晚才在一堆舊照片中翻出來,配上鏡框放在那兒的。而老李、李媽,和老趙也都在場,都在大門口垂手而立。
「好了!」朱正謀說,他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身上攤開的全是卷宗。「我們人數都已到齊了,我可以公佈耿克毅的遺書了。在公佈之前,我必須先聲明,這遺書是耿克毅的親筆,我是遺書的見證人和執行人,如果有誰對這遺書的內容有懷疑的話,可以自己來鑒定遺書的簽名筆跡,而且,我的律師事務所也可以負這遺書的全責。」
「好了,朱律師,」培華不耐的說:「你還是快些談到正文吧,我們沒有誰懷疑這遺書的真實性。」
「那就好!」朱正謀說,對滿屋的人掃了一眼,他的眼光是相當奇異的。然後,他戴上了一副老花眼鏡,拿起了那份遺書,開始大聲的朗讀起來:「本人耿克毅自立遺書,內容如下:一、我將我個性中的精明與冷酷,全部遺留給我長子耿培中,相信這份遺產將使他一生受用不盡,財源滾滾而來,所以,在其它財物方面,我不再給予任何東西。二、我將我個性中的自私與褊狹,全部遺留給我次子耿培華,相信他將和我長子一樣,終身享用不盡,而永無匱乏之時。所以,也不再給予其它任何財產。三、我將我個性中的倔強、自負、熱情全部遺留給三子耿若塵,因此種天賦,沒有其它二子實用,所以,我將坐落於北投×街×號之克毅紡織廠以及克毅成衣工廠全部遺留給三子耿若塵……」
遺書念至此處,室內的人已有大半從原位上跳了起來,思紋頭一個尖聲大叫:「胡鬧!這也算遺書嗎?培中,我告訴你,那死老人根本有神經病!只有一個瘋子才會立這樣的遺囑……」
「我要提起控訴,」培華也叫了起來:「我要控告老人立遺囑時神志不清,病勢昏沉,所以這遺囑根本無效!憑這遺囑的內容,任何法官都可證明它的無效。」「哼!」美琦細聲細氣的哼了一聲:「我早就說那老人是半瘋狂的嗎!」
「別鬧,安靜一點!」只有耿培中保持了冷靜,輕喝了一聲說:「我們聽聽下面還有些什荒唐的玩意兒,你們不要吵,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可以讓這遺囑不成立!所以沒有什好吵的,聽下去吧!」
江雨薇悄悄的看了耿若塵一眼,他斜靠在壁爐上,手裡仍然握著他的酒杯,臉上有種深思的、莫測高深的表情。這時,他移動了一下身子,問朱正謀:「請問,朱律師,遺產可以放棄的嗎?」
朱正謀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又對培中培華等掃了一眼,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他深沉的說:「只怕你們所承受的遺產,都不是能夠輕易放棄的!」
江雨薇想起培中培華那份「遺產」,就有失笑的感覺。培中已經在不耐的催促了:「下面呢?這遺囑總不會這簡單吧!你再念下去!看看還有什更荒謬的東西!」
「好,我正要念下去!」朱正謀扶了扶眼鏡,再看了若塵一眼:「關於你的部份還沒有完,你如果真想放棄,也聽完了全文再說。」於是,他繼續念了下去:「三、我將我個性中的倔強、自負……及克毅成衣工廠全部遺留給三子耿若塵。唯目前紡織廠及成衣工廠都面臨不景氣,經唐經理等細察業務,如今負債額為兩千萬元台幣,我將此項債務,亦遺留給三子耿若塵,想他既已擁有本人倔強、自負、熱情等項遺產,此區區兩千萬元債務,必不至於難倒吾子若塵也。」
朱正謀停了停,抬眼望著室內。培華已變了色,拍著桌子跳了起來:「詭計!」他叫:「這整個都是詭計!誰不知道耿克毅是個大富豪!他竟負債兩千萬元!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這一切是設計好的圈套,我絕不相信這個!」
「慢慢來,培華,」朱正謀微笑的說,因他和耿克毅是多年至交,所以對培中培華等都直呼其名。「假如若塵真想放棄這筆財產,你是有權接收的。至於資產負債表,唐經理那兒有全部資料,他已經準備答覆你們的詢問了。」
培中立刻轉向唐經理。
「唐經理,這是事實嗎?」他銳利的問。
「是的,」唐經理打開了公事皮包,取出一大疊的帳簿及表格來。「紡織廠在十年前是最賺錢的時候,最近十年,一直在賠本的狀態中,耿先生不願透露真情,只是多方周轉,等耿先生患病之後,業務更一瀉千里,再有,耿大少爺與二少爺又曾透支若干數字,這兒都有詳細記載,你們可以慢慢過目。從前年起,工廠的房地與機器,就都已抵押給了××銀行,這是抵押憑單……」他一項項的檢出資料,一面沉痛的說:「事實上,克毅紡織工廠及成衣廠,早就面臨破產的邊緣,這兩年,只是在苦撐而已!」
「但是,資產呢?」培中敏捷的問:「一個這龐大的工廠,負債兩千萬並不希奇,它的資產值多少呢?據我估計,這資產起碼在五千萬元左右吧!」
「六千萬元!」唐經理冷靜的說:「耿先生在世的時候,我們早已研究過了,資產值六千萬元,包括廠地、廠房、機器、貨物,及成品,一共大約六千萬元!但是,如果出售的話,機器是五年前的,連抵押都押不出價錢來,廠房不值錢,唯一值錢的是地,大約值八百萬元至一千萬元,可是出售的話,賣不到五百萬元,何況已經抵押了。成品……」
「不用說了!」培中迅速的說,他已拿了一張紙和一支筆,迅速的算出了一個數字:「成衣一定是過時的,別的不用談了,整個算一筆帳,這工廠如果拍賣,不會賣到一千萬元!」
「對了!就是這樣。」唐經理說:「雖然有六千萬元的資產,現在卻僅值一千萬元,而負債額是兩千萬!假若不繼續營業下去,這工廠就只有宣佈破產,宣佈債權清理!」
培中望著唐經理:「把你的資料遞給我!我要看看何至於弄到這個地步!」
唐經理遞上了他全部的卷宗,培中很快的檢視了一遍,他看得很仔細、也很迅速,然後,他把卷宗-在桌上,憤憤的說:「一堆垃圾!哼!真沒料到,鼎鼎大名的財主耿克毅,卻只有一堆垃圾!這工廠、成衣廠完全是堆廢物!一錢不值的廢物!」
朱正謀望著耿若塵:「若塵,你明白了嗎?」他說:「假若你放棄繼承權,克毅的工廠就要宣佈破產,如果你不放棄繼承權,你就繼承了兩千萬元的債務!但是,假若你能好好管理,這兩千萬元的債務說不定也能賺回來!」他轉頭望著培中與培華:「或者,你們有誰願意承受這工廠!」
培華翻了翻白眼:「你當我們是傻瓜嗎?」他恨恨的說。
「我看,」培中皮笑肉不笑的撇了撇嘴:「既然這筆財產是遺留給若塵的,還是讓若塵自己去處理吧!」
在他們算帳,研究資產負債表這段時間內,若塵一直沒有說話,也沒做任何表示,只是專心的傾聽著。到這時,他才驟然間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他一面轉過頭去,望著爐台上老人的那張照片,他對老人舉起了酒杯,朗聲的、開懷的說:「爸爸,你是世界上最具幽默感的人!好一份遺產,給培中的精明冷酷,給培華的自私和褊狹,給我的債務!你使我們誰都無法放棄繼承權!哈哈!爸爸!我服你了!」他掉頭看著朱正謀:「朱律師,我接受了這筆遺產,父債子還,天經地義,爸爸知道我不會讓克毅紡織工廠倒掉,才把它遺留給我,我怎能袖手不管!」
「很好!」朱正謀頗為讚許的點了點頭。「我想你父親已料到你會重振家業的!」
「不忙,」沉默已久的思紋又叫了起來:「還有風雨園呢?這風雨園總也值四、五百萬吧!給了誰了?」
「是的,」朱正謀說:「我正要念關於風雨園的一段。」他低下頭去,再看著遺囑,全體的人都又安靜了下來,聚精會神的望著他。可憐,老人事實上已一貧如洗,僅剩下一座風雨園,不足抵償債務的五分之一,而這兩個兒子,仍然虎視眈眈呵!江雨薇感到心裡一陣難受,就不由自主的溜到窗邊去,望著窗外那噴水池以及雕像,她不知朱正謀要她下樓來做什,在這整個宣讀遺囑的過程中,她都只是個旁觀者。可是,她卻聽到朱正謀念出了她的名字:「四、我有不動產風雨園一座,坐落於陽明山×街×號,已於半月前過戶於江雨薇小姐名下,所有風雨園中之一切產物,一花一木,傢俱雕像,藝-品、書籍、古董、玩物等等,皆歸江雨薇所有。唯有附帶條件數條……」
他還沒有繼續念下去,思紋已跳了起來:「什?豈有此理!怎能留給一個毫無關係的護士?這裡面一定大有文章……」
同時,江雨薇的驚詫也不減於在座的任何一個人,她瞪大了眼睛,從窗前轉過身子來,愕然的看著朱正謀,訥訥的說:「朱……朱律師,你沒有念錯嗎?這怎可能?他……為什要……要留給我?」
「哼!」美琦陰陽怪氣的打鼻子裡哼了一聲:「為什要留給你,就只有你自己心裡有數了!」
一句話提醒了思紋,她喊了出來:「啊呀!這老鬼到死還是個風流鬼!」
江雨薇倏然變色,她的嘴唇發白了,聲音顫抖了,眼睛裡冒著火焰:「你們說這些話是什意思?」她挺直了背脊。
「什意思?」思紋尖聲嚷:「你服侍了他大半年,他就把一座值四、五百萬的房子留給你,你敢說你是清清白白的嗎?我早就猜到老頭是離不開女色的!什意思?你不做賊,就不用心虛呵!」
「哈!」培華也怪叫起來:「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老頭有三個兒子,卻把唯一值錢的產業留給了一個女護士!怪不得老人死得這快……」
「住口!」若塵爆發的大吼了一聲,阻止了培華下面更不堪入耳的話,他跨前了一步,停在培華的面前:「你少再開口,培華,爸爸的死就是你造成的,我還來不及殺你呢,你就又要侮蔑別人了!你當心,培華,總有一天我會好好的收拾你!」
「啊呀!」美琦細聲說:「看樣子,這小護士不但有老的喜歡,還有小的撐腰呢!」
「三個人同住一個花園裡,」思紋應聲說:「誰知道有些什醜事啊!」
江雨薇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又紅一陣,呼吸迅速的鼓動著她的胸腔,但她壓制了自己的怒氣,很快的向前跨了一步,站在朱正謀面前說:「朱律師,你剛剛說這棟房子已經過戶是什意思?」
「這就是說,立遺囑的半個月以前,這房子就屬於你的了!這兒是房契和地契,耿先生要我在他死後再交給你!」
「他怎能過戶給我?我自己卻一點都不知道……啊,是了,兩個月前他說要給我辦臨時戶口,拿了我的身份證和圖章,又要我填表格,原來……」
「是的,」朱律師說:「這事是我經的手,一切法律手續都已齊全,這房子是你的了!」
「很好,」江雨薇毅然的點了一下頭:「朱律師,請您把下面的條文念完好嗎?」
「好的。」朱正謀又念了下去:「四、……唯有附帶條件數條:A、風雨園之房地產不得再轉售或轉送與任何人,換言之,在江雨薇有生之日,風雨園屬於江雨薇,將來,她僅可傳給她的下一代。B、吾子耿若塵終身有權住在風雨園之內。C、本人之多年傭人老李、李媽,及老趙,除非他們自願離開風雨園,否則可繼續留在風雨園中工作。五、本人將遺留給老李、李媽、老趙三人各現款二十萬元,唯目前現款不足,此款項可記在吾子耿若塵帳下,一旦克毅紡織廠有成,此款務必償付,若三年內無法償付,江兩薇可變賣風雨園中若干古董,以代吾子償付,俾使三個家人,得享餘年。六、本人委託律師朱正謀,嚴格執行此遺囑。立遺囑日期:一九七一年六月二日」朱正謀抬起頭來,掃視了一下室內:「好了,這是全部遺囑的內容,這兒,還有一張醫師證明書,是立遺囑當天台大醫院精神科出的證明,證明耿克毅當時神志清楚,精神正常,你們要不要也看一看?」他把證明書交給耿培中:「現在,假若你們都沒有異議的話,請在這兒簽字。」
「我不簽字,」培華拂袖而起:「無論如何,風雨園也輪不到這個護士,這種荒謬的遺囑,鬼才會承認!」
「別傻了,培華!」培中冷冷的說:「你承不承認根本沒有影響,風雨園是在父親生前就過戶給別人了,嚴格說來,根本不是『遺產』,你如何推翻已成的事實呢?除了風雨園之外,父親只有債務,而無財產,難道你不簽字,還想攬些債務在身上嗎?」
「哦,這個……」培華愣了,終於恨恨的一跺腳:「他早就算準了的,是不是?他知道我們一定不會承認的,所以先過了戶,這個……」他咬牙切齒,瞪視著江雨薇:「便宜了你這個騷貨!」
江雨薇面色慘白,挺立在那兒,一語不發。
培中和培華無可奈何的在文件上簽了字,若塵也簽了字。
思紋仍然不服氣的嚷著:「這世界不是反了嗎?一個女人想要達到目的,什事做不出來呢?培中,我早就告訴了你,這女人生就一對桃花眼,決不是好東西……」
「朱律師,」江雨薇開了口,聲音不大不小,不亢不卑,卻清脆而具有壓伏所有聲音的力量。「手續都辦完了嗎?」
「是的。」
「這房子是我的了?」她問。
「早就是你的了。」
「好!」江雨薇掉轉身來,突然對培中培華和美琦思紋厲聲的說:「請你們這些衣冠禽獸馬上滾出我的屋子!從今以後,你們假若再敢闖進風雨園來,我就報警當作非法闖入私宅論罪!現在,你們滾吧!馬上滾出去!」
「啊喲,」思紋尖叫:「瞧瞧!這可就神氣起來了,她以為她已經成了鳳凰了,啊喲……」
「是的,我神氣了!」江雨薇跨前了一步,緊盯著思紋:「你給我第一個滾出去!你這個整天張著翅膀亂叫的老烏鴉!你們統統滾!」
「別神氣!」培華憤憤的說:「你以為……」
「這兒沒有你說話的餘地!」雨薇厲聲打斷他,一面高聲叫:「老李!老趙!」
老李老趙應聲走過來,望著雨薇。
「老李,老趙,」雨薇靜靜的說:「老爺把風雨園留給了我。你們都聽見了?」
「我們都聽到了。」老李恭敬的說:「小姐,你需要我們做什?」
「把這群人趕出去!」雨薇指著培中培華說。
老李立刻轉向培中培華。
「老李!」培華大喊:「你想以下犯上嗎?我是你們的少爺,你敢碰我!」
「老爺如果沒有你這樣的少爺,也不至於死得這樣快!」老李咬牙說,逼近了培華。「我早就想揍你一頓了!幫老爺出口氣!」他再逼近了一步。
「培華!」培中喊:「識時務者為俊傑!咱們走吧!別在這兒惹閒氣了。」拉了培華,他們退向了門口,一面回過頭來,對耿若塵-下一句話:「好了,若塵,父親把你們兩個安排在一幢房子裡,看樣子,你可真是個好兒子,除了繼承工廠之外,連他的女人你也要繼承了!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未停,他們已湧出了室外,立刻,一陣汽車喇叭響,他們風馳電掣的走了。
江雨薇跌坐在沙發中,臉色比紙還白,她用手蒙住了臉,疲乏、脫力、而痛苦的說:「若塵,你父親做了一件最傻的傻事!」
耿若塵斜靠在爐台上,深思不語,他的臉色也不比雨薇的好看多少,眼睛黑黝黝的,眉頭緊蹙著,似乎在想什想不透的問題。朱正謀站起身來了,笑笑說:「不要把他們的話放在心上吧,你們還有的是工作要做呢!我和唐經理也該告辭了。臨走前,我還有兩樣東西要文給你們!」他從公事皮包中取出兩個信封,分別遞給雨薇和若塵:「這是耿先生死前一個星期給我的,要我在他死後交給你們。」
雨薇接過了信封,封面上是老人的親筆,寫著:「江雨薇小姐親啟」她非常納悶,事實上,今天所有發生的事,都讓她困惑,都讓她震驚,也都讓她昏亂。現在,她根本無法預料還能有什「意外」了。朱正謀和唐經理告辭了,唐經理臨走時,耿若塵交代了一句:「明天我一早就去工廠,我們必須研究一下如何挽救這工廠的危機!」
「我會等您。」唐經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