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謀和唐經理走了,老李和老趙也早已退出了房間。然後,大廳裡就只剩下了耿若塵和江雨薇了,他倆交換了一個視線,江雨薇就低頭望著手裡的信封,信封是密封的,她考慮了一下,拆開來,抽出了一張信箋,她看了下去,信箋上是老人的親筆,簡短的寫著:「雨薇:我把風雨園給了你,因為我深信你會喜愛它,照顧它。但是,風雨園必定會帶給你一些風風雨雨,希望你有容忍的雅量。誰教你名叫雨薇,好像已注定是風雨園中的一朵薔薇呢?只願這朵薔薇開得嬌美,開得燦爛。不用奇怪這份意外的禮物,你曾將若塵帶回我身邊來,我無以言謝,但願這花園能給你庇蔭,給你幸福,給你快樂,和一切少女所夢想的東西。可是,如果你是個聰明的女孩的話,別讓若塵追上你!因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浪子,而且是個最難纏的男人。在接受他的求愛之前,你最好弄清楚他所有的愛情歷史!祝福你耿克毅親筆」她抬起頭來,正好若塵也看完了他的那封信,他的眼光對她投來,那眼光是怪異的。老人給他的信中寫了些什,她不知道,她也沒有勇氣要求看那封信,因為她感到昏亂而迷茫。老人的「禮物」已使她心神昏亂,而信中那最後的一段話更使她觸目心驚。老人不願她和他戀愛,已是肯定的事實,是為了她?還是為了他?是覺得他配不上她?還是覺得她配不上他?「給你一棟房子,請遠離我的兒子!」是這個意思嗎?
或者,真的,耿若塵的「愛情歷史」已罄竹難書,老人憐她一片冰清玉潔,而給予最誠懇的忠告?她糊塗了,她慌亂了,她不知所措了。而若塵卻向她大踏步走來:「我能看這封信嗎?」他問,深思的望著她。
「哦,不行!」她不經思索的衝口而出,一把抓緊了那封信,不能給他看!不能讓他知道信中那幾行「警告」!他吃了一驚,退後了兩步,狐疑的望著她:「這信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嗎?」他問,臉色陰沉。
她凝視著他,哦,不!她心中迅速的喊著:你總不會也懷疑我的清白吧?你總不會也和他們一樣來想我吧?你總不會也認為老人和我之間有不可告人之事吧?她說不出口,只是祈求似的看著他。
「我不想知道你那封信裡有些什,請你也別問我好嗎?」
她說。
他沉思片刻,毅然的一摔頭:「很好!」他悶悶的說:「你有你的自由!」
一轉身,他很快的衝上樓去了。
她呆呆的坐著,心裡一陣絞痛,她知道她已經刺傷了他,或者,她將失去他了!也或者,她根本就沒有獲得他過。她迷迷糊糊的想著,這個下午,已把她弄得神思恍惚了,她覺得自己無法思想,也無法行動,腦子裡模模糊糊的,只是浮起那幾句詞:「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終有千千結!」
心似雙絲網,終有千千結!她心裡也有著幾千幾萬的結呵!
早上,江雨薇下樓的時候,發現耿若塵已經出去了。李媽正在擺她的早餐,一面說:「三少爺去工廠了,他要我告訴你一聲,他可能不回來吃午飯,也不回來吃晚飯,他和唐經理要忙一整天,清點貨倉,還要研究什資產負債什的。」
「哦,我知道了。」江雨薇坐下來吃早餐,這是她第一次一個人在風雨園中吃早餐,端著飯碗,她就食不下嚥了。昨夜一夜無眠,腦中想過幾百種問題,心裡打過幾千個結,現在,她仍然頭腦昏昏沉沉的。望望四周,沒有了老人,一切就變得多沉靜和淒涼了。她放下飯碗,忽然覺得眼裡蓄滿了淚。深吸口氣,她抬起頭來,望著李媽,她回到現實中來了。
「哦,李媽,怎沒有看到翠蓮呢?」她問。
「小姐,」李媽垂下眼簾,恭敬的說:「請你不要見怪,我已經把翠蓮辭退了!」
「哦,為什?」她驚奇的問。
「翠蓮是三年前才請來的,老爺說我老了,要她來幫幫忙,可是,我還沒有老,小姐,風雨園中這一點兒事,難不倒我的,小姐。」
「我還是不懂。」雨薇困惑的搖搖頭。
「我們都知道了,小姐,」李媽輕聲說:「原來老爺已經破產了,除了這花園,他什都沒有了。三少爺背負了滿身的債,風雨園裡的人還是少一個好一個,我和老李老趙,都受過老爺大恩大德,我們是不願意離開風雨園的。翠蓮……如果留著她,你就要付薪水的。」
「哦!」雨薇恍然的看著李媽:「你是在幫我省錢。」她頓了頓,禁不住長歎了一聲,這問題,她昨夜就已經考慮過了。
老人好心的把風雨園留給了她,但她這個一貧如洗的小護士,如何去「維持」這風雨園呀?!「李媽!」她喊了聲。
「小姐?」
「你能告訴我你們每月的薪水是多少嗎?」
「小姐,你不用想這問題,」李媽很快的說:「老爺在世的時候,待我們每人都不薄,我們已經商量過了,我們都有些積蓄,足夠用的了。你不要給我們薪水,只希望不把我們趕出風雨園就好。」
「趕出風雨園?」雨薇失笑的說:「李媽,你沒聽到老爺的遺囑嗎?你們永遠有權住在風雨園!事實上,這風雨園是你們的,我不過是個客人罷了!我真不懂,老爺為什要把風雨園留給我?他該留給若塵的!」
「留給你和留給三少爺不是一樣的嗎?」李媽微微一笑。
「三少爺如果有了風雨園,他會千方百計把它賣掉,去償付債務,給了你,他就不能賣了!」
是嗎?雨薇又一陣困感。「留給你和留給三少爺不是一樣的嗎?」這話又是什意思呢?李媽卻不知道,耿克毅並不願她嫁給若塵呵!她摔摔頭,不想它,現在不能再想它,老人去了,留下了債務,留下了風雨園中的風風雨雨,留下了人情,還留下了許許多多的「謎」。她走到爐台邊,望著爐台上那張照片,耿克毅,耿克毅,你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李媽開始收拾餐桌。
「李媽!」雨薇喊:「你轉告老李老趙,我仍然每個月給你們薪水,只是,恐怕不能和以前比了。我只能象徵性的給一點,如果……如果你們不願意做下去……」
「小姐!」李媽很快的打斷了她:「我們不要薪水,你所要擔心的,只是如何維持風雨園?這房子,每月水電費啦,零用啦,清潔地毯啦,伙食啦……就不是小數字了。至於我們……」她眼裡注滿了淚水。「我們要留在風雨園!侍候你,侍候三少爺。」
雨薇心裡一陣激盪。她為什永遠把她和三少爺相提並論呢?那三少爺,那三少爺,他是多冷淡呀!一清早就出去,連個招呼都不打。可是,你怎能怪他呢?他身上有兩千萬元的債務呵!她輕歎了一聲:「好吧,李媽,讓我們一起來努力,努力維持風雨園屹立於風雨之中,努力讓三少爺還清那些債務。現在,麻煩你告訴老趙一聲,請他送我去醫院,我必須恢復工作,才能維持這風雨園。」
李媽對雨薇那樣感激的一笑,似乎恨不得走過來擁抱她一下似的,然後她奔出去找老趙了。
江雨薇上樓換了衣服,拿了皮包,走到花園裡來。老趙的車子已停在車道上等候了。她抬頭看了看天,天空藍得耀眼,幾絲白雲若有若無的飄浮著,夏日的朝陽,斜斜的照射著那雕像,把那石像的髮際肩頭,鑲上了一道金邊。她看看那些竹林小徑,嗅著那繞鼻而來的茉莉花香,依稀又回到了第一天走進風雨園的情況。噢,天知道!那時,她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竟會成為這座花園的主人!唉!這一切多奇異,多玄妙,自己怎會捲進這風雨園的風雨中來的呢?怎會呢?
她搖搖頭,搖不掉包圍著自己的眩感。歎口氣,她歎不出心中的感慨。上了車子,她向醫院馳去。
很湊巧,她立即接上了一個特別護士的缺。為了這三十元一小時的待遇,她上了日班,又加了一個晚班,到深夜十一點鐘才下班,她想,無論如何,自己能工作得苦一點,多多少少可以幫幫若塵的忙。老趙開車到醫院來接她,回到風雨園,她已經筋疲力竭。
若塵正在客廳中等著她,他斜倚在沙發中,手裡燃著一支煙。
「記得你是不抽煙的。」她說:「怎又抽起來了?」
「你對我知道得太少,」他吐出一口煙霧:「我一向抽煙,只是不常抽而已。」
她跌坐在沙發裡,疲倦的仰靠在沙發背上,一日辛勞的工作使她看來精神不振而面容憔悴,他銳利的看了她一眼,再噴出一口煙霧。
「你回來得相當晚呵!」他說。
「是的。」她累得不想多說話。
「和那個X光嗎?」他忽然問:「到什地方去玩的?跳舞嗎?」
她一震,立即盯著他:「老趙是到醫院去接我的。」她冷冷的說:「我工作了一整天,日班再加上小夜班,我沒有時間去跳舞。」
「那個X光也陪著你加小夜班嗎?」
她跳了起來,憤怒使她的臉色發白了,她的眼睛冒火的緊盯著他,她的呼吸急促的鼓動著胸腔:「你是什意思?」她問:「就算X光是陪著我,與你又有什關係?你管得著嗎?我沒有過問你的行蹤,你倒查起我的勤來了!」
「當然,我沒有權利查你的勤,你和誰在一起與我也沒有關係!」若塵的呼吸也急促起來,煙霧籠罩住了他的臉。「我只是奇怪,一個剛剛接受了價值數百萬元的花園洋房的人,為什那樣急於去工作?我忘了那醫院裡有個X光在等著呢!」「你……」她氣結的站起身來,直視著耿若塵。想到自己一片苦心,為了維持風雨園,為了想貢獻自己那有限的力量,才不惜賣力的工作,從早上八點工作到夜裡十一點,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如今竟被冤屈到這種地步!怪不得他父親說他是個最難纏的男人呢!他父親已有先見之明,知道自己必定會被他欺侮了!淚水沖進了她的眼眶,在她一生中,她最恨的事,就是被冤枉。而且,在若塵的語氣中,那樣強調「價值數百萬元的花園洋房」,是不是他也懷恨老人把風雨園遺留給了她?因此也懷疑她對老人施展過美人計,或是她生來就水性楊花?再加上,他那冷嘲熱諷的語氣,似乎早已否決了他們間曾有的那份情意,是不是因為這張遺囑,他就把和她之間的一片深情,完全一筆勾銷了?還是他根本從頭到尾就沒愛過她?只是拿她尋開心而已。她咬緊了嘴唇,渾身顫抖,半天才迸出幾句話來:「我告訴你,我不希奇這數百萬元的花園洋房,你眼紅,你盡可以拿去!我願意和X光在一起,也不關你的事,我就和他在一起,你又能怎樣?」
耿若塵也站了起來,他-下了手裡的煙蒂,眼睛裡佈滿了紅絲,提高了聲音,他直問到她眼前來:「我為什要眼紅屬於你的財產?這房子在不屬於你的時候,我也沒有眼紅過!你把我當作怎樣的人?也當作回家來爭遺產的那個浪子嗎?你高興和X光在一起,我當然管不著,何況你今非昔比,你已不再是個身無分文的小護士,你已擁有萬貫家財,盡可嫁給你的意中人!至於前不久在走廊上學接吻的一幕,就算是你勾引男人的手段吧!我對女人早就寒了心,居然也會上了你的當!」
「你……你……你……」雨薇氣得全身抖顫,她直視著若塵,極力想說出一句話來,卻什都說不出口,只能在喉嚨裡干噎著,然後,淚水就湧進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終於毅然的一摔頭,掉轉身子,向樓上衝去,一面走,一面哽塞著說了句:「我……我明天……明天就搬走!以……以後也……也不再來!」
他一下子攔在她面前,用手支在樓梯扶手上,阻斷了她的去路,他嚴厲的說:「你別走!把話說清楚了再走!」
「我沒有什話好說!」她的聲音裡帶著顫慄,卻清晰而高亢:「我對你這種敗類根本沒有什話好說!」
「我是敗類?」他的眼睛逼到她眼前來:「那你是什,玉潔冰清,貞節高貴的純情少女嗎?」
「我什都不是!」她大叫:「我只是別人的眼中釘!我下流,卑鄙,勾引了你這未經世故的優秀青年!夠了吧?你滿意了吧?」
「你是在指責我的不良紀錄,是嗎?你諷刺我的歷史,是嗎?你打心眼裡看不起我,是嗎?」
「你的歷史!」她叫,心中閃電般的閃過老人信中的句子:「我從沒有問過你的歷史!想必是輝煌感人,驚天動地的吧?我該早弄清楚你的歷史,那就免得我去『勾引』你了!我告訴你,你根本不值得我來勾引!」
「因為你沒料到我只得到兩千萬元債務的遺產嗎?」
她舉起手來,閃電般的給了他一個耳光,這是她第二次打他耳光了。他躲閃不及,這一下打得又清又脆,立即在他面頰上留下了五道指痕。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憤怒的把那隻手反扭過去,她疼得掉下了眼淚,但她卻一聲也沒哼,只是惡狠狠的盯著他,大粒大粒的淚珠不斷的滑下了她的面頰。
他死瞪著她,面色白得像張紙,眼睛裡卻冒著火焰,他喉中沙啞的逼出幾句話來:「從沒有一個女人敢打我!你已經是第二次了!我真想把你殺掉!」
「殺吧!」她冷冷的說:「殺了我你也未必是英雄!殺吧,你這個道地的花花公子!在你各項紀錄上再加上一項殺人罪也沒什希奇!只是,你今天敢殺我,當初怎不敢殺紀靄霞呢!」
他舉起手來,這次,是他給她一耳光,而且是用手背對她揮過去的,男人的手到底力氣大,這一揮之下,她只覺得眼前一陣金星亂冒,耳中嗡嗡作響。經過昨夜的一夜失眠,加上今天整日的工作,她回家時已疲倦不堪,殊不料風雨園中迎接著她的竟是如此狂暴的一場風雨,她在急怒攻心的情況下,加上悲憤,激動,委屈,早就已支持不住,這一掌使她頓時整個崩潰了,她只喃喃的吐出了幾個字:「若……若塵……你好……狠心……」
身子一軟,就倒了下去。若塵一把扶住了她,心中一驚,神志就清醒一大半。同時,李媽被爭吵聲驚醒,奔跑了進來,正巧看到若塵揮手打雨薇,和雨薇的暈倒,她尖叫一聲,就跑了過來,嚷著說:「三少爺,你瘋了!」
若塵一把抱起了雨薇,看到她面白如紙,他心中猛的一陣抽痛,再被李媽的一聲大喝,他才震驚於自己所做的事。他慌忙把她抱到沙發上,蒼白著臉搖撼著她,一面急急的呼喚著:「雨薇!雨薇!雨薇!雨薇!」
雨薇仰躺著,長髮披散在沙發上和面頰上,他拂開了她面頰上的髮絲,望著那張如此蒼白又如此憔悴的臉,他一陣心如刀絞,冷汗就從額上直冒了出來。回過頭去,他對李媽叫著:「拿一杯酒來!快,拿一杯酒來!」
李媽慌忙跑到酒櫃邊,顫巍巍的倒著酒,一面數落的說:「你這是怎了嗎?好好的要和江小姐吵架?人家為了風雨園已經夠操心了,你還和她發什少爺脾氣!」
「我只是忍受不了她去和那個醫生約會!」耿若塵一急之下,衝口而出。
「約會?」李媽氣呼呼的拿了酒杯過來。「你昏了頭了,三少爺,她是為了風雨園!你以為這房子容易維持嗎?如果她不去賺錢,誰來維持風雨園?你嗎?你已經被債務弄得團團轉了,她不能再拿風雨園來讓你傷腦筋!而且,她親口告訴我,要盡力來幫你忙還債!你呀,你!三少爺,你一輩子就沒瞭解過女人!以前,把那姓紀的妖精當作仙女,現在又把這仙女般好心的江小姐當作了妖精!你怎永遠不懂事呢?」
這一席話像是當頭一棒,把耿若塵的理智全敲了回來,沒料到一個女傭,尚能說出這些道理來。他呢?他只是個該下地獄的渾球!他紅著眼睛,一把搶過了李媽手裡的酒杯,扳開雨薇的嘴,他用酒對她嘴裡灌了進去,一面直著脖子喊:「雨薇!醒來!雨薇,醒來!雨薇,求求你,醒來吧!雨薇!雨薇!」
酒大部份都從雨薇的唇邊湧了出來,李媽慌忙拿了條毛巾來幫她擦著,若塵繼續把酒灌下去,酒衝進了她的喉嚨,引起了她一陣劇烈的嗆咳,同時,她也被這陣嗆咳所弄醒了,睜開眼睛來,她恍恍惚惚的看到若塵正跪在她身前的地毯上,蒼白著臉,焦灼的緊盯著她。
「雨薇,你醒了嗎?雨薇?」他急急的問,輕拍著她的面頰,又搖撼著她的手臂:「雨薇!你怎樣?你好些嗎?雨薇?」
「哦!」她輕吐出一口氣來,睜大眼睛,看著若塵,她的神志仍然迷迷糊糊的,只覺得頭昏腦脹。一時間,她不知道發生了些什,只是軟弱的問了一句:「我為什躺在這兒?」
「雨薇,」若塵頭上冒著冷汗,一把握緊了她的手,他有幾千萬句,幾萬萬句話想說,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後,只化成了一句:「原諒我!」
她蹙蹙眉。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於是,她想起了,想起了一切的事情,想起了他說的那些話,想起了他對她的評價,也想起了那擊倒她的一掌。她的心臟頓時絞結了起來,五臟六腑都跟著一陣疼痛,於是,她的臉色愈加慘白了,她的眉頭緊蹙在一起,閉上眼睛,她疲乏的,心灰意冷的說了句:「我很累。」
「我抱你到房裡去。」若塵立刻說,把手插進她脖子底下。
「不要!」她迅速的說,勉強支撐著坐了起來,她起身得那樣急,一陣暈眩使她差點又倒了下去,若塵慌忙扶住她,祈求的喊了一聲:「雨薇!」
她把眼光調開去,根本不再看他,她發現了李媽,立刻說:「李媽,你扶我到房裡去,我睡一覺就好了。」
若塵焦灼的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身子扳向自己,望著她的眼睛,他急切的說:「雨薇,別這樣,求你!我今天累了一整天,晚上好想見你,八點鐘就趕回家,左等你不回來,右等你不回來,我就心慌意亂而胡思亂想起來了。你不知道,雨薇,我一直在嫉妒那個醫生……」
「不要解釋,」雨薇輕聲的阻止了他:「我不想聽,我累了。」
若塵看著她,她的臉上依然沒有絲毫血色,她的眼睛裡也沒有一點兒光,一點兒熱,她整個小臉都板得冷冰冰的,她沒有原諒他。這撕裂了他的心臟,他額上的冷汗像黃豆般的沁了出來:「雨薇,你記得爸爸去世前一天晚上,我們在走廊裡說的話嗎?」他跪在那兒,仰頭望著她。「我們曾互相心許,曾發誓終身廝守,不是嗎?」
「那就是我勾引你的晚上。」她低語,臉上一無表情,冷得像一塊寒冰。
「雨薇!雨薇!」他喊,把她的小手熨貼在自己的面頰上,他滿頭滿臉都是汗。「我們今晚都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我們都不夠冷靜,我們都太累了,而且,爸爸的死,和他留下的遺產都使我們昏亂。我是失了神了,我胡說八道,你難道一定要放在心裡嗎?」
「我累了。」她軟弱的說,依然冷冰冰的。「請你讓我去睡覺。」
李媽向前走了一步,對若塵勸解的說:「三少爺,你現在就別說了,讓江小姐去休息休息吧。有話留到明天再說不是一樣的嗎?你沒看到她已經支持不住了嗎?」
真的,雨薇又有些搖搖晃晃的了。若塵咬緊了嘴唇,恨不得把自己的血液灌注到她身體裡去,好使她的面頰紅潤起來,更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來,好讓她瞭解他的懊悔。但是,他也明白,現在不是再解釋的時候,否則,她又會暈倒了。長歎了一聲,他把酒杯湊到她的唇邊:「最起碼,你再喝口酒,好嗎?」
她推開他的手,蹣跚的站起身來,叫:「李媽!」
李媽扶住了她,她從他身邊繞過,沒有看他任何一眼,就腳步蹌踉的向樓梯走去。若塵跌坐在地毯上,望著她的背影,跟著李媽一步一步的走上樓,一步一步的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下。然後,他把頭乏力的倒在沙發上,用雙手緊抓住自己的頭髮,喃喃的自問:「你做了些什好事?你這個傻瓜!如果你失去了她,你就根本不配活著!你,耿若塵,就像爸爸說的,你是個渾球!」
抬起頭來,他望著那樓梯。是的,明天,明天他將彌補這一切,不再驕傲,不再自負,在愛情的面前,沒有驕傲與自負!明天,他將挽救這一切!
明天,明天是來臨了。
耿若塵一夜無眠,到天色已濛濛發白時,他才迷迷糊糊的睡著了,似乎才剛剛睡著沒幾分鐘,他就突然心頭一震,猛的醒了過來,看看窗子,已經大亮了,他翻身坐起來,覺得滿頭的冷汗,心臟還在怦怦的跳個不停。怎了?他不安的看看手錶,七點十分!不知道雨薇起床沒有?他頭腦中依然昏昏沉沉,而心頭上仍然又痛楚又酸澀,雨薇,他低念著她的名字,雨薇,你是我的保護神,我的支柱,雨薇,雨薇,雨薇!
門上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他驚跳起來,還來不及穿衣下床,李媽已推開了房門,喊著說:「三少爺,江小姐走了!」
他一怔,跳下床,穿著襯衫。
「你是說,她這早就去上班了?」他問。
「不是,她走了!」李媽急促的說:「她把她的東西都帶走了,可是,留下了所有老爺和你給她的新衣。我們不知道她什時候走的,她沒有要老趙送她,老趙起來時,大門邊的小門已經開了,她是一個人不聲不響的走掉了!」
若塵渾身一顫,頓時推開李媽,衝出房門,雨薇就住在他隔壁一間,現在,門是洞開的,他一下子衝了進去,明知她已離去,他仍然本能的叫了兩聲:「雨薇!雨薇!」
屋裡空空如也,他繞了一圈,整齊地、折疊好的床褥,桌上的一瓶茉莉花,床邊小几上的一疊書本,在書本的最上面,放著一個信封,他奔過去,一把抓起那信封,果然,信是留給他的,封面,是她娟秀的字跡:「留交耿若塵先生親啟」他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急急的抽出了信箋,迅速的,吞嚥般的看了下去:「若塵:我走了,在經過昨晚那場爭執之後,我深知風雨園再也沒有我立足之地,所以,我只有走了。自從前天宣讀了你父親的遺囑,我竟意外的得到了風雨園開始,我就知道我捲進了各種風風雨雨之中。但是,我一向自認堅強,一向不肯低頭,因此,當你的兄嫂們侮辱我,對我惡言相加,我能坦然相對,而且奮力反擊。我不在意他們的污言穢語,只因為他們根本不值得我重視。但是,你,卻不同了。或者,你不再記得對我說過些什,人在吵架的時候,都會說許多傷感情的話,你說過,我也說過。可是,你的言語裡卻透露了你潛意識裡的思想!你也和你哥哥們一樣,對我的這份『遺產』覺得懷疑,你也認為我水性楊花,我卑鄙下流,甚至,你認為我對你的感情,只是因為你將承受一筆遺產!若塵,若塵,普天之下,無人知我解我,也就罷了,連你也作如是想,讓我尚有何顏留在風雨園中?我去了,只把這風雨園,當作我的一個惡夢,而你,只是夢中的一個影子罷了!人生,得一知己,何其困難!二十三年來,我一直在追尋,最近,我幾乎以為我已經找到了,誰知現實卻醜惡如斯!你畢竟是個浪子,相信我在你生命中根本留不下痕跡。我呢?我是個演壞了的角色,現在,該是我悄悄下台,去默默檢討和懺悔自己的時候了。我把所有房地契都留在抽屜裡,你父親雖說不能轉讓與轉售,但我想總有法律的漏洞可尋,你可找到朱律師,想方法過戶到你名下。我想,我不再欠你什了。你父親留給你那大的責任,我仍然祝福你,祝你早日完成你父親遺志,重振家聲!並祝你早日找到一個真能和你相配的女人──只是,聽我一句忠言,當你找到的時候,別再輕易的傷她的心,要知道,女人的心是天下最脆弱的東西,傷它容易,補它困難!再見!若塵,別來找我!祝好雨薇七月三日凌晨四時」耿若塵一口氣讀完了信,他跳了起來,蒼白著臉,一疊連聲的叫老趙,一面匆匆的穿好衣服,衝到樓下,他不停的喊著:「老趙!準備車子!快!」
老趙把車子開了來,若塵跳進了車子,「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喊著說:「去醫院!江小姐工作的醫院!」
車子向醫院疾馳。若塵手中仍然緊握著那封信,一陣陣冷汗從他背脊上直冒出來,他心裡在輾轉呼號著:不要!雨薇!求你不要!千萬別離開我!別生我的氣!我向你賠罪,向你懺悔,什都可以,只要你不離開我!尤其在目前,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雨薇,請你!求你!我從沒有請求過任何人,但我可以匍匐在你腳下,求你原諒,求你回來!父親是對的,他把風雨園留給了你,只有你才配生活在這花園裡,有你,這花園才有生氣,才有靈魂,沒有你,那不過是個沒生命的荒園而已。
車子停在醫院門口,他直衝了進去,抓住了第一個碰到的白衣護士:「請問,江雨薇小姐在那裡?」
「江──雨薇?」那護士愣了愣:「是個病人嗎?」
「不是!是個護士!」
「我不認識,」那小護士搖搖頭:「你要去問護士長,我們這兒有一百多個護士呢!」
他又衝進了護士長的房間。
「請問江雨薇小姐在那裡?」
「江雨薇?」那三十餘歲,精明能幹的護士長打量了一下耿若塵:「你找她干什?」
「請幫幫忙!」耿若塵拭去了額上的汗珠,急切的說:「我找她有急事!」
「可是,她今天並沒有來上班。」
耿若塵一陣暈眩,扶住了櫃檯,他說:「你們有她的地址嗎?」
護士長深深的望了若塵一眼,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焦灼和迫切,她點點頭說:「好吧,我幫你查查。」
一會兒,她查出了雨薇留下的地址和電話,天哪!那竟是風雨園的地址和電話號碼!耿若塵抽了一口冷氣,他該早就明白她可能留下的聯絡處是風雨園!他搖搖頭,急急的說:「現在她已經不在這兒了!」
「是嗎?」護士長詫異的說:「那我就不知道了!特別護士和一般護士不同,她們並不一定要上班,也不一定在那一家醫院上班,通常,任何醫院都可以找她們,或者,你可以到別家醫院去問問。」
「但是,江雨薇一向都在你們醫院工作的,不是嗎?她幾乎是你們醫院的特約護士,不是嗎?」
「那倒是真的,」護士長說:「不過,這大半年她都沒有上班,她在侍候一個老病人,叫什……叫什……」護士長盡力思索著。
「算了!」耿若塵打斷她。「她以前住在那兒?護士宿舍裡面嗎?」
「對了,也不是護士宿舍,只是這條街後面有棟公寓房子,專門租給我們醫院的護士住,你可以去打聽打聽看,那公寓叫××公寓。」
「好,謝謝你!」耿若塵-下一句話,就像一陣風一般的捲走了。
耿若塵並不知道,在他衝下了樓,衝出醫院之後,江雨薇就從護士長身後的小間裡走了出來,她容顏憔悴而精神不振,望了護士長一眼,她歎口氣低聲的說:「謝謝你幫忙。」
護士長蹙起眉頭,凝視著雨薇,然後,她拉著她的手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搖搖頭,不解的說:「我真不懂你,雨薇,你為什一定要躲開他呢?看他那樣子,似乎已經急得要死掉了!怎回事?是戀愛糾紛嗎?」
「你別問了!」雨薇說:「我永遠不想見這個人!」
「但是,你愛他,不是嗎?」護士長笑笑說。
雨薇一怔。
「你怎知道我愛他?」她愣愣的問。
「否則,你就不會痛苦了。」護士長拍拍她的手:「別騙我,我到底比你多活了十幾歲,還有什看不出來的呢?放心,你真想擺脫他的話,我總是幫你忙的,何況,吳大夫還在等著你呢!」
吳大夫?那個X光!江雨薇煩惱的搖搖頭,天哪,她腦子裡連一絲一毫的吳大夫都沒有!所有的,卻偏偏是那個想擺脫的耿若塵!若塵的眼光,若塵的聲音,若塵發怒的樣子,若塵祈求的語調……噢,她猛烈的摔頭,她再也不要想那個耿若塵!他的父親都已警告過她了,他是個最難纏的男人!她要遠離他,躲開他,終身不要見他!
「我今天真的不能上班了,」她對護士長說:「我現在頭痛欲裂,必須去休息。」
「房子安排好了嗎?」
「是的,我還住在×別墅三○四號房間,那兒房租便宜,有事打電話給我!」「好的,快去休息吧,你臉色很壞呢!」
江雨薇回到了她那臨時的「家」,這兒美其名為「別墅」,事實上是專門出租給單身女人的套房,因為離醫院近,幾乎清一色住的都是護士,所以,江雨薇常稱它為「護士宿舍」。
如今,她就回到了這「宿舍」裡,倒在床上,她腦子裡立即浮起耿若塵的面貌,想起他盤問護士長的那份焦灼,和他得到錯誤的情報後奔往××公寓去的情形。她低歎了一聲,耿若塵,你再也找不到我了!把頭深深的埋進了枕頭裡,疲倦征服了她,她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三天過去了。
江雨薇又恢復了工作,有時值日班,有時值夜班,常常陪伴著不同的病人,剛開過刀的,自殺後救醒的,出車禍的,害癌症的……,她耐心的做著自己的工作,但是,她總是心神恍惚,總是做錯事情,總是神不守舍,再加上護士長每天都要對她說一次:「喂,你那個追求者又來查問你是否上班了?」
他怎不死心呢?他怎還要找她呢?她是更加心神不安了。一星期後,連那好心的護士長都忍耐不住了,找來江雨薇,她說:「你的追求者又來過了,你還是堅持不讓他知道你的下落嗎?」
「是的!」她堅決的說。
「為什你那恨他?」護士長,研究的看著她:「我看他人也長得很不錯,每次來都可憐得什似的,又憔悴,又消瘦,再這樣下去,只怕要弄得不成人形呢!」
雨薇聽了,心中又是一陣莫名其妙的絞痛,她幾乎想回到風雨園裡去了,這對她不過是一舉手之勞,叫輛出租車,就可以直駛往風雨園,但是,想起那晚的遭遇,想起耿若塵所說過的話,她不能饒恕他!他既然把她看成一個為金錢而和他接近的女人,她就再也不能饒恕他!他既然把她看成第二個紀靄霞,她就不能饒恕他!不,不,這件事已經過去了,風雨園和耿若塵在她的歷史中已成陳跡,她不要再聽到他的名字!她也不要再走入風雨園!
於是,一連幾天,她都和那個X光科的吳大夫在一起,他們去吃晚餐,他們約會,他們去夜總會,連醫院裡的人,都開始把他們看成一對兒了,可是,每夜每夜,雨薇躺在床上,腦子裡想著的卻不是X光,而是那讓她恨得牙癢癢的耿若塵!
這樣,有一天,護士長突然指著一張報紙對她說:「雨薇,瞧瞧這段尋人啟事!」
她拿過報紙,觸目驚心的看到大大的一欄尋人啟事,內容寫著:「薇:怎樣能讓你原諒我?怎樣能表示我的懺悔?千祈萬懇,只求你見我一面!塵」護士長望著她:「該不是找你的吧?雨薇?」
雨薇緊握著那張報紙,整個人都呆住了。
原諒他?不原諒他?再見他一面?不見他?各種矛盾的念頭在她心中交戰,弄得她整日精神恍惚。這晚,她回到「宿舍」裡,因為和吳大夫有約會,要去夜總會跳舞,所以她換了一件較艷麗的衣服,坐在梳妝台前化妝。一面化妝,她一面想著那尋人啟事,只要撥一個電話過去,只要撥到風雨園,她就可以聽到他的聲音!她慢慢的站起身來,像受了催眠一般,她移向那床頭的電話機,打一個電話過去吧!打一個給他!問問他債務如何了?問問李媽好不好?她慢慢的抓起聽筒,慢慢的撥出第一個號碼,第二個號碼,第三個號碼……
驀然間,一陣敲門聲響了起來,吳大夫來接她了,來不及再打這電話了!她廢然的放下了聽筒,長長的吁出一口氣來,不知是失望,還是被解脫了,她心底湧上一股酸澀的情緒。走到房門口,她無情無緒的打開了房門,一面有氣無力的說:「要不要先進來坐一……」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頓時縮了回去,張大了眼睛,她目瞪口呆的望著門外,站在那兒的,並不是吳大夫,而是那陰魂不散的耿若塵!他的一隻手支在門上,像根木樁般挺立在那兒,面色白得像張紙,眼睛黑得像深夜的天空,他凝視著她,沙啞而低沉的說:「我可以進來嗎?」
她本能的往旁邊讓了讓,於是,他跨了進來,隨手把門闔上,他們面面相對了。
好一會兒,他們兩人誰也不說話,只是彼此凝視著,他的亂髮蓬鬆,消瘦,憔悴,而又風塵僕僕,他看來彷彿經過了一段長途的跋涉與流浪,好不容易找著了家似的。他的聲音酸楚而溫柔:「真那狠心嗎?雨薇?真不要再見我了嗎?雨薇?真忍心讓我找你這久嗎?雨薇?真連一個道歉的機會都不給我嗎?雨薇?」
他的聲音那溫柔,那充滿了求恕的意味,那低聲下氣,而又那柔情脈脈,使她頓時間控制不住自己,而淚盈於睫了。他向前跨了一步,他的手輕輕的抬起來,輕輕的碰觸她的面頰,又輕輕的拂開她的髮絲,那樣輕,那樣輕,好像怕碰傷她似的。他的聲音更低沉,更酸楚,而更溫柔了:「你知道這些日子我怎過的?你知道我幾乎拆掉了全台北市的醫院,踩平了全台北的街道,找過了每一座公寓?你知道我去求過你的兩個弟弟,他們不肯告訴我你的地址,只有立群可憐我,讓我繼續到你這家醫院來找你,你知道我天天到你的醫院來嗎?哎,」他湊近她:「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不是嗎?你那個護士長終於告訴我了!噢,」他咬咬牙,「我整日奔波,卻不知道你距離我只有咫尺天涯,你──」他再咬牙,從齒縫裡迸出一句話:「好狠心!」
原來是這樣的,原來那護士長終於熬不住了。雨薇心裡迷迷糊糊的想著,卻渾身沒有一丁點兒力氣,她被動的站著,被動的傾聽著他的話,淚珠在她睫毛上閃亮,她卻無法移動自己,她任憑他逼近了自己,任憑他用只手捧起了她的面頰,任憑他用手指抹去了她頰上的淚痕……她聽到他顫慄的一聲低歎:「哦,雨薇!原諒我吧!」
於是,他微一用力,她的身子就撲進了他的懷裡,他用手圈住了她,他的頭俯下來……她只覺得好軟弱,好疲倦,好無力,讓他支持自己吧,讓他抱著自己吧,何必為了幾句話而負氣?何必呢?她仰著頭,在淚霧中凝視他,已經準備送上自己的唇……可是,驀然間,房門被「砰」的一聲衝開了,一束紅玫瑰先塞進了屋裡,接著,那X光就跳了進來,一面大聲說:「雨薇,準備好了嗎?」
雨薇猝然間從若塵懷中跳開,漲紅了臉望著吳大夫,吳大夫也被這意外的場面所驚呆了,舉著一束玫瑰花,他訥訥的問:「這位是……這位是……」
耿若塵迅速的挺直了背脊,他看看雨薇,再看看吳大夫,他的臉色發青了,聲音立即尖刻了起來:「想必這就是所謂的X光先生了?」
他語氣裡的那份輕蔑激怒了雨薇,於是,像電光一閃般,她又看到那個在風雨園中擊倒她的耿若塵,那個蠻橫暴戾的耿若塵,那個侮辱了她整個人格與感情的耿若塵……她奔向了吳大夫身邊,迅速的把手插進了吳大夫的手腕裡,大聲的說:「是的,他就是X光先生,他就是吳大夫,你要怎樣?」
耿若塵瞪大了眼睛,惡狠狠的望著他們兩個,然後,他低低的,從齒縫裡說:「原來如此!所以你不回風雨園!」
一轉身,他大踏步的衝出了房間,用力的關上了房門,那砰然的一聲門響,震碎了雨薇的意識,也震碎了她的心靈,她頹然的倒在椅子上,一動也不能動了。
那莫名其妙的吳大夫,兀自倒提著他的那束玫瑰花,呆愣愣的站在那兒。
若塵似乎整個人都被撕成一片一片,撞擊成了一堆粉末,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風雨園的?只感到滿心的疲倦、淒惶、憤怒,與心碎神傷。他倒在沙發中,本能的就倒了一杯酒,燃起一支煙,一面抽著煙,一面喝著酒,他把自己深深的陷在煙霧氤氳和酒意醺然中。
李媽悄悄的走了進來,憐惜而憂愁的看著他,小心翼翼的問:「怎,還是沒有找到江小姐嗎?」
「別再提江小姐!」他大吼了一聲,眼睛裡冒著火。「讓那個江小姐下地獄去!」
「怎呢?」李媽並沒被他的壞脾氣嚇倒,只是更憂愁的問:「你找著她了嗎?」
「找著了又怎樣?」他咬牙切齒,目眥欲裂:「她早已就有男朋友了!她的那個X光!我難道把他們一起請回來嗎?」
「江小姐有男朋友了?」李媽盯著若塵,不信任的搖搖頭,自言自語的說:「根本不可能的事!」
「為什不可能?」若塵叫著,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酒:「我已經親眼目睹她和那個X光親親熱熱的了!」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李媽仍然搖著頭,完全不接受這項事實。「她心裡只可能有一個人,就是你!三少爺,她愛你,我知道的,可是你把人家趕走了!」「你怎知道她心裡只有我一個?你怎知道她愛我?」耿若塵猛的坐直了,緊盯著李媽。神志清醒了一大半。摔摔頭,他深吸了口氣:「難道……她告訴過你嗎?」
「她沒有告訴我,但是我知道,只要有眼睛的人都會知道!連老爺生前都知道……」
「老爺?」若塵的身子挺得更直了,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停在李媽臉上。「老爺對你說過些什?」
「老爺去世前不久,他對我說過:『李媽,你看江小姐對咱們若塵怎樣?』我說很不錯,老爺就笑笑說:『我看,他們才是一對標準的佳兒佳婦呢!只怕若塵的少爺脾氣不改,會欺侮了雨薇。』後來,他又笑了,說:『不過,那雨薇是個女暴君,也不好惹,應該讓若塵吃點苦頭才好!』你瞧,三少爺,老爺不是早都看出來了嗎?所以,老爺把風雨園留給江小姐,我們誰都沒有奇怪過,假若留給你的話,那大少爺和二少爺才不會放手呢!留給江小姐,他們頂多說點兒難聽的話,也沒什辦法。然後,你和江小姐結了婚,還不是完全一樣嗎?」
耿若塵呆了,握著酒杯,他再摔摔頭,就愣愣的出起神來了。是呀!這是一個最簡單的道理,連李媽他們都分析得出來,為什自己從沒有想到過?是不是老人將一切都計劃好,安排好,為了他才對雨薇另眼相加?而自己在遺囑宣讀之後,不是也確曾懷疑過雨薇和老人有微妙的感情,因此,他刻薄了雨薇,因此,他貶低了她的人格,因此,他也侮辱了她!噢,天啊!若是如此,他是硬生生的把雨薇送進那個X光的懷抱裡去了!可是,那X光真和雨薇沒有關係嗎?他蹙起眉頭,驀然想起老人留給他的那封信,那信中整個都在談雨薇,而最強調的一點卻是:「……我已詳細調查關於雨薇的一切,那X光科的吳大夫和她已相當密切,你如果想橫刀奪愛,我不反對,只怕你不見得鬥得過那個X光,因為他們已有相當長久的歷史!……」
如果沒有這一段話,他或者不至於氣走雨薇,可是,愛情是那樣的自私,他怎能容忍她腳踩兩頭船?反正,無論如何,老人已警告過他,他有個勁敵,他卻不知提高警覺,而把一切事情弄得一團糟!硬生生的逼走了雨薇,再硬生生的把她逼進X光的懷抱!是的,他本可「橫刀奪愛」,他幾乎已經成功了,卻讓「嫉妒」把所有的成就都破壞了!他嫉妒那X光!他恨她和他的那段「歷史」!但,難道自己沒有歷史嗎?
自己的「歷史」何嘗可以公開?她的X光畢竟還是個正人君子,一個年輕有為的醫生,自己那紀靄霞卻算什?
他深吸了一口煙,他面前已經完全是煙霧,他再重重的把煙霧噴出來,在那濃厚的煙霧裡,他看不出自己的前途,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在那兒緩緩的滴血,一點,一點,又一點的滴著血,這扯痛了他的五臟六腑,震動了他整個的神經。奇怪,他以前也發瘋般的愛過紀靄霞,為了紀靄霞不惜和父親反臉四年之久。但是,紀靄霞只是像一把火般的燃燒著他,卻從沒有這樣深深的嵌入他的靈魂,讓他心痛,讓他心酸,又讓他心碎。
他就這樣坐在那兒,抽著煙,喝著酒,想著心事,直到門鈴響,一輛汽車開了進來,他坐正身子,望著門口,進來的是朱正謀。
「喂,若塵,」朱正謀走過來:「你過得怎樣?唐經理說,你有一套重振業務的辦法,但是,你這些日子根本沒去工廠,是怎回事?」
哦,要命!這些天來,除了雨薇,他心裡還有什?工廠,是的,工廠,他已把那工廠-到九霄雲外去了!失去了雨薇,似乎連生命都已失去了意義,他還有什心情去重振家業?去償還債務?可是,自己卻曾誇下海口,接受了這筆遺產,誇下海口,要重振業務!哦,若塵,若塵,你怎能置那工廠於不顧呢?若塵,若塵,你將要老人泉下何安?他抽了口冷氣,站起身來,請朱正謀坐。李媽已倒了茶來,朱正謀坐下了。若塵勉強振作了自己,問:「喝點兒酒嗎?」
「也好。」
若塵給朱正謀倒了酒,加了冰塊和水。
朱正謀望著他,眼神是研判性的,深思的,半晌,他才說:「你有心事?」
若塵低歎了一聲,抽了一口煙。
「為了那江小姐吧?」朱正謀說。
他陡的一跳,迅速的看著朱正謀。
「你怎知道?」他問。
「不瞞你說,」朱正謀笑笑,望著手裡的酒杯。「剛剛江小姐來看過我。」
「哦?」若塵狐疑的抬起頭來。她來看你?那個X光呢?沒有跟她在一起嗎?她找律師做什?要結婚嗎?結婚也不需要律師呀!他咬住了煙蒂。
「她來和我商量一件事,問我怎樣的手續可以把風雨園過戶到你的名下!」
耿若塵觸電般跳了起來。
「我為什要風雨園?」他叫:「既然是父親給她的,當然屬於她!我住在這兒都是多餘,事實上,該離開風雨園的是我而不是她!現在,這根本就是她的財產!」
「你別激動,」朱正謀說,「我已經向她解釋過了,你父親遺言這房子不能轉售也不能轉讓,所以,無法過戶到你的名下。」他凝視著他:「不過,若塵,你對她說過些什?她似乎非常傷心,她說,你父親給她這幢房子,使所有的人都貶低了她的人格。若塵,我知道雨薇的個性,除非你說過什,要不然她不會介意的。因為──」他頓了頓:「她愛你!」
他一震,酒杯裡的酒蕩了出來,這是今晚他第二次聽到同樣的句子了。
「你怎知道?」他問。
「只有在愛情裡的女孩子,才會那樣傷心。若塵,你是當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朱正謀說,放下酒杯,站起身來。
「不管怎樣,若塵,雨薇是另外一回事,你也別為了雨薇,而耽誤工廠的正事呵!你父親對這家工廠,是死不瞑目的,所以才遺留給了你,你別辜負他對你的一片期望!好了,」他走過來,重重的拍了拍若塵的肩:「我走了,我不耽誤你,你還是好好的想一想吧!你的愛情,你的事業,你的前途,可能是三位一體,都值得你好好的想一想!別因一時魯莽,而造成終身遺憾!」
朱正謀走了。若塵是真的坐在那兒「想」了起來,他想了那長久,想得那樣深沉,想得那樣執著,想得那樣困惑。
夜漸漸深了,夜漸漸沉了,他走到窗口,望著月光下的那座雕像,望著風雨園中的花影彷彿,樹影扶疏,他望著,長長久久的望著:星光漸隱,曉月初沉,曙色慢慢的浮起,罩著花園,罩著竹林,罩著水池。遠遠的天邊,彩霞先在地平線上鑲上一道金邊,接著,太陽就露出了一線發亮的紅光,再冉冉升起,升起,升起……天亮了。
天亮了。若塵才發現自己的眼睛酸澀,四肢沉重,但是,他心底卻有一線靈光閃過,精神立即陷在一份反常的亢奮之中。愛情、事業、前途,這是三位一體的事!自己怎從未想過?他奔上了樓,走進房裡,坐在書桌前面,取出一疊信紙,他再沉思片刻,然後,他開始在那曉色迷濛中,寫一封信:「雨薇: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風雨園。我想,唯有如此,你或者肯回到這屬於你的地方,過一份應該屬於你的生活。風雨園不能沒有一個主人,希望你不要讓它荒蕪,那愛神始終屹立在園內,希望你不要讓她孤獨。我身負父親留下的重任,決不會自暴自棄,在目前,我已經想透了,憑我這樣一個浪子,實在配不上你,除非我有所表現,才能和你的X光一爭短長。所以,雨薇,好心的保護神,只請你為了我,也為了我父親,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能夠無愧於心的對你說出一句:『我愛你!我要你!』或者,你已對我這要求覺得可笑,或者,你已心有所屬,對我再也不屑一顧。我無言可訴說心底的慚愧,也無言可寫盡我心底的愛情與渴求。那,我只能悄悄退開,永遠在我小小的角落裡,愛你,祝福你,等待你!是的,等待你,等待你終有回心轉意的一天!(可能有這一天?雨薇?)我現在很平靜。我知道自身的渺小,我知道我有最惡劣的『歷史』,我只求刷清自己的紀錄,重振父親的事業,然後,像個堂堂男子漢般站在你的面前!只是,還肯給我這機會嗎?雨薇?無論如何,我等著!風雨園是父親所鍾愛之處,留給你,是他最智能的決定,我配不上它,正如配不上你!我走了,但是,有一天,我會回來的,那時,我必定配得上你,也配得上它了!如果,不幸,那時它已有了男主人,我會再悄悄的退開,繼續在我小小的角落裡,愛你,祝福你,等待你!(說不定那男主人沒有我好,沒有我固執,沒有我堅定不移,所以,我仍然要等待到底!)千言萬語,難表此心。現在風雨園中無風無雨,曉色已染白了窗紙,此時此情,正像我們兩人都深愛的那闋詞:『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終有千千結!』不知何日何時,我們可以將此闕詞改寫數字,變成另外一番意境:『天不老,情難絕,心有雙絲網,化作同心結!』可能?雨薇?我至愛至愛的人!可能?我在等著!永遠!祝福你!永遠。你謙卑的若塵七月廿九日曙光中」寫完了信,他長吁出一口氣,封好信封,寫上收信人的地址與名字。
他收拾了一個小旅行袋,走下了樓。他遇見正在收拾房間的李媽:「三少爺!你好早!要出去旅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