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忍將慧心費思量

    尤靜嫻一色粉嫩嫩的春衫微薄,衣裙皆是寬敞的式樣,衣帶上的絲絛既不系墜子也不鑲珠,輕飄飄地垂落著,行動時便有些翩翩如蝶的風姿。我笑著讓她,「靜妃今日怎麼得空來坐坐。」

    她怡然而笑,輕聲細語,「才剛來向太后請安,上次入宮倉促,還未來得及向娘娘請安。」

    我客氣地笑,「靜妃非要拘泥這些禮數,倒叫咱們生分了。」

    她低首,「娘娘客氣,妾身不能不懂規矩。」她轉頭看左右,「聽聞玉隱姐姐這兩日住在娘娘這裡,怎麼沒瞧見她?」

    「真是不巧,玉隱才剛去了德妃那裡,說是要給朧月帝姬裁衣裳呢。」

    她淡然笑:「玉隱姐姐很喜歡孩子呢。」

    花宜捧了一盞「桂眉」來,我笑道:「也不曉得靜妃喜歡喝什麼茶,這桂眉不是什麼名茶,倒是難得茶葉裡有桂花香氣,靜妃只當喝個有趣吧。」

    她捧起輕輕一嗅,不由讚道:「好香,當真有趣得緊。」然而她隨手放下,歉然道:「娘娘勿要生氣,妾身不宜飲茶。只可惜妾身沒福了,否則真想品一品這好茶。」

    我忙問:「靜妃身子不舒服麼?可傳太醫看了?」

    她臉上一紅,害羞別過臉去,「也沒什麼,太醫說了妾身有了一個月身孕,胎氣未穩,所以暫時不宜飲茶。」

    她話音未落,只聽畫屏後頭的隔間裡「匡啷」一聲巨響,似是衣架子倒地的聲音。我微微一驚,已見尤靜嫻疑惑的目光探尋了去。

    槿汐聞聲而動,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嘴裡笑罵道:「這落櫻是才入宮的,竟這樣笨手笨腳,連個衣架子也擦不好,倒驚了娘娘。」說罷一閃身隱進畫屏後,隱隱約約聽得裡頭槿汐的呵斥聲:「弄倒了衣架子也不快扶好,外頭兩位娘娘在呢,不許哭起來驚擾了娘娘。」

    我心中狐疑,口中卻如常笑著向靜嫻道:「哎呀,當真是大喜事呢。」我一徑喚花宜,「快換燕窩來。」一徑笑道:「難為本宮也是生養過的人,竟沒察覺,真該打嘴了。」

    槿汐若無其事出來,捋了捋鬢髮,慇勤接過燕窩親自捧到靜嫻手中,又陪笑道:「小丫頭不懂事,都是奴婢管教無方,還望靜妃恕罪。」

    靜嫻一笑置之,「新來的丫頭都有些毛手毛腳的,我們府裡虧得玉隱姐姐能幹,若換做妾身怎麼能看得住下人呢。」

    我含笑道:「玉隱再能幹,也不及靜妃為六王誕育世子的功勞。等下玉隱回來我也得細細囑咐她要照顧好靜妃呢。太后可知道了?想必高興得很。」

    靜嫻臻首微側,徐徐站起身來道:「還沒有呢。妾身今日來,是特地來向玉隱姐姐請罪的。玉隱姐姐是王爺所愛,又與妾身同日嫁入王府,總是妾身理虧有搶了玉隱姐姐的嫌疑,如今妾身又先有了身孕,想必玉隱姐姐會傷心,所以妾身特來負荊請罪。」

    我忙道:「靜妃可是多心了。王爺和你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玉隱斷斷不會這樣想。」

    靜嫻似是鬆了一口氣,復又坐下,左手按著心口,「是這樣就好了。」她曼妙眸光自我臉上緩緩劃過,無端讓我生出被霜雪侵染的寒意。她看著我低低道:「其實,娘娘是除了妾身之外第一個知道妾身有孕的人。」

    我頷首,「本宮覺得無比榮幸。」

    「雖說妾身想要向玉隱姐姐負荊請罪,其實更有一個極大的困惑想請娘娘為妾身解答。」

    我淡淡含笑,「靜妃如今有孕在身,矜貴無比,為使妹妹安心養胎,本宮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慢慢靠近我,一抹粉色的春意停駐在我身邊緩緩坐下,全不似她此刻語氣的微涼如霜,「自妾身嫁入清河王府以來,一直聽聞王爺鍾情玉隱姐姐多年才納入王府,又極盡尊崇冊為側妃,玉隱姐姐也一朝飛上枝頭。王爺如此,的確是情深意重。」

    我淡淡接口,「玉隱對王爺也是情深意重,自然,靜妃對王爺也是如此。」

    「玉隱姐姐對王爺的好妾身自然看在眼裡。可是……妾身嫁入王府近年,留心之下卻也有些疑惑。」她側頭沉思,「似乎,王爺是很厚待玉隱姐姐,府中之事皆由她打理,也常常宿在她閣中,可是……王爺對玉隱姐姐的那種喜歡,並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歡。是遷就……是同情……妾身不知道,反正不是那種男女相悅的喜歡。」

    我自自然然地「哦」了一聲,溫婉道:「孕中多思,本宮當年也是如此。或者王爺如今是鍾情靜妃多些,所以靜妃才會如此覺得,那更應該高興才是。」

    靜嫻微微搖頭,唇角淒微的苦笑似零落的花朵,「王爺對妾身只有同情而已,再無其他。所以也只有妾身自己知道腹中這個孩子是怎麼得來的,妾身只有那一次機會,也算是上天垂憐。只是他當時便不算情願,恐怕如今知道有了孩子也不會高興的。」

    「王爺膝下無子,怎會不珍視靜妃腹中的孩子呢?何況對靜妃而言,無論手段如何,目的都已達到,終歸是留住了王爺的血脈。」

    她垂下眼眸,低聲道:「那是因為,妾身不能沒有這個孩子。只有有了孩子,才能寄望王爺的心會留在妾身身上。妾身既然嫁與了王爺,自然不能眼睜睜瞧著王爺對自己理也不理。妾身已經用盡了辦法投其所好,與王爺談詩詞、論歌賦,可是王爺怎麼也都是淡淡的不涉兒女情長。直到妾身發現,玉隱也在這樣努力地投其所好。若是王爺真與外間所傳與玉隱姐姐兩情相悅,她又何須這般費力討好。所以,妾身開始疑心。」

    我笑吟吟直視她,「靜妃好奇什麼?不妨說與本宮聽聽,本宮也好奇得很呢。」

    她略一沉吟,露出沉靜的神色,「妾身開始疑心玉隱的婚事是一場精心布下的局。或許是玉隱自己要飛上枝頭變鳳凰想盡辦法要嫁與王爺,可是若真如此王爺大可不理她,更不必大費周章尊崇她的地位。所以,王爺這樣做或許是在借玉隱尊崇另一個人,而他接受婚事的起因是一張小像……」她話鋒一轉,「妾身起先以為那張小像是九王妃,畢竟當時皇上也對淑妃小妹青眼有加。可是九王妃既能嫁九王為何不能嫁六王,且她與九王這般恩愛,那必定不是的了。聽聞淑妃還有位閉門修行的妹妹,想來是心如枯井的人了。那麼……」

    她只是波瀾不定地望著我,眸底有猶疑的暗影。我粲然笑起來,「靜妃怎的不說了,本宮正聽得入味呢。」

    她細細探究我的神色,極欲在我面上尋出任何一絲破綻。而我,只以略帶好奇的笑意相對。良久,她輕輕歎息,「妾身不敢再疑心了。再疑心,王爺便是滔天死罪。」

    我驚歎一聲,急忙掩口道:「既是如此,靜妃妹妹可別再瞎疑心了,真叫人聽了害怕。」我當窗臨風,伸手拈過一片伸進長窗的翠色竹葉,道:「靜妃既嫁入宮中,本宮亦不妨把自己生存於紫奧城中多年的經驗講與你聽:疑心易生暗鬼,很多事,你愈多想,愈害怕,就愈加容易被人察覺生事。就譬如貴妃,她是諸妃之首,位高權重,但若紫奧城中的人與事她日日都要掂量揣測,盤根究底,她豈能像如今這般安享福壽。所以,不多慮者,方是智者。」

    她蹙眉,大有忌憚之色,「但願如此。若此事當真,必定會為王爺招來殺身之禍,不堪設想。」

    我頭也不抬,只低頭撥弄著手指上滾圓碧綠的翡翠珠子戒指,淡然道:「無憑無據,當然不會當真。本宮說過,靜妃妹妹是孕中多思。」

    她起身告辭,「好吧。只當是妾身多思了。妾身如今是王爺枕邊人,許多事除了枕邊人,外人是瞧不出來的。王爺是妾身夫君,妾身一定萬事以他為先,決不讓王爺置身危牆之下。」

    我盈盈含笑,「夫婦之道,這是應當的。」

    她深深地望我一眼,似要從我面龐上探究出什麼,然而她終無所得,眸中軟弱之情漸漸如霧瀰漫,低聲告辭。

    我見她身影消失於柔儀殿門外,才緩緩鬆開一直藏於袖中的左手,才發覺自己已是滿手冷汗。我的話,尤靜嫻未必聽不進去。然而,她已經有所察覺,接下來,又會是誰?這樣一個秘密,一旦被人撕破一角,所有真相都會難以保全。

    正沉思間,玉隱豁然從屏風後轉出,凝視靜嫻離去的方向良久,喚我,「長姊,」她冷然吐出幾字,「這人留不得了!」

    我回視她,無聲無息泯去手心的冷汗,心平氣和道:「你不要胡來,她腹中有王爺的孩子。而且她心中只有王爺,不會做出傷害王爺的事。」

    玉隱眼中有冰冷的殺氣,不相稱地漫上她小家碧玉般的溫婉面龐,「尤靜嫻太過聰明,女人的心又最易嫉妒,我不能賭這樣的萬一。」

    「是她嫉妒,還是你嫉妒?不管這孩子是怎麼來的,既然是王爺的孩子,你就不能動尤靜嫻!否則,以王爺素日溫厚的性子,你和他之間會就此決裂,永無迴旋的餘地。你要細想,走到今日這一步你是何其艱難,你肯為了尤靜嫻滿盤皆輸?」我迫視她,「投鼠,也須得忌器。」

    玉隱一開口,似吐出無數森冷的冰珠子,「我自有無需忌器的法子。」

    那終究是清的孩子!不!不!我心中一急,連口氣也顧不得斟酌了,「你若真對他的孩子下手,別怪我不顧姐妹情分!你別忘了,你是怎樣做成清河王側妃的?」

    玉隱一愣,直直望向我道:「我怎樣做成王爺的側妃?」她眼中瞳孔激烈一縮,轉而笑道:「自然是姻緣天賜,也得長姊一心成全。」

    我望著她富貴裝束,金玉錦繡,輕輕一歎,「玉隱,是你自己成全了自己。否則,那張小像怎會那麼巧就落了出來?」

    她睫毛劇烈一顫,如羽翼垂下,避閃著我犀利目光,「長姊與我玩笑麼?」

    我搖頭,「我並不與你玩笑,也無心去計較。只是尤靜嫻都會疑心的事,難道我從未疑心過麼?我只是想著你是我妹妹,想著你對王爺一片癡心,但你若真動了傷害王爺血脈的念頭,我必將此事訴之王爺。你想一想,王爺能容得下一個拿著他與我的情分來步步算計的人?能容得下一個處心積慮害他血脈的人?」

    玉隱脫口道:「長姊,你知道我一向最疼涵兒和靈犀!」

    「他們倆是你外甥,你身為姨母,自然疼愛。」我緩一緩氣息,慢條斯理道:「尤靜嫻腹中是王爺名正言順的孩子,你也是這孩子名義上的母親,更該疼愛。」我伸手握一握她的手,是安撫,也是告誡,「甄家的二小姐,清河王的側妃,應當賢良淑德。」

    玉隱眸中的殺氣漸漸縮小,凝成雪亮如針的一點,慢慢隱退到長長的羽睫之後,取而代之的是幾許惶惑與憂懼,幽幽垂下一滴淚來,囁嚅著道:「長姊,你一向明白我一片癡心,當時我也是糊塗油蒙了心,見王爺病中念著長姊,怕這樣下去終要出事,才動了小像的注意,想了這李代桃僵的法子。」她淒然道:「王爺總不成為了長姊孤苦一輩子,是不是?」她停一停,「方纔我也是氣糊塗了,我既心疼王爺,自然不捨得那孩子。」

    我緩下口氣,輕輕揮一揮手,「從前之事皆不重要,我亦無心再去探究。」我語重心長道:「方纔我口氣急了,只是為王爺打算也好,顧慮甄家也好,忌憚太后也好。太后器重尤靜嫻,這又是清河王府的第一個孩子,斷斷不能有閃失。你,要照料好尤靜嫻,也要懂得避嫌。」

    玉隱臻首輕輕一點,算是應允了。她苦笑,「我真糊塗,竟然什麼都不知道!」

    我看她,平心靜氣道:「這句話方纔你已經說過許多次。」

    她的目光牢牢定在極遠處的一點,似是茫然無措,似是若有所思。漸漸,她喉嚨裡漫出低低的嗚咽,「一語成讖,我真後悔我方才胡說。」她無措地瞪著我,「長姊,如果方纔我沒有這樣試探你,這件事就不會成真,是不是?」

    我看著她,心底微微生出憐惜,「無論你有心無心,事已至此,只顧著日後吧。」

    不出幾日,尤靜嫻有孕的事便傳遍紫奧城,宮內宮外無人不知。連去請安時亦見太后唇角含笑,「當真是難得的福氣,與隱妃的事固然是一段佳話,終究是靜嫻有福氣拔了頭籌。」彼時玉隱、靜嫻與玄清皆在座上,玄清略略尷尬,回頭望了玉隱一眼,眼風的末梢卻在我面上拂過,那樣涼涼的觸覺,似無奈拂動的風。

    終究還是我起身先向他道賀:「恭喜六王,恭喜靜妃。」又向太后笑道,「太后為六王的子嗣懸心多年,如今也可安心了。」

    太后含笑頷首,也便留了玄清等人在宮中用膳。我思慮著相見不宜,靜妃亦道「身子乏」,便也早早告辭了。三人並肩而去,走了十步開外,玄清隨著靜嫻的步子,玉隱漸漸被落在後頭。二人齊行,玉隱隨後,我輕輕歎了一口氣,再無他言。
《後宮·甄嬛傳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