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簟秋-6
清涼寺依舊清涼。
方丈迎候在山門外,我和顏道:「方丈多禮了。孤下降前會常來清涼寺祝禱,方丈不必每次都這樣鄭重其事。勞師動眾反而讓孤於心不安。」
方丈頷首道:「帝姬言重了。帝姬千金之軀老衲不敢怠慢。」
我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只說:「孤會在清涼寺小住兩日祈福,一切請方丈安排。」
禪房精緻整潔,雖然簡單,倒也雅致不俗。禪房外有池,名「清泠池」。池中魚游淺底,池畔兩株參天的菩提樹,鳥鳴啾啾,日日聽著晨課晚鐘,倒也十分清淨自在。
見持逸不是什麼為難的事,每日晨課晚鐘或是一日三餐時,都能見到他走在一列僧侶中,姿態安然而超脫。
心頭有莫名的悸動的歡喜,不曉得是從何而來。我忽然覺得,逸,那是個很好的字眼,極合他。
只是,我和他,說不上一句話。
那幾日,開始下雨。極小的雨,在夏日裡下得人悶氣,我便有些不高興,整日懶懶的。
串珠扇著一把蒲扇,坐在我足邊抱怨道:「日日價吃素,口中淡得沒有味道。」聽我不說話,又道:「帝姬不想念宮中的飯食麼?御膳房零公公的螃蟹釀橙和香酥鴨子做得最好不過,帝姬不是最喜歡了麼?」說著撲一撲扇子,道:「這裡這樣熱,宮中可到了上冰的時節了。」
她有意無意地挑動起我的食慾,和著這悶熱的天氣。我知道她想催促我回宮了。
然而我久久無語,串珠覷著我的神色,道:「帝姬自來到了清涼寺,總是一會高興一會不高興的,奴婢也不曉得是為了什麼了。」
我撩著耳墜上細細的一粒珠子,忽然驚醒道:「孤總是這樣嗎?」
串珠點一點頭,認真了神氣,悄然道:「帝姬只在兩個時候高興。」她頓一頓,「只在晨課和晚鐘時分。」
我忽然紅了臉,呆呆望著雨絲落在菩提樹葉上,細聲道:「你知道了麼?」
串珠亦不好意思,「奴婢絕不說出去半字。」她伶俐地笑:「帝姬想單獨見一見持逸師父嗎?」我臉上滾燙,更是害羞,作勢要打她,串珠卻也不躲,只笑:「帝姬只說好不好就是。」
我搖一搖頭:「你怎知孤想見他。」
串珠有幾分得意:「持逸師父出家前是最有名的才子宋郎君,誰不想見呢?」
心中盤桓著一個念頭,良久方道:「你想個辦法,去請他來和我說一會兒話。」
外面雷聲轟然大了起來,串珠輕快地屈膝,笑道:「是。奴婢這就去請。」她笑:「托帝姬的福,奴婢也能見一見聞名已久的宋郎君。」她輕笑的聲音消失在午後轟隆的雷聲裡。
我有些急躁,更有些慌張起來,這樣的佛寺裡,自然不能穿了艷麗的宮裝來,樸素的衣著,脂粉也只淡淡施了一抹,連鏡子也無,只有銅盆只的水清明如鏡。
我急急喚了芷兒進來,把睡亂了的頭髮重新梳了一回,佛門清淨地,華麗的珠釵是不合適用的,絹花又俗氣,他必看不入眼。我正懊惱,見牆角一盆茉莉開得正好,心下一喜,折了幾朵零星點綴在髮絲間,花蕾如珠,幽香盈盈。我低頭微笑。
持逸來時,傾盆大雨已經過去,重又下起了淅瀝的小雨。串珠微微低首,略有歉意:「持逸師父要誦經完畢才能過來,叫帝姬久等了。」說著向持逸道:「持逸師父請。」
他的僧袍衣角上被雨水濡濕了一片,額頭上亦沾了些許雨滴,我的心嗡嗡跳著,聲細如蚊,「勞煩師父過來一趟。」
他平視著我,目光極是平和,如春日裡一潭靜水,通明如琉璃,只叫我覺得內心平靜安詳。
我心中本是慌亂,此刻卻平靜了下來,靜聲道:「師父請坐。」雨水從瓦簷上落下有清涼的意味。撫平我滾燙火熱的心情。
他見我良久只是無言,於是溫和道:「帝姬召喚貧僧有何事宜。」
我一時想不出該說什麼,慌亂中囁嚅著道:「我繡了一幅鴛鴦錦。」我的確是有些慌亂了,對他,我是該自稱「孤」的,可是我沒有。
他的笑是透明的露珠樣的清澈:「貧僧也已聽聞,帝姬有下降之喜。」
他的神態那樣靜,像秋日裡明淨如平鏡的湖泊。我的心底像起皺了一般,忽然厭憎起他談論我婚事時的平靜,於是出言道:「聽說鴛鴦象徵夫妻和睦恩愛。」
他微微笑著,那笑若有似無的,似我從前在畫像上見過的拈花微笑的佛祖,遙遙望著窗外如蔭的菩提,「鴛鴦,有怨有央,方為姻緣。」
有怨有央,我低頭細細品味著這句話。人人都與我說鴛鴦倒影成雙,是恩愛。可仔細想來,鴛鴦二字,正是如持逸所說,是怨和央啊。
我有些癡怔,喃喃道:「有怨有央,才有情愛,是不是?」
持逸的目光淺淺從菩提上收回,拂落在我的面龐上,「因為有情所以會心生怨恨,因為有愛所以會有所央求,世人之情愛,莫不如此呵。」
我愣愣的,驟然想起樓歸遠說要與我「禮讓終老」的語句,慢慢道:「有怨有央,才是真正沒有缺憾的情愛吧。有怨有央,才有諒解和懂得。或許盲目地相敬如賓,也是一件無聊且吃力的事情。」
他有些吃驚地看我一眼,釋然而笑,「或許吧。」他說,「持逸是俗世外的人,豈能完全瞭解紅塵中的事。」
我拂一拂裙帶上挽的花結,忽然起了戲謔之意,輕快道:「既是方外之人,又何必執著紅塵內外之別呢。」
他啞然而笑,又有些愧色,「不想帝姬也懂得佛道,是持逸的修為還不夠。」
「那麼」,我頗有得意,又小心試探著道:「你願意和我一起談論佛道麼?」
細雨的滴瀝聲落在闊大的菩提樹葉上輕快地似乎女子的舞步,細密落下,無聲融進階下團團絨密的苔青之中,他道:「自然可以。」
遠遠似乎有誰的歌聲傳來,在漸漸淅瀝的雨聲中亦清晰可聞。
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這首歌,原本是熟悉的很了。現在聽著,那一個個字,溫柔地叩在我心上,無比清晰。
我回頭望持逸,他亦是微笑著,側頭仔細聽著,對我道:「清涼寺附近居住的村夫農人,人人都會唱這個歌。」
我盈盈微笑:「是麼?小時候我不肯睡覺,母后也常常唱這個歌給我聽。」下面的話我沒有說出口,如今,我也有個人,天天十七八遍掛在心呢。
我轉身,正對上他含著春風樣的眼睛。
雨水順著樹葉尖滑落進清泠池裡,「叮咚」一聲,暈開無數漣漪。彷彿是什麼,突然撩動了我的心。我低頭,笑意油然而生,我真是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