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簟秋-11
我對他說,「持逸,我有十六天沒有見到你了。」
「帝姬記得這樣清楚。」
太液池波光粼粼,池邊種滿青翠的葦葉,被水氣一籠,混著菱花荇葉的恬淡香氣,沁人心脾。
他微微笑:「還沒有謝過帝姬,成全小僧侍奉佛祖的心願。」
我心下黯然若失,或許我幫助他出家是我的過錯。我道:「持逸,你為什麼要出家?」
他的神色有些傷懷和自嘲,「帝姬知道麼?小僧的母親是道姑。」
我吃驚,忙道:「英雄不問出身,你又何必在意呢?」
他怔怔望著湖面出神,道:「小僧自幼隨母姓宋,自己也不知道父親是誰。只知道他與母親私通生下了我,為此母親被趕出長寧觀,我也因此受盡世人冷眼。」
「長寧觀?」我驚呼,隆慶帝所生帝姬,唯真寧帝姬是昭成太后所出。長寧帝姬生母早亡,自幼入道居住在長寧觀。持逸的母親,必定是侍奉長寧帝姬一同出家的侍女了。在道觀中私相授受,長寧帝姬斷然不能容她。我道:「可是世人不是人人讚你才華,稱你為『宋郎君』麼?」
他冷冷道:「世人稱慕的是宋懌灃的才華和名聲,唾棄的是他的身世。世人的好惡本不是因為他這個人,而是人云亦云。我又何必在這樣的塵世裡多待半刻。」他緩一緩神色,「而且母親言傳身教,小僧自幼也十分喜歡佛理。」
波光粼粼泛起滿湖的星光搖曳,月色濃華如醉,似能染上人的心頭。
我輕聲歎息了一句,道:「持逸,你知道我為什麼即將下降卻屢屢不快麼?」他望著我,和煦的目光如能包容一切煩惱。「我選中的駙馬,並不是喜歡我,他更中意的,是我的身份,是因為我是雪魄帝姬。」我看他一眼,隨即矜持低頭,「你明白的是不是?」
他「恩」一聲,靜默良久,只是以懂得的目光看著我。我輕輕把呼吸調整到與持逸一致,感受著這種從內心深處瀰漫上來的寧靜與默契。
又過幾日,冊後的詔書也下來了。詔文曰:
朕惟道原天地,乾始必賴乎坤成,化洽家邦,外治恆資乎內職,既應符而作配,宜正位以居尊。堇貴妃謝氏,自入宮為側妃。數年以來,溫惠秉心,柔嘉表度,持躬淑慎,禮教夙嫻,六行悉備,久昭淑德。暨乎綜理內政,恩洽彤闈,用克仰副皇太后端應惠下之懿訓,允合母儀於天下。既臻即吉之期,宜正中宮之位。敬遵慈命,載考彝章,冊命堇貴妃謝氏為皇后。於以承歡聖母,佑孝養於萱闈;協贊坤儀,循嘉祥於蘭掖。
有母后的意旨壓著,又有皇兄的專寵,幾乎無人敢有異議,冊後之事,水到渠成。
槿汐姑姑道:「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是多好的事。當年昭舒太后那麼得你祖父的寵愛,也沒能被冊封為皇后,清河王也未能成為太子,是你祖父最大的遺憾呢。如今的皇上和皇后真是有福氣的人呵。」
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反覆咀嚼著這句話,目光停駐在了持逸現在所居的通明殿,久久不能移開。
涼風有信,輕緩拂開這個夏天的正盛的暑氣,我站在摘星台上,台邊濃蔭如綠霧漫天匝地,蟬鳴一聲遞一聲地傳了過來,像是試探一般。綠蔭叢中,榴花開得濃如火灼,一星一點,散落如明媚的眼睛。
宮中美景甚多,處處皆可流連,而我的目光卻只被通明殿的碧水琉璃瓦所牽引。明知這樣並看不見持逸的身影,卻仍是不由自主。
他在做什麼呢?打坐?誦經?亦或是祝禱?
槿汐姑姑滿面皆是笑,並未察覺我的異樣,道:「宮中真是喜事連連啊。帝姬知道麼?自帝姬下降的旨意下去後,樓歸遠大人正忙著營建公主府呢,公主府擇在了離紫奧城最近的永慶坊,帝姬以後來往宮中很是方便呢,也是樓大人體貼帝姬的孝心啊。」姑姑絮絮著道:「聽聞樓大人為博帝姬一笑,特意把公主府的正堂按芳菲殿的規制一點不漏地建出來呢。」
我定一定心,輕輕道:「姑姑,我並不喜歡樓歸遠。」
槿汐姑姑的笑容一閃,垂目恭順道:「帝姬,不喜歡的事可以慢慢變得喜歡。」
睫毛如蝶翅輕輕一挑:「我並非心甘情願要嫁樓歸遠。」
「可是帝姬,當日鳳台選婿,是您親自選的樓大人。」
我慢慢的歎了一口氣:「當時情形之下,的確沒有比他更好的人。」
「既然滿朝才俊無人能及樓大人,可見帝姬所選的駙馬已是上上人選了,只怕舉目大周,亦無人能及樓大人。」
我再也按捺不住,脫口而出道:「有的。」我靜一靜神氣,道:「當日情形下,的確是我親自選的樓歸遠為駙馬。可是姑姑,你知道麼?若在選定了駙馬之後,我才遇見自己真心喜歡的男子。」
「那麼奴婢敢問帝姬,那人是誰?」
我不說話,只是把遙遙望著通明殿出神,槿汐姑姑順著我的目光看去,臉色霎時一白,脫口驚道:「帝姬!萬萬不可。」
風吹開我的芽黃輕綃長裙。那麼悶,風再大也吹不散,我苦笑:「是我允許他出家的。姑姑,我不喜歡樓歸遠,樓歸遠也並不真心喜歡我。我們以後在一起,必定不能好好的。」
「帝姬……」
我打斷她,「姑姑,你聽我說完。小姨和平陽王叔夫妻情篤,恩愛如斯,我希望和他們一樣,而不是做一對表面上的夫妻。」
她按捺住自己的神情,方慢慢道:「帝姬,婚期已定,駙馬人選已定。帝姬不能失信於天下,更不能讓太后與皇上失信於天下。當年朧月長公主自請下降於赫赫王子,正是為了不讓太后違背當年的承諾。如今朧月長公主已經育有三子一女,與駙馬共執朝政,相敬如賓,不也很好嗎?」
我看著槿汐姑姑關切的眼神,道:「姑姑,我並不是朧月姐姐。也許她的確過的很好,但論通情達理,能為母后分憂,我確實不如姐姐。我只盼自己不要和靈犀姐姐一樣,憂傷終身就好了。」
槿汐姑姑忙來捂我的嘴,「帝姬說什麼呢,太后聽見了又要傷心。」
我自悔失言,忙拉著姑姑道:「姑姑別說就是了。我只求姑姑一件事,幫我探探母后的口風如何?」
槿汐姑姑連連擺手,蹙眉道:「奴婢可不敢。帝姬費盡心機讓持逸師傅進宮已是大麻煩,奴婢怎麼還敢去探太后的意思。」她仔細盯著我道:「奴婢有句話,還請帝姬細想想。帝姬喜歡持逸師傅,持逸師傅可也一樣喜歡帝姬麼?若是這樣,那再做打算也不遲。」
我心頭一震,持逸的確是沒有明白表示過喜歡我的。當下也不和槿汐姑姑多言,立時轉身便走。持逸正在閣中誦經,見我進來,起身道:「前日聽帝姬說喜歡蓮花卻可惜不能養在手中把玩,小僧便種了一碗碗蓮,帝姬可喜歡?」
小小的碗蓮,種在一個天青纏枝蓮花碗中,花色如晨曦薄霜,粉白相間,襯著如小兒手掌般大小的圓葉,十分可愛。我捧在心口細細玩賞,十分歡悅,心想我隨口說的一句話他也這般上心,更是感激。話由心出,脫口道:「持逸,你可喜歡我麼?」
他瞬間變了神色,道:「喜歡便怎樣?」
我由衷笑出來,「我歡喜極了。」
持逸不看我,自顧自翻了經書,道:「帝姬這話問錯了地方,這裡是通明殿,佛家清淨地。帝姬那這話來問一個和尚,似乎是錯得很了。」
胸口似被人重重一擊,猝不及防。我一時窘住,心跳紊亂,只覺得臉烘烘燒了起來。我這樣來問他,的確是冒失而唐突了。不由得又羞又愧又傷心,發足奔了出去。
從小到大,並沒有人用這樣的話來指責過我。何況是一個我喜歡的男子,更是難過。跑回芳菲殿嗚咽哭了半晌,又怕母后聽說了遷怒持逸,少不得埋怨了宮女服侍不周才頂了過去。
這般,便連著好幾日不肯再踏足通明殿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