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佩吟咬住嘴唇,故意不開口,掉頭望著車窗外面,天已經亮了,濛濛的白霧正在緩慢的散開,今天會是個大晴天,她模糊的想著。他也沒說話,忽然發動了車子。
    「喂,」她驚愕的。「你要開到什麼地方去?」
    「我只想找一個人少的地方,」他說,微鎖著眉頭。「放心,不會耽誤你上課,我一定在八點鐘前送你到學校門口。」
    她瞅著他。「上星期六剛放的暑假。」她說。「我已經不需要去上課了。」「哦!」他應了一聲,不安的看了她一眼。「我想,我疏忽了很多事情,犯了很多錯,我失約了……你的傷口好了嗎?」
    「好了。」她望著前面。「只要治療和時間,什麼傷口都會好!」他看看她的手臂。「可是會留下了一條疤痕,是不是?」
    她忽然笑了,覺得他們的談話像哲學家在說什麼隱語,都帶著點一語雙關。他把車子開往內湖的方向,停在一條小溪的旁邊,這兒還沒有完全開發,青山綠水,還有點兒原始味道。山裡好像有座廟宇,鐘磬和梵唱之聲,隱隱傳來。她搖下窗玻璃,幾乎可以聞到一些檀香味,把車裡的香水味沖淡了不少。「你到底找我出來做什麼?」她問。
    「我想我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他正色說。
    「哦?」「昨天中午,維珍來找我。」他咬咬嘴唇,眼底有一絲慚愧。「你知道,這些日子,維珍常常來找我的,有時打電話到公司,有時直接來我家。我們常在一塊兒吃飯,或者去夜總會跳舞,她的舞跳得是第一流的,從最難跳的探戈到狄斯可,她全會。」「嗯。」她應了一聲。「是的,她很活潑,很能幹,很會交際……我想,你這些日子過得很快活?」
    「有一陣。」他坦白的說:「像喝醉了酒,像抽了大麻煙,忽然就這樣昏昏沉沉的忘了很多事,例如和你的約會,要帶你去換藥……」「我沒怪過你。」她靜靜的說:「而且,我也猜到是怎麼回事了。」她深深的注視他,心裡有些隱隱的痛楚。她等待過那個約會的,為了那個約會她還拒絕了另外一個。不過,這痛楚並不嚴重,當維珍一出現,她就已經有了預感──她從不認為自己能抓住男人,也從沒有準備去抓住頌超。她那隱隱的痛楚相當微妙,自尊的受傷遠超過感情的受傷,或者,僅僅是虛榮心的作祟而已。「你不必對我抱歉,頌超,」她誠懇的說:「我早對你說過,你像我的弟弟……只要你過得快活,只要你很滿足,我會祝福你。」
    「你是真心話嗎?」他緊盯著她的眼睛。
    「當然是真心話!」他默然片刻,然後,他仰靠在椅墊上,閉上眼睛,長長的歎了口氣。他的面容憔悴而蒼涼。
    「怎麼了?」她不解的。「你今天好古怪!」
    「我希望你罵我,狠狠的罵我。」他咬牙說:「我希望你吃醋,吃醋得一塌糊塗。我希望你抽我一個耳光,捶我幾百拳……而不要這樣安安靜靜的祝福我。」
    她淡淡的微笑起來。「我不是孩子了,頌超。」她說:「而且,你在享受你的青春,這並沒有什麼錯。」「你知道我從什麼地方來的嗎?」他問。
    「福隆。」她接口說:「你已經告訴我了。我只是不懂,從福隆開車回台北,大概要──」「四小時。」「四小時?那麼你是從半夜一點鐘開的車?」
    「一點也不錯。我們去福隆游泳,天黑了,她說開夜路太危險,勸我在福隆住一夜。我們租了棟小別墅,我不知道別墅裡只有一間房間,我要幫她另租一間,她說她怕鬼……於是,於是……哦,我不知道我說得是不是公平,因為,事實上,她還拒絕過我,還勸我保持……而我沒有聽她。我希望做到『一夜無話』,可是,我失敗了。事後,我睡了一下子,當我醒來的時候,大概是午夜十二點鐘吧,我睜開眼睛,忽然看到她在笑,怎麼說呢?一種勝利的笑。她是睡著的,卻在睡夢裡笑。我坐起來,看著她。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像有一盆冷水從我頭上澆下來。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我像個毫無經驗的魯男子,糊里糊塗就被別人捕獲。我問我自己,做這件事是不是出於愛?我聽到幾千幾萬個聲音在我腦海裡喊:不是!不是!不是!尤其,當我坐在那兒看她的時候,我幾乎是厭惡的。我這樣說很無聊,對不對?一個男人,在得到一個女人以前,覺得她迷人而誘惑,到手後卻厭惡她!但是,我必須坦白,我確實厭惡,我覺得從頭到底,我中了計!這樣說也很不公平,誰教我要中計呢?我更深的厭惡是對我自己。這麼許多年來,我一直很傻氣的保持一份純潔,一部份原因是因為我很膽小,幾乎是……很害羞的。但是,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我有種固執的信仰,相信靈與肉必須合一。而昨晚,我把什麼都破壞了。我生氣,煩惱,充滿了犯罪感……我恨自己碰了她。於是,我把她叫醒,命令她穿上衣服,連夜間,我開車回台北,先把她送回家。然後,我就來找你。」
    她注視著他,傾聽著他這篇坦白的談話,他說得那麼坦白,使她的臉都紅了。她望向窗外,用手指輕輕的劃著窗玻璃,她問:「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
    「因為──你說過我是不成熟的。」
    「唔。」她含糊的應著。
    「你說對了。」他緊緊的注視她,很苦惱,很沮喪。「我禁不起一點點的考驗,禁不起一點點的誘惑,我只是個孩子。佩吟──」他輕念她的名字:「原諒我!」
    她滿臉通紅。坐在那兒,她一動也不動,只是看著窗外的小溪,聽著那流水的潺潺聲。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然後,她回過頭來了,正眼看著他。她臉上的紅潮消退了,她的眼光誠摯而溫柔。「頌超,」她輕柔而鎮靜的說:「你仍然只是個孩子,一個天真的孩子。」「什麼意思?」他不解的。金盞花19/37
    「你告訴我這些,你要我原諒你,你把我當作什麼人呢?」
    「你知道的──」他吞吞吐吐的說:「你早就知道了。我一直對你……」「別說愛字!」她很快的打斷他。「否則,你就會和犯了昨晚的錯誤一樣,要懊惱很久很久了。」
    他瞠目結舌的瞪著她。
    「聽我說,頌超。」她直視著他。「你並不『愛』我,我這個愛,是指男女間狹義的愛,你對於我,是敬多於愛的,對嗎?你會把昨夜的事告訴我,你知道,在你潛意識裡,我是個什麼人嗎?我像個神父,你像個天主教徒,天主教徒在神父面前告解,為了減輕自己的犯罪感。這,絕不是愛情!」
    「佩吟!」他煩躁的喊了一聲:「你──」
    「讓我說完。」她打斷了他。「頌超,我告訴你,我愛過,也被愛過──不管那份愛情多麼短暫,多麼禁不起時間的考驗──但,在當時,我們都愛得很真很純。愛情,不止要對對方愛慕,還有依戀,還有憐惜,還有欣賞,還有關懷……甚至,還有佔有慾,還有那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纏綿繾綣之情。你對我,有這麼複雜的感覺嗎?」
    他怔了怔,好半晌,才勉強的說:
    「你怎麼知道沒有?」「如果有,你就不會被維珍所吸引了!」她歎息的說:「如果有,你眼睛裡就再也容納不下別人!如果有,你就不會兩個星期見不到我,甚至忘記了我們的約會!」
    「你知道,我是一時的迷惑……」他急促的解釋。「我已經在請求你原諒……」「我完全原諒你!」她睜大眼睛說:「我說這些,並不是在責怪你,而是向你解釋,什麼是愛情。頌超,你太單純了,太天真了,也太善良了。你根本還沒有愛過,所以你完全不能體會什麼是愛情。你以為你愛的是我,事實上,你對我的感情,混合了你對頌萍、頌衡、頌蕊的愛,而我,比她們新鮮。我不是你的姐妹。換言之,我是個類似姐姐,而超乎姐姐的人物,一個友誼與親情的混合體,你仔細想想,就可以想通了。我們在成長的過程裡,都有一些秘密,不願告訴父母,不願告訴姐妹,而寧願告訴一個好朋友。我就是你的一個好朋友。超乎異性之情,我們是『中性』的朋友。」
    他垂下頭,望著面前的方向盤,他用手指在方向盤上撥弄,陷進某種深深的沉思裡。他在想著她的話,咀嚼她的話,而越想就越覺得有些道理。半晌,他才吸了口氣,勉強的振作了一下,輕聲說:「換言之,你對我也從來沒有一丁丁,一點點,一絲絲的男女之情了?」她的臉又驀然漲紅了。
    「不。」她坦率的低語。「有一度,我確實為你心動過。」
    他的眼睛一亮。「什麼時候?」他追問著。
    「在……算了,」她搖搖頭。「別提了。即使在那時候,我也只認為你是個純真而熱情的孩子,我怕傷害你的情緒遠勝過男女之情。」「總之,我把它弄砸了,是不是?」他嗒然若失。
    「不。這樣對我們都好,同情不是愛情。」她凝視他,關懷的拍了拍他的膝蓋,完全像個慈祥的大姐姐。「頌超,聽我一句話!」「嗯。」「離維珍遠一點!」她誠懇的說:「我怕……」
    「怕什麼?」「怕你會成為她釣的一條魚,她一直在釣魚。你是條又大又肥又容易上鉤的魚。」他沉默著。「不要那麼垂頭喪氣,」她笑笑,鼓勵的看他:「我打賭,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真正讓你傾心的女孩,那時候,你就會瞭解愛情是什麼。那時候,你會感激我今天對你說的話。真的,頌超,這一天遲早要來的!」
    他咬住嘴唇,仍然沉默著。
    她看了看手錶,時間過得真快,已經九點半了。她驀的一驚,爸爸準以為她失蹤了!她慌忙拍拍頌超,急急的說:
    「拜託拜託,送我回去吧!否則,我爸會以為我跟你私奔了,那麼,我就洗都洗不清了。」
    他歎口氣,發動了馬達。
    車子在歸途中,他們兩個都很沉默,他偷眼看她,她是一臉坦蕩蕩的正氣,一臉靜悠悠的安詳。她對了!他想。他雖然敬慕過她,欣賞過她,甚至崇拜過她……那卻不是愛情。忽然間,他覺得自己在這一夜和一晨間蛻變了,他在費力的脫掉那層幼殼,而要發展成為一隻「成蟲」。他再看她,她是那麼深沉那麼高貴呵!他想著維珍,維珍是個尤物,佩吟卻像個聖女!假若把維珍歸之於「肉」,佩吟就純屬於「靈」了。
    車子轉進了佩吟家的巷子。
    忽然間,佩吟神經質的伸手抓住了他。
    「停車!」她叫。他慌忙煞住車子,困惑的問:
    「怎麼啦?」她直直的向前望著,他跟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於是,他一眼看到,在她家門口,正停著一輛擦得雪亮的「賓士」車。他第一個念頭,就是她家出事了,大概她媽又發了病,車子是來送她進醫院的。但是,卻從沒聽說過那家醫院的救護車是用「賓士」呀!他正狐疑著,她已推開車門,走下車去了。他不放心,把車子停在路邊上,也跟著她走下車。到了她家門口,他才看到車裡還有司機,穿著一身雪白的制服,怎麼?有什麼皇親國戚到她家來了嗎?大門開著,佩吟只匆匆的和老劉點了個頭,就直接走進了小院,她的心狂跳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緊張和激動。一跨進那小小院落,她立刻看到,父親正站在小院中,和人說著話──那人長髮垂肩,穿著一身薄如蟬翼的白紗衣服,婷婷然,裊裊然,亮麗如陽光閃爍,潔白如白雲出岫──
    那是纖纖!「韓伯伯,」纖纖正柔聲說著,聲音清麗而悅耳。「你一定要告訴韓老師,我來過了啊!我還會再送更多更多的花來!」
    佩吟這才看到,小院裡堆滿了花,有孤挺花,有洋繡球,有千日紅,有彩葉莧,有仙丹花,有九重葛,有龍吐珠,有使君子,有木玫瑰……還有無數盆金盞花!彩色繽紛,萬紫嫣紅,堆滿了整個小院。而纖纖一身白衣,飄然出塵的站在那群花之中,簡直像一個百花仙子!
    「纖纖!」她忍不住喊了一聲。
    纖纖驀然回首,眼睛裡閃耀著光華,那白皙的臉龐,被喜悅所籠罩著,光滑得像緞子的皮膚,在陽光下像是半透明的──她美得像個水晶玻璃的雕塑品。
    「噢,韓老師!」她用小碎步奔過來,立刻熱情的握住佩吟的手,她搖撼她,緊握她,又笑又叫:「我真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一百個謝謝,一千個謝謝!你怎麼不來我家玩了呢?雖然不用教我書,你還是我的好老師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不止我想,奶奶也想你,吳媽也想你,我們全家都想你!我爸爸──他要我給你送一些花來,特別是那些金盞花!」「哦!」她應著,心裡亂糟糟的,她看看花,再看看纖纖。纖纖移過一盆金盞花來,又移過一盆黃色的,成穗狀往上生長的花朵來,她把兩盆黃花並放著,抬頭對著佩吟笑,那笑容像春日嬌陽,溫馨而開朗。
    「這盆黃花名叫金魚草,很奇怪是不是?花的名字偏偏叫草?我爸爸找出一本書,書上說每種花都有意義,他要我告訴你,金魚草代表的意義是傲慢,金盞花的意義很不好,代表的是別離,所以,他要我不要送金盞花給你。可是,後來,他又說,你送去吧,要把金盞花和金魚草放在一塊兒,加起來就是一句話:『別離了,傲慢!』我不懂他是什麼意思,我問他,他說:他是在向你道歉哪!他還說,如果你接受了這兩盆花,就算接受他的道歉了,那麼,就要請你別再怪他了!」她一口氣說著,琳琳然,琅琅然,聲音輕快得像樹梢的鳥鳴。「我也不知道我爸怎麼得罪了你,但是,你知道我爸爸哪!他就是那麼……」她又笑,又輕輕的伸舌頭。「那麼……那麼……那麼有一點點傲慢,有一點點不講理的,但是,他的心是很好很好的。他從不向人道歉的哪!韓老師,你不要生氣吧!」
    她呆了,她是真的呆了。她低頭看看那兩盆金魚草和金盞花,又抬頭看看纖纖。她眩惑而迷亂,心裡忽然就像塞進了一團糾纏不清的亂麻。「別離了,傲慢!」他是什麼意思?噢噢,他已經看透她了,他已經讀出她內心深處對他那種「優越感」的反抗了。道歉?他也會向人道歉嗎?不,驕傲是一種頑固的病菌,他仍然無法全然放棄他的驕傲,所以,他派了纖纖來了。纖纖仍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她那薄如蟬翼的白紗衣服在微風中飄飄蕩蕩,她那已留長了的烏黑烏黑的頭髮如水披瀉,她那眉間眼底,洋溢著她從未見過的喜悅,可是,卻也有縷淡淡的怯意,和淡淡的嬌羞。看佩吟遲疑不語,她有些急了,輕搖著她,輕揉著她,輕喚著她,輕輕依偎著她,纖纖又一疊連聲的說了:「你不要生氣了,韓老師。你已經收了那兩盆花兒了,是不是?你收了!我爸爸說,只要由我送來,你就一定會收下的!」「為什麼?」「因為──」她拉長了聲音,悄悄的笑著,滿足的驚歎著:「你是那麼那麼那麼好心呀!你是那麼那麼那麼喜歡我呀!你是那麼那麼那麼不忍心給我釘子碰呀!」
    佩吟目瞪口呆,面對這張純潔如天使的臉龐,她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在她後面,一直默默旁觀,帶著種震撼般的新奇,和嶄新的驚訝,頌超不知何時已繞到她們身邊,凝視著纖纖,他也看呆了,聽呆了,而在她們的談話間,若有所悟了。金盞花20/3711
    金盞花和金魚草都放在佩吟的窗台上了。
    有好些天,她都在家改學生的大考考卷,可是,每次,她都會從考卷上抬起頭來,癡癡的望著這兩盆花發怔。奇怪,兩盆花都是黃色的。她知道金盞花本來就只有黃色一種。可是,金魚草的顏色很多,她就看過纖纖栽培過紅色、白色、粉紅、紫色和橘色的。現在,他什麼顏色都不挑選,單單選黃色的,兩盆黃花放在一起,金盞花是一朵朵在綠葉陪襯下綻放著,金色草卻是單獨的一枝花,亭亭玉立的伸長了枝子,上面參差的開著無數花朵。她拿著紅筆,望著花朵,就會不知不覺的想起他曾經說她的話──人比黃花瘦。
    是的,人比黃花瘦。她這些日子又瘦多了,只因為她心緒不寧,只因為她若有所思,若有所盼,若有所獲,也若有所失。這種患得患失,忽悲忽喜的情緒是難以解釋的,是會讓人陷入一種恍恍惚惚的情況裡去的。尤其,她收下了這兩盆花,像纖纖說的,如果她收了,就代表接受他的道歉了。那麼,他的下一步棋是什麼?總不該如此沉寂啊!於是,她在那種「若有所盼」的情緒下驚悸了!怎麼?自己居然在「等待」他的下一步呢!
    這一步終於來了。那是晚上,她剛把所有學生的學期成績都平均完了,考卷也都一班班的整理好了,她這一學期的工作算是正式結束。大概是晚上八點鐘左右,電話鈴響了。
    「喂?那一位?」她問,以為是虞家姐妹,或者是頌超,只有他們和她電話聯繫最密切。
    「韓──佩吟?」他遲疑的問。
    她的心「咚」的一下跳到了喉嚨口。原來是他!終於是他!「嗯。」她哼著,莫名其妙的扭捏起來,這不是她一向「坦蕩蕩」的個性啊。「你──好嗎?」他再問。
    「喂。」她又哼著,心裡好慌好亂,怎麼了?今天自己只會哼哼了?「你──熱嗎?」他忽然冒出一句怪話來。
    「熱?」她不解的。可是,她立即覺得熱了,小屋裡沒有冷氣,夏天的晚上,太陽下山後,地上就蒸發著熱氣,小屋裡簡直像個蒸籠,她下意識的用手摸摸頭髮後面的頸項,一手都是汗。「是的,很熱。」她答著,完全出於直接的反應。
    「我知道一家咖啡館,有很好的冷氣,很好的情調,你願不願意陪我去喝一杯咖啡?哦,不,」他慌忙更正了句子:「你願不願意讓我陪你去喝一杯咖啡?」
    她的心在笑了,為了他這個「更正」!他多麼小心翼翼,多麼怕犯了她的忌諱,但是,他還是那個充滿優越感,充滿自信與自傲的趙自耕啊!「是的,我願意。」她聽到自己在回答,連考慮都沒考慮,就衝口而出了。「那麼,我十分鐘之內來接你!」
    他掛斷了電話。她在小屋裡呆站了幾秒鐘,接著,就覺得全心靈都在唱著歌了。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就莫名其妙的在全身奔竄起來。十分鐘!只有十分鐘!她該把自己打扮漂亮一點啊!拉開壁櫥,她想換件衣裳,這才發現壁櫥裡的寒傖,居然沒有一件像樣的衣裳!她想起纖纖的白衣勝雪,不禁自慚形穢了。既然壁櫥裡沒有一件新裝,她放棄了換衣服的念頭,尤其,當她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穿著件鵝黃色的短袖襯衫,一件黃色帶咖啡點點的裙子,竟然和窗台上那兩盆黃花不謀而合,這才驚悟到自己一向偏愛鵝黃色系統的衣裳。或者,他已經注意到了,所以特別送她黃色的小花?那麼,又何必再換衣裳呢?可是,總該搽點胭脂抹點兒粉的,她面對鏡子,倉促中又找不到胭脂在什麼地方?鏡子裡有張又蒼白又憔悴的臉,一對又大又熱切的眸子,一副緊張兮兮的表情……天哪!為什麼小說裡的女主角都有水汪汪的眼睛,紅灩灩的嘴唇,白嫩嫩的肌膚,烏溜溜的頭髮……她在鏡子前面轉了一個身子,嗯,她勉強的歎了口氣,發現自己有一項還很合格──頭髮。她的頭髮是長而直的,因為她沒時間去美容院燙。而且,是「烏溜溜」的。門外響起了汽車喇叭聲。糟!什麼「打扮」都別提了,來不及了。她慌忙拿了一個皮包,先走到客廳裡去,要告訴父親一聲。一到客廳,她就發現韓永修正背負著雙手,若有所思的站在那兒。看到佩吟,他並不驚奇,只是用很關懷得疼愛又很猶豫的眼光望著她,問了一句:
    「要出去?」「是的。」「和那位──律師嗎?」父親深深的看著她。
    「噢。」她的臉發熱了,心臟在怦怦亂跳。「是的。」她坦白的說,不想隱瞞韓永修。
    父親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終於說:
    「去吧!但是……」「爸?」她懷疑的看著父親。「你──不贊成我和他來往嗎?」她直率的問了出來。
    「僅僅是來往嗎?」父親問,走過來,他用手在女兒肩上緊按了一下。他搖了搖頭。「去吧!」他溫和的說:「你不應該整天待在家裡,你還那麼年輕!去吧!交交朋友對你有好處。但是──那個趙自耕,你──必須對他多瞭解一些,他已經不年輕了,他看過的世界和人生,都比你多太多了。而且,他在對女人這一點上,名聲並不很好。當然,像他這種有名有勢的人,總免不了樹大招風,惹人注意,我只是說說,提醒你的注意……也可能,一切都是謠言。而且,也可能……」父親微笑了起來,那微笑浮在他蒼老的臉上,顯得特別蒼涼:「我只是多慮,你和他僅僅是來往而已。」
    佩吟不安了,非常不安。她想問問父親到底聽說了些什麼。可是,門外的汽車喇叭聲又響了一聲,很短促,卻有催促的意味。她沒時間再談了,反正,回家後可以再問問清楚,她匆匆說了句:「我會注意的,爸。」她拿著皮包,走出客廳,經過小院,跑出大門外了。
    門外,趙自耕正坐在駕駛座上等她。她驚愕的看看,奇怪的問:「你自己開車?老劉呢?」
    「我常常自己開車的,」趙自耕微笑的說,打開車門,讓她坐進來。他發動了車子,一面開車,一面說:「用老劉是不得已,有時非要一位司機不可,這社會在某些方面很勢利,很現實。而且,奶奶和纖纖都不會開車,這一老一小每次上街我都擔心,有老劉照顧著,我就比較安心了。」
    她望著他,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西裝,打了條深紅色的領帶,又帥又挺,又年輕!他是漂亮的。她在心中驚歎。如果他不要這麼漂亮,如果他看起來不要這樣年輕,會使她覺得舒服很多。那筆挺的白西裝,那絲質的白襯衫……她在他面前多寒傖哪!車子停在一棟大建築物前面,他們下了車,有侍者去幫他停車。他帶她走進去,乘了一座玻璃電梯,直達頂樓,再走出電梯,四面侍者鞠躬如儀,她更不安了。緊握著皮包,她覺得自己的打扮不對,服裝不對,鞋子不對,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對勁。那些女招待,看起來個個比她像樣。
    他們走進了大廳,他一直帶著她,走往一個靠窗的卡座上。坐了下來,她才發現這兒可以瀏覽整個的台北市,那玻璃窗外,台北市的萬家燈火,帶著種迷人的韻味在閃耀。她好驚奇,從沒有見過這種景致,那點點燈火,那中山北路的街燈像一長串珍珠項煉,而那穿梭的街車,在街道上留下一條條流動的光帶。她回轉頭來,再看這家「咖啡館」,才發現這兒實在是家夜總會,有樂隊,有舞池,舞池中正有雙雙對對的男女,在慢慢的擁舞著。室內光線幽暗,氣氛高雅,屋頂上有許許多多的小燈,閃爍著如一天星辰。老天!她想,他確實會選地方,如果她嫌這兒太「豪華」了,卻不能不承認,這兒也是非常非常「詩意」的!連那樂隊的奏樂都是詩意的,他們正奏著一支非常動聽的英文歌,可惜,她對英文歌曲並不熟悉。「這是支什麼曲子?」她問,不想掩飾自己的無知。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從上衣口袋中取出筆來,他在餐巾紙上寫了一行字,遞過來給她,她接過來,就著桌上燭杯裡的光線,看到七個字:「你照亮我的生命。」
    她的心臟又怦然一跳。抬起頭來,她看著他,立即接觸到他那深邃、沉著、含蓄,而在「說話」的眼睛。她很快的低下頭去,玩弄著手中那張紙,滿心懷都蕩漾著一種異樣的情緒,她的臉又在發熱了。
    侍者過來了。「要吃點什麼?」他問。
    她搖搖頭。「給我一杯咖啡吧!」她說。
    他點了兩杯咖啡。又說:「其實,你該嘗嘗他們的冰淇淋,這家的冰淇淋是有名的,尤其是『法國式冰淇淋』,裡面又有核桃,又有櫻桃,要不要試一試?」「好。」她點點頭。於是,他又點了冰淇淋。
    一會兒,咖啡來了,冰淇淋也來了。她看看這樣,又看看那樣,不知道該先吃那一樣。她喝了口熱咖啡,又吃了一口冰淇淋,忽然間笑了起來:
    「你瞧,又是熱的,又是冷的,又是甜的,又是苦的,你叫我怎麼吃?」「熱的,冷的,甜的,苦的……」他凝視著她,微笑著:「你一下子嘗盡了人生!」她一怔,迅速的看著他,在這一刻,她似乎才正視到他的內容和深度,才領略到他在那出眾的儀表和修飾的後面,還隱藏著一顆透視過人生的心。或者,是透視過「她」的心。因為,在這一瞬間,屬於她的那些喜怒哀樂,那些逝去了的歡笑、甜蜜、愛情……那些冷的、熱的、甜的、苦的……種種滋味,都一下子湧上心頭。她垂下睫毛,有些憂鬱,有些惆悵,有些落寞,卻有更多的感動。
    他很仔細的看她,被她消失了的笑容所困擾了。
    「我說錯了什麼嗎?」他問。
    「不。」她很快的回答,又笑了。「你說得很好,我只是──
    在想你的話。」「你知不知道。」他燃起一支煙,深思的看著她。「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女孩面前,這麼害怕自己的言行不得體。我比你大很多──事實上,你提醒過我,我是很『老』了,對年齡的敏感,也是你帶來的,在認識你以前,我從不覺得自己『老』。我比你大很多,你卻讓我覺得,在你面前,我只是個小學生。韓──老師,我請你當纖纖的老師時,並沒想到……」他歎口氣:「我也會被這個老師所收服的!」金盞花21/37
    她啜著咖啡,也吃著冰淇淋,卻更仔細的傾聽著他的談話。推開冰淇淋的杯子,她玩弄著杯子中的一顆櫻桃,她不看他,卻注視著燭杯裡那小小的火焰,低聲問:
    「你在說真心話?還是僅僅想討好我?」
    「我沒有必要要討好你!」他說,咬咬牙。「我說的是真心話。我想──我已經不可救藥的愛上了你!」他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她驚跳起來,手裡的櫻桃落進杯子裡去了。她抬眼看他,蠟燭的火焰在她瞳仁裡跳動,她的臉色發白,嘴唇微微顫動著。「為什麼?」她問。「什麼為什麼?」「你瞧,我絕不是你心目中那種典型的女人。」她說:「我並不漂亮,我不時髦,我很平凡,沒有吸引力,也度過了少女最美好的那段年齡。我不大膽,也不新潮,我不會玩──
    愛情的遊戲。我保守,我倔強,我不會遷就別人,更不會甜言蜜語。」「說完了嗎?」他問。「還沒有。」「再說!」他命令的。「我……」她蠕動著嘴唇,心裡瘋狂的想著父親所叮囑的話,他在對女人這一點上,名聲並不很好。「我……我不是一個玩樂的對象,」她的聲音微微發抖,居然變得可憐兮兮的。「我……我是會認真的!」他死命盯著她。忽然站起身來。
    「幹什麼?」她問。「我們去跳舞。」她看看舞池,人並不多,是一支慢狐步,她忽然想起頌超說維珍的話,就又加了一句:
    「我──不會跳探戈,也不會跳狄斯可!」
    「這不是探戈,也不是狄斯可!」他說,牽住她的手,把她從座位上拉起來。「我也不是要你去表演跳舞,我只是想和你靠近一點,因為,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他把她帶進舞池,立刻,他擁她入懷。他的胳膊強而有力的摟住她,讓她緊緊的貼著自己,他的面頰和她的依偎在一起,他的嘴唇湊在她的耳邊。隨著音樂的節拍,他很有韻律的帶著她滑動,卻在她的耳邊輕聲而正經的說:
    「讓我告訴你,從你第一次走進我的客廳,我就開始被你吸引。你剛剛說了許多你的缺點,什麼不漂亮、不時髦、太平凡等等鬼話,假如你是真心話,你對自己的認識太少。假如你是謙虛,就又未免太不真誠了。在我眼光裡,你很美,當然不是像電影明星那樣亮,你美得深沉,美得生動,美得成熟。你的眼睛是兩口深井,我常常不敢正眼看你,怕那井中一平如鏡的井水裡,會反映出我自己的寒傖和庸俗。佩吟──」他低低喚她,聲音溫柔、誠懇、真摯,而帶著靈魂深處的渴求。「讓我們今天把假面具都丟開,好不好?坦白說,我很愛自由,我不願被一個女人拴住,這些年來,我很滿意我的獨身生活。可是,你的出現,把我的平靜生活完全攪亂了。你不瞭解你自己,你那麼飄逸、那麼堅強,那麼脫俗……甚至你的固執,你的自負,你的鋒利,你的敏銳……全使我迷惑。是的,你沒有很考究的服裝,你沒有很漂亮的首飾,你也不太注重化妝。有些地方你是對的,你不新潮,不大膽,你保守,你倔強……老天,我就為這些而喜歡你!雖然,我也希望你能穿漂亮一些,你知道我對服裝一向很考究……不過,這是太小太小的問題,兩個不同環境的人要彼此適應,總有些小地方要彼此協調,我主要是要告訴你──」他把她更有力的拉近自己,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他的嘴唇緊貼在她耳朵上。「我愛上了你。」她不能呼吸了,她的頭緊靠在他的肩上,她的身子隨著他晃動,靈魂卻已經往上飄,往上飄,往上飄……飄到那屋頂的滿天星辰裡去了。她不能說話,因為喉嚨堵塞了。她不敢看他,因為她眼裡忽然充盈了淚水。
    「記得我第一次在書房中吻你嗎?我一點也不敢拿你開玩笑,」他繼續說:「或者,當時我並沒有很確實的瞭解自己在做什麼,因為,我根本沒有思想的餘地。但是,後來我思考過了,我也分析過自己,甚至於,我還掙扎過,用很多理由來說服我自己,說服我不要陷進去。我不是盲目的少年時期,會為愛情而神魂顛倒。可是,佩吟,我輸了,我居然神魂顛倒了!我明白我在做什麼,我要你,認真的。百分之百的認真!問題卻在,你是不是也要我?」
    她更緊的靠著他,深呼吸,卻不說話。
    「佩吟。」他柔聲喊。她咬住嘴唇,閉上眼睛,淚珠靜悄悄的從眼眶中滾出來,滑過面頰。她把頭側向一邊,不肯跟他貼面,免得讓他發現她在流淚,她的淚珠悄然的墜落在他肩上。
    「佩吟。」他再喊,由於她的閃避而心慌起來,從沒有一個女人,讓他這樣沒有把握,這樣渴望得到,而又這樣恐懼失敗。他覺得心臟都跳得不規律了。「佩吟,你真的嫌我太老了?你真的喜歡那個──虞頌超?你真的沒有──把我放在心上?」他推開她,想看她的臉,她躲開,可是,音樂停了,她不得不停下來,等待另一支曲子的開始。於是,他看到了她的臉,她的眼睛,她的淚眼凝注。
    「怎麼?」他的臉白了。「我又說錯了什麼?」
    她搖頭,拚命的搖頭。
    「說一句話!」他請求的。「為什麼不說話?你──不忍心拒絕我?是嗎?」他咬了咬牙,閉了閉眼睛。「我準備接受打擊,你──說吧!」她不能再沉默了,不能再讓他誤解了。虞頌超,在這一瞬間,她才明白為什麼頌超在她眼中永遠是個孩子,永遠不夠成熟,永遠沒有男性的吸引力!就因為面前這個男人!這個充滿優越感的、傲慢的、自信的、咄咄逼人的男人!天哪!她愛這個男人,她一定早就愛上這個男人了!
    「為什麼還不說話?」他睜開了眼睛,死盯著她。音樂又響了,他們繼續跳舞,但他很紳士派的把她推在相當大的距離之外,以便盯牢她的臉。「告訴我!」他又用命令語氣了。這個有命令習慣的、討厭的人哪!她望著他,她愛他,她愛他,她愛他……她心底在吶喊著:她愛他哪!
    「我……」她終於開了口,吶吶的,模糊的,口齒不清的。「我剛剛說過,我會……認真的!」
    「認真的?」他的眼睛裡冒著火焰,光亮得像兩小簇火炬。「你以為我不是認真的?」「我不知道……」她呻吟著說:「你認真到什麼程度?」
    「老天!」他低喊:「你還沒有弄懂我的意思嗎?我說過,我不願意被一個女人拴住,但是,假如你去拴住別的男人,我一定會發狂。所以──」他又用命令語氣了:「你必須嫁給我!」
    她一下子靠緊了他,忘形的用雙手環抱住了他的脖子,把面頰緊偎在他的面頰上。他們仍然跟著音樂的節拍在晃動,她的淚水沾濕了他的面頰,但是,她輕聲的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流淚,一面軟軟柔柔的說:
    「你不會後悔說這句話嗎?」
    「後悔?怎麼會後悔?你──要命,」他重重吸氣:「你到底是答應我,還是拒絕我?」
    「你還不能感覺出來嗎?」她的聲音更軟了,更柔了。「你這個傻瓜!現在,你就是後悔說了那句話,我也不允許你收回了!」他屏息片刻,雙手環抱住她的腰,把她緊擁在懷裡。
    「不行,」他喘著氣說:「我們要離開這兒。」
    「為什麼?」「為什麼?」他瞪大眼睛,深深吸氣:「因為我要吻你!」金盞花22/3712
    虞頌超的建築圖通過了。他得到了一筆獎金,得到了上司的極力誇獎,得到了無數的讚美,而且,他被提升為公司的設計部主任了。這件事在虞家,是件非常轟動的大事,大姐頌萍、二姐頌蘅、大姐夫黎鵬遠、二姐夫何子堅全趕來了。虞家子女眾多,又來得團結,再加上虞家三姐妹,個個能言善道,每次家裡有一點兒喜慶的事,就會鬧嚷嚷的擠滿一屋子人。姐妹們各有意見,兩位姐夫也都是「青年才俊」。但是有時在虞家「人多勢眾」的情況下,常常會成為被差遣和取笑的對象。例如最近,頌蘅不知道怎麼回事,總愛拿著包酸梅,走到那兒吃到那兒。因此,她坐在客廳中,只要輕輕喊上一聲:
    「子堅!」何子堅就會出於反射動作一般,跳起來叫:
    「酸梅!」一面叫,一面往屋子外面就沖,弄得虞家大大小小,都瞠目結舌,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還是虞太太是過來人,又心細如髮,笑吟吟的直望著頌蘅點頭兒。這一來,大家都知道頌蘅是有喜了,目標就從虞頌超的得獎上,全移轉到何子堅夫婦身上,又是恭喜,又是調侃,又是取笑,鬧了個天翻地覆。大姐頌萍結婚快三年了,卻遲遲沒有喜訊,黎家也是名門望族,兩老也盼孫心切,無奈頌萍總是沒消息。頌蘅結婚不到半年,就有了喜訊兒,黎鵬遠開始故意的唉聲歎氣了。
    「頌萍,」他警告的說:「我限你在今年年底以前,給我也『酸梅』一下,否則,哼哼……」
    「否則怎樣?」頌萍瞅著他,笑嘻嘻的問。
    「否則,不客氣,我就準備去『碧雲天』一下!」

《金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