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前二十年左右,北平城裡。
這是個庭院很深的大宅子,包括三進房子和三個花園,門口有石獅子守門,黑漆的大門上掛著兩個銅門環,門上方懸著一塊金色的匾——逸廬。這是柳逸雲的家。柳逸雲是標準的書香世家,也是北平的望族。
在內花園裡,正有兩個少婦坐在一棵大槐樹下刺繡,另外兩個丫鬟垂手侍立著。這是一個仲夏的午後,樹上,蟬鳴正喧囂著,除了蟬鳴之外,一切靜悄悄的。兩個丫鬟搖頭晃腦的直打瞌睡。「哦——」突然,少婦中比較年長的一個輕輕的驚呼一聲,挺直了腰,把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上。
「怎樣了?」較年輕的一個緊張的問。
「沒什麼,」前者微笑了起來,一種屬於母性驕傲與喜悅混合起來的笑。「我覺得孩子在肚裡練太極拳。他踹了我一腳,我幾乎可以抓住他的小腳。」她用手在肚子上輕輕的撫摸著。
「噢,表姐,」年輕的一個說:「怎麼我肚子裡從來不動呢?」她也用手撫摸著肚子。「你還早呢,你只有三個月,是不會動的,等到六、七個月的時候,就會動了。」針線被放在膝上,兩個少婦熱心的談了起來。
「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年長的一個說:「逸雲已經快四十了,我也將近三十,這才是頭一遭懷孕,希望能是個男孩子,如果是女孩,我就要給逸雲納妾了。」
「我也希望生個兒子,方家三代單傳,現在,兩個老人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巴不得我一口氣給他們生十個八個孩子……」「哈,生孩子又不是下小豬……」
「表姐!」「噢,」前者為自己失言說出的粗話臉紅了。「我們來算個卦,看看是男孩子還是女孩。」
「你一定是男孩子,你的肚子尖尖的。」
「表妹,」年長的一個,也就是柳太太說:「假若我們都生了兒子,我們要讓他們結拜為兄弟……」
「對了,」方太太說:「我們表姐妹這樣好,如果都是女兒,就結為姐妹,如果是一男一女……」
「就結為夫婦。」柳太太接口說。
「一言為定嗎?」方太太問。
「當然!」柳太太嚴肅的說,從手上取下了一個玉環,遞給方太太:「我們先交換信物,以後不許反悔喲!」
「那一個反悔就不得好死!」方太太說,取下了脖子裡的一條琥珀項煉,鄭重的交給柳太太。然後,兩個婦人相視而笑,方太太握住了柳太太的手說:「表姐,從此,我們更親一層了。明天我要回家了,下個月你到我家做客去。」「挺著大肚子,怪不好意思的,等滿月以後再去吧。今天我們說的話可得算數喲!」
「你們柳老爺不會反對吧?」
「什麼話?當然不會!你們老爺呢?」
「也絕無問題!」兩個女人微笑的對望著,手握著手。兩個孩子的終身就在她們握著的手裡決定了。
柳太太生了個男孩子,取名靜言。
方太太生了個女孩子,取名依依。
五年後,在同一棵槐樹底下,兩個女人又聚首了。方太太死命拉著柳太太的衣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說:
「表姐,你怪我好了,你罵我好了,我一定要悔婚!那怕我應了誓,不得好死,我也要悔婚。我怎麼想得到依依生下來是個,是個,是個啞巴!我不能毀掉你們靜言一輩子,表姐,你給他另訂一頭婚事吧!」
「表妹,慢慢來。」柳太太沉痛而嚴肅的說:「假如你們依依是個正常的孩子,我同意你悔婚,現在依依既然是個啞巴孩子,我們柳家絕不悔婚!表妹,你這一生也夠苦了,唯一一個孩子又是殘廢,老爺又三房四房的討姨太太……你想想,依依如果不嫁給靜言,將來難道做一輩子老姑娘?你自己也受一輩子氣嗎?我們柳家不是無信無義的,我們姐妹的交情也不止這些,是不是?表妹,我告訴你,靜言除非娶依依,要不然我永不許他娶妻!」「哦,表姐!」方太太喊了一聲,抱住柳太太,失聲痛哭。柳太太安慰的拍著方太太的肩膀,輕輕的說:
「放心吧,表妹,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老天自會有安排。」
柳靜言坐在書房裡,煩躁的望著面前的書本。革命帶來一個新的世界,也帶來了許多新的思想,但他卻依然要犧牲在舊社會的指腹為婚之下。這是不公平的,但他卻無法反抗。婚期已經擇定了,就等著他去做那個倒楣的新郎。他從沒有見過方依依,或者,在很小的時候,他們曾經一起玩過。反正,他對依依一點印象都沒有,一個啞巴,憑什麼他該娶一個啞巴呢?只為了母親那個近乎兒戲的指腹為婚!近來,他看了許多翻譯的西洋文學,他欣賞他們那種赤裸裸的戀愛,沒有媒妁之言,更沒有這種荒謬無比的指腹為婚!他的一些朋友們,都擁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嬌妻,而他,從一落地起,就被命運判定了要有一個啞巴太太。他真想反叛這個命運,甚至想逃婚。受到新思潮的薰染,柳靜言對於這許多傳統的舊習慣都感不滿,尤其對於中國古老的婚姻法。兩個毫無感情,未謀一面的陌生人,就硬要在一夜之間結成夫妻,這確實是不合情理的!「我要反抗!我要反抗!」他鬱憤的想。
書房門被推開了,柳逸雲走了進來,看到了父親,柳靜言立即站起身來,垂手而立,恭敬的喊了一聲:
「爸爸!」柳逸雲在椅子裡坐下來,他是個滿腹詩書,有著頑固的舊腦筋舊思想的老人。在這個家庭裡,他有著無比的權威和力量。望了柳靜言一眼,他安靜的說:
「靜言,過來!」柳靜言向前面走了兩步。
「明天起,不必到書房來了,」柳逸雲說:「好好準備婚事,你知道,男婚女嫁,這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也是做人的義務。」
「是的,爸爸。」柳靜言恭敬的應了一聲。心中卻在忿忿不平。準備婚事,還有什麼要他準備的呢?除了做新郎必須自己去做之外,別的事大家早給他做了。他真奇怪,為什麼他們不連新郎也代他做呢?
「關於你的這門婚事,」柳逸雲沉吟的說:「我知道你心裡不大願意。但是你母親和方家指腹為婚的,當初並沒有料到依依會是個啞巴。我們讀書人,以信義為重,絕不能因對方是個啞巴而退婚,你瞭解嗎?」
「是的,爸爸。」「現在,我告訴你,你必須娶方依依,這是做人的責任。假如你不喜歡她,你盡可以三妻四妾往家裡娶,可是,方依依一定要做你的元配。」「是的,爸爸。」柳靜言應著,三妻四妾,他又何嘗想要什麼三妻四妾?他無法告訴父親,他的思想和願望,他願意有一個感情很好的如花美眷,閨中唱和,白頭偕老,一個就心滿意足了!何必什麼三妻四妾呢?
「你看,靜言,」柳逸雲認為他已經給兒子解決了心中的不快,點點頭說:「做父母的不會讓你受委屈,那怕你頭一天娶了方依依,第二天就要納妾,我都可以同意。家裡的丫鬟,你有中意的也可以收房。明白嗎?」「是的,爸爸。」「好吧,現在到你母親那兒看看去,不要整天悶在書房裡,讓你母親擔心。」「是的,爸爸。」柳逸雲站起身來,從容不迫的跨出了書房。柳靜言垂手恭送,等父親走遠了,他才頹然的坐下來,把書本狠狠的在桌上擲過去,喃喃的說:「果真娶上七八個姨太太對方依依難道就算了了責任嗎?她又何嘗願意做一個名義上的傀儡妻子!」
一星期後,婚禮如期舉行,排場之大,陪嫁之豐,使路人為之側目。一路上,新娘的花轎領先,後面跟著七八十台陪嫁,鞭炮聲,鼓樂聲,熱鬧空前。花轎進了柳家的大門,賓客盈門,大家爭著看新娘。新娘被喜娘攙了出來,鳳冠霞帔,花團錦簇。顫巍巍的,由喜娘攙扶著行禮如儀。
交拜天地時,柳靜言曾看了方依依一眼,喜帕蓋著臉,無法看到面目,腰肢裊娜,娉娉婷婷,好苗條的身段!行完禮,參拜祖先牌位、父母、長輩。然後,在賓客的議論中,他不止聽到十次「啞巴」的字樣,像一根針紮在心裡,他覺得一陣尖銳的刺痛。請客、鬧酒……一切都過去了。他被送進新房裡,和新娘吃合巹酒。走進新房,他一眼看到新娘垂頭坐在椅子裡,喜帕依然遮著臉,兩個喜娘侍立在側。他看著她,一剎那間,竟失去揭起喜帕的勇氣。誰知道在那喜帕後面,是一張怎樣的臉!她除了是個啞巴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缺陷?站在那兒,他遲遲不前。喜娘中的一個,對他點點頭,鼓勵的笑了笑。他終於走了過去,鼓起勇氣,揭起了那一塊遮在他們之中的屏幛。一瞬間,他愣了愣,然後,完全出於下意識的動作,他用手輕輕的托起了新娘的下巴,仔細的凝視這一張臉。
長長的睫毛低垂著,由於被他托起下巴而吃了一驚,惶恐中,睫毛很快的抬起來,對他倉皇的掃了一眼,已經夠了,這已足以讓他看清她那對澄清如水、光亮如星的眼睛。眉毛彎彎的覆蓋在眼睛上方,清晰的顯出兩條處女的眉線。小巧的鼻子下是一張可憐兮兮的小嘴,那麼小,那麼柔和,那麼秀氣。白皙的皮膚,細膩、潤滑,像一塊水紅色的玉石……他不可能希望再有一個比她更美的妻子了。一剎那間,他明白為什麼方家在婚前不讓依依和他見面,他們是存心要在洞房裡給他一個驚喜,以彌補另外一方面的缺陷。他放下手來,輕輕的吐出一口氣。兩個喜娘都笑開了,於是,他糊糊塗塗的和新娘喝了交杯酒,又糊糊塗塗的發現,房間裡的人都走光了,只留下了他和新娘兩人。
好一會兒,他惶惑的站在那兒,不知道該怎麼辦好。終於,他走到她身邊,對她微笑,她恐慌的看看他,顯然比他更慌亂,更不知所措。「你很美。」他讚美的說。
她茫然的望著他的嘴,就無助的垂下了頭。他像遭遇到一下棒擊,頓時明白她根本聽不到他的話,她是個聾子。似乎所有的聾子都是啞巴,所有的啞巴,也都是聾子。但,事先,他並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沒有料到她又啞又聾!他頹然的退後了兩步,倒進椅子裡。
「我的天!」他喃喃的叫。
看到他的表情,她明白了,她顰眉凝視了他一會兒,眼睛裡有著悲哀的疑問,好像在惶恐的問他:
「你難道不知道?難道他們竟沒有告訴你?難道你是被騙娶了我?」柳靜言望著面前這張臉;太美了,太好了!他無法相信,具有這麼美麗的臉的人竟是個天聾地啞!他用手蒙住了臉,對冥冥中安排一切的神靈生氣,他搖著頭,自言自語的說:
「這是不應該的!她應該是一切完美的化身,這是不公平的!老天一定弄錯了什麼地方!」
看到他的嘴唇在動,她瞭解他在說話,卻徒勞無功的想明白他在說什麼。他臉上那個絕望的表情打擊了她,她閉上眼睛,匆遽的低下頭去,兩滴淚珠迅速的沾濕了黑而長的睫毛。體會到在洞房內流淚是不吉利的,她竭力忍耐著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柳靜言從自己的思想中覺醒了,立即明白自己的態度刺傷了她,他從椅子裡站起來,走到她身邊。雖然明知道她聽不見,他仍然溫柔的、憐憫的對她說:
「你很美,你也十分可愛,我知道你的缺陷,但是,你放心,」他輕輕的撫摸著她的面頰:「我會好好的待你的,不會弄許多妻妾來讓你寒心。」他溫柔的凝視她的臉,歎了口氣。「你真美!」她疑問而順從的看著他,於是,他問:
「你會不會寫字?」她不解的對他瞪大眼睛。
「我真糊塗,」他喃喃的說:「我必須弄習慣不對你用言語。」他做了個寫字的姿勢,她瞭解了,羞怯的點了點頭。「好吧,」他自語說著:「看樣子,以後我們只能用筆交談了,我可弄不慣指手劃腳的交談法。」
他對她溫和的微笑,知道他沒有鄙視和惡意之後,她以一種畏怯的、靦腆的神情望著他,別有一種嬌羞脈脈,楚楚可憐的韻致。他心動的看著她的眼睛,把手輕輕的放在她的肩膀上。「該睡了吧,是嗎?」他柔聲問,望著桌上高燒著的兩支紅燭,和火焰下堆著的兩大朵燭花。
兩個月過去了,柳太太驚喜的發現兒子竟非常滿意於他的啞妻。他經常待在房間裡,不大外出,也不常上書房。一天,一個小丫頭看見他在給依依畫眉,於是,闔府都取笑起柳靜言來,柳靜言的異母妹妹靜文笑著說:
「哥哥,你是不是學張敞呀?」
「別忙,」柳靜言指著妹妹說:「總有一天,你的張敞會給你畫眉的!」柳靜文頓時羞紅了臉,倉卒間想報復哥哥一下,立即毫不思索的說:「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可惜,我這個新嫂嫂沒辦法低聲問哩!哥哥,她可是指手劃腳的問嗎?」
柳靜言馬上變了色,沉下臉去,轉過身子,一言不發的走開了。從此,家中的人不敢在他面前提少奶奶是個啞巴,甚至於不敢暗示到這個上面來。柳靜言喜歡他的妻子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而這位新的少奶奶既不會說話,就和任何人都沒有衝突,她又很懂得侍奉翁姑,彬彬有禮。因而,從上到下,對她也都很客氣,但是,也有一些人在暗暗的嫉恨和鄙視她。時間一天天過去,柳靜言開始在他的啞妻身上發現了許多優點:溫柔、順從、嫻靜,還有一肚子的詩章。這天,柳靜言和幾個年輕的朋友有一個聚會,這是他婚後第一次和朋友們相聚,大家剛見了面,就互相打趣了起來,其中一個拍著他的肩膀說:「靜言兄,你的名字取得很好,靜言,你就果然娶到一個『靜言』的妻子了。」柳靜言變了色,但另一個又大笑起來說:
「靜言兄,這麼久見不到你的面,大概忙著和嬌妻『默默談心』吧!」「你有沒有學會手語?」第三個問,自己嘴裡咿咿唔唔的學著,手上亂比了一陣,然後隨口謅了兩句打油詩:「嬌妻漫抬蓮花指,君情妾意兩不知!」
「說說看,」第四個說,一面擠擠眼睛:「你們的第一夜怎麼度過的?」這些朋友原是和柳靜言玩笑慣了的,可是,這次,柳靜言卻勃然大怒,他冷冷的說:
「請注意,談話最好不要涉及閨閣。」
「怎麼,」一個說:「你向來以新派自居,怎麼也這樣老夫子起來?」「是的,」柳靜言板著臉說:「我的妻子是個啞巴,這很好笑是不是?」「哦,別提了,開玩笑嘛!」一個笑著說,過來拉柳靜言:「坐坐坐!別生氣。」「開玩笑!」柳靜言摔摔袖子,大聲說:「為什麼不拿你們的妻子來開玩笑?」說完,他氣沖沖的轉過身子,大踏步的拂袖而去。回到家裡,柳靜言一直衝進自己房裡。依依正在窗前刺繡,看到他滿臉怒氣的跑進來,就詫異的站起身子,默默的望著他。柳靜言看了她一眼,搖搖頭,長歎了一聲,就躺在椅子裡生悶氣。依依走了過來,拿了一份紙筆,匆匆的寫:「為什麼生氣?」柳靜言寫:「為了你。」
「我做錯了什麼?」依依的大眼睛裡盛滿了驚惶。
「不是你錯了,是老天錯了。」柳靜言寫。
「老天怎麼錯了?」「不該把你生成啞巴!」
依依執著筆的手顫抖了,過了好久,才寫:
「誰給你氣受了?」「別提了,不相干的人。」
「是妹妹嗎?你不要為我和妹妹生氣好嗎?」依依寫著,臉上有著恥辱、傷心、難堪。妹妹指的是靜文,她是柳逸雲姨太太所生的女兒。柳靜言審視著依依,抓起筆來寫:
「靜文欺侮了你嗎?」「沒有!」依依煌然的寫;「絕沒有的事!她待我好極了!」
柳靜言凝視了依依好一會兒,他明白,柳靜文一定表示過什麼。他開始瞭解,依依在他們家的地位是很難處的,這個大家庭,到處都充滿了仇恨和嫉妒。父親的三個姨太太都嫉恨他這個獨子,而現在,他這個得寵的啞妻該是她們的欺侮嘲笑的對象了。「依依,我不許任何人嘲笑你!」他寫,憐惜的望著他那楚楚可憐的妻子。依依拿起筆來,大眼睛眨了眨,匆匆的寫下去:
「靜言,只要你待我好,我什麼都不怕,以前在方家的時候,我受的氣比這裡多得多,我的異母弟妹們成天取笑我。現在,你對我這麼好,我已經是置身天堂了。只要你不嫌我身有殘疾,允許我終身侍奉,則我再無所求了。」
柳靜言把她攬過來,輕輕的吻了她。
第二年春天,依依懷了孕。
這是柳家的一個大消息,柳靜言是柳逸雲的獨子,現在,第三代即將來臨了。柳太太高興得整天笑得合不攏嘴,柳逸雲也滿面春風。柳靜言自己是乍驚乍喜,要做父親的新奇感和喜悅使他成日暈陶陶。依依頓時成了柳家的寶貝,柳太太馬上下令不讓依依做任何一點事情,連晨昏定省都要她省掉。廚房裡整日忙著給依依做東西吃,什麼燕窩海參的忙個沒完。柳太太自己每天都三番兩次的往兒媳婦房裡跑,問這樣,問那樣。連累著三個姨太太也跟著跑。柳家的規矩大,姨太太等於是大太太的侍女,大太太到那兒,姨太太必須要追隨侍奉。一時,下人們和姨太太們都怨聲載道。
一天,柳太太到二姨太太屋裡去,一進門,就聽到靜文在尖聲尖氣的說:「這個啞巴現在變成鳳凰了。誰知道生下個什麼玩意兒來?八成也是個小啞巴!」
柳太太走進去,氣得臉色發青,靜文一看到柳太太,就短了半截,囁囁嚅嚅的喊了一聲:
「媽!」二姨太太也嚇得站了起來,不敢說話,柳太太走過去,對著靜文就狠狠的打了兩個耳光,罵著說:
「我把你這個爛了嘴的丫頭打死,趕明兒一定給你配個啞小子,看你還背後嚼舌頭不?」說著,又氣呼呼的對二姨太太說:「你養的好女兒!平常一點兒也不知道管教,學得這樣尖嘴尖舌。孩子生下來,要有一點兒不對,看我不找你們算帳!」
柳太太氣沖沖的走了。依依又結下了一段解不開的怨。沒多久,依依就發現,只要柳太太和柳逸雲父子不在,她身後就有許許多多丫頭下人們指手劃腳,咿咿啊啊的學她,當了她的面嘲笑她。嚇得她躲在屋裡,再也不敢出來。
這天,柳靜言從外面回來,才走進臥房,就看到依依靠在窗子前面流淚。看到了他,依依忙背過身子,拭去了淚痕,強顏歡笑來接待他。柳靜言皺皺眉頭,拿了紙筆寫:
「發生了什麼事?」「什麼事都沒有。」依依寫。
「別騙我,告訴我你為什麼流淚?」
「我沒有流淚,是沙子迷糊了眼睛。」
「我不信。」依依望著他,沉吟了半天,才猶猶豫豫的寫:
「別人告訴我,你娶我是因為爹答應你娶七個姨太太,是嗎?」柳靜言望著她那微紅的臉和微紅的眼睛,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笑著寫:「不錯。」「那麼,怎麼還不娶哩!」依依嘟著嘴寫。
「時候還沒到呀,等你討厭我,不要我的時候!」
依依拋掉了筆,投身在他懷裡。這正是晚上,她散著一頭濃髮,胳膊放在他膝上。柳靜言不禁想起古詩裡的一首子夜歌:「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腕伸郎膝上,何處不
可憐。」他把這首詩寫下來給她看。依依紅著臉,深深的看著柳靜言。然後拿起筆,寫了一首樂府詩: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寫完,她悄悄的望了柳靜言一眼,又在詩邊寫了一行小字:「但願君心似我心——行嗎?」
柳靜言握住她的手。兩人靜靜的依偎在窗前,望著月亮上升,望著滿院花影,望著彼此的人,彼此的心。柳靜言可以聽到露珠從枝頭上墜落的聲音,簷前的一對畫眉鳥在細訴衷曲,階下有不知名的蟲聲唧唧。他渴望把這些聲音的感受傳給他那無法應用聽覺的妻子,抬起眼睛,他望著她,她眼光清瑩,神情如醉。他知道,他無需乎告訴她什麼,她領受的世界和他一般美好。從沒有一個時候,他覺得和她如此接近,好像已經合成一個人。
這年冬天,天降大雪,柳靜言的大女兒在冬天出世了。那段時間,對靜言來說,簡直是世界末日。窗外飛著大雪,依依的臉色好像比雪還白。生產的時間足足拖了二十四小時,望著依依額上的冷汗,掙扎,驚悸,他覺得自己是個劊子手。家中的僕婦穿梭不停,母親和姨太太們拚命把他往產房外面推。他奇怪母親和姨太太們都一點兒不緊張,難道沒有同情心,不知道他的依依正在生死線上掙扎?每聽到產房中傳來依依的一聲模糊、痛苦的咿唔聲,他就覺得渾身一陣痙攣。終於,當他開始絕望的認為,這段苦刑是永無終了的時候,產房中傳出一聲嘹亮的兒啼。他猛然一驚,接著就倒進椅子裡。
「謝謝天!」他喃喃的說,一瞬間,感到生命是如此的神奇,一個由他而來的小生命已經降臨了。他向產房衝去,一個僕婦開門出來,對他笑笑說:
「恭喜少爺,是個千……不不!少爺現在還不能進去,要再等一下!」千金!一個女孩子!但是,管他是男是女吧,他只想知道依依好不好,僕婦笑得合不攏嘴:
「當然少奶奶很好,孩子也好,再順利也沒有了。」
這麼久的痛苦,還能稱作順利?柳靜言對僕婦生氣,奇怪她們的心如此硬!然後,柳太太和姨太太們出來了,柳太太滿臉沮喪,使柳靜言一驚,以為依依還是完蛋了。但,柳太太只說:「是個女孩子!」「頭一胎生女,下一胎保證生男。」大姨太說,於是,柳靜言才明白,母親的沮喪是因為生了個女兒。不顧這些,他衝進了房裡,一眼看到依依躺在枕頭上的那張臉,那麼蒼白,那麼憔悴,大眼睛合著,有兩滴淚水正沿著眼角滾下來。他又一驚,跑過去,握住了依依的手,一時間,竟忘了依依聽不見,對她叫著說:「你好嗎?你沒有怎麼樣吧!」
依依張開了眼睛,對他無力的看了一眼,就轉頭過去,望著床上的孩子。柳靜言才發現那個裹在襁褓裡的小嬰兒,一張紅通通的、滿是皺紋的小臉。他好奇的看著那個蠕動的小生物,一時無法把這小生物和自身的關係聯繫起來,只覺得奇異和惶惑。但,當他俯身去審視這孩子時,父性已經在他心中溫柔的蠢動了。他用手指輕觸了一下孩子柔嫩的小臉,小傢伙受驚的張開了眼睛,柳靜言深吸了口氣,驚喜的望著依依。然後,滿屋子亂轉,終於找到了一份紙筆,他眉飛色舞的寫:「孩子很漂亮,像你。」
他把紙條給依依看,依依抬了抬眉毛,眼睛裡有著疑問,示意要筆,柳靜言把紙筆遞給她,她寫:
「你喜歡她嗎?」「當然。好極了。」依依臉上浮起一層欣慰的笑,又寫:
「我很抱歉,下一胎或者會是男孩子。」
柳靜言有點生氣的搶過紙筆寫:
「生孩子如此痛苦,我希望你再也不要生了。」
依依惶然,提起了筆:
「別胡說,我一定給你生個男孩子。」
柳靜言歎口氣,對依依搖搖頭,溫柔的笑笑。孩子突然哭了起來,聲音清脆響亮,柳靜言高興的聽著孩子的哭聲,在紙上寫:「孩子的聲音很好。」「是嗎?」依依寫,臉上既關懷,又欣慰:「那麼,她不會是個啞巴了?」「當然。」柳靜言拂開依依額上的頭髮。
「謝謝天!」依依寫了三個大字,就如釋重負的閉上眼睛,疲倦的入睡了。孩子因為生在下大雪的日子,由祖父取名為瑞雪,但,全家都叫她雪兒。雪兒雖是個女孩子,可是,沒多久,卻也獲得了上下一致的鍾愛。主要因為雪兒長得美極了,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如她的母親,挺直的鼻子和神采飛揚的眉毛又活像柳靜言。她是父母的結晶,綜合了父母二人的優點。不過,在這個複雜的大家庭裡,得寵並非幸事,姨太太們成天在依依背後,想抓住她們母女的錯處。
這天,雪兒快滿一週歲了,奶媽抱著她在院子裡曬太陽。柳靜言走了過去,在雪兒背後叫:
「雪兒,來,讓爸爸抱抱!」雪兒伏在奶媽肩上,對身後父親的呼喚恍如未覺。柳靜言突然打了個冷戰,他示意奶媽不要動,走了過去,在雪兒身後大聲叫:
「雪兒!」雪兒依然故我,既不回頭,也不移動,只專心的啃著奶媽肩上的衣服。柳靜言感到心往下沉,一直沉到底下。發了半天呆,他從懷裡取出一個懷表,放在雪兒的耳邊,雪兒不動,他換了另一邊耳朵試試,雪兒仍然不動。他收起表,沉重的走進房裡,靠在椅中。依依正忙著給孩子做小衣服,看到他臉色不對,就用一對疑問的眼睛望著他。他取了紙筆寫:
「我想帶雪兒去看看醫生。」
「為什麼?」依依惶惑的寫。
「我懷疑她耳朵有毛病,多半她是個聾子,那麼,她也永不能學會說話了。」依依駭然的站起身來,膝上的針線籃子滾在地下,翻了一地的東西。她衝出房間,找到奶媽,把雪兒搶了過來,抱進房裡,茫然的望著她。她看看雪兒的嘴,又望望雪兒的耳朵,慌亂的搖撼著雪兒的身子。柳靜言走過去,找了一個銅質的水盂,拿一根鐵質的火筷,在雪兒耳邊猛敲了一下,立即發出「噹!」的一聲巨響。雪兒正望著母親笑,玩著母親發邊簪的一朵珠花,這聲巨響對她絲毫不發生作用,她依然玩著珠花。柳靜言頹然的丟掉水盂和火筷,倒進椅子裡,用手蒙住臉,絕望的說:「老天!老天!又是一個方依依!只是,她可沒一個指腹為婚的柳靜言。帶著終身的殘疾和恥辱,她這一生將如何做人呢?老天啊,這種殘疾循環遺傳,要到那一代為止?這是誰造的孽呢?」依依緊緊的抱著雪兒,她知道柳靜言的試驗失敗了,她有一個和她一樣的女兒!望著雪兒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張美得出奇的小臉,她的面色變得慘白了。她把雪兒放在床上,自己僕在床邊,把頭放在床沿上,心中狂亂的呼號乞求著:「上帝哦,我願意再瞎掉一隻眼睛,代替我女兒的聾耳!不要讓我的痛苦,再沿襲到下一代的身上!」
第二天,柳靜言帶雪兒去看了一個西醫,證明了柳靜言的猜測,雪兒果然是個聾子,因為聽不到聲音,也永不可能學會說話。柳靜言問起這種病的遺傳率,知道十分複雜。事實上,依依的父母都正常,如何依依會是聾啞,就要推溯到好幾代之前去。而雪兒的後代,也不能保險正常,至於依依以後的子女,是正常抑或不正常,也不能說一定。帶著一顆沉重的心,柳靜言回到了家裡。把雪兒交給依依,就把自己關進了書房裡。雪兒是個天聾地啞的烏雲籠罩了全家,柳太太不住唉聲歎氣,怨天怨地怨自己,千不該,萬不該,和方太太來什麼指腹為婚。柳逸雲把柳靜言叫去,以責任為題,命他從速納妾。柳靜言對父親默默搖頭:
「爸爸,我既然娶了依依,又怎能讓她獨守空房?她也有心有情感有血有肉!」「你已經對得起她了!」柳逸雲厲聲說:「你娶了她做元配,不是夠了嗎?就算她不啞不聾,你也可以納妾,何況她又沒生兒子!你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今年六十幾了,我要看到我們柳家的後代!」
柳靜言的納妾問題,鬧得閤家不寧。姨太太們幸災樂禍,在依依後面指手劃腳的嘲笑不已,柳靜文撇撇嘴,不屑的說:
「早就知道她只會養啞巴孩子!」
依依在柳家的地位,從生了女兒起,就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得寵。現在,又證實了雪兒有母親遺傳的殘疾,依依的處境就更加難堪。姨太太們開始公然嘲笑,柳太太也見了她就皺眉,連下人們也都對她側目而視。等到柳靜言要納妾的消息一傳出來,依依就如同被打落了冷宮,整天抱著雪兒躲在屋裡流淚。近來,柳靜言乾脆在書房裡開了鋪,幾乎不上她這兒來,整日整夜都待在書房裡。她明白,現在,不僅公婆不喜歡她,連素日對她恩重如山,情深似海的丈夫也已經遺棄了她。與她相依為命的,只有她那可憐的、甫交一齡的女兒。這天,她抱著雪兒到內花園去玩,剛剛繞到金魚池的旁邊,就看到大姨太和二姨太在池邊談天,她想退開,已經來不及了,大姨太招手叫她過去,她只有抱著孩子走過去,大姨太把雪兒接了過來,對二姨太說:
「看,可憐這副小長相兒,怎麼生成副啞巴胚子!」
「有其母必有其女!」二姨太說,望著依依笑。依依不明白她們說什麼,也對著她們笑。大姨太說:
「啞巴也沒關係,女孩子,長得漂亮就行了。」「哼!我們這個少奶奶怎麼樣?夠漂亮了吧?瞧她進門時那個威風勁兒,現在還不是沒人要了!」
她們對依依笑著,依依已經領略到她們的笑裡不懷好意,她勉強的對她們點點頭,伸手想抱過雪兒來,大姨太尖聲說:
「怎麼,寶貝什麼?我又不會把你這個啞巴孩子吃掉,你急什麼?這孩子送人也不會有人要的!」
雪兒伸著手要母親,大姨太把孩子往依依懷裡一送,不高興的說:「賤丫頭!和她媽媽一樣賤!」
大姨太這句話才完,從山子石後面繞過一個人來,怒目凝視著大姨太,大姨太一看,是柳靜言,不禁吃了一驚。柳靜言冷冷的說:「依依什麼地方賤?雪兒又有什麼地方賤?說說看!」
「噢,」大姨太說:「說著玩的嘛!」
「以後請你們不要說著玩!」柳靜言厲聲說。轉過頭去,看到依依的大眼睛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對姨太太們發怒,不禁長長的歎了口氣。伸過手去,他要過孩子來,依依又驚又喜的把孩子交給他。他和依依回到了房裡,關上了門。依依脈脈的望著他,眼睛裡裝滿了哀怨和深情。柳靜言又歎了口氣,自言自語的說:「誰該負責任呢?同樣的生命,為什麼該有不同的遭遇?老天造人,為什麼要造出缺陷來?」
依依望著他,聽不懂他的話,她匆匆的拿了一份紙筆給他,接過紙筆來,他不知道該寫什麼,只憐憫的望著依依發呆。依依在他的目光下瑟縮,低下頭去,也呆呆的站在那兒。半天後,才從他手裡拿過筆來,在紙上寫:
「你不要我了麼?」柳靜言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來,她珠淚盈盈,滿臉惻然。柳靜言寫:「誰說的?」「妹妹她們說,你要另娶一個,把我送回娘家去,是嗎?」
「胡說八道!」「靜言,別送我走,」她潦草的寫:「讓我在你身邊,做你的丫頭,請你!如果你趕我走,我就死!」
他捧起她的臉,望著她的眼睛,然後顫慄的吻著她,低聲說:「我躲避你,不是不要你,只是怕再有孩子,我不願再讓這種生命的悲劇延續下去!可是,我喜歡你,依依,我太喜歡你了一些!」聽不見他的話,但,依依知道他對她表示好感,就感激的跪了下去,把臉貼在他的腿上。
柳靜言始終沒有納妾,他也從書房裡搬了回來。這年秋天,靜文出了閣,冬天,柳太太逝世,臨終,仍以未能有孫子而引以為憾事。方太太來祭弔柳太太,在靈前痛哭失聲,暗中告訴依依,必須終身侍奉柳靜言,並曉以大義,要她為丈夫納妾。依依把這話告訴柳靜言,柳靜言只歎口氣走開了。
雪兒三歲了,美麗可愛,已學會和母親打手語。柳靜言一看到她嘴裡咿咿唔唔,手上比手勢,就覺得渾身發冷。一天,他在房裡看書,雪兒在堆積木玩,他看著她。雪兒抬頭看到父親在看她,就愉快的打了個手語,嘴裡咿咿啊啊了一大串,柳靜言感到心中一陣痙攣,他的女兒!他的啞巴女兒!窮此一生,就要這樣咿咿啊啊過去嗎?聽到這咿啊聲,他頭上直冒冷汗,打心裡生出一種強烈的嫌惡和憤恨感。他神經緊張的望著雪兒,雪兒仍然咿咿啊啊,指手劃腳的說著,他突然崩潰的大叫:「停止!」雪兒聽不到父親的聲音,仍然在指手劃腳。
「我說停止!」柳靜言更大聲的叫,一面回過頭去找依依,依依正在床邊做針線,看出他神色不對,她走了過來,柳靜言對她叫:「把這孩子抱開!」依依抬起眉毛,詢問的望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做了個簡單的手勢表示疑問,柳靜言爆發的喊:
「把你的孩子抱開,一起給我滾!知道嗎?」看到依依仍然疑惑而惶恐的看著他,他覺得怒火中燒,抓住一張紙,他用斗大的字寫:「我不要再看到你們比手劃腳,把你的啞巴女兒抱走!」
依依被擊昏了,她惶惑而恐懼的看著柳靜言,接著,喉嚨裡發出一聲奇怪的、絕望的喊聲,就衝過去,抱起正莫名其妙的雪兒,像逃難似的倉皇跑開。柳靜言用手蒙住了臉,喃喃的說:「天哪,我不能忍受這個!我無法再忍受下去了!」
這天晚上,他發現依依躺在床上哭得肝腸寸斷,他撫摸依依的頭髮,歎息的說:「我太殘忍,太沒有人性!」他吻她:「原諒我!」他說,她聽不到,但她止了哭,脈脈的望著他,那對眼睛那麼悲哀,那麼淒惻,那麼深情,又那麼無奈!他覺得自己的心被她的眼光所揉碎了。一星期後的一個晚上,她寫了一張紙條給他:
「我又懷孕了,我希望是個正常的男孩子!」
他迅速的望著她,手腳發冷,心中更冷。依依對他含羞的微笑,彷彿在問他:「你高興嗎?」他提筆寫:「有人知道你懷孕嗎?」
「沒有,只有你。」「幾個月了?」「快三個月。」柳靜言沉思的望著她,他知道這孩子會怎樣,百分之八十,又是個啞巴,就算萬一正常,這孩子的下一代也不會正常。不!他再也不能容忍家裡有第三個啞巴,不能讓柳家養出啞巴兒子,啞巴孫子,啞巴世世代代!他提起筆,堅定的寫:「打掉它!」依依大吃一驚,恐怖的看著他。
「不,」她寫,手在顫抖:「我要這個孩子,求求你!他會很好的,我保證!我要他!不要打掉它!我求你!」
「打掉它!」柳靜言繼續寫:「我去給你弄一副藥來,我不能讓柳家世世代代做啞巴!」
「不要!」依依狂亂的寫:「我要這個孩子!我要他!我要一個正常的孩子!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
柳靜言搖頭,依依抓住了他的衣服,跪在他的腳前,哀求的望著他。他仍然搖頭,依依死命扯住他長衫的下擺,把頭靠在他身上,淚如雨下。他在紙上寫:
「別怪我狠心,你忍心再生一個啞巴孩子到這個世界上受罪嗎?理智一些,我去給你弄藥來。」
他把紙條丟給她,狠心的把腳從她的懷抱裡抽出來;依依發出一聲絕望的低吼,跳過來要拉住他,他摔開她,走了出去。依依倒在地下,把頭埋進手腕中,痛哭起來。
第二天晚上,柳靜言拿了一碗熬好的藥水走進來,閂下了房門。依依恐怖的看著他,渾身顫慄。柳靜言把藥水放在桌子上,在紙上寫:「吃掉它,理智一點!」
依依發著抖寫:「我求你,發發慈悲,讓我保存這個孩子,我從沒有求過你什麼,我就求你這一件事!我要這個孩子,他一定會正常的!」她淚水迸流,哭著寫:「你打我,罵我,娶姨太太都可以,就請你讓我保存這個孩子,我一生一世都感激你!」
柳靜言感到眼眶發熱,但另一種恐怖壓迫著他,他堅定不移的寫:「他不會正常的,他將永遠帶著聾啞的遺傳因素!你必須吃這個藥,我命令你!」他把藥碗端到她面前,強迫她喝下去,她的眼睛張得大大的,帶著無比的驚恐望著他,她的身子向後退,他向她逼近,直到她靠在牆上為止。她用一隻冰冷的手抓住他,身子像篩糠般抖個不停,嘴巴張著,似乎想呼出她心中的哀求。他把碗送到她嘴邊,她的眼睛張得更大,更驚恐,更絕望,裡面還有憤恨,哀怨,和淒惶。他把藥水向她嘴邊傾去,啞著聲音說:「喝下去!」冷汗從她眉毛上滴到碗裡,她仍然以那對大眼睛盯著他,然後,機械化的,她把藥水一口口的咽進肚裡。柳靜言注視著她的嘴,看著她把全碗的藥水都吞了進去,然後疲乏的轉過身子,把碗放在桌子上。他感到渾身無力,額上全是汗。依依仍舊靠在牆上,面白如死,以她那對哀傷而憤恨的眸子望著他,就好像他對她是個完全陌生的人。這眼光使他顫慄,他可以領會她眼睛中的言語,事實上,這眼光比言語更凶狠,它像是在對他怒吼:「你是魔鬼!你是謀殺犯!你是劊子手!」
柳靜言提起筆來,倉卒的寫:
「依依,請原諒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我害怕再有一個殘廢的孩子,請諒解我!」他把紙條送到依依面前,依依掃了一眼,慘然一笑,提筆寫:「丈夫是天,你的命令,我焉能不從?」
柳靜言覺得像被刺了一刀,在這幾個字的後面,他領略得到她內心的怨恨。他站起身來,蹌踉著退出了房間,仰天呼出一口長氣。第二天凌晨,依依的孩子流產了,是個已成形的男胎。當僕婦、姨太太們以懊喪的神情告訴柳靜言時,柳靜言默然不語,好半天才問:「依依怎麼樣?」「很衰弱,流血太多,但是沒有關係,馬上會復元的。」
「叫廚房裡燉參湯,盡量調補。」
「好的。」柳靜言走進房間,依依合目而臥,臉色慘白,黑而長的睫毛靜靜的覆蓋著眼睛,一雙手無力的垂在床邊。柳靜言在床沿上坐下來,用手輕輕的撫摸她的面頰,感到眼眶酸澀,他喃喃的說:「依依,我對不起你!」
在他的撫摸下,依依張開了空洞無神的眼睛,漠然的望著他。他的淚水滴在她臉上,她寂然不為其所動。半晌,她作手勢要紙筆,他遞給了她,她在紙上潦草的寫了幾個斗大的字,就擲掉了筆,合目而臥。柳靜言看那張紙上寫的是:
「柳靜言,我恨你,我恨透了你,但願今生今世再也不見你!」柳靜言望著她,這原是個那麼柔順的女孩子!他站起身來,茫然的走出房間,走到花園裡。幽徑風寒,蒼苔露冷,他一直站著,看著這古老的房子,這古老的家,古老的院落和古老的樹木。在這房子裡,有著仇視他的妻子,終身殘廢的女兒,嫉恨他的婦人,和強迫他生兒子的父親!在這幢房子裡,犧牲已經夠多了!他對不起人,還是人對不起他?是他不對?還是命運不對?反正有什麼東西不對!
天大亮了,曙光從樹梢中透過來。他仰天大笑,然後走進房裡,帶了一個錢袋,離開了這幢有石獅子守著的大門。街上,一輛人力車拉了過來,他跨上車子。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到了何方。三年後,依依收到柳靜言一封信,地址是日本東京。
又過了三年後。柳靜言坐在他東京的住宅內,穿著和服,已習慣於盤膝坐在榻榻米上。在他旁邊的榻榻米上,一個兩歲大的男孩子正滿地爬著玩。柳靜言手中握著一疊信箋,沉思的,反覆的翻閱著。第一封信「靜言夫君:三年前不告而別,急煞家人,今日欣接來信,知君
康健,闔合騰歡。老父近年來身患痰疾,時以獨子遠遊
為念。雪兒乖巧可愛,然亦知自身殘廢,可憐可歎。三
年來日日思維,深知君當日用心良苦,妾不察君心,未
體君意,以致夫婦乖離,父子分散,實感愧無已。請君
見諒,並可憐父老兒幼,早作歸計。則妾不勝感激。客
居在外,萬請珍重
依依手上」
第二封信「靜言:接來信,知道你短期內無意回家。不知異國為客,生
活習慣否?爹尚稱健康,雪兒也好,請釋念。家母三月
前棄世,深思扶育之恩,未曾反哺一日,十分傷感。
雪兒已七歲,近聞有聾啞學校創辦,擬送雪兒求學,
然遭三位姨太駁斥。請早作歸計,則是妾之幸,亦雪兒
之幸。祝珍重
依依手上」
第三封信「靜言:回來好嗎?我以前諸多不對,請你原諒,你不是無
情寡義之人,想不會置我們母女於不顧。家中人口複雜,
母女兩人,身負殘疾,生活至感困難,想你必能體會,請
念往日恩情,早日歸來。
近來每每深宵不寐,往事依依,如在目前,猶記得
執手偎於窗畔,題詩『冬雷震震,夏雨雪』之事否?不
知今日今時,『腕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者為阿誰?
思君念君,問君知否?
珍重珍重
依依」
第四封信「靜言:一年容易,今晚又是除夕了,還記得初婚第一個除
夕,守歲至十二時之後,兩人躲在臥室吃火爆栗子之事?
今晚,是誰在給你剝栗子呢?
家是這般可厭嗎?還是有比家中一切力量更大的人
羈絆著你?什麼時候回來呢?記住:『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
相迎不道遠,直到長風沙!』祝好
依依」
第五封信「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
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
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第六封信「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
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地難為情!」
第七封信「靜言:爹的病不大好,請早日回家,我準備給你買一個姨
太太,一定會讓你滿意。
雪兒想爸爸,回來吧,她總是你的骨肉,是嗎?
珍重
依依」
第八封信「爸爸:媽媽想你,我也想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給我帶個
洋娃娃,好不好?媽媽教我作詩畫畫,爸爸你回來了,我作詩畫畫給
你看。恭請福安
雪兒敬上」
一聲拉門的聲音驚動了柳靜言,他放下信箋。地下的孩子跳了起來,雀躍著跑到玄關去,嘴裡嚷著:
「媽媽回來了!」一個提著菜籃的、年輕的日本女人走了進來,梳著高髻,穿著和服,露著白皙的頸項。她看到柳靜言在看信,就發出一聲低喊,跑過去,坐在地下,把身子靠著柳靜言,喊著說:
「你又在看那個女人的信了,你要回中國去嗎?你不要回去,我肚裡又有了!」「別愁,」柳靜言摸了摸那日本女人的肩:「綾子,我就是要回去,也要帶你一起走!」
「可是不行呀,我不能跟你去的,我爸爸媽媽要靠我呀!」
「我們寄錢給他們。」「不行不行,他們不肯的,我也不要到中國去!你不是真的要走吧?你是真的要走嗎?」
「當然不是。」他安慰的說,望著綾子那對美麗的大眼睛,就為了這對眼睛,他會喜歡了這個女孩子,這眼睛活似一個人:那個在北平古老的大宅子中的依依!在這一剎那,依依的影子如此鮮明,如此生動,好像就站在他的面前,清明如水的眼睛疑問的望著他,彷彿在問:
「你為什麼不歸來?為什麼不歸來?為什麼不歸來?」
柳靜言離家十年了。這天,一輛汽車停在柳家門口。一個風塵僕僕的中年男人下了車,在他身後,一個六歲大的男孩和一個三、四歲的女孩跟了下來。這男人在那黑漆大門前足足站了三十秒鐘,才回頭對兩個孩子說:「小彬,小綾,跟我來!」
他一隻手牽了一個孩子,走到門口,碰了碰那兩個大的銅門環,兩個孩子好奇的望著那守門的石獅子,女孩用柔柔軟軟的聲音說:「兩個大狗!」「不是狗!」男孩說:「是獅子!」
門開了。門裡的守門老王呆了呆,大叫了起來:「少爺呀!是少爺回來了!來人呀!少爺回來了!」老王一面叫,一面往回頭跑,扯開了喉嚨喊,一時,下人們全湧了來。柳靜言把兩個孩子牽了進去,平靜的和每個下人打招呼。三位姨太太現在只剩了兩個。柳逸雲已於一年前過世了。現在,大姨太和二姨太都聞風而來,二姨太尖叫著說:
「靜言,真的是你回來了呀!」
大姨太則用非常好奇的眼光,打量著那兩個孩子。柳靜言對孩子們說:「小彬,小綾,叫大姨奶奶,二姨奶奶!」
孩子們羞羞怯怯的叫了。大姨太說:
「噢,真可惜,我們老太爺沒見到孫子,到底我們柳家有了孫子了呀!事先一點兒信都不給我們!」
突然,柳靜言感到眼前一亮,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娉娉婷婷的走了過來,垂著兩條烏黑的大髮辮,穿著一件月白綾子的旗袍,一對翦水雙瞳,眉目如畫。一剎那間,柳靜言以為是更年輕的依依,但,馬上他明白了。他衝了過去,不能克制自己的衝動,喊了一聲:
「雪兒!」雪兒凝視著他,他用兩手抓住了她的手,憐憫的、疼愛的看著這張美麗的臉,又輕輕的叫了一聲:
「雪兒!」雪兒望著父親,然後垂下頭去,找了一根樹枝,在地下寫:「你是我的爸爸?」柳靜言點點頭,雪兒又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寫:「爸爸,你想死我們了!」
寫完,她丟掉樹枝,滿眶熱淚的對父親掃了一眼,就跑進去了。這兒,下人們正把車子裡的行李搬進來,又圍著小彬小綾問個不停。雪兒進去沒多久,依依顫巍巍的來了,她站在那兒,筆直的看著柳靜言。柳靜言走過去,也默默的望著她。她十分憔悴,十分消瘦,唯一保持以前的美麗的,是那對眼睛,但是,由於盛載了過多和過久的憂愁,也失去了往日的光采。在下人們的環視中,柳靜言無法向依依表達他的心意,只能對她笑笑。招手叫過兩個孩子,對孩子們說:
「這是媽媽。」兩個孩子以懷疑的眼光望著依依,小彬摔了摔頭,傲然說:「不是的,她不是媽媽!」
「叫媽媽!」柳靜言命令著。
依依打量著兩個孩子,然後詢問的看了柳靜言一眼,柳靜言做了個手勢,表示這是他的孩子。依依點點頭,一隻手牽了一個孩子,轉身向裡走。柳靜言注意到她轉頭的那一剎那,已凝住了滿眼淚水。他無法分析她流淚的原因,是因為高興還是不高興?這天晚上,柳靜言和依依在燈下有一番很長的筆談。孩子們都睡了,夜靜悄悄的。窗外,古老的花園裡有月光,有蟲鳴,有花影,有風聲,這就是柳靜言在國外十年中,幾乎日日夢寐以求的環境。在這次筆談中,柳靜言告訴了依依他在國外的事,綾子的事。依依只寫了一句:
「她很美嗎?」「是的。」柳靜言寫。依依不再寫,柳靜言看著她,她的臉色木然,多年的折磨,好像已經訓練得她喜怒不形於色了,他簡直無法看出她心中在想什麼。他寫:「依依,這麼多年,你過得好嗎?我十分想你!」
「是嗎?」這兩個字寫得很大。「真的想我嗎?」她笑了笑,笑得非常飄忽,非常傲岸。然後寫:「喜笑悲哀都是假,貪求思慕總因癡!想我嗎?真的呢?假的呢?是真的,何必想呢?是假的,又何必騙我呢?要知道,我已不是當年的依依,你使我勘破情關,人生不過如此!想也罷,不想也罷,真也罷,假也罷,回來也罷,不回來也罷!我給你寫過十封信,當第十封信喚不回你,我的情也就用完了!你懂了嗎?」
柳靜言為之駭然,這一段話對他像一把利刃,說明了他的無情。如今,他回來了,他又有什麼資格向依依再要她的感情?依依站起身來,匆匆寫了兩句:
「我已經收拾好你的臥房,讓翠玉帶你去睡,翠玉原是為你準備的,你如要她,仍可收房。」
寫完,就拍手叫進一個眉清目秀的丫頭來,打了手語,要那丫頭帶他出去。他不動,定定的望著依依,然後寫下幾個字:「在國外十年,朝思暮想,無一日忘你,今日歸來,你竟忍心如此!」「若真心念我,請在以後的歲月裡,善待雪兒!此女秉性忠厚,溫柔寧靜,才華洋溢,皆遠勝我當年。可惜數年前送學校受阻,否則今日,或者可以說話了。你既歸來,我的責任已了,但願能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這些話,柳靜言感到有點像遺囑,一陣不祥的感覺籠罩了他。依依的神情冷漠,態度飄忽,使他無法看透她,但他知道,沒有言語能使她動心了。站起身來,他跟著翠玉走出了房間。回家一星期了,他發現依依在躲避他,相反的,雪兒卻經常跟在他身後。一天,他和雪兒筆談,他寫:
「媽媽在恨我嗎?」「不,她愛你。」雪兒坦白的寫:「小彬和小綾使她難過,她嫉妒他們的媽媽!」「是嗎?」「就會過去的,爸爸,媽媽只是生你氣,幾天之後就會好了。」但,幾天之後並沒有好。一個月之後,依依病了,臥床三天,不食不動,群醫束手,不知道是什麼病,只說體質孱弱,虛虧已久,鬱結於心,恐怕不治。第三天晚上,她把雪兒叫去,不知談了些什麼。第四天清晨,在柳靜言的注視下,溘然而逝。臨死曾目注柳靜言,似乎有所欲言,但,她終生都沒有說過話,最後,她依然無法說出心裡的話,帶著滿心靈的創傷,默默的去了。死時才剛滿三十五歲。
依依死後,柳靜言十分消極頹喪。沒多久,他就發現自己很依靠雪兒,他的飲食起居,日常用品,全是雪兒料理。他沒想到的,雪兒代他想到。天冷了,雪兒為他裁冬衣,天熱了,雪兒為他制夏裝。她不但照顧父親,也照顧兩個小弟妹。日子在雪兒的照顧下,和柳靜言的消極下,平靜的滑過去。
這天,柳靜言在書房裡,發現他的一雙小兒女正擁抱著哭泣,這使他大大的震驚。他攬過他們來,問:
「怎麼回事?」「我要媽媽。」小綾說。
「爸爸,我們回日本好嗎?」小彬說。
「怎麼了?在這裡不好嗎?」
「他們叫我們小雜種!」小彬說:「還叫我們東洋鬼,爸爸,什麼是小雜種?什麼是東洋鬼?」
柳靜言愣住了,頓時渾身冒冷汗,他生氣的說:
「誰叫你們小雜種?」「所有的人,」小彬說:「只有啞巴姐姐不叫。」
「我會去罵他們,以後不會有人叫你們小雜種了。」柳靜言說,安慰的抱著他心愛的兩個孩子。
這一年北平城有個十分轟動的畫展,開畫展的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子,剛滿十七歲,一個小小的混血女郎,名叫柳綾。和柳綾的畫同時展出的,還有她姐姐柳瑞雪的十幅畫,柳綾畫的是沒骨花卉,柳瑞雪則是工筆花卉,格調用筆完全不同,卻各有千秋。一時,成了一般人談論的對象,柳家兩姐妹,被譽為柳氏雙英。畫展的成功,成了柳家的一大喜事。柳靜言心滿意足,整日和兩個女兒談天畫畫,生活也還平靜自得。可是,這年正是抗日的高潮,七七事變一發生,戰雲密佈,人心惶惶。這天,讀大學的柳彬氣沖沖的跑了進來,把一張報紙丟在桌上,柳靜言拿起來一看,有一段消息的標題是:
「論才女柳綾的血統——日本藝妓之女,何容我等讚揚?」
底下是一段內慕報導,略謂柳綾是一個中國世家子和日本藝妓的私生女。對社會恭維柳綾大加抨擊。柳靜言放下報紙,長歎一聲,柳彬昂了一下頭,大聲說:
「爸爸,我們到底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
「當然是中國人。」「可是,學校裡的同學叫我日本人,要抗我!家裡那兩個老東西叫我雜種,甚至說我不是柳家的人,出生不明,要來冒承柳家的財產,……爸爸,這種生活我受不了!」
「這是我造的孽,」柳靜言黯然說,心中無限慘然,他對這個世界覺得不解,對生命感到茫然。雪兒年已三十,只為了是啞巴,就只有讓青春虛度。剩下的兩個正常孩子,又出了新的問題,早知如此,為什麼要製造生命呢?
「爸爸,」柳彬說:「媽媽是個藝妓嗎?」
「是的。」柳靜言點點頭。「是個非常好的女人。」
「爸爸,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爸爸,我不能忍受了!你救救小綾,不要讓報紙再寫下去!這世界是亂七八糟的!人生的問題也是亂七八糟的!我反而羨慕姐姐,平靜,安詳,與世無爭,她是個幸福的人!」
「她有她的不幸。」柳靜言說:「孩子,記住,你要控制住你的命運,不要讓命運控制你!我的一生,就受盡命運的播弄,造成一個又一個的悲劇!孩子,好自為之!」
第二天,柳彬留書出走了,書上只有兩句話:
「爸爸,我去創造我的天下去了。兒留。」
柳靜言已經是個老人了,獨子出走,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但,那份寂寞和哀愁,卻非外人所瞭解。半年後,他的小女兒柳綾和一個藝術家相偕私奔,那藝術家丟下了他的妻子,小綾丟下了她的老父,天涯海角,不知所之。這件事嚴重的打擊了柳靜言,一夜之間,他鬚髮皆白。
在那幢古老的房子裡,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日月依然無聲無息的滑著,人事卻幾經變幻!柳靜言老了,日日坐在書房中發呆,伴著他的,只有那個從不說話的雪兒。她沉默的侍候著父親,生活起居,一切一切。沒有怨恨,沒有厭煩。寧靜,安詳,好像這就是她的命運,她的責任,和她的世界。
這天晚上,雪兒給父親捧來一碗參湯。柳靜言望著雪兒,這孩子長得真像她的母親!一剎那間,他強烈的思念起依依來,那些和依依生活的片段,都回復到他的腦中。洞房中,初揭喜帕後的乍驚乍喜,鏡前描眉,窗下依偎,雪兒誕生,以及他強迫她墮胎……種種,種種,依然如此清晰,恍如昨日。他站起身來,踱到窗前,不禁朗吟起蘇軾的悼亡之句: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
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歎了一口氣,他回過頭來,一眼看到雪兒站在桌前,正在為他整理桌上的書本和筆墨。他想起依依,綾子,小彬,小綾,這些親愛的人,都已經離開了他。有的,已在另一個世界,還有的,卻在世界的彼端。遺給他的,只有屬於一個老人的東西,空虛、寂寞,和回憶。可是,雪兒卻伴著他,這可憐的啞巴女兒!難道她不感到空虛,不歎息青春虛度?走到桌前,他提筆寫:「雪兒,你陪著我,守在這個老宅子裡不覺得生活太單調了嗎?爸爸對不起你,應該給你配門親事的。」
雪兒靜靜的看著這兩行字,然後,她抬起頭來,大眼睛清澈如水,對父親柔和的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她坐下來,提起筆寫:「爸爸,記得媽媽臨終的那晚嗎?她曾經叫我去,我們一半用手語,一半用筆談,她對我講了許多話。她告訴我,要我終身不嫁。她說,我必須屈服於自己是個啞巴的命運,如果我結婚,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嫁了個有情有義的人,就像媽媽碰到你。結果如何呢?弄得雙方痛苦,夫婦分離。一是嫁了個無情無義的,那麼,後果就更不堪設想了。而且,媽媽說,有一天,你會非常寂寞,她要我在她的床前發誓,終身不離開你。我發了誓。爸爸,媽媽早就知道會有今天的,她一定有一種能知未來的本能,知道弟妹們會離開你,知道你會需要我。爸爸,我何必嫁呢?我滿足我的生活,照應你,像媽媽所期望的,我會感覺到媽媽也和我們在一起。你、媽媽,和我。這是你離開十年中,媽媽天天祈求的日子。」
雪兒放下筆,仰臉望著柳靜言,她嘴邊有個寧靜的微笑,但眼睛中卻含滿了淚水。柳靜言扶著桌子,望著雪兒寫的這一篇話,他淚眼模糊,心裡在反覆叫著:
「依依!依依!依依!」
他一直以為依依到臨死還恨他,殊不知她已為他安排到幾十年之後!在她嫁給他的十五年中,他給了她些什麼?十年的獨守空幃,十年的刻骨相思。她寫信求他回去,但他卻流連於日本,流連於另一個女人的懷裡。而她,給了他她整個的生命,整個的感情,臨走,還為他留下了一個雪兒。
「依依!依依!依依!」
他叫著,蹌踉的奔到窗前,彷彿以為依依的幽靈會在窗外。依依臨終前那段時間的冷淡猶銘刻心中,是的,她怨他為了另一個女人不回來。可是,她嚥氣前那一剎那,曾有所欲言,難道是要告訴他,她已原諒了他?她愛他?
「依依!」他叫,但窗外沒有依依的影子,這是深秋時分,園中月光淒白,落葉滿地。他想起依依以前寄給他的詞: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
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地難為情!」
好了,第二個夢已經完了。
夜深了,風大了。老人結束了他的第二個夢,少女仰起臉來,意猶未盡的望著老人。
「後來呢?」她問:「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老人空虛的笑笑:「沒有人知道後來怎麼樣了。」他站起身來,拍拍少女的頭:「起來吧,小紋,夜深了,該去睡了。明天晚上,我再告訴你第三個夢。」